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惘然記

鬧鍾沒有響,但是到了早晨六點鍾,我還是自動醒了。本能地一躍而起,卻又立刻想起自己已經辭職,不需要再趕公車按時打卡。

做慣了朝九晚五的母牛一隻,不上班的日子,可做些什麽呢?

我賴在**不願起來,起來又做什麽?臨摹一幅張大千的仕女?把淘來的舊畫裝裱?或者好好打掃一下房間,然後自給自足做個早點?又或者學那些不需上班的太太去發廊改頭換麵做個新發型?多麽自由愜意!可是為什麽我殊無快樂?

這個時候真有些責備自己的自閉性格,來上海這麽久,居然連淘伴也沒有一個。都是太挑剔的緣故。

或者可以挑個花開的時節嫁給子俊,然後的日子,晴幾天,雨幾天,就這樣過掉一輩子。

隻要年年有春天,結婚也不是那麽難的。

這次子俊遠行和往常不同,往常他帶團出遊,所走的路線都是固定的,到武夷山看三棵半大紅袍,去九寨溝總要再跑一趟黃龍,到了桂林就是三山兩洞,不用問我也算得出他哪一天該出現在哪一地。可是這次不,雖然有時間表,但是旅途幾乎每天都有許多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比如車子壞了,某個隊員出現了高山反應,甚至和當地人起了衝突等等。所以我要他每天都打個電話回來報平安,而我也就好像跟隨他的車隊一起經曆了絲綢之路,感觸了樓蘭古國,到達了崗仁波齊……子俊說,明天,就是他們翻越神山的壯舉付諸實施的最關鍵的一天了。

當我正在冥想中隨他一起攀登神山的時候,電話鈴響起來,我幾乎要歡呼,管他是誰,隻要有人說話就好。

難怪那麽多人每天睜開雙耳就到處尋找另一雙耳朵交換新聞或緋聞,大抵和我一樣,都是閑人。

電話是沈曹打來,他說:“我已經布置好了。”

“什麽?”我一時沒會過意來。

他說:“你不是要見一九四七年的張愛玲嗎?我已經調試好了,你什麽時候過來?”

“馬上來。”

我跳下床快手快腳地梳洗,一顆心怦怦跳,雙重的興奮和憂懼——既想見沈曹又怕見沈曹,既想見張愛玲又怕見張愛玲。

見到沈曹我說什麽好呢?要對他提起DAISY的事麽?對於我的愛的去向,可要向他要一個答案?

見到張愛玲我說什麽好呢?開誠布公地同她討論愛情的抉擇,告訴她其實我來自21世紀的上海,見她好比是一場夢遊?

沈曹見到我,立刻道歉:“昨天向你發脾氣,是我不好。”

我反而羞愧:“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心情壞。”

沈曹歎息:“或許這便叫相敬如賓?”他拉住我的手,將我拉向他身邊,凝視我,“錦盒,你對我疏遠了。自從你外婆去世,你的心便遠離了我。”

我的心?我自己可知道我的心到底傾向哪邊?

沈曹說:“和我在一起,你不再開心。除了放不下你的男朋友,還有對我不放心的緣故吧?”

我抬起頭來,沈曹,哦沈曹,他總是這樣能替我說出我最想說的話。在他麵前,我好比透明,再糾纏的心事也可由他揮手拂開。而子俊卻對我說,認識十年,始終不懂得我在想什麽。

“昨天我遇到DAISY……”我終於說,“我給子俊送行,在飯店遇到DAISY,她說她是你的拍檔。”

“也是舊情人,”沈曹坦白,“但是已經分手了。前不久我們在歐洲相遇,再度合作,接著她回國來配合我拍一組照片,不過隻是工作,不涉及其他。錦盒,我最不喜歡的事就是向別人解說曆史,但是你不同,如果你對我懷疑,我們兩個都會很不快樂。所以你問吧,不論你想知道什麽,我都會言無不盡。隻要你肯相信,我說的一切是真的。”

“那麽,我就什麽都不必問了。”我輕輕說,心忽然變得輕鬆。沈曹哦沈曹,他可以一句話便將我送上天堂,也可以一句話便將我打入地獄。

這樣熱烈的感情讓我自己也覺得驚懼。從小到大,我雖然敏感,卻不是個衝動的女孩子,我倔強,但冷靜,多情,但內向,處事低調,三思而後行。可是這段日子裏,我的情緒卻大起大落,一時拂袖辭職,一時痛哭流涕,一時突發奇想地要對子俊獻身,一時又對著沈曹眉飛色舞。這一切,究竟是因為沈曹,還是因為時間大神?

