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倩女離魂

再回西安時,天氣已經熱起來。

今年的夏天好像來得特別早,還沒來得及注意桅子花的香味,也沒有看清蜜蜂飛翔的姿態,甚至蟬還沒有開始真正高唱夏的讚歌,夏天卻已經早早地來了。

西安城區到處都在大興土木,修路或者建樓,每個人都灰頭土臉,眼前金星亂冒,脾氣越來越浮躁。有時早晨出門,剛剛從北關走到鍾樓,已經眼見三四起小車禍接連發生,司機與交警都滿臉地不耐,而行人連駐觀的興致也沒有,都在忙忙地趕路。

寂寞而青灰的天空上,連鳥兒也難得見到一隻。

這不是一個適合年輕男女約會談情說愛的都市,到處都又髒又亂,生活圈子越來越逼擠,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可是人與人走得越近就變得越疏遠,漸漸都戴了一張塗了粉又落了灰的麵具,不大曉得以真實麵目示人,倒不全是因為不肯,是根本不會。

每當華燈初上,城市裏到處走著錦衣夜行的女子,在酒吧裏尋找著一杯酒的緣份。

隻是一杯酒。在幹杯之際或也有幾分真情。但酒盡歌闌,也就算了。

寂寞的車號是城市疲憊的鼾聲。

而城牆之上,卻有著這個城市最後的愛情上演。

“我們現在正北的方向就是樂遊原吧?”我問,欽佩地望著秦铖。

當他指點江山數說典故時,就仿佛國王指點他的僵土:“樂遊原是因為漢宣帝曾以此為樂遊苑,並置樂遊廟,所以得名。唐朝時,它是長安最著名的風景區,當時劃歸升平坊、新昌坊一帶,是唐長安的最高點,地勢高平軒敞,與曲江芙蓉園和大雁塔相距不遠,眺望如在近前,景色+分宜人。那時,每到三月上已、九月重陽,長安仕女闊少,便早早占據有利地勢,在此登高眺遠,幄幕雲布,車馬填塞,成為一時盛況。高宗時候,將此地賜給自己最愛的女兒——太平公主,在此添造亭閣,營建太平公主莊園。韓愈有詩記載:‘公主當年欲占春,故將台榭押城堙,欲知前麵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屬人。’可見樂遊原規模之巨。”

“是嗎?可是我見到的樂遊原卻是十裏黃土,一片廢墟。”

“怎麽會?就在我充軍前一年的重陽,上官老師還帶我和師兄師嫂一起登上樂遊原望遠。那時鄭夫人已經身懷六甲,行動很不方便,但仍然堅持要親自到青龍寺上香,為未出世的孩兒祈福,也就是後來的婉兒,今天的你了。”

“可是今天樂遊原的確已經盛景不再了。如果你看到今天的樂遊原,你會傷心的。由於盜墓賊的投機,和當地居民的盲目取土,那裏各朝各代的墓葬都被挖毀,垃圾成堆,滿目瘡痍,你說的漢代樂遊廟也被損壞了。據說,那還是國內迄今為止發現的唯一一座漢代寺廟遺址呢。”

秦鉞怔忡:“人類為何這樣對待自己的財產?”

“因為他們並不覺得這是自己的財產。因為他們覺得,一處古代寺廟的價值遠遠不如一個豬圈來得實在。”

“可是有一天,他們會為自己的愚昧和無知付出代價的。”

“人類為此已經付出很大的代價了。”

我無法向秦鉞解釋自“農業學大寨”向“退耕還林”的曆史轉變,一個唐朝的世子,一個秉承三綱五常為做人根本的儒士,是不會理解人類在這些一目了然的錯誤上所栽的跟頭繞的圈子的。可是,就是這些一目了然的錯誤,卻令人們百年來糾纏不休,吃盡苦頭。

秦鉞低吟:“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

我接口:“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予斷壁頹垣。”

這些年來,樂遊原一直大興土木,挖山開路,隻怕再過幾年,樂遊原將不複存在,便是斷壁頹垣也無從得見了。

秦鉞問:“那麽,青龍寺還在麽?聽上官老師說,那還是建自隋朝的寺廟。隋文帝楊堅幼時出生於佛寺,由尼姑撫養到13歲,受佛教的影響很深。在修建大興城時,懷一念之仁,特將城中的陵園土塚遷葬到郊野,為超度這些亡靈,在樂遊原上修建寺院,取名靈感寺。唐睿宗景雲二年改名青龍寺,是座香火鼎盛的名寺。它現在還在吧?”

