10、 舊愛新歡

是哪裏呢?

宮殿式的穹頂,誇張的門頭,四壁擺設熱鬧而俗豔,有種矯情的華麗,像電影布景。

布景中的女子,穿著一件紅色的嫁衣,鳳冠霞帔,通身繡,妖豔地坐在空****的屋子裏,有種難以言喻的淒豔。

窗玻璃上一格貼著蝴蝶雙飛,一格貼著鴛鴦戲水,在在都是好情意。

那是女子一刀一剪刻出來的,翹慣了蘭花指的手不慣拿刀剪,有些笨拙,可是架不住那股子認真虔誠的勁兒,硬是剪出來了,蝴蝶兒會飛,鴛鴦兒會遊,成雙成對,天長地久。

**的鋪蓋是全新的,繡著牡丹、鳳凰、蝴蝶、喜鵲,照眼紅通通的一片,取個吉利。

西洋的銀燭台上挑著中國老式的龍鳳紅燭,有點不搭界,可也是吉利——燭台有三根插管,喜燭卻隻有一對,中間高高挑起的那根主管,隻好插了枝盛開的玫瑰花。

**也撒滿了玫瑰花瓣。還有桌子上,茶幾旁,到處都是巨型的花籃,那些是從園子裏搬來的,都是仰慕者的饋贈。紅綢帶上寫著送花人的名字,每一個張揚的簽名後麵都象征著數目不等的財富與權勢,是**,也是威脅。

但是萬紫千紅比不過一枝獨秀,她的眼裏心上,隻有一件事,一個人。她看著玫瑰淺笑,滿臉滿眼都是歡喜,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協調。所有的簽名,隻當作來賀禮的嘉賓。

洋人上教堂做禮拜望彌撒唱聖歌時唱過的:“你是空穀的百合花,你是沙倫的玫瑰花……”中國人侍奉拈花一笑的佛,外國人用花比喻他們心中的上帝,花是世上至純至美的事物,無論人們怎樣選擇自己的膚色,對花的迷戀都是一樣。

有曲聲低低響起:

“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在唱《倩女離魂》?”小宛走過去,將一隻手搭在那女子的肩上。

女子回頭,緩緩地緩緩地回過頭來……

夢在這個時候醒了。

然而小宛百忙之中,已經看得清楚,屋頂上,門楣處,黑地金漆,寫著四個大字:興隆旅館。

興隆旅館,那是什麽地方?

小宛睜開眼睛,心裏悵悵地,隻覺渾身不得勁兒。看看表已經七點半,再不起**班就遲到了。剛剛穿好衣裳,老爸已經在敲門了。奇怪,不是老媽叫早,倒是老爸?他是副團長,這幾天加緊趕戲,不用這麽早上班吧?

水溶一見女兒,就迫不及待地問:“是不是你動了我的唱片?”

“什麽唱片?”小宛還留在夢裏沒完全醒來。

“就是昨晚你跟我一起聽的《倩女離魂》呀。”水溶有些氣急敗壞:“若梅英唱的那段,是誰給洗掉了?”

“洗了?”小宛立即明白過來。那一段唱腔,根本就是若梅英本人——哦,是本魂跑來客串獻聲,有意唱給老爸聽的。唱片上並沒有真正刻錄過這一段,當然雁過雲平不留痕跡了。

然而這個原由,又怎麽跟無神論的老爸解釋得清楚呢?小宛隻好打哈哈:“《倩女離魂》?我昨天跟你一起聽的明明是越劇《紅樓夢》呀。是不是你太專注創作,又勞累過度,所以幻聽了?”

“我幻聽?”水溶又是驚異又是茫然,“是《紅樓夢》嗎?可我明明記得……”

“當然是您記錯了。不說了不說了,我快遲到了。”

小宛生怕說多錯多,掩進洗手間快手快腳洗漱更衣,拿過手袋便跑。

然而一出門,臉就掛下來,無精打采地,天陰陰地像墜著塊鉛,心情卻比天色更陰沉,明明沒吃過早飯,可是胃裏脹脹的,似乎隔夜飯全窩在那兒,不肯消化。唉,這真是“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小宛對自己苦笑,輕輕哼唱:

“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

聲音未落,忽然聽到人問:“為什麽‘日長也愁更長’?”

小宛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卻是張之也捧著一束玫瑰花笑眯眯地站在麵前,淘氣地將花束一晃,說:“我從早晨七點就在你家門前站崗了,你要是再不出來,就不是‘日長也愁更長’,而是脖子更長了!”

