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情場如戰場

這一天好戲連台,還在城隍廟淘到一張老片翻錄的碟片《太太萬歲》,可是心口時時似有一隻重錘般鬱悶。

不,不是為了老板或者阿陳,也不是為沈曹,而是為母親。

我總是有點擔心,並且猶豫是不是該回家一趟,反正辭了職,左右無事,不如陪陪母親,替她撐腰也好。

可是一個失業的女兒,又有何腰可撐?

因而遲疑不決。

晚餐挑了豫園,照著克林頓訪華的菜譜點了四冷盤四熱盤棗泥餅和小甜包,一心將煩惱溺斃在食物中。

正猶豫著要不要與子俊商量一下回蘇州的事,卻聽他說:“明天我又要走了。這次是一個月。帶什麽禮物給你?”

“你會有什麽好禮物?不過是花紙傘玻璃珠子。”我搶白他,話剛出口又後悔,趕緊找補,假裝關心,“你不是說過最近會有一段假期嗎?怎麽又要走?”

但是子俊已經受傷了,悶悶地說:“這次不是帶團,是自駕車旅遊。我報名參加了一個越野隊,翻越神山。”

“神山?在哪裏?”我假裝感興趣地說,“自駕車旅遊是怎麽一回事?”

“是很過癮的,要經過資格認證才能報名參加。”子俊立刻又來了情緒,滔滔不絕地介紹,“我們各隊員先飛到西安集合,租乘或自備越野吉普從絲綢之路起點出發,經曆西夏王陵,內蒙額濟納旗的紅柳胡楊沙漠黑水,再從敦煌經樓蘭,過吐魯番,天山天池,喜馬拉雅山的希夏幫馬峰和卓奧友峰,就到了神山崗仁波齊了,最高處海拔六千七百多米呢,然後從拉薩到青海,西寧,天水,最後回到西安。一路行程經過藏維回蒙哈薩克裕固族土族珞巴族等好多少數民族地區,保證可以替你搜羅到各種特色禮物。說說看,你最喜歡哪個少數民族的風格?”

“給我帶些別致點的藏飾回來吧。”我強笑,不感興趣地說,“其實隻要變成商品,哪個民族的東西都差不多。”

“錦盒,其實你從沒喜歡過我送你的那些小玩意兒是嗎?”子俊沮喪地說,“我總是不會買禮物討好你。”

我又後悔起來,唉,子俊的情緒太容易被鼓舞起來,也太容易被打擊下去。明知道他是很敏感的,我又何必這樣挑剔難以討好呢?於是笨拙地遮掩:“誰說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接禮物的感覺。隻要是禮物就好了,說到底,銀質相框和玻璃珠鏈有什麽區別?”

眼看子俊臉色大變,我懊悔得真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嘿,真是不打自招,怎麽竟把銀相框的事也說出來了?這才叫越描越黑呢。

然而大凡年輕女子不都是這樣的麽——忙不迭地為了一些人痛苦,同時沒心肝地讓另一些人為了自己而痛苦。

我雖然沒心肝,卻也覺得歉意,忙替子俊搛一筷子菜:“吃飯,吃飯。”

不知這頓飯吃得有多累。

真不曉得那些花蝴蝶般周旋在半打男友間每天約會內容不同的女子怎麽應付得來。真是人之蜜糖,我之砒霜。

子俊還在羅羅嗦嗦嘮嘮叨叨:“我知道我是個粗人,老是弄不明白你,白認識了那麽多年,可是你每次不高興,我還是不懂得逗你開心……”

我說:“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我是你男朋友,讓你開心是我的責任……”

“我不是你的責任。”我再次溫和地打斷他,“子俊,別把我看成一個責任,這個詞有時候和包袱做同樣解釋。”

“包袱?什麽意思?”子俊茫然,“可是錦盒,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一個包袱,你這麽獨立,有主見,連吃飯都要堅持我請你一次你便請我一次,我怎麽會把你看成包袱呢?”

“我指的並不是經濟上,是指……”我頹然,決定用簡單點的方式與子俊對話,“我們是兩個不同的個體,你先要顧著你自己,然後再顧到我。”

“我是粗人……”子俊有些負氣地說,喘著粗氣。

我苦笑起來:“是,喉嚨粗,胳膊也粗。”

這到底算是怎麽一回事呢?本來子俊和沈曹都是對我很好的,可是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在對我生氣,反而要我低聲下氣地去勸撫。這算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又開始羨慕起那些可以隨心所欲地指使男人為了她們拋頭顱灑熱血的天生尤物來,她們隨便一句話就可以讓男人笑,也可以一句話讓男人哭,才不會像我這樣動轍得咎。

喏,眼麵前就有一位這樣的女子,坐在窗邊台子上那位小姐,多麽高挑美麗,她該是個幸運兒吧?