“還在。但是也已經不是當年的青龍寺,而是複古重修的了。而且,是日本人出資助修的。日本,在唐朝好象是叫做扶桑國。”

“那真是應了當年惠果法師的預言了。”秦鉞慨歎:“青龍寺大阿闍梨惠果,一生弘傳密教,化度眾生,上自朝廷權貴,下至庶民百姓,都從受灌頂。他為青龍寺香火一生殫盡心慮,至於歿後,果然用心不爽。”

我想起來,“我在青龍寺見過惠果、空海紀念堂。我知道惠果是空海的師傅,而空海是日本東密‘真言宗’的祖師。可是,惠果為什麽要收一個日本人做徒弟盡傳平生所學,卻沒有聽說他在中土有什麽關門弟子呢?”

“那是因為惠果大師精研佛法,能知過去未來。彼時佛教空前興盛,傳播之廣波及國外。日本平安朝時期,大批‘學問僧’、‘請益僧’入我大唐求法,空海也是其中之一。惠果一見到他,便說:‘我先知汝來,相待久矣。今日相見,大好大好。報命欲竭,無人付法,必須速辦香華入灌頂壇。’(我早就知道你要來,已經等了很久了。今天見到你,十分高興。時間不多,卻沒有人可以傳我衣缽,你既然來了,就趕緊受禮,舉行拜師儀式吧。)空海拜惠果為師後,惠果以兩部大法及諸尊瑜伽等全部傳予空海,猶如瀉瓶,又命畫工圖繪胎藏金剛界大曼荼羅十鋪,鑄工新造道具十五具,以及圖像寫經贈與空海。希望他‘早歸本鄉,以奉國家,流布天下,增蒼山福。然則四海泰,萬民安,是則報佛恩,報師德也,為國忠也,於家孝也,傳之東國,努力、努力。’”

我恍然大悟:“青龍寺在唐代以後日漸衰敗,終於夷為平地。直到70年代,才在日本人的資助下重新修建。原來是真言宗飲水思源,‘報佛恩,報師德’啊。難怪惠果法師說什麽‘報命欲竭,無人付法’,寧可將真傳授與外邦,還要叮囑空海早些回去,原來他早已預知了青龍寺的毀滅惡運,所以才要曲線救國,蔭庇後代,以保住青龍寺的一脈香火,真可謂用心良苦啊。”

秦鉞點頭:“其實這些都是我死後多年的事情了。但是惠果法師為一代得道高僧,英靈不泯,曾與我有過心靈的交流。如今,他終於可以欣慰了。隻願這一次青龍寺香火重續,不會再人為地熄滅了。更願天下人存心為善,不要再自毀家園。世間萬物,因果循環,自有其規律,這,便是天道。”

我與秦鉞,仍然在每月的十五之夜於城頭相會。這段明知沒有結果的感情,已經成為我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血液那樣貫穿我的全身。

另一麵,我與九問的見麵也比以前更頻繁了。隻為,我需要他的安慰,需要他在大太陽底下對我實實在在的陪伴。我無法解釋自己這種情感的遊離,或許,是因為我越來越害怕孤獨吧?