曾經,我的生活多麽簡單,隱忍,一如每個寫字樓裏朝九晚五的小白領,仰人鼻息,得過且過。惟一的不同隻是多夢,喜歡在稍有空閑的時候冥想,卻從不敢奢望將理想付諸現實。

然而那一天,沈曹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對我談起時間大神,許諾我可以讓我見到張愛玲。

從此,他便成了我的神,我的信仰,我的理想。

子俊說過,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他更愛我。然而我卻明白,我不會愛任何人超過愛沈曹。

與沈曹耍了太久的花槍,然而就像他說的,我們兩個都會不快樂——不,豈止是不快,根本是剜心煎骨的痛苦。在這一刻,在這裏,在張愛玲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在時間大神的印證下,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我不能再拖延逃避,我寧願欺騙自己,都不願欺騙心中的聖賢。

我誠懇地向沈曹表白:“沈曹,即使我不明白自己,可是你那麽聰明,了解,一定比我更清楚我自己。你甚至可以發明時間大神這樣的奇跡來挑戰宇宙曆史,又怎麽會不明白我這樣一顆平凡的心。我不必問你什麽,因為我相信你。同樣地,你也不必問我要答案,因為你一定知道。隻是,我和子俊十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分開的。如果把他從我的生活中剔除,我怕自己會變得不完整。”

“哪怕你千瘡百孔,我也會細心地填平所有傷口,重新讓你更加完整,美好。”他鮮見地嚴肅,一手拉著我,一手握著時間掣,鄭重地說:“我以時間大神起誓,今生今世,會誠心誠意地待你。天地間最能鑒別真心的,無過於時間。錦盒,對我有點信心,好嗎?”

我眩惑地看著他,看著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化身,心情激**至不能自已。

沈曹意氣風發,豪邁地許諾:“錦盒,你說過你和裴子俊交往十年,但是我可以向你證實,哪怕再過十個十年,我對你的感情,依然會和今天一樣。不信的話,要不要我送你去六十年後看一看?”

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即使我們都不能看到將來,或者說,即使將來的結局未能如我們所願,但是至少這一刻,他待我是真心的,不攙一點兒假,沒有半分猶疑。唯其如此,他才敢於以時間大神來起誓,來鑒定我們的愛情。難道,我還要懷疑他,驗證他嗎?

愛情不是做驗算題,預算一下結果是對的才去開始,如果飛越時間看到了不好的結局便及時未雨綢繆,停止於未然。那樣的計較,不是愛情。

我搖頭,眼淚隨著搖頭的動作跌落下來。“不要濫用時間大神。沈曹,我相信你。”

“錦盒,你還是在害怕?”他擁抱我,“你流淚,發抖,你擔心時間大神讓你看到的將來和我們想象的不一樣?你害怕會看到我們分開,看到我傷害你,離開你,或者,六十年後,我已經灰飛煙滅?”

我用手去堵住他的嘴,在他的懷中哭得如風中落葉:“沈曹,不要詛咒自己,不要拿生死開玩笑。”

不要拿生死開玩笑。外婆的死,使我明白世上的一切恩怨,沒有什麽可以高過生命的。我愛沈曹,我對自己這樣坦白著,和子俊的十年感情並非虛假,但是即使十年相戀,也沒有任何一刻會像現在這一刻,使我清楚地意識到我自己在愛著,而我愛著的人,是沈曹。

如果我從來沒有認識過沈曹,也許我會嫁給子俊,婚後的生活,不會比現在更不相愛。

如果我不認識沈曹。

然而第一眼看到他時我便麵紅耳赤,那樣的情緒即使是我十六七歲情竇初開最渴望愛情的時候都沒有嚐試過。當時我嘲笑自己發花癡,為此心情激**良久,且在當晚夢見他向自己求愛,接著他忽然按門鈴出現,所說對白與我夢中所聞一模一樣……是命運吧?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不會沒有預示。人是萬物之靈,遇到自己一生中最愛的那個人的時候,怎麽會毫無知覺。

張愛玲初見胡蘭成的時候,也是有過震動的吧?