小宛先是笑,後來就忍不住眼淚汪汪起來,使勁推了張之也一把,恨恨地說:“昨晚你哪裏去了?讓我等那麽久,連個電話都不打給我!”

“我對天發誓,打了,真的打過了,可是先是你爸一直說你沒回來,後來又占線,再後來,就沒人接了。我想你一定是生氣了,所以一大早來這裏‘負花請罪’。”

小宛心裏早已經春暖花開,臉上卻冰冷得一絲笑紋兒不見:“廉頗負荊請罪的意思,是讓藺相如用荊條打他。你負花請罪,是不是讓我用花刺紮你?”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張之也神秘地一笑,將花的包裝紙剝開,“所以,我早把所有的花刺兒全拔了。”

小宛一看,果然所有的玫瑰花杆上都是光禿禿地,一顆刺也沒有,再也繃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捶著張之也說:“你狡猾,狡猾的大大的!太賴皮了!這不算!我要罰你把玫瑰花全吃了。”

“那不成了牛嚼牡丹?”張之也笑著,將小宛摟在懷中,定定地看著她,漸漸嚴肅,“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的眼神那樣專注,深深地一直望進小宛的心裏去,那樣子,就好像有幾輩子沒見了一樣。

小宛忍不住又眼淚汪汪起來,也是眨也不眨地望著他:“之乎者也,這幾天發生了好多事兒,我很想見你呢。”

“哦,都有什麽事兒?”之也將她一拉,“我們找個地方,慢慢地說。”

“找什麽地方呀?我還要上班呢。”

“不去了,曠工一天,沒什麽大不了!”

“你,你真是……”小宛瞪著他,瞪著瞪著,就忍不住撲哧笑了,“真的,沒什麽大不了,豁出去捱老爸一頓罵就是了。”

“不會讓你爸罵你的。”張之也擠眉弄眼,“我們好好玩一天,晚上我陪你一起回家,你媽一見我,喜歡還來不及呢,怎麽會舍得讓你爸罵你呢?”

“我媽喜歡你?”小宛衝他扮鬼臉,“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你不信?不信?要不要賭一個?”張之也哈哈大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

“你……”小宛做惱怒狀,追著之也揮拳頭,可是滿眼裏都是笑意。

香山腳下,一汪湖水如夢,倒映著紅葉似火,儷影雙雙。小宛和張之也手牽著手,喝茶的時候也不舍得鬆開。

茶是碧螺春,旗槍分明,芬芳撲鼻。張之也啜一口茶,看著滿山紅葉灼灼燃燒,向往地說:“小宛,你說,我們在這裏種一株梅樹怎麽樣,等梅花開了,我們就來這兒搜集梅花上的雪,收在壇子裏,埋在地下……”

“等到開春的時候取出來煎茶,就像妙玉那樣!”小宛搶著說,“好呀,這主意好,又浪漫又有趣,說做就做。”

“得申請的。要買樹種,申請土地,然後才可以植樹,你以為是你家菜園子,想種啥就種啥呀?”張之也摟一摟小宛的肩,故意逗她,“再說,現在的空氣汙染這麽嚴重,梅花上的雪就算融了也不幹淨,你不怕喝進肚子裏的全是PM2.5啊?”

“你可真會煞風景。”小宛悻悻。“真不知道這個時代有什麽好,連情書都不會寫。”

張之也笑起來:“哦,原來有人想收情書。”

“我不是這個意思。”小宛又臉紅了,急急解釋,“我是說若梅英……”

“若梅英?”

小宛嚴肅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之乎者也,你聽清楚,可別嚇暈過去——我見到若梅英了。”

“你真的跟她說話了?”張之也大奇,“去,帶我拜訪她。我還從來沒跟鬼聊過天呢。”

“我才不呢。”小宛做吃醋狀,“她那麽美,說不定你會一見鍾情。”

“鍾情?對一隻鬼?”張之也大笑,“一隻豔鬼,聊齋裏才有的故事,我要是寫成文章,一定沒人信。”

“是豔鬼。也是厲鬼,是冤魂。”

小宛歎息,款款地講起梅英的故事。張之也大為感動:“原來,這才是愛情。”停一下,又說,“這樣的故事,在今天已經絕跡了吧?”

“誰說的?”小宛卻又不服氣起來,“我就不信這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若梅英。”

說完了,眼睛亮亮地看著張之也,希望他會說:“是,我們的愛情也會像他們一樣堅定,但是,會有好結局。”

可是,他卻扭過頭,說起不相幹的事來:“對了,有件事——聽說你們劇團下禮拜有演出,能不能幫我多弄幾張戲票?”