九問說:“現在我倒覺得,咱倆可能是真的沒戲了。”

我看他一眼,不明白他怎麽會沒頭沒腦冒出這麽一句。

九問解釋:“男女交往,有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從不認識到認識可以有上千種途徑,哪怕變成仇人打得你死我活都不要緊,俗話說不打不成交嘛。最怕就是感情升華,變成兄弟姐妹,那可就真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不信,你從這走路姿勢就可以看出來。”

我笑,覺得這種說法倒也新鮮有趣。可是東大街上情侶如雲,看在別人眼裏,我們也未嚐不是情投意合的一對。

九問不然,指著前邊說:“才怪呢,你看,那緊緊挽在一起時不時交頭接耳的才是戀人;那一前一後表情淡漠平靜的多半是夫妻;那並排走著、時快時慢的,大概是剛認識不久正在試探階段的男女;而咱們,這種談笑風生,又熟絡又自然的,就隻能是紅顏知己,革命戰友了。”

說得我笑起來,一邊順著他手指望過去,卻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禁愣住。

是高子期!而他的臂上還挽著一個年輕的女子!

我起初猜這大概便是他的妻子,可是年齡看著不像,那女孩分明比黛兒還要小上幾歲。我於是又猜那是他妹妹,但兩人舉止親昵,神情曖昧,令我無法自圓其說。

照九問的說法,他們的關係隻有一種解釋,即是情侶。

我禁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路尾隨。

他們沒走多久就拐進了一家私營錄像廳,我看一眼海報,片名叫做《春光乍泄》。

大太陽下,我忽然愣愣落下淚來。

九問安慰我:“也許他有他的理由。”

“理由?愛可以有一千條理由,可是背叛,永遠毫無理由。他背叛妻子已經是錯,現在又背叛黛兒,他簡直禽獸不如。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黛兒,我要告訴她,她愛錯了他,她必須醒過來!”

九問忽然臉色一變:“唐豔,你是不是認為,一個人一旦愛上了,就再也不可以愛上第二個人?”

“當然。”我看一眼九問,又趕緊改口,“我是說如果兩個人已經彼此有了誓言,就當然應該堅守承諾。”

九問鬆一口氣:“也就是說,有一天如果我愛上了別人,你仍然可以接受我做朋友了?”

我驚訝:“九問,我一直當你做朋友。是不是你已經找到最愛的人了?是不是?告訴我,讓我為你祝福。”

“現在還沒有,你放心,如果有一天我終於遇到所愛,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告訴你。”

我望著九問笑一笑。

交往這許久,我對他脾氣早已熟悉,對待感情最是屬於“一瓶不響半瓶晃**”那種,遇到略合眼緣的女孩子,八字還沒一撇,他早已到處宣揚得天花亂墜,隻差沒說女孩明天就要卷鋪蓋倒貼上門;可是輪到他當真動了心,卻反而含含糊糊,謹言慎行。好像眼下這般忽然莊重起來,八九不離十,是已經有了新目標了。

當天夜裏,黛兒終於主動打來電話。

我大叫:“黛兒,你想死我了,你現在怎麽樣?孩子出世了嗎?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我已經搬回北關我父母家了,一直聯絡不到你,西大街的房子還要不要給你留著?你怎麽這麽久不跟我聯絡?”

問了十句不止,黛兒卻隻答了一句:“我已經回來了,在家裏等你。你現在能過來一趟嗎?”

“你回西安了?什麽時候?怎麽也沒有通知我去接?”我又問了一連串的問題,但是這一次沒有等她回答已經自己說,“我現在就過去,我們見麵談。”

闊別半年,我終於又見到黛兒,依然纖腰一挪,風姿楚楚,倒比過去更加清秀空靈。她穿著睡衣,一件我沒有見過的白底真絲睡袍,上麵繡滿蝴蝶。

黛兒自己也是一隻蝴蝶,舞得倦了,在風中迷失了方向。

我看一眼她的身形,問:“這麽說孩子已經生了?是男是女?”

黛兒不答,卻反問我:“你見過子期沒有?”

我為之一窒,重逢黛兒的喜悅驟然降溫。

黛兒追問:“怎麽?他過得好嗎?”

“好,很好。”

我取出茶葉,泡了兩杯新綠出來,一邊猶疑著要不要告訴她實情。

細白的瓷杯,青碧的茶葉,因了水的熱力而浮起來,又緩緩沉下去,幾度沉浮,終於水靜茶閑,香氣氤氳,一杯茶就成了。我端給黛兒一杯,問:“黛兒,你還是愛著他?”