我和沈曹雙手互握,四目交投,深深沉浸在這種震**中,心神俱醉。

這一日,我並沒有去見張愛玲。

沉浸在愛河中的我和沈曹,不願意有任何事情來打擾我們的相聚,哪怕是虛擬世界裏的故人。

但是我們的生活,卻在不知不覺中重演了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情形——被沈曹拿來做道具的日本歌川世家的浮世繪畫冊,現在被我和沈曹把玩評賞著,當我們興致勃勃地擁坐在織錦沙發上對著那些歌舞妓的裙袂飛揚評頭論足時,誰又知道到底有哪一句話是張愛玲對胡蘭成說過的,又有哪一幅畫是胡蘭成對張愛玲指點過的呢?

茶案上紫砂白釉的品茗杯,盛著曾被用作小說題目的茉莉香片;香爐裏嫋嫋燃著的沉香屑,是張愛玲的第幾爐香?胡與張初相愛的時候,每天“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隻是說不完的喁喁情話,道不盡的感激歡喜。他把他的經曆向她坦白,她把她的委屈對他訴說,他形容她的離家出走,比她做哪吒:“哪吒是個小小孩童,翻江攪海闖了大禍,他父親怕連累,挾生身之恩要責罰他,哪吒一怒,刳肉還母,剔骨還父,後來是觀世音菩薩用荷葉與藕做成他的肢體。張愛玲便亦是這樣的蓮花身。”

怎樣的相知?何等的讚歎?

難怪她會感慨:“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有些人因愛而強大,有些人因愛而軟弱。張愛玲,是哪一種?

夜已經很深了,我和沈曹卻仍然手挽著手,沿著外灘久久地散著步,也有說不完的話,又覺得其實語言純屬多餘,我們仿佛同時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一個自己在與對方用語言交流著,另一個自己卻隻用靈魂望著對方的靈魂,但是即使把我自己分成千萬個吧,那千萬個我,仍然隻愛著一個他。

我對沈曹說:“即使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我仍然會記得今天,此刻,我們曾經深深地愛過。”

“但我們是不會分開的。”沈曹對我保證,“雖然說天有不測風雲,不過我有時間大神,如果我在某個人生的路口錯過了你,我一定會不惜代價,回到同一個路口,重新把你尋回。哪怕千百次重複自己的人生,我都不會厭倦,直到完整地和你同行一路,直到終點。”

沒有一種諾言比此更加珍貴,沒有一個人的保證可以比他更有份量。因為,他是神。

一個連時間都可以支配的人早已不再是個平凡的人,他是神!

我望著他,自覺低到塵埃裏去,而心在塵埃裏開出花來。“你喜歡我什麽呢?連我自己都覺不出自己的優點,我不是特別漂亮,也不是特別聰明,甚至不是特別溫柔或者活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地方可以被你看上。”

“就是這一點,你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好,這才是中國女性最可貴的謙虛美德呀。”沈曹笑,接著動情地說,“在你的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古典風情,是語言難以形容的。這是真正的與眾不同,獨一無二。我怎麽舍得放過?”

但是為什麽感動之餘,我仍然覺得深深的憂慮?

“情不用極,剛強易折。沈曹,有時候,我覺得愛你愛到讓自己害怕的地步。”我看著月光起誓,“沈曹,我沒有你那麽大的能量,沒有你那麽強的自信,我隻敢對你承諾這一時這一刻,我深深愛你,心無雜念!”