子俊也注意到了,他說:“你認識那個女孩子麽?她在看你。”

“是看你吧?”我取笑他,“美女看的當然是帥哥,她看我做什麽?”

但是那小姐已經下定決心似地站起,並且朝著我們走過來。

我反而有些緊張,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她穿著一件低胸墜滿珠片的晚禮服,披著真絲鏤花披肩,好像剛參加舞會回來,走路時款款搖擺,隻幾步路,也**漾出無限風情。臉上的化妝很嚴謹,走冷豔的路子,長眉高高飛起插入兩鬢,眼影亮晶晶五顏六色——也許是我老土,其實隻是一種顏色,但是因為閃,便幻成七彩。

我看得有些呆住。

她停在我身前,儀態萬方地說:“打擾一下,是顧錦盒小姐嗎?我可以和您談幾句話嗎?”

“當然,請坐。”我如夢初醒,其實是跌入雲中。

子俊滿眼驚奇地看著我們,興致勃勃。這個好事的家夥,才不管要發生什麽事,反正隻要有事發生,他便莫名興奮。

這世上有兩種人,有故事的人,和看故事的人。而凡是不大容易有故事的人都喜歡看別人的故事。

這位黑衣裳的小姐顯見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驕傲華貴地笑著:“我是DAISY。”

我點頭,注意到她介紹自己時用的是“我是DAISY”而非“我叫DAISY”。通常這樣講話的人多半應該是名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方應該知道DAISY是誰。

可是偏偏我孤陋寡聞,並不知道有哪位明星叫作DAISY,並且喜歡擺這樣一副埃及豔後的排場。

子俊這個沒骨氣的家夥已經忙不迭地遞出名片去:“我叫裴子俊,掛牌導遊。”

“導遊,一個永遠在路上的職業,多麽浪漫。”DAISY小姐風情萬種地笑,向子俊拋去一道眼風。他立刻暈眩,眉毛眼睛都錯位。

我暗暗有氣,對這位氣勢淩人的DAISY小姐毫無好感,故意冷淡地回應:“我是顧錦盒,這你已經知道了。”

別說我小氣,爭一時口頭之利。誰叫我不知道這位可能是名人的DAISY的大名,而偏偏她知道不是名人的我的名字呢。敵暗我明,這種感覺實在讓人不舒服。

這時候鄰座有小小的**,接著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大驚小怪地天真著:“哎呀,原來您就是DAISY小姐,難怪一進門我就覺得眼熟呢!您本人比電視上還漂亮!我能和DAISY同一個飯店進餐,這可真是,真是……”他在口袋中掏來掏去,大概是想掏出個簽名本子,但是這年代又有誰會把紙筆隨身帶著的呢?

DAISY顯然經慣了這種陣仗,居高臨下地笑著,像啟發小學生一樣提示:“簽名不一定非要寫在紙上的。”

“啊,對,就是,就是。”於是那男人又開始解西裝扣子,大概是想把裏麵的白襯衫脫下來。

我失笑,這可真有些惡俗了,這位FANS看上去總也有四十出頭了,竟然還想模仿狗仔隊瘋狂追星?這可是在公共場所呀。

DAISY大概也覺得了,再度提醒:“這領帶好別致,是今年最新的款式呢。”

那老FANS受寵若驚:“DAISY小姐這麽高品味,也覺得這領帶好?對,對,要不就簽在領帶上吧。”他呼嚕一下子把領帶生扯下來,整張臉脹成通紅。

我看著DAISY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支派克簽字筆來,龍飛鳳舞地將名字簽在那條領帶的內側,然後巧笑嫣然地奉還,整個過程猶如一場戲。

這時候倒又不覺得子俊有多沒出息了,他的表現至少還是一個正常男人的驚豔,不會像那老FANS般失態失儀。但是也許是因為他不知道DAISY名頭有多大的緣故。

DAISY,我苦苦地在腦海中搜索著這個名字,卻仍然沒有印象。

擾攘一回,那老FANS心滿意足地歸了座,DAISY坐下來,淡淡一笑,並沒有發出諸如“沒辦法,到處遇到這種事”的感慨,由此反而可以看出她的確是經慣曆慣。

我不由對她多了幾分敬意。

DAISY這才開始正式自我介紹:“我是MODEL,不常回國,平時到處飛,有空時多半耽在倫敦,我喜歡那裏的霧。”

我心裏有些分數,卻仍然不說破。但是臉上已經不能控製地掛下來,阿陳說沈曹另結新歡,這便是真相了吧?