黛兒笑了,笑容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無奈:“愛,就因為這愛我才對人世充滿眷戀。他是我在人世間最大的牽掛,最後的信念。我愛他,並且依靠這愛而呼吸,生存。他就是我的空氣,是我的大海,沒有他的愛,我將隨時窒息而死。”

“不,忘掉他吧,他不值得。”

“愛沒有值與不值。無論如何,我愛過了,我不後悔。”黛兒溫和地製止我,“豔兒,你答應過不再指責子期的。”

“我不想指責任何人,我隻是關心你!”我站起來走向黛兒,想去握她的手。

黛兒卻向後退了一步,我隻有站住,看著她。

空氣裏有冰冷的氣息,微香,但是涼,不合乎季節的涼意。

我看著她,下定決心講出實情,“我今天下午才見到他,他和一個女人在幽會!”

黛兒仿佛受到重創般又後退了一步,喃喃著:“這麽快?”然後,她低下頭,哭了。

淚水毫無阻礙地流過她如玉的雙頰,如水的絲衣,一路滾下地去了。

一半兒落在杯中,一半兒滲入黃泉。地下的黃泉,便是傷心女子的眼淚匯成的吧?

這時候我發現,黛兒光著腳。

我不安,輕輕喚:“黛兒?”

黛兒抬起頭,淒然地一笑,她的笑容裏有一種蒼涼絕寂的冷。

“謝謝你,豔兒,我知道了。我再沒什麽可牽掛的了……豔兒,還記得何培意嗎?”

“記得,怎麽,你見到他?”

黛兒搖搖頭,又問:“記得阿倫嗎?還有……”

她說了一大串名字,都是當年苦苦追求於她的失敗男兒,有的我記憶猶新,有的名字聽著耳熟,人長什麽樣子卻已經想不起來,還有的根本連名字也陌生。

我不解:“怎麽想起他們來?你打算把他們召集起來拋繡球還是打擂台?”

“如果,你將來遇到他們,請代我說聲對不起。”

黛兒望著我,我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一種月光般清涼的美,那流動的冰冷而溫柔的氣息是我所熟悉的,是秦鉞特有的氣質,而今我在黛兒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神韻。她就用這種穿透一切的溫柔與冰冷平靜地對我說:“豔兒,記得當年你勸我,自己的感情是感情,別人的感情也是感情,要我懂得珍惜尊重,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是我不聽,還同你吵架。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不值得他們那麽愛我,更不配做你的朋友。我是個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不懂得感情,不懂得愛,今天的一切,是我罪有應得。”

我震驚:“黛兒,你在說什麽?怎麽做起懺悔來了?”

黛兒不理我,繼續說下去:“第二件事,我還要求你,如果有一天你去北京,請你幫我把那隻舊壺還給琉璃廠的那個老板,告訴他實情,告訴他,那是一件真舊,他並沒有‘打眼’,是我年輕不懂事,作弄了他。請你,也代我說一聲‘對不起’吧。”

我越來越覺得有什麽不妥,黛兒的語氣,簡直有種交代臨終遺言的味道。低下頭,我忽然注意到黛兒的杯子,喝了這麽久,她的杯子居然還是滿的。

這時候黛兒說:“豔兒,拜托你,我走了。”

“走?你今晚不住這兒嗎?我還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呢。”

我詫異,她明明已經換上睡袍了,要到哪裏去?

