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魂兮歸來

再回西安,感覺上已經老了十年。

好像又被生命拋棄一次。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如大學時開心暢笑。

是哥哥來車站接我,我一下車即投入他懷抱痛哭起來。

哥哥也是滿臉的淚,反複地說:“怎麽能相信?怎麽能相信?”

怎麽能相信?僅僅一年前還活蹦亂跳巧笑嫣然的黛兒,這樣輕易地就離開了我們,就化為了烏有。那麽鮮活的生命,那麽熱烈的女子,她怎麽甘心這樣離開她深愛的人間?

甚至就在她死前一夜,她離竅的靈魂還特意雲遊到西安來見我,詢問子期,詢問她信之不疑的至愛。

如果,如果我沒有告訴她子期負心,也許她不會死,不會就這樣魂飛魄散。

黛兒說過,對子期的愛是她賴以存活的空氣,是她對人世最大的牽掛。是我,讓她的期待成空,牽掛扯斷,於是她絕望了,放棄了,遠離了。

她走得很平靜。因為絕望得太徹底,她甚至沒有了悲哀。

而這都是因為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她。又一次,害死了我至愛的親人!是我!

我大病。朦朧中不是向母親懺悔,便是對黛兒哭訴。

白天與黑夜對我都不再清晰,我總之是一直生活在沒完沒了的夢魘中。那個冤魂不息的陳大小姐也抱著嬰兒向我索命,幽怨地一聲聲責問:“你為什麽不阻止她?為什麽不阻止她?”

九問和藍鴿子約齊了一起來看我,常常在我家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有時候很清醒,可以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有時候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明明看到他們坐在我床前,可是神智不由自主地飛出去,飛出去,自己也不知飛去了哪裏。

我常常想,我所見到的黛兒靈魂,便是在這樣的狀態下,飛離肉體來西安見我的吧?會否,我再這樣下去,也會變成植物人,直至死亡?

但是我已經不在乎生死。母親死了,黛兒死了,她們都是我害死的,為什麽我卻還活著?

整夜整夜地聽到母親在演唱《嬌紅記》:“我如今這紅顏拚的為君絕,便死嗬有甚傷嗟。但郎氣質孱弱,自來多病,身軀薄劣,怎當得千萬折?怕誤了你,怕誤了你他年錦帳春風夜。”

也許是父親在放錄音。

可是我聽到的,卻是黛兒的聲音。

睡了很久很久才重新醒來,感覺上恍如隔世。

風細細吹過,帶著微微的香氣。是戴望舒的丁香?鄧麗君的茉莉?還是張愛玲的沉香屑?黑暗裏分辨不出的一股芬芳馥鬱。哦已經是盛夏了,夜晚連窗子都不用關。

我倚在窗邊看滿天星辰。月很圓,很亮,也很白,是個滿月。

我忽然充滿了力氣,充滿了渴望。

是滿月!滿月!如果我有力氣堅持走上城牆,我就會看到秦鉞!

我毫不遲疑,換過衣裳躡手躡腳走出門去。

經過哥哥房間時,我聽到他輕微的鼾聲。接著門“哢”地一響,將那聲音關在了門後。而我如一隻重生的蝶,輕飄飄地飛向城牆,如夜鶯飛向玫瑰。

不知為什麽,在外國童話裏,夜鶯總是與玫瑰與眼淚作伴。

最美的歌,最紅的血,最痛的愛,似一胞孿生的三姐妹,永遠分隔不開。

古城牆在今夜顯得格外沉默滄桑。每一道刻劃都是一番風雨,每一塊磚石都是一朝曆史。

我緩緩地拾級而上,心裏充滿悲涼。

然後,我抬起頭,便看到秦鉞在城頭等我!

我看著他,我終於又見到他,可是,這一次,我連眼淚也流不出了。

秦鉞憐惜地看著我:“你,還是不肯原諒自己?”