有一種冷從脊背悄悄爬上來,一直爬上頭頂,凍僵了整個麵孔,再慢慢壓下來,壓在心頭。我看到自己放在桌子下的手,竟然在輕微地發抖。

子俊全然不知,隻由衷地欣喜著:“原來你是國際模特兒,可惜我不常看服裝表演,而且就算看也分不清台上的人誰是誰。說不定我看見過你表演的。”

DAISY有些失望於自己引起的轟動效應不夠熱烈,進一步說:“我和沈曹是多年的拍檔,聽他說起你……們。”

多年拍檔?這麽說,我才是新歡,人家反而是舊愛?

子俊更加莫名其妙:“沈曹?這又是誰?”

我苦笑,努力控製著使自己的口角平淡:“沈先生是我們公司的客戶。”

輸就是輸,已經不必在名頭上與她一競高低。

DAISY對我的不戰而敗似乎頗為意外,態度明顯鬆懈下來,笑笑說:“我看過你的照片,認出來,就過來聊兩句。不打擾二位用餐了。認識你很高興。”

“別客氣。”我與她握手,她的手細膩溫軟,力度恰到好處,以至鬆開許久,還有一種溫度依戀在手心。

根本她的一言一動,容貌身材,無不是照著完美標準刻劃出來的。

有些人,天生是上帝的寵兒,她便是了。

看著她完全消失在門外,子俊還震**不已,不能置信地說:“我竟然和國際名模握手,嘿這可真是飛來豔遇。”然後他回過頭來審我,“沈曹是誰?你的朋友?”

這小子總算不是太蠢,不會被美色衝昏頭腦,居然這種時候還有分析能力用來吃醋。

我含糊地說:“你覺得我有本事給國際名模做情敵麽?”

“那可說不定。”子俊一腔愚忠地說,“除了名氣外,我不覺得她哪點比你強。你的氣質比她好多了,她的高貴是裝出來的,你自然得多。”

我感動起來,麵對男友這樣的讚美,不知恩圖報簡直說不過去。於是學著剛才DAISY的樣子做一個嬌媚的笑:“走吧,我去幫你收拾行李。”

在子俊的住處,我鮮見地仔細,把他出門的衣裳疊了又疊,一直念著別落下什麽別落下什麽,弄得他不好意思起來:“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隻要身份證在身上,就落下什麽,也沒什麽大不了。”

“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次不是旅遊,是冒險。”我擔心地說,“你要去得那麽遠。要自己開車。還要翻山。神山海拔很高的,有心髒病的人說不定會在半山休克……”

“我沒有心髒病。”子俊奇怪地說,“錦盒,你怎麽了?我並不是第一次報名參加越野隊,比這危險度更高的活動我也參加過,而且西藏也並不遠,還沒有巴黎遠呢。人家DAISY小姐天天飛來飛去,不是比我危險得多。”

果然他也沒有忘記剛才的會麵,他也在心中記掛著DAISY和……沈曹。

想起沈曹我覺得刺心,拋下手中的衣裳站起來,將頭靠在子俊肩上說:“可是我不想讓你總是這樣跑來跑去,每天不是火車就是飛機,踏不到實地總是讓人擔心的。我不喜歡你做導遊這個工作。”

子俊抱著我說:“等我攢夠了錢,就不再做導遊了。”

“你不做導遊做什麽?”

“做老板,開旅行社,雇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來,讓他們做導遊。”

我笑起來。武大郎如果不用自己上街賣炊餅,就會想著開麵粉廠,再大一點理想是弄個食品集團公司,再大就壟斷麵粉出品業……可愛的子俊,他永遠是這麽一根腸子不打彎的人。他永遠不會想到要去發明一台時間大神穿越過去未來。

子俊在我耳邊輕輕說:“如果舍不得我,今晚別走了好不好?”

“好。”我痛快地答應。

子俊反而愣住,停了一下說:“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指著他笑:“過這村沒這店,你可別後悔。”

子俊看著我,滿眼憂傷:“錦盒,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可是我寧可自己後悔,不願讓你後悔。”

我的淚忽然流下來。

原來DAISY給我的傷害比我自己想象的深,原來子俊比我更清楚看到這一點,原來我是這樣地愛著沈曹,愛到恐懼的地步,甚至不惜以委身子俊來幫助自己逃離愛他的念頭。

媽媽比不過賀乘龍,我比不過DAISY,媽媽,我們母女兩個,都失敗了。

“十年。”子俊喃喃地說,“我等了你十年,每天都在想著你什麽時候會答應我。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沒有等到你的心。但是錦盒,我不介意,我會繼續等下去,等到你笑著,而不是哭著,給我。”

他的話,使我的淚流得更加洶湧。

“錦盒,我知道自己配不起你。但是我要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會有很多人比我好,或者比我更適合你,但是沒有人會比我,更加愛你。”

“給我一點時間,子俊。”我終於說,“給我們彼此一點時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讓你等了這麽多年。但是我答應你,等你從神山上下來,我一定會告訴你最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