但是她已經站起身來:“豔兒,如果你看到我媽媽,告訴她,我愛她!”她仰起頭,眼睛望進看不見的遠方,“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真想做一個孝順聽話的好女兒,就像你那樣。”

我心中那種不安的感覺更加強烈,連忙站起:“黛兒,不要走,你聽我說……”

黛兒站住,轉身,微笑。

哦她的笑容,她的笑容有著那樣一種懾人心魄的美,美得絕望。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她,第一次見識她的美。

雖然我一直都知道黛兒是美的,從第一次見麵就已經知道,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她的美是這樣不同凡響,這樣淒切動人,仿佛可以一直穿透人的心靈,照見靈魂最深處的溫柔與感動。

那是一種絕美。是不屬於人間的,不染紅塵的,超凡脫俗的美。

我被那絕美懾住了,直到黛兒轉身離去,才如夢初醒地追上去。

黛兒已飄然出戶,繡滿蝴蝶的絲袍著地無聲。

我追出門,追進午夜的黑暗。

門外風聲蕭瑟,蟬鳴斷續,卻哪裏有黛兒如水般的身影。

可是我分明聽到她的聲音在空氣中徊響:“相思隻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黛兒,等一等!”我喊著。

然而無人應答。

她去了哪裏?是被黑夜吞沒了嗎?還是隨清風飄逝?隻不過轉眼的功夫,她竟像憑空消失了似的,遁去無蹤。

天上沒有月亮,一顆顆星像一隻隻冷眼,遙遠而陌生。

而黛兒穿一件繡滿蝴蝶的睡袍,光著腳,就那樣消失在無月的星空下。

回到房間,我取過她的茶杯,剛剛泡就的夏日午夜的一杯新茶,竟會冰得凍手。

我驚疑莫明,隻得一個長途打到台州去:“請問,黛兒這次來西安,有沒有說過會住在哪裏?”

對方的聲音裏明顯充滿驚異:“黛兒來西安?你聽誰說黛兒去西安了?”

“我剛才見過她,可是她不肯留下。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很不放心。”

“你說,你見了黛兒?”

“是啊。”

對方遲疑了一下,說:“請你等一等。”

電話對麵換了人,我聽出聲音是黛兒母親。“伯母,我是唐豔。您還記得我嗎?”

“唐豔,我記得,你是黛兒最好的朋友。”不知為什麽,陳伯母的聲音似乎有點哽咽。

我顧不得多想,忙問:“伯母,您知道黛兒這次來西安住在哪裏嗎?”

“唐豔,你是不是弄錯了,黛兒在家裏,在台州,她哪兒也沒去。”

“可是我剛才才見過她,她是哭著走的,我很不放心。”

對麵沉默了,半晌,陳伯母說:“唐豔,黛兒病了,病得很重,也病得很久了,你想不想來看看她?”

我奇怪到極點,也擔心到極點,迅速思考了一下,說:“好,我明天就去訂機票。”

票買得很順利,下了飛機趕汽車,第二天黃昏時分我到達台州。

陳伯母滿麵戚容,淡淡招呼:“唐豔,你果真來了。”

迎麵一股藥水味撲鼻而來。我十分不安:“伯母,您說黛兒在家?”

“你來。”

伯母在前帶路,引我進黛兒的臥室。

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我渾身寒毛直豎,不知自己會看到什麽可怕的情形。

然而我看到的不過是黛兒。

是黛兒!

真是黛兒!

黛兒真地在家裏!

我隻覺匪夷所思,難道昨天的一切都是夢?

我趨前喚:“黛兒,你真的在家?”

黛兒睡著,不理不睬。

我上前輕輕搖她:“黛兒,我來了。”

身後傳來陳伯母抑製不住的哭聲。

直到這時我才驚駭地了解到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可怕到不能再可怕的地步。

黛兒,她竟毫無表情,毫無反應,麵對我的呼喚搖撼,絲毫不為所動。而她身上穿的,正是我昨夜見到的那件繡滿蝴蝶的白地真絲睡袍,統統折了翼,僵死在冰冷的雪地。

我後退一步,驚叫失聲。

陳伯母哭著說:“唐豔,你看見了?她這樣子已經好幾個月了?你怎麽可能在西安看見過她呢?”

“她,她……”我口吃起來。

“唐豔,你還不明白嗎?黛兒已經成了半個死人。電視劇裏常有這樣的情節,植物人!可就是沒想到,這種事竟真的會有,還發生在我們家裏。”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黛兒自殺了。可是黛兒不該是一個自殺的人,她那樣自愛,又那樣愛人,有著最強烈愛情的人也應該有著最強烈的生命欲。她是尊重生命的,她還懷著孩子,還想著要把那孩子生下來。她怎麽可能去死?