我張開嘴,卻發現嗓子啞了。於是我看著他,不說話。我知道他可以在我的眼睛中讀出我之所想。

我們是那麽相知相解,甚至不需要借助語言的交流。

遠處有鍾聲傳來。

是鍾樓的聲音。

秦鉞說:“鍾樓是西安的心,這鍾聲便是城的心跳。城老了,心還依然年輕。這是一顆相當強壯的心。”

我看著他,不明白他的話。

他又說:“你知道世上最珍貴的是什麽?我最渴望的是什麽?”

我搖頭。

“是生命!無論愛恨情仇,智慧和心願,都要以生命為載體,倚賴生命的形式來實現。如果沒有了生命,所有的理想與痛苦便都是虛空的。”

“可是黛兒放棄了她的生命。”我終於有能力發出聲音來,“她失去了她最重的愛,生命於她便不再重要了。”

“不,不是黛兒放棄生命,而是生命放棄了她。但是她的愛,她的愛是仍然留在人間的。她不是囑托你向愛過她的人致歉嗎?不是讓你替她歸還琉璃廠那把舊壺嗎?那便是她的愛心。她在死前最後一刻懂得了愛的可貴,懂得該怎樣正確地對待愛情,珍惜愛情,處理愛情。相信九轉輪回之後,當她重生,她會懂得該怎樣重新選擇自己的幸福,不再迷失。”

“那麽高子期呢?該怎樣對待高子期?黛兒是因為他而死的,我要替黛兒複仇!”

“不要。”秦鉞搖頭,“不要再耿耿於懷於誰害死黛兒的問題上了。沒有人存心傷害任何人,隻不過是有人做出錯誤的選擇而已。但是一個錯誤的形成有著多方麵的原因,不隻是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簡單,也不是哪一個人的錯。”

“錯?”我賭氣,“黛兒唯一的錯就是她愛他,多過他愛她;或者幹脆說,她愛他,而他不配她愛他。事情從頭到尾都是誤會。”

“恨有可能是誤會,愛卻永遠都是真的。”秦鉞滿眼憐惜,“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既然黛兒曾經深深愛過他,既然黛兒在生命最後時刻仍然牽掛著他,那麽我們就有理由相信,黛兒是真正愛著他,絕對不會恨他的。如果你違背了她的意誌,一定要代她去仇恨,就辜負了她的愛,是對她的愛的褻瀆了。”

我低下頭:“可是,悲哀像一柄劍那樣貫穿了我的身心,我不能忘記那疼痛。”

“寬恕他吧,也寬恕你自己。”秦鉞眼中有著更為深沉的憐惜與不忍,“讓仇恨自你而結束,讓後宮的戾氣自你而結束,讓女人的悲劇自你而結束。還記得戚夫人的故事嗎?趙王如意固然死於仇恨,惠帝劉盈卻是死於內疚和自暴自棄。他始終認為弟弟的死與自己有關,抱著濃厚的‘吾不殺伯仁、伯仁終因吾而死’的情結,耿耿於懷,終至鬱鬱而終。可是他這樣做,對自己,對別人,以至對整個國家人民,又有什麽意義呢?隻會造成更大的悲劇,更多的錯誤。悔恨是最無益於事的,和仇恨一樣有著強烈的殺傷力,隻不過,傷害的對象是自己。而你,你是一個有慧根的人,不應該過分地執著於仇恨和自責,為這天地間再添一分怨氣。”

我看著他,似懂非懂。但是我的心已經在鍾聲中一點點沉靜下來。

城下有人在唱秦腔。“我共你,戀比翼,慕並枝,願隻願,生生世世情真至,長作人間風月司。卻不料,天上輪回萬年度,人世情緣頃刻時……”

是《長生殿》,楊玉環神會唐明皇。

我與秦鉞之間,何嚐不是同樣隔著天共地,生同死?

