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終於找到了張國力

不知為什麽,我很想同張楚討論一下宋詞和元歌。

她們是我在大陸交到的僅有的兩位女友,我對她們的感情,是一樣地珍惜看重。她們兩個也許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是誰又是完美的呢?即使不是有那麽多的巧合發生,我也仍然會由衷地願意親近她們兩個,並且隻願看到她們性情中的真與善,日漸一日地穩固著我們的友情。

人們喜歡用花朵來比喻美麗的女孩子,而她們則比所有的女孩都更像花。如果宋詞是豔壓群芳的牡丹,那麽元歌便是一枝獨秀的玫瑰;如果宋詞是鬱金香,元歌便是紅罌粟;宋詞是櫻花,元歌便是茉莉;宋詞是月夜幽曇,元歌就是香水百合;同樣開在露水未稀的早晨,宋詞是向日葵,元歌便是牽牛花;開在深山,宋詞是君子蘭,元歌便是映山紅;開在水中,宋詞是荷花,元歌便是水仙;即便同樣是**,宋詞是孤標傲世偕誰隱,元歌卻是我花開後百花殺;同樣是梅,宋詞是疏影橫斜水清淺,元歌便是暗香浮動月黃昏;宋詞是接天蓮葉無窮碧,元歌便是映日荷花別樣紅;她們可以和諧地並存於任何一種季節一種環境,卻又以絕然不同的兩種姿態怒放。誰也奪不去誰的豔麗,誰也壓不住誰的芬芳。

可是,為什麽一定要去爭奪呢?其實她們兩個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一定要犯,那麽與其衝浪不如合流,井水有源,河水有渠,豈不比戰爭要好?可是想不通同樣美麗與聰慧的兩個女孩子,為什麽偏偏在這件事上如此狷介纏不清?

而且,最痛苦的是夾在中間做餅餡的我,當我同她們之間任何一個人單獨相處時,氣氛都融洽和諧,可是隻要她們兩個同時出現,就必會硝煙四起,口角不斷。我真希望她們兩個可以成為朋友而不是敵人,可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化幹戈為玉帛的好辦法。

化幹戈為玉帛。在古代,這件事好像要容易些,即使是兩國動兵那麽大的事兒,隻要互相交換玉璜絲綢,就可以平息戰亂。但是到了今天,人們錢糧充足,衣食無憂,所以都不在乎玉。

有時候,我真要懷疑兩個人是前世結了不解冤仇,移到這一世來還的。

我給張楚打電話,請他幫忙借幾本有關清代服飾的資料。他欣然同意了。

“又見麵了。”他說,態度一如既往地溫和,彬彬有禮,同時將手中的書交給我,“這是你要的資料。”

“謝謝。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找齊了。”我由衷地開心,不僅僅因為那些書。

“接到你的電話我就開始找了,要求很明確,並不難查。”他說,可是不知為什麽,眼中殊無喜悅,反而帶一點點苦惱似。

我們並肩走在校園的林蔭路上,不時有學生同他打招呼,並對著我好奇地打量。他溫和地點頭,從容自若。我不禁想:在他的學生眼中,一定把我當作是他的女朋友了吧?這種猜測讓我覺得有種隱秘的無來由的歡喜,忽然想到一個詞:儷影雙雙。

我不敢轉頭看他,卻偷偷地注視著他投在地上的身影,走在校園中,他身上那種書卷的味道更濃了,而他溫和的聲音,有如天籟,每一句,都直抵我的心。這一刻,我更加清楚地知道了:我愛他。愛他的聲音,愛他的樣子,愛他的舉止,愛他走路的姿勢,愛他一切的一切,愛他這整個人!可是,我該怎樣讓他知道呢?

我緊張地想著該怎樣對他開口表白,但是話到嘴邊,卻本能地換成了宋詞和元歌。“我真希望她們可以成為朋友,不要再鬥下去。每次看到她們吵架,我都有一種不安,覺得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會發生不幸的事情。”

張楚停步,望著我,溫和卻是肯定地說:“她們一定會成為朋友,因為,她們有你這樣一個共同的難得的朋友。”

他的誇獎使我的臉忽然燒燙起來,不禁低了頭,輕輕說:“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嗎?有時候我真想回到上輩子看一看,我和……宋詞、元歌,是不是前世有緣?”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真想知道,我們倆是不是前世有緣?”

不知他是不是聽懂了,但是他卻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說:“朝菌不知朔晦,蟪蛄不知春秋。對他們而言,人生在世七十年已經是天長地久,你卻要追尋前世今生,會不會太固執了一些?”

哈,居然同我談莊子呢,我笑起來,好,就以子之矛還子之盾:“子非魚,安知魚知樂?你怎麽知道今春的蟋蟀不是去年那一隻?”

他被我問住了,先愣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我說不過你。”他感歎,“這麽聰明的人,卻偏偏執著倔強,隻怕會傷了自己。”

我的心驀地一動,隻覺他好像話裏有話,在提醒我什麽。可是,為什麽我聽不懂?