“這是怎麽回事?是怎麽發生的?伯母,這是怎麽發生的?”我聽到自己變了調的聲音在問。

“這都怪我。我看出她有了身孕,就勸她打胎,我求她,哭著求她,把話都說盡了,她就是不肯。我實在沒辦法,一時起了糊塗念頭,竟然偷偷在她飯裏放了打胎的藥。我本來想生米做成熟飯她也就不能怎麽樣了,她還這麽年輕,隻要打掉孩子,後麵還有大把的好日子要過。可是沒想到,她一向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心氣兒卻那麽強。她流了產,氣得要發瘋,跟我大吵一架後,眼錯兒不見竟然離家出走了。結果淋了雨,病在旅館裏,等我們找到她,她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大夫說,是產後感冒轉成腦膜炎,治療太遲了!黛兒,是媽害了你……”

陳伯母泣不成聲。而我腦子裏轟轟做響,仿佛一陣接一陣的雷聲滾過。腦膜炎!植物人!多麽可怕的詞匯!它們怎麽會同黛兒有關?

陳伯母仍在哭泣:“我不是個好母親,我害了女兒……”

我扶住她,要很用力才能發出聲音:“不是的,伯母,黛兒沒有怪您,她托我告訴您,她愛您……”

陳伯母嚎啕起來。

我本想告訴她,黛兒還說過:“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真想做一個好女兒”。但是我不敢,我怕這會要了老人的命。這位傷心的母親已經不堪一擊,再禁不起更多的刺激。

這個時候我深深明白,黛兒昨夜對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隻因我也有過那樣的感受。隻是,為什麽全天下的女兒,都要在失去的時候才懂得應該做一個好女兒?

愁心驚一聲鳥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飛……

原來倩女離魂真的可以發生於現實。

我抱緊黛兒,隻覺心痛如絞。

怎麽能相信懷中這個柔弱無助的貓兒一樣的小女子便是黛兒?

黛兒的飛揚跋扈哪裏去了?黛兒的煙視媚行哪裏去了?

黛兒是不敗的,無憂的,所向披靡的。黛兒怎會為了一個臭男人如此膿包?

我握著黛兒的手,輕輕說:“黛兒,醒來,我們顛倒眾生去。”

陳伯母哭得站立不住,被家人扶了出去。

留下我一個,坐在黛兒床邊,輕輕展開在洛陽買給她還一直沒有機會送出的真絲低胸吊帶荷花背心,這是黛兒以往最愛的款式。當她穿上它,纖腰一挪,更顯得胸前蓬勃,乳溝若隱若現,要多麽**就有多麽**。

大學時,每次她穿這種衣服我總要罵她太招搖,可是現在我懷念她的那種風情。

**這個無言的黛兒,這個麻木不仁的黛兒我不認識,我心目中的黛兒是永遠神采飛揚,睥睨一切的,瞧不起所有的男人,視他們如塵如芥,招之既來揮之既去。

我想看到她抽煙,看她把果子酒像水那樣灌下去,然後說:“現在最好的遊戲就是找個男人來解酒了。”我想看到她笑嘻嘻地開男人玩笑,做弄他們,引誘他們,然後當他們一團泥一樣拋開去,如蜂蝶穿過花間,留一分香氣,卻不沾粉塵。

哦黛兒黛兒,隻要你起來,不論你怎麽樣的過份,我都絕不再責你。隻要你起來!

隻要,你起來!