秋風乍起時,蟬歇葉落,街上一片金黃,而電視劇《唐宮》終於上市發行。

在西安首映時,滿城空巷,那首《傾杯樂》每天從早到尾響起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我成了不折不扣的明星,走在街上常常會被人認出來要求簽名。印著我照片的海報,貼在西安最熱鬧地段的廣告牌上,以至我越來越不敢隨便外出,逢到必須出門時隻得戴一隻遮蔽半個麵孔的大墨鏡。

爸爸很不習慣突然多了一個明星女兒,每天為了在電話裏婉拒記者的采訪要求而絞盡腦汁,不勝煩惱。

哥哥卻喜笑顏開,特意將我的劇照放大了擺在公司門口做招牌,逢人便說:“知道唐豔吧?演上官婉兒那個,當今最紅的女明星,她是我妹妹!”

我的身世被公布開來,每個人都知道我原來是一個棄嬰,一個養女。記者喋喋不休地問著同樣的問題:“如果你的生母突然出現在你麵前,你會怎麽做?”或者“你有沒有尋找你的生身父母?想沒想過他們或許是什麽樣的人?要不要我們替你登報尋人?”

而我的答案正同當年回答父親的一樣:“這世上曾經有一個人,給予我關心、愛護、撫養我長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親。她的名字,叫周青蓮。”

燕子自王謝堂前飛至百姓家仍是燕子,至於出處,何必問,有誰知?

又簽了幾份新合約,都是古裝戲。

我對時裝片沒興趣,太浪漫的故事不現實,而依足真實的故事沒意思。生活本身已經夠平庸的了,誰還耐煩在熒屏世界再塑造一個更俗的我?

如今,我的舉止言談越來越像藍鴿子,對付記者的口頭禪正如同藍鴿子當年對待我。

“對不起,這個問題請同我經紀人談好麽?”

“不好意思,無可奉告。”

想必,記者們對我的抱怨和指責也正如同當年我對藍鴿子吧?

我現在明白了,並不是一旦成了名人就變得驕傲,而是如果不驕傲那就簡直連普通人也不要做。因為我畢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用來接待記者,對他們微笑,表白,出賣自己的心情甚至隱私。而且答記者問這件事,是真誠也好含蓄也好,幾乎不論說什麽都是錯,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麽也不說。

想到自己當年也是這些以揭瘡疤挖牆角為己任的無聊記者之一,簡直羞愧難當,不能置信。

原來,一切都隻因為角色不同。

在其位謀其政的,不隻是帝王將相,同樣也是平凡大眾。

我更加明白上官婉兒周旋於權力與男人之間的苦衷了。那不過是為了生存。

秦鉞說過,世間最珍貴的是生命,一切的智慧與情感都要以生命為載體。如此,我有什麽理由對人們過於苛責強求呢?

我嚐試學習寬恕和忘記。

一日接到舊同事張金定的電話,期期艾艾地說:“唐豔,你現在出名了,該不記得老朋友了吧?”

我當然記得他,可是不記得他什麽時候成了“老朋友”了。前塵舊事湧上心頭,曾經那樣勞神勞心的人與事,如今想起來隻覺漠然。於是輕鬆地笑著,不置可否。

他聽到我口氣尚好,這才猶豫地提出要求:“我女朋友跟別人說她認識你,沒人信。她就求我問問你,能不能讓她同你合張影?我知道這要求有點,嘿嘿,有點……”

原來如此。

我禮貌地打斷他:“不如這樣,我送你十張簽名劇照,寫上你女朋友的名字,她自己留著也行,送人也行,就沒人不相信她是認識我的了?你看好嗎?”

張金定喜出望外,自是沒口子稱好。想想張金定與其女友那樣的交易愛情居然也可以維持這許久,而且直至今天仍能做到唯唯諾諾,真也算不容易了。若是真能這樣演一輩子戲,一下子白頭到老,也不能不算是一段美滿姻緣。至於當初究竟是為了什麽而結合,到白發成霜子孫滿堂時,誰又關心呢?

我一邊認真地在自己的照片背麵簽著名,一邊頗為安慰地想,看來我是真的已經修練得道,不再為舊時恩怨而掛懷了。

可是沒高興多久,與高子期的一次狹路相逢卻令我原形畢露。

是在超市,我自低貨架取物時忽然抬頭撞到對方手臂,疼得“哎”一聲叫出來,墨鏡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兩人麵麵相覷,我不禁暗歎一聲冤家路窄。

那高子期竟有心問候:“唐豔,是你,好久不見。”

我不笑,冷冷說:“我倒是見過你,在錄相廳裏,隻不過你忙著應酬,沒看到我。”

“是這樣?”他臉上微微紅了紅,這才想起問:“最近有和黛兒聯絡嗎?”