小宛有些失落,強笑說:“你們做記者的,還怕沒有免費戲票拿?麵子比我都大呢,倒問我要。”

“我爸媽從老家過來,想看些老戲,又請了幾位北京的老朋友,十幾個人呢,我那幾張票怎麽夠。”

小宛一愣,心想你爸媽來了,怎麽沒聽你說過?轉念想人家爸媽來了,關自己什麽事,又憑什麽要跟自己說。心裏不由就有幾分不得勁兒,淡淡說:“我的票也不夠,等我跟別的同事問問,幫你湊湊。”

張之也看出她的情緒變化,卻不便多說,隻問:“你不是說發生了好多事嗎?就這一件?”

“還有一件——昨天晚上我收到騷擾電話。”

“哦,午夜凶鈴?”張之也又笑起來,“你得罪了貞子?”

“謝了,一個中國鬼都讓我吃不消,還敢招惹日本鬼?”

“那可難說。也許鬼小姐們看到你可以通靈,紛紛找上門來,當你是日斷陽夜斷陰的包青天。看過美國片《鬼眼》嗎?那個小男孩自從可以看到鬼,所有的鬼都來找他幫忙完成心願。你以後可有得忙了。”

小宛被說得心慌,忍不住捂住耳朵:“你還嚇我?!”

張之也嗬嗬笑:“好了好了,不玩了,說說看,是個什麽樣的人給你打電話?”

“一個老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

“兩個人。”張之也擠擠眼睛,“說不定是兩隻鬼?他們有什麽心願托付你?”

“不清楚。兩個人的聲音差著幾十歲,可是說話都一個習慣,都是翻來覆去隻說一句話。一個說:叫他不要搞我孫子;另一個說:不要和他在一起。”

“不要和他在一起?”張之也愣住了,半晌說:“你有沒有看看來電顯示,這些電話都是從哪裏來的?”

“我家電話的來電顯示壞了好久了,媽媽說要換電話,老爸不讓,說這樣接電話才有新奇感,有戲劇性。”

“到底是編劇。”張之也強笑,若有所思。

小宛看到張之也受自己影響,明顯情緒低落,又覺不安,撒嬌說:“我給你講了個好故事,你也給我講一個吧。說說你的初戀故事,好不好?”

“我的初戀?”張之也愣了一愣,“為什麽要聽這個?”

“想知道你更多嘛。比如,你有沒有給女朋友寫過情書啊,送過什麽貼心的小禮物啊,等等。”小宛繞著之也的胳膊,“我記得你第一次請我看電影《遊園驚夢》的時候,跟我說過,她的英文名字叫做薇薇恩對不對?”

“你記憶力可真好。”張之也笑,可是笑容十分勉強,“都是過去的事了,有什麽好說的?”

“我好奇呀,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女人。”

“廢話。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漂亮嗎?能幹嗎?性格怎麽樣?做什麽工作?還有……”

“你怎麽了小宛?”張之也將她摟得更緊,“審我嗎?”

“不是的。我就是覺得,我對你的了解很少,昨天我等你不來,突然覺得很害怕,覺得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你。你去過我的劇團,去過我家,見過我所有的同事和家人。可是我呢,除了你的工作是記者,你的電話號碼,就對你一無所知。一旦你的電話打不通,我和你就像陌生人一樣,完全斷絕了聯係。好像忽然之間,我們離得很遠很遠,從來沒有認識過似的。所以,我想知道多一點你的事。”

“那,你想知道什麽呢?小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張之也嬉皮笑臉。

小宛想一想:“你有很多女朋友嗎?”

“很多,很多,多得數不清。”張之也故意逗她,看到她真有點急了,又趕緊說,“不過,現在就你一個。”

小宛白他一眼,不說話。

之也將她再摟一摟,說:“要不這樣,你先向我坦白,談過幾次戀愛了?”

他是故意的,因為以他的經驗,明知道小宛一定會回答說玩伴有幾個,真正的戀愛這是第一次。有哪個女孩子肯在一場現在進行時的愛情中承認以往的失敗呢?無論是甩人還是被甩,不成功的戀愛都屬失敗。何況以小宛的單純和羞澀,也確實不像有過戀愛經驗的人。

不料,小宛卻猶豫了一下,才低下頭幽幽地說:“兩次。這次是第二次。”

“我不是你第一個男朋友?”張之也誇張地驚叫,可是心底裏,卻真地有一抹醋意掠過。聲音不自覺地冷硬許多:“是嗎?那說說看,你第一個男朋友是做什麽的?”