他已經又轉了話題:“對於前世的話題,很多專家都做過專門論述,但最終還是歸於玄學一類,被世人視為神秘,無法論證。”

“那麽,你對神秘怎樣看呢?你相信人有前世嗎?”我說,“我是信的,從小就信。因為,媽媽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常常有一些有異常人的言談,會突然說一些很奇怪的話,像我的家不在這裏呀,高跟鞋的跟應該在鞋底中間而不是後跟呀什麽的,但是後來長大了,我就漸漸地不再說這些了,也記不住自己說過的話。我猜,那應該是我前世的記憶。”

張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睛望向遠方,也許,是望向不可見的神秘世界。遠處,太陽正轟隆隆地滾下山去,天邊燒得一片通紅,是拚死一搏的那種紅,紅得人的心都跟著熱起來了。張楚就站在那一片紅光的籠罩裏,輕輕說:“第一個看到鏡子的人視之為神秘,沒見過孩子出生的人也想象那是一種神秘,甚至至今有些荒蠻地方的人仍認為攝影是一種收魂術。其實,神秘的不是世界,是人的眼光。對於人眼睛熟悉的神秘,便是尋常。”

我再一次被打敗了。徹底地降服。就是他了。沒有人可以比他更智慧可親,沒有人會像他這樣真正理解我之所思所想,沒有人可以把話說得這樣直叩我的內心,填補我所有的想象空間,占領我整個的感情世界。沒有人。我已經不能期待得更多,不能指望這世上會出現比他更可愛的人。也許,他並不是最聰明最偉大的,但是,我要的隻是這麽多。我隻要他。我隻愛他。他,就是我的信仰,我的神!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仿佛有一千句話要衝口而出,隻是不知道該怎樣表達。

但是,就在這時,他輕輕說:“關於神秘的話題,其實人們每天都在談著,愛情,就是人間最神秘不可解釋的感情了。我同我太太也常討論這個問題。”

我太太!他說他有太太!

耳朵忽然就失聰了。

世界靜止,萬物俱寂。天地在刹時間變得無比擁擠,擁擠得沒有一個容我立足的方寸之地,而使我的存在顯得這樣難堪而多餘!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站在這裏,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這樣地多餘,不知道活著的目的是什麽。我愕然地看著張楚,同樣地,也不知道他的眼神為什麽會在瞬間變得那樣痛苦,焦慮。

夕陽轟轟烈烈地燒著,將宇宙燒作一堆灰燼,將我的心燒熔燒焦,化為輕煙,隨風飄散。心中千萬般渴望,千萬縷思念,俱在燃燒中灰飛煙滅,卻唯有手中一縷,固結不散。

我望著他,望著他,像要把這燃燒世界裏最後的景像望進永恒。然後,我漸漸地清醒過來。是了,他是存心的。他存心這樣漫地經心地說起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已婚!他的隨意,其實恰恰是一種精心的刻意,為了讓我在沒有來得及表白愛情之前就明白這愛的不可能,並以此來成全我的自尊與驕傲。可是,何必呢?如果愛情沒有了,驕傲於我有何用?

我忽然笑了:“張老師,我今天來,本來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但是現在,不用說了,是嗎?”

他結舌,愣愣地看著我,不知應對。

我深深鞠一躬,就像一個學生對老師那樣。如果我不能夠愛他,至少,我可以欣賞他,尊重他,而且,因為他的體諒與磊落,而感激他。

我轉身,他不安地隨上:“唐詩,我送你。”

“不必了,我認得路。”我茫茫然地說,在眼淚流下前匆匆走開。

不,我不要他看見我的淚,既然他那樣刻意地維持我的自尊,不願意讓我受傷,我又怎麽忍心使他自責呢?他沒有錯,他那麽優秀而正直,我沒有道理讓自己的失態來打擾他的安寧。可是,可是我該走向哪裏呢?我不想回酒店,我不能麵對那種天空野闊的孤寂。我也不想見任何人,沒有人可以了解我此刻的悵惘與絕望。

我又變成了那個6歲的小女孩,又回到了那低矮的籬笆牆邊,我的小夥伴張國力走了,雪燈籠從此熄滅,孤獨和失落將我包圍,我紮撒著兩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家門前看著大客車漸行漸遠,終於駛出我的視線,少女的心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離別,什麽叫思念,什麽叫相見無期。

張國力,張國力,如果你在這裏,或者可以安慰我的失敗,可以重新點燃一盞雪燈籠令我解頤歡笑,可以帶我走進童話世界而忘掉現世的煩惱。張國力,你到底在哪裏呀?你說過12年後會來娶我,可是17年過去了,為什麽你還沒有出現?台北的冬天沒有雪,我也沒有了雪燈籠,我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一個關於雪燈籠的夢和一個關於木燈籠的誓約,張國力,你為什麽還沒有出現呢?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那麽多擦肩而過的行人,都不與我相關。他們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們,可是,我還是走在他們之間,為什麽?

酒吧門前有小女孩在兜售玫瑰花兒,賤賣的愛情,三塊錢一枝。酒吧裏傳出吉它伴唱的歌聲:“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

有嗎?忘情水?真的有那樣的人間極品嗎?可以讓我在一杯過後,忘記四合院的相遇,忘記黃葉村的重逢,忘記剛才的談話,忘記張楚這個人。

我走進去,對著酒保傻傻地笑。

那是一個頭發染得翠綠的英俊少年,他響亮地打個呼哨,走上前來招呼我:“美女,喝點什麽?”