“沒有,黛兒魂魄已散,再不願見我。”

話說到這份上已有幾分怨毒。而高某仍未聽出,猶自哈哈一笑:“唐豔你真會開玩笑。”

我這才省起此子根本不知黛兒已死。

可憐黛兒為他淚盡而逝,而他卻自始至終無知無覺!我替黛兒不值,連那張英俊的臉也忽覺猙獰惡俗,頓時惡向膽邊生,招呼不打一個轉身便走,再不想同他多說一句話。

走出超市,風一吹,隻覺臉上涼嗖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流了淚。

當下再也沒了購物的興致,打一輛車徑奔西大街而去。

黛兒去世已經數月,可是西大街的房子我一直不忍退租。這裏留下我們太多的共同記憶,每當思念太甚,我便會來這裏坐一坐,想一想。

最近因為出門不便,已經許久未來,屋子裏結滿蛛網,有種曖昧的陳舊的氣息。我不顧灰塵,在床邊坐下來,取出剛買的啤酒自斟自飲。

醉意朦朧間,忽然聽到低低朗誦聲,我隨口問:“黛兒,又在讀小王子?”猛一起身,卻撞在那隻大木桶上,疼得一個趔趄,人已經清楚過來。由不得身子一軟,坐倒塵埃,淚水流了滿臉。

不,不是黛兒,黛兒永遠都不會再說“如果我愛上了億萬顆星星中的一株花”……

我掩住臉,抑製不住地哭泣起來。

這時候忽然聽到門響,我一躍而起,飛奔著過去開門。

是黛兒,一定是黛兒!黛兒,來吧,我不怕,我要見你,我有許多的話同你說,我願與你的夢魂夜夜相見,正如我與秦鉞的相見,我相信,無論生死,我們的友情永遠不變。

門開處,卻是手捧玫瑰的高子期。

我沉下臉:“你來做什麽?”

他笑一笑,舉舉手中的玫瑰花,輕鬆地說:“唐豔,你的電視劇我看過了,演得真好,你現在成大明星了,我還沒有向你祝賀過呢。”

我擋住門,凝視著他,毫不掩飾甚至是刻意地表現出我的輕蔑:“除了黛兒,沒有人再稀罕你的玫瑰。”

玫瑰開在有情人眼裏才是玫瑰,於我,卻無啻於罌粟。

“唐豔,你對我誤會太深。”

“不,沒有誤會。”我堅持,“黛兒走了,這是比黑夜更黑暗的真實,沒有一點點誤會。”

高子期急急撐住門:“可是,你聽我解釋,我沒有騙黛兒……”

“把黛兒還我!”我聲音漸漸尖利,“還我黛兒,你就不需要任何解釋!”

我用大力將房門“篷”地關上。

生與死是唯一不需要特別注解的一件事。

我坐在地上,到底哭出聲來。

從大學到工作,黛兒同我,早已不可分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在我人生最彷徨時期,隻有她忠實陪伴在我身旁。那麽多共同度過的花朝雨夕,成為生命中不可重複的美好記憶。而今,她被人硬生生從我身邊拖開去,從我心上剜出去。

那個人,不僅僅是感情的背叛者,更是強盜,是魔鬼,是殺人犯,是劊子手!

門再次被敲響,我忍無可忍,“刷”地拉開來準備不顧一切地對他破口大罵,讓風度和修養見鬼去,這會子,我殺了高子期的心都有!

可是站在門外的,卻不是高子期,而是夏九問和藍鴿子。

用力太猛,激動太過,我呆著一張臉竟放不下來。

九問關切地問:“我剛好從這裏經過,聽到裏麵有聲音,就猜是你。你沒事吧?又哭了?”