“我不知道,阿陶能不能算我男朋友。”小宛望著紅葉,認真地思索著,“我遇到他那年,隻有19歲。他是個地鐵歌手。歌唱得非常好聽,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歌兒。我覺得我已經愛上了他,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他就對我說,要去上海做歌手了。我沒有問過他是不是也喜歡我,就隻知道他的名字叫阿陶,他已經走了三年多了,連個電話都沒有打給過我……”

“原來這樣。”張之也鬆下一口氣,又好笑又感動,“這就是你的初戀故事?”

“我是認真的。暗戀,也是戀呀。雖然沒有真正開始,但那是留在我心裏最深的一段記憶,以後我都沒有遇到過能讓我那麽傷心又那麽快樂的男生。”小宛強調,接著卻又後悔不迭地更正,“我是說,在遇到你之前,再沒遇到足夠優秀的男孩子。雖然也交過朋友,還被爸媽逼著相過親,但都是看看電影吃吃飯那種,沒有誰真正走進過我的心裏。那些不能算戀愛吧?”

“當然不算。阿陶也不算。我才是第一個。”張之也抱著小宛,宣誓主權一般地說,接著忽然決定下來,“好,我也給你說說我的故事,問吧,你都想知道薇薇恩什麽?”

不知為什麽他忽然就想訴說了,也許是因為訴說會讓他覺得心裏好過些,對得起小宛的純潔和真誠,也許他覺得說出來就代表一種結束和新的開始。然而,他仍然不能說出真相的全部。不是不能,也不是不肯,而是每個人在最坦白的訴說中,都會本能地有所隱瞞,矯飾。而且,小宛過於單純善良了,這也使他無法麵對她說出一些也許在別的同齡人眼中看來非常正常的話。

他說了,但說得很簡單:薇薇恩,一個漂亮能幹的女孩子,但是太漂亮太能幹了,讓人抓不住。沒有人能說清薇做的是什麽樣的工作,她在很多公司掛名,頭銜大多是公關經理或者業務主管之類,薪水很低,可是提成很高,每天出入大酒店,同些商業大亨政界名人打交道,經手的生意動轍幾千萬,想做的事幾乎沒有做不到的,可是唯一不幸的是——始終找不到一個優秀得可以讓她嫁的人。

“連你也不可以嗎?”小宛不相信地看著他,“她連你也不滿意?還是你不願意娶她?”

“我?”之也苦笑,“我算什麽,全部身家加起來,也不夠他認識的那幫人中任何一個的資產零頭。”

“錢又不能代表一切。你這麽優秀,還不夠嗎?”

張之也看著小宛,這回是真地笑了:“小宛,你有時候單純得讓人有犯罪感,我不知道是因為你的生活太順利,還是你這個人太特別,現在已經沒有人這樣說話了,知道嗎?”

“哪樣說話?”

“像你這樣啊,說金錢不是萬能的,說感情重於一切,說愛要天長地久……”

“這樣說,很傻嗎?”小宛困惑地問。

張之也抱緊她,忍不住深深吻下去:“傻,傻得獨一無二。”

他抱著她,仿佛抱住一件瑰寶,生怕打碎或失去。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恐懼,怕傷害她,怕失去她,怕配不上她,他該怎樣來保護他的瑰寶呢?

仿佛突然下定決心,他問:“小宛,我知道等這場演出完了,你會有幾天假期,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趟?”

“去上海?為什麽?”

“去旅遊。還有,拜訪這個人。”張之也展開一張報紙,梨園消息一版頭題寫著:梨園前輩林菊英八十大壽。

“林菊英是誰?”

“若梅英的師妹,當年‘群英薈’的刀馬旦。”張之也慫恿著,“她住在上海,地址我也弄到了。她一定很清楚梅英的事,你要是想見她,我陪你去。”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決定了。

該怎樣評價梅英呢?

一個戲子,大煙鬼,軍閥的五姨太,“文革”中畏罪自殺者……

也許,在世人眼中,她一生中從未做對過什麽。

即使死後,也仍是一隻糊塗的鬼。從來都沒有對過。

可是,她卻執迷不悔,執著地愛,也執著地恨,即使死,仍要苦苦追尋一個答案,要等他,找他,問他:我要問他一句話。

我要問他一句話!小宛決定替她找出那句話的答案。

然而走之前,還有一場重大的演出要準備。劇團很久沒有這樣緊張熱鬧過,一套套的行頭,一匣匣的頭麵,一箱箱的盔甲,一場場的鑼鼓點,一疊疊的節目單,小宛在準備服裝之餘,還要幫著叔叔伯伯嬸嬸姐姐們眷清場次,登記戲箱,忙得不亦樂乎。