一片雲遊過來遮住了月光,但是東方之珠的璀燦光芒仍然將夜幕照得雪亮。上海是個不夜城,既然人們可以用燈光挽住白晝的腳步,那麽時間大神隨心所欲地譜寫曆史也是有可能的吧?

“沈曹,陪我回一次蘇州好嗎?”我下定決心地說,“我想回家看看媽媽。”

“好,看看我能不能過關。”沈曹笑了,立刻明白了我的真正用意,“可惜不在吃蟹的季節。”

我們同時想起初次見麵時那場關於蟹八件的談話,不禁相視而笑。

他說:“明天上午九點鍾,你準時到常德公寓來,見完張愛玲就走。我買好車票等你。”

一夜無夢。第二天我準時敲響了常德公寓的門。

門推開來,雖然是白天,然而室內的光線暗得有些離譜。一個穿旗袍的女子背對著我站在窗口,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身周鍍了一道依稀仿佛的光環。氣氛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傷。

“沈曹?”我呼喚,有些不安。這女子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沈曹呢?他約了我來,為什麽他卻不在?他說過要買好車票等我的,難道忘了我們的蘇州之約?

那女子聽到聲音,緩緩回過身來,看著我:“你來了?”

我呆住,是張愛玲!

1947年,上海,常德公寓。我竟然直接推開門就走進了一九四七年。顯然,沈曹又對時間大神做了些調整,讓我用行動穿越了時間。

“是,是我。”我有些失措。每次都是這樣,盼望得越強烈,見麵反而越沒有準備好似的張口結舌。

但是張愛玲顯然知道我為何而來,不等我問已經淡然地說:“我們分開了。”

我們分開了。她說的當然是胡蘭成,愛侶分手原是人間至痛,然而她的口吻宛如說昨天下雨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又是用什麽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這裏。不過,我想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仍是這間屋子,仍是那個人,但是臉上的神采已經全然不見,她立在窗前,身形蕭索,臉容落寞。

“你不願意再見到我?”

我無比失落。曾經,八歲的張愛玲軟軟地對我說:“姐姐,你是我的偶像。”十八歲的張愛玲告訴我,“我因你而改名愛玲。”二十四歲的張愛玲則說:“姐姐,你為什麽一直不老?”

現在,她對我隻淡淡稱“你”,如同陌路。她不再信任我。

我尷尬地囁嚅:“我知道一個人不可以介入另一個人的生活太深,那樣的交往隻會使朋友隔閡。可是我總是不能夠讓自己袖手旁觀,明知你前麵有難卻不出言提醒。”

“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麽是因?什麽是果?”她說,“你曾經警告過我不要見他,我沒有聽你的話。現在,我們到底還是分開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命運並不是什麽有益的事,該發生的一切還是會發生。這根本是命運,是天意,是劫數。我們沒有辦法逆天行事,反而不如無知無覺的好。”

我問她:“你會後悔麽?”

“對已經發生的事說後悔?”她反問我。接著自問自答:“我沒有那麽愚蠢。”

我震動,莫名地有一絲驚悚。

她的堅持裏,有種一意孤行的決絕,有死亡的意味,是一個極度孤傲的人不肯對現實低頭的執著,是宿命的悲哀,是壯烈,也是叛逆。

這樣的女子,注定是悲劇。

對於注定要發生的悲劇,先知先覺,是雙重的慘事。

所以她說:“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她拒絕了我。曾經充滿信賴地對我說“姐姐我崇拜你”的小愛玲長大了,今天,她拒絕了我。

她的眼光遠遠地越過我投向不可見的時空裏,除了先知,我已經無以教她。

正如她所說:“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麽是因?什麽是果?”

什麽是因?什麽是果?

“如果你可以重新來過,你會不會改寫自己的曆史?”我不甘心地追問,宛如一個問題多多的小學生。

“不會。”她斷然地說,“事實是惟一的真理,事實就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即使是錯吧,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曆同樣的錯誤。錯過了,以後便不再錯。修改曆史,等於是重新麵對自己曾經的錯誤,也就等於是重複錯誤。如果那樣,為什麽不幹脆忘記,選擇往前走呢?”