我環視四周,黛兒精致的臥房仍然維持著她從前的布置,綴滿流蘇的繡花窗簾,累累垂垂的千紙鶴掛件,牆上陳逸飛的樂女圖嬌異地笑,而床頭《安徒生童話》在未讀完的一頁還夾著枚紅葉書簽……刻意芳菲,然而濃鬱的藥水味仍清晰地提醒著這是一間病房。

我取過童話書,翻到黛兒沒有讀完的那一頁,輕輕朗誦給她:

“小人魚悲哀地問:‘為什麽我們得不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呢?隻要我能夠變成人,可以進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兒隻活一天,我都願意放棄我在這兒所能活的幾百歲的生命。’

“‘你絕不能有這種想法,’老太太說,‘比起上麵的人類來,我們在這兒的生活是幸福和美好得多的。’

“‘那麽我就隻有死去,變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將再也聽不見浪濤的音樂,看不見美麗的花朵和鮮紅的太陽嗎?難道我沒有辦法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嗎?’

“‘沒有!’老太太說,‘隻有當一個人愛你、把你當作比他父母還要親切的人的時候;隻有當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愛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時候;隻有當他讓牧師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裏、答應現在和將來永遠對你忠誠的時候,他的靈魂才會轉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會得到一份人類的歡樂。但是假如你不能使他全心全意地愛你,那麽在他與別人結婚的頭一天早晨,你的心就會碎裂,你就會變成水上的泡沫。’……”

這時候黛兒的手似乎微微一動。我趕緊握緊它,將它貼近自己的麵頰。她的手冰涼而微香,雖已油盡燈枯,仍然柔膩細滑。

我的淚滴落在黛兒的手背上。

一直以來,都是黛兒讀童話給我聽,她喜歡它們,背誦它們,追求它們所描述的境界。可是,她終究沒有得到真誠的愛情,她即將化為泡沫了嗎?

她曾經說過:“每個人對愛情的定義與追求都不同。有的人是為了婚姻,有的人是為了欲望,有的人是為了利益,而我,陳黛兒,隻是為了經曆。我遇到他,愛上他,為他快樂,為他痛苦,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經曆世上所有的喜怒哀樂,我願意。隻要我有過這樣的愛情遭遇,我便已經滿足。我不需要別的答案,因為愛情本身已經是最完美的答案。”

如今,她果然實踐了自己的愛情理論,為愛經曆了一切的痛苦與折磨,甚至付出生命為代價。但是,值得嗎?值得嗎?當她的靈魂化為泡沫在水上漂浮,她的愛呢?她的愛去到了何處?

忽然想起陳大小姐的叮嚀:阻止她,阻止她!

原來是這樣!是這樣!我辜負了陳大小姐,更辜負了和黛兒的友情!如果我多關心她一點,如果我早日來台州,也許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樣。黛兒,是我,是我害了你!

黛兒在第二天淩晨時分停止呼吸。

至死,沒有再睜開她美麗的眼睛。也許,她對這個世界已經再無留戀,也許,是她已經說完想說的話。

永遠熟睡了的黛兒仍然很美,但美得絕望,美得沒有生氣,宛如一枚淒豔的蝴蝶標本,周身都帶著種傷感的氣息,甚至連那洋溢在屋中的藥水味也無處不在地浮泛著傷心和悲涼。

就像她自己所希望的,讓生命結束在最美麗的一刻。

我親自為她更衣化妝,小心地不使眼淚滴到她的身上。因為老人說,如果生人的眼淚滴到死人的身上,那死去的靈魂就會因為牽掛人間而不得升天。

但是看黛兒焚化時我再也不能自抑,恨不得撲出去拉開所有人,勿使他們將黛兒美麗年輕的身體遣進火爐。

怎能相信,隻十分鍾已經化煙化灰?

當那一爐灰重新推出時,我撿起一塊灰骨,軟綿綿倒下去。

再醒來已是下午時分,我躺在陳家沙發上,手中猶自緊緊握著黛兒一塊遺骨。

要到這一刻才會清晰體味到黛兒已死。

我號啕起來。

宛如心上被掏出一個血窟窿,卻塞進一塊巨石,空落落又沉甸甸。而我知道,那一塊殘損今生再難彌補。

黛兒走了,黛兒真的走了。她再也不會同我嘻笑怒罵,再也不會向世人賣弄風情,再也不會大聲地朗讀《小王子》或者《海的女兒》,也不會再為她的小狗流眼淚。

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