如今很多演出團體已經把“穿”和“戴”都歸於服裝範疇了,但是京劇團還實行著梨園傳統的“衣箱製”,將衣箱、盔箱、雜箱、把箱都分得很嚴格。光是一個衣箱,就可以細分為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分別放著蟒、帔、褶子或是大靠、鬥篷、抱衣褲等,又有文扮、武扮、女扮之分;而角色所戴的冠、盔、帽、巾、髯口、雉翎、狐尾、玉帶等,則屬於盔箱的範疇;雜箱不言而喻,裝著道具雜物;而鑾儀兵器什麽的,便歸於把子箱。平時,這些箱子歸不同部門管理,分箱貯存;但在演出的時候,就要打亂重來,按照不同戲目重新分門別類,方便更換。

戲曲界有句行話叫作“寧穿破,勿穿錯”,就是說衣裳行頭破舊不要緊,但不能亂穿,一定得照著規矩來,生、旦、淨、末,你是哪個行當,就穿哪套行頭,一絲不亂。而“衣箱製,就是為了保證這個分類的嚴整,盡量不出錯。因此,小宛心事再煩,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把所有的箱子理了又理,查了再查,一絲不苟。

先是響排,後是彩排,再是走台,合光,然後,就正式演出了。

演出前夕,水溶給演員們做最後的動員報告,大談京劇表演的曆史與前景,談當代演員的任重而道遠。

“這次的曲目都是經過挑選的,最適合表現戲劇的‘綜合性’與‘虛擬性’,而在‘程式化’上有大力的改革,叫人耳目一新。選擇《貴妃醉酒》做開場,就是要充分體現這個戲劇的‘綜合性’,一則這個戲的群眾基礎好,接受度高;二則這折戲裏有歌有舞,動作大開大闔,最能表現演員的唱功與身段,布景和行頭都是最考究的,音樂也華麗,有氣勢;而選擇《大劈棺》壓軸,是為了它的力度,在舞美上我們吸曲了南劇的焰火效果,相信觀眾反響一定會很熱烈;《倩女離魂》是新戲,這次隻表演其中一折,試試效果,也好繼續改進。總之,相信我們的時代是最好的,我們的演員也是最好的,不能‘絕後’,也要‘空前’……”

水溶很擅長做這類鼓舞人心的報告,語氣很是煽情。小宛有些哭笑不得,替老爸感到無奈,他昨晚還在跟自己感歎劇團演員青黃不接,功力不濟呢,新來的琴師甚至連“二黃”裏的“散板”和“搖板”都分不清,最常規的“導回龍”都常常出錯,本來應該“導板”一句後接“碰板”回龍,補足一個下名,再接原板、慢板的,叫做“碰原”。他可好,常常“回龍”後就一路“搖板”下去,簡直除了“西皮流水”就再不會其他的調調;演員呢,也是“韻白”和“京白”含混不清,念白時統統是舌頭底下打個轉兒就應付過去,快時不見流利,慢時不見嫵媚,腳尖不肯跟著腳跟走,眼風不肯跟著指尖走,水袖不能跟著心意走……

然而今天到了台上,在全團員工麵前,他卻要昧著良心誇讚他們是最好的演員,是空前絕後——也許,這便是領導的藝術,或者說,是領導的義務吧?

正想得出神,忽聽耳邊“哧”的一聲,似乎有個女子在不以為然地輕笑,笑得輕蔑,卻笑得嫵媚。

能這樣笑的女子,隻有一個。

“梅英?”小宛本能回頭,卻茫然無所見。但是,她已經知道了,“她”在這兒!在某個不可見的角落,或者,就大大方方地坐在自己的身邊。“她”看得見她,她卻看不見“她”。

小宛有些堵氣,朝過麵聊過天交換過身世,也算是朋友了吧?甚至“她”還上過她的身,讓她唱了一次《倩女離魂》,還跟她回過她的家,偷梁換柱地出現在留聲機的光影年華裏,卻仍然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地戲弄她。做朋友做到這樣,未免不公平。

她瞪著空氣,悄聲問:“你在哪兒?現身!”

可是“她”不回答,也沒有現身。

小宛有些氣餒,她甚至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這兒。就像同網友聊天,人家隱身時,她也弄不清對方還在不在。她自己上網,隻要登陸QQ,一定是“現身”,就是不願意讓人家猜。在就是在,不在就不在,何必藏頭縮尾?

這樣想一想,倒覺得氣平起來,小宛自我安慰:就當是同隱身的網友相處吧。對方愛理你時就發個笑臉,不愛理你就潛水沉底,何必一定要揪他出來?水至清則無魚,做朋友,又何必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