與其重新開始,不如從此開始。我愧然,這才是立地成佛的大智慧,大感悟。

然而這樣的智慧通明,也並不能幫助她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我本來還想告訴她將來數十年的命運,讓她知道將要經曆的溝溝坎坎,好預先躲過。但是現在這些話都不必說了。

隻為,我所以會知道,是因為那些已經發生。而發生了的便是事實,無可改變。

這是命運,是劫數。

“不要再來看我。”她再次說,“不要希望改變曆史,一切違背常理破壞宇宙秩序的做法都是有害的,會受天譴。”

“天譴?”

“你們中會有人受傷害。”

此刻的張愛玲對於我,倒更像一個先知。沒有任何好奇心,沒有恐懼和僥幸心理,有的,隻是從容,淡泊,安之若素。她甚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麽人,通過什麽方式來見她。也絲毫不關心她將來還會經曆些什麽。她隻是平靜地告誡我:“盡力而為,聽天由命。”

盡力而為,聽天由命。我深深震撼,這究竟是一份消極的爭取還是一種積極的承擔?

她的話裏有大智慧,卻不是我這個枉比她多出五十年曆史知識的人所可以輕易領略的。

“可是以後,我們真的就不再見麵了麽?”我低下頭,深深不舍:“或者,你可以入我的夢?”說出口,忽然覺得無稽。麵前的張愛玲,是一個與我同齡的活生生的人,可是我說話的口吻,卻分明把她當成了一個靈魂。

靈魂。對於張愛玲而言,此刻的我,才真正是一具飄遊的靈魂吧?

塵歸塵,土歸土,靈魂,歸於何處?

我回到沈曹身邊,抑鬱不樂。同一間屋子,極其相似的擺設,然而光線亮了許多,我站在張愛玲“方才”站過的地方,承受著同一個太陽給予的不同光環,沉思。

“見到她了嗎?”沈曹問,“莫非她不見你?”

我歎息,他真是聰明,聰明太過,至於窺破天機。世人管這樣的人叫作天才,然而又有個詞叫作“天妒多才”。

所以張愛玲告誡我適可而止。

“她同我說,天機不可泄露,讓我停止尋找她。”

“她這樣說?”沈曹一呆,“記得那次你夢到她時,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我猶豫一下,還是實話實說,“沈曹,時間大神似乎不祥。”

“什麽?”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於是將自己曾經私往常德公寓求助時間大神未遂,卻在夢中相遇賀乘龍的事說給他。

沈曹的神情越來越嚴肅,他站起來,背剪雙手,沿著方寸之地打起磨來。“你動過時間大神,卻在夢裏抵達了要去的時間,而夢見的卻是事情的真相。這怎麽可能?難道時間大神可以脫離儀器自行發揮作用,左右你的思想?那豈不是太可怕了?又或者他可以控製你的思維,激發你的意識潛能,使你可以自行穿越時光?”

不愧是時間大神的創造者,他立刻想到了事情的關鍵。

足足轉了三五十圈,他驀地停住:“你幾次拜訪張愛玲,有沒有對她說過時間大神的事?”

“沒有。”我答,“過去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怕說出來嚇壞了她。但是今天,是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她已經猜到了。”

“她猜到了,於是借你來警告我。”他又重新踱起步來,沉思地說,“一項試驗的具體效果,至少要有參加試驗的雙方麵都做出結論。現在她的結論出來了,你怎麽說呢?”

“逆天行事的人會遇到不幸。沈曹,不如我們停止這項研究,放棄時間大神吧。”

“你要我終止自己的研究?”沈曹幾乎跳起來,“可是你自己說過,時間大神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

“我現在也會這麽說。可是,偉大不代表安全,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將來,沈曹……”

“不要勸我!”沈曹仿佛在片刻間變成另外一個人,冷漠地拒絕,“我從來都不指望平靜安全的生活。寧可轟轟烈烈地活著,燃燒一次又一次,我都不會選擇平平安安地老去,一生沒有故事。”

我說過: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有故事的和看故事的。而沈曹,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