“沒有,誰說我哭了?”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反駁。

藍鴿子“哈”地一笑:“越來越明星風範了,就算被人抓個正著都有本事矢口否認。”

我不好意思地笑,側身讓他們進屋。“不好意思,這裏又髒又亂,都不知道該讓你們坐哪兒。”

九問四處看了看,的確無法入座,幹脆說:“我們正想去粉巷喝茶,一起去吧。”

我搖頭:“不,我哪裏也不想去,隻想在這裏呆一會兒。”

“去吧去吧。”藍鴿子殷勤地勸著,“相請不如偶遇,咱們也好久沒見了,敘敘舊嘛。是不是散了戲,你就再不認我這個女皇了?小心我下旨把你那邊臉也花了。”

九問笑起來。

我隻好答應。

九問便對藍鴿子說:“還是你有辦法。”眼中充滿激賞。

電光石火間,我忽然明白過來。難怪今天一見麵便覺得藍鴿子似與往常有所不同,豔麗得多也活潑得多,臉上晶瑩亮光絕非僅靠化妝品可以修飾得來。而夏九問卻明顯拘泥,吞吞吐吐好不曖昧。

原來是這樣。

一時間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不見九問已經有些日子,雖然從來沒想過要他為了我永遠獨身,可是移情這樣快,卻也始料未及,倒不免有一絲失落。但是轉念一想,又覺理所當然。藍鴿子這樣的美女,日日在眼前晃來晃去,是鐵人也動了心。說不定,他們倆就是在我患病那會兒親近起來的呢。

想通這一點,我含笑拱手:“原來二位已經情投意合,恭喜恭喜,隻是,打算什麽時候辦喜事呀?”

藍鴿子臉上一紅,一反往常的矜持淡漠,在我臂上擰了一把:“你這鬼精靈。”

夏九問卻站在一邊隻是笑,好像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我慶幸,幸虧說破,免得大家尷尬。

因為有了這件意外之喜,這個下午我們喝茶聊天,倒談得十分愉快。看著夏九問與藍鴿子眼神糾纏,如膠似漆的幸福狀,我不覺嫉妒,隻覺開心,真心為他們祝福。

中間藍鴿子去過一次洗手間,九問抓住這個機會問我:“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永遠。”

“豔兒,謝謝你,我永遠不會後悔曾經愛過你。”

已經很難得了。我見過至少一打以上男士在追求女友不成之後,轉過身便對旁的人抱怨:那女子恁地不識抬舉,其實我才沒有看上她,過去種種,都是她自做多情罷了。

當下,我以茶當酒,誠心誠意地對九問說:“九問,我為你祝福。”

又過了一星期,我同業主辦過手續,終於決定退掉西大街的小屋。

業主很惋惜地說:“聽說這裏要改建,西大街很快就要拆遷了,你大概是這間屋子的最後一個住客了。”

隔了一天,他卻又給我打電話來:“唐小姐能不能麻煩你再來一趟?”

我詫異:“是不是租金有問題?行李我不是都已經搬走了嗎?”

可是房東說:“不,不是行李,是一個人。”

是高子期,他抱著一瓶酒坐在房門前爛醉如泥。見到我,隻知道羅羅嗦嗦地重複一句話:“豔兒,你聽我解釋,別恨我……”

我歎息,很想丟下他不管,但是房東就站在一旁滿心好奇地看著,我隻得把他扶進屋子,端給他一杯水。

“你現在酒醒了沒有?醒了就請你走。”我有些沒好氣。原諒他是一回事,可是能夠善待他是另一回事。

高子期長歎一聲:“豔兒,我想有生之年都別想再看到你對我笑。”

“我的笑對你並無意義。”

“不是的。你是黛兒最好的朋友。”

提到黛兒,我的鼻子立刻酸起來。

子期說:“相信我,我愛黛兒,我對她的愛並不比她愛我淺,可是我的壓力比她大得多……”

我打斷她:“你根本就沒有資格愛她。”