“忘情水。”我回答。

少年笑了:“那簡單,紅酒加白酒加果酒,保證一杯即醉,一醉萬事休!”

“可以嗎?”

“當然。”那少年故作驚訝地反問,“你不知道忘情水的別名叫酒精嗎?”

我在角落裏找個單人的位子坐下,掏出一張鈔票:“請歌手把這首歌重複十遍。”

“那可不行。其他客人會不高興的。”

“那麽,我請所有的客人喝酒。”

少年再吹一聲口哨,大聲問:“有人反對以重複聽十遍歌的代價來交換一杯酒嗎?”

人們鼓噪起來,有人回答:“如果是黑方我就同意。”

“我要藍帶馬爹利!”

“一份卡布奇諾!”

“紅粉佳人!”

我勝利地笑了,不等喝酒,已經醉態可掬:“看,他們都沒有意見。”

“但是,你肯定可以付得起帳嗎?”

我取出錢袋:“給我留十塊錢打車就好。”

酒保清點一下,再吹哨,然後說:“給你留二十塊。”接著,遞上那杯“紅酒加白酒加果酒”的莫明其妙酒:“你的忘情水。”

我接過,一飲而盡,大聲說:“再來一杯!”

從小到大,我是家族企業的繼承人,我是孤僻內向的小女孩,我是斯文守禮的大家閨秀。可是現在,我不想再顧忌一切的禮儀,規矩,禁忌,隻想放浪形骸,隻想一醉方休,隻想長歌當哭,隻想就此長眠。讓我喝,讓我唱,讓我盡情盡性地醉一回!

“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歌手一遍遍唱著,我跟著唱,酒吧所有的人都跟著唱。這是一個瘋狂的夜晚。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多麽多麽想擁有那樣的一杯水,多麽多麽想不要這樣傷心這樣無奈這樣疼痛這樣無休無止地流淚。

我流著淚,笑著,唱著,拉住酒吧裏每一個人問:“你知道張國力嗎?告訴他,我在等他。”

酒保走過來說:“美女,你醉了。”

“這是忘情水的功能。”我指著他,“我要投訴你賣假藥,你的忘情水隻會讓人醉,不會讓人忘情。”我又問他,“你認識張國力嗎?你會做雪燈籠嗎?”

“張國力,是你的男朋友?”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幸福地傻笑著,胸腔內一陣陣地疼,不知道對張國力的期待與對張楚的失望哪一個更令我痛楚。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抓著信念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在對天求祈,我的稻草,叫張國力!隻有張國力可以救我!隻有雪燈籠可將我安慰!當所有的期待落空,隻有一個關於100年的盟約還可以令我充實,或者,將我欺騙。

“你認識張國力嗎?你知道雪燈籠嗎?”我問酒吧裏每一個人,他們對我搖頭,對我笑,對我敬酒,吹口哨。我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然後,我抓住角落裏最後一個客人,問他:“你知道嗎?知道雪燈籠嗎?”

他扶住我,痛苦地說:“唐詩,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聲音溫和而寬厚,我忽然流下淚來,他是張楚!

張楚!他竟一直跟在我身後,我所有的窘態都落到他眼裏去了。

淚水不受控製地直流下來,我用手背去擦,可是擦不完,總是手一離開,就又有新的淚湧出。我不知道該怎樣掩飾自己的失敗和落寞,但是,不必掩飾了,沒有用的,我在他麵前,整個人都是透明,沒有能力進攻,沒有能力抵擋,更沒有能力還擊。我隻是被動地,做錯事一樣地小聲解釋:“對不起,我不是喝醉了,隻不過……”

“該我說對不起。”他扶我坐下,遞給我一方手帕,大大的,疊得整整齊齊,這年代用手帕的男人很少,很難得,可以說是一種奢侈了。他擁有這樣奢侈的習慣,得益於他的妻子吧?

他說:“我想早一點把事實告訴你,會使你好過些,可是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受傷……”

“我也沒有想到。”眼淚擦了又擦,我無限懊惱,怎麽可以這樣無能,讓人看輕?我將手帕掩在臉上,手帕迅速浸濕了,“你不要笑我,我隻認識了你那麽短的日子,就算愛上你,也應該不會太深,可是,在我心裏,總覺得,我認識你已經很久……”

他忽然歎息:“的確很久了,已經整整17年。”

“什麽?”我抬起頭。

張楚深深地望著我,充滿著那樣深刻的矛盾的痛苦:“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我屏息,隻覺空氣中有一種隱隱的風雷欲動的氛圍,忽然有種不祥的恐懼,預感到自己將聽到今生最重要最可怕最具毀滅力的一句話,我想阻止他,想在他的話出口之前請求他不要說,想轉身逃掉永遠不要知道故事的真相,可是,我卻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呆呆地望著他,聽由他打出那致命一擊,並任那一擊將我的心在瞬間炸得粉碎。

他說:“我小時候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張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