“我是沒資格。”高子期用袖子擦一把眼淚,當年的英俊瀟灑全然不見,此刻他隻是一個邋遢落魄的傷心人。

我不禁心軟下來。本來熾熱相愛的兩個人,一個已經死了,沒理由逼著另外一個為她殉葬。

子期哭訴:“那樣的一個可人兒,漂亮,浪漫,又熱情如火,我既然遇上了她,又有什麽能力不愛上她呢?我告訴她我已婚,我沒有欺瞞過她,可是她說她不在乎。我想,那好,既然大家說清楚了,就都沒有負擔。可是我沒想到,彼此愛得越深,痛苦也越深,並不是不求天長地久就可以真正瀟灑,就可以沒有負罪感。我所以後來跟她提出分手,我不是不愛她,是愛得太累。我真地很想結束。我不知道她懷了孕,她沒有告訴過我……”

“可是,如果她告訴你了呢?如果她告訴了你事情就會不一樣了嗎?”

子期一窒,眼神更呆了,“我不知道。我沒想過。我隻是一個平凡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又不隻是我一個,可是為什麽偏偏我就會遇到這樣的悲劇……”

我看著他。不錯,他說得沒錯,他並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他不過是一個沒有擔代的俗人。可是這世上又哪裏有什麽真正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或者滔天罪惡,有的,也不過是這些個平庸粗鄙自私自利的俗人,見到美色便如蒼蠅一樣湧上去,出現麻煩就跑得比誰都快,待到事情結束又以酗酒流淚演一出寶玉哭靈,然後餘生都以此**:我本是一個平凡的人,可是因為有過一段頗不平凡的愛情經曆,所以我這一生怎麽說也是與眾不同的……

我厭惡他們。然而黛兒……

秦鉞說過,黛兒既然在生命最後時刻仍牽掛子期,就絕對不會恨他,如果我代她去恨,就是辜負了她的愛。

一個喜歡讀《小王子》和《海的女兒》的黛兒是不會恨她的愛人的。

黛兒一直嫌我苛責子期。如果她看到子期這般傷心流淚,而我仍然不依不饒,必定不會開心。

我長歎一聲,終於說:“你不必向我解釋什麽,因為,黛兒從來沒有恨過你。她如果在天有靈,隻會為你祝福,永遠祝福。”

高子期疑惑地抬頭望著我,我點點頭,對他微笑。

是的,我終於又微笑了。許久以來,第一次由衷地笑。

讓仇恨結束,讓悲劇結束。微笑的人是美麗的,微笑的世界是美麗的……

是夜雲淡風清,明月如洗。

我在漫天星辰的照映下走上城牆。

秦鉞一如既往地在夜的城頭等我,渾身鎧甲如一尊雕像,偉岸而堅定。

他是我永遠的神。

他說:“現在,忘記仇恨了嗎?”

“我想,我仍在學習。”

我迎著他走過去。“秦鉞,為什麽不斷要我學習寬恕?為什麽不能教世人學習不再背叛,從而也就不需要寬恕?為什麽這世上那麽少人懂得尊重感情?為什麽男人不再視嗬護他們的女人為己任,而要令她們傷心流淚甚至死亡?”

“也許,世間萬物都有著物極必反的規律吧。人的心也一樣,當物質極大豐富的時候,感情反而貧瘠了。但是我相信,天地不老,人心永恒,總有人按照應有的道德規則在做人,總有人敬重感情如敬神明,也總會有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們使世界萬物遵循著應有的陰陽平衡,循環往複,直到永遠。”

“可是,除了你,我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男人。”

“總會有的。既然世上有了你這樣一個真正的女人,就必然會重新出現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女人?我?”

“不錯。”

“可是我並不美麗,也不夠溫柔,又有許多缺點……”

秦鉞笑了:“真正的女人並不等於完美的女人。你曾經跟我提到過什麽維納斯的雕像,或許維納斯是美的,可是一個斷臂的美女對人類又有什麽貢獻呢?一個真正的女人,應該健康、真實、正直、充滿愛心,她對整個世界、對所有的生命,有著最無邪的尊重與信任,她要懂得感恩,拒絕傲慢,以寬恕和溫和對待傷害,即使生活在最複雜的塵間,麵對最殘酷的遭遇,也依然葆有童真的心靈,每一個人將因為認識她而快樂……”

這番話好不熟悉。我想起小王子曾說:“你會因為認識了我而感到高興。你將永遠是我的朋友。你會想要同我一起笑。有時,你會為了快樂而不知不覺地打開窗戶。你的朋友們會奇怪地看著你笑著仰望天空。那時,你就可以對他們說:‘是的,星星總是引我歡笑!’……”

風吹過,傳來黛兒銀鈴般的輕笑。

我仰起頭,不知道黛兒的魂靈此刻棲息於天空上的哪一顆星,她可有看到星光下的我,永遠懷念著她的友誼?

忽然腳下一個趔趄,我整個人向後倒去,本能地驚叫:“秦鉞救我!”

秦鉞身為戰士,訓練有素,及時出手相助。

我們的手,我們的手自空中交錯而過。

在那一個明明已經互握的瞬間,卻又明明白白地錯過。錯過了,壹——千——年!

我重重摔倒,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望著他。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握手,可是我卻握到了一把虛空。

原來如此!

我終於知道,他並不是一團冰,也不是一塊鐵,他什麽也不是,一片虛無。

太殘忍!

秦鉞慘然地回望著我,完全被這意外的真實打倒了。他的眼中無限慘痛,漸漸變得空洞。

我忽然無比恐懼,我知道我要失去他了,我叫:“秦鉞!”

可是他已不肯回應。

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視保護女人為天職。他曾為保衛疆土付出生命,然而今天,今天已經不是秦铖的時代。和平年月沒有戰爭,不再需要男人們金戈鐵馬地為他們的女人浴血沙場,要的,不過是些微的溫存,柴米油鹽的細碎殷勤,可是秦铖,他眼看著至愛的女子摔倒,甚至沒有能力出手挽扶。

這樣的真實已不是秦鉞可以承受,他的世界在那一刻粉碎。他再看我一眼,我在他眼中看到荒涼。

然後,他轉身絕然離去。

我淒厲地喊著他的名字:“秦鉞!”

不可以,我的至愛,不可以就這樣走出我的生命。我躍起,腳踝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摔倒在古城牆上。秦鉞!我慟哭,眼睜睜看著他在月光下漸行漸遠,終至消失。

我絕望地捶打著城磚,放聲痛哭。

秦鉞曾經說過,“我們是為了保護女人而戰的,這是男人的天職。可是,我卻還沒來得及真正認識一個女人,同她轟轟烈烈地愛一次。”

“如果多年之後,有一個姑娘,純潔善良,一如明月。她會出現在這城牆之上,於月光下讀出我血浸的名字。那時,我的精魂將附在這城磚上重生,與她生死相愛。”

秦鉞還說:“我向上官老師學藝之時,婉兒尚在繈褓中。老師曾戲語,要將婉兒許我為妻。”

“老師死前,曾遺命我一定要照顧好婉兒。可是當年秋天我即戰死城頭,甚至沒有機會再看婉兒一眼。這件事,至今都是我心頭憾事。”

……

我知道,如今秦鉞終於完成他的誓願,帶著最大的滿足與最痛的遺憾離去,再不會與我相見!

他已經擁有了我的愛情,可是他卻無力擔負這一份愛。生命中一切的感情與承擔都要以生命本身為載體,而秦鉞,徒然擁有天下最高貴的品德與最偉大的心靈,卻唯獨沒有生命。於是他隻有離去!

隻有離去!

夜的星辰下,月光如洗,照著城磚上“秦鉞”的名字。疼痛與絕望如潮水一般地湧來,令我無法抵擋。與秦鉞永不再見的事實是我從來連想也不敢想的,可是如今它就以這樣殘忍而突然的方式橫亙在我麵前。那個我至愛的人,那個整個改變了我的一生的偉大靈魂,就那樣一步步絕望而真切地走出我的視野,我的生命。

秦鉞!我心如刀割,昏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