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相見歡

上班的時候,對著電腦做掃描校色,我又忍不住想:“怎樣才能見到張愛玲呢?”

液晶顯示器上,是一幅舊上海的廣生行月曆畫,手抱鮮花的姐妹倆穿著大花大朵的旗袍,故作嬌憨地巧笑嫣然,雙眼彎彎如月,很天真無辜的樣子,可是因為隔了半個多世紀的滄桑,便有了種過來人的味道,憑添幾分風塵態,反而似煙視媚行。

我用鼠標在妹妹的臉上圈圈點點,除去斑漬,塗黑眉眼,使唇更紅,笑更豔,恨不得對著畫中人喚一聲“卿卿”,便將她拉下畫來。

那時的上海,是張愛玲一路走過,看過,寫過的。現在,它和我近在咫尺,隻隔著一層電腦熒屏,但是,我走不進它,它也容不下我。

電腦內外的兩個世界,就好比夢與現實的距離,看著觸手可及,其實遙遠得令人絕望。

忽然聽到背後有人說:“網絡發明以後,色彩與聲音已經把模擬再現的功用發揮到極至,以假亂真不再是童話,如果再加上時間控製,人們豈非可以自由穿梭於世界曆史?”

我為之一震,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星眉朗目的年輕人由老板陪著走進來,正做指點江山狀誇誇其談。

按說他的樣子相當張揚,與我個性相去十萬八千裏,可是不知為什麽,隻這一眼,已經讓我耳朵發癢臉發燒,心驚肉跳地想:這是誰?這個人是什麽人?我可不可以認識他?什麽時候能夠再見到他?

剛剛見麵,還不待認識已經惦記下一次約會。隻有花癡才會這麽想。可在那一時那一地,這的確是我心聲。

耳邊聽得來實習的小女生們一片低呼:“嘩,好帥!”可見發花癡的並不隻是我一人。

老板叫我:“錦,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沈曹先生,著名攝影師和彩色平麵設計師,這是顧錦盒小姐,繪圖員。”

沈曹?我一愣,心底莫明震動。著名攝影師沈曹?我昨天剛剛因緣巧買下他的攝影集,今天就見到了作者本人?而且,那樣有靈魂有思想有閱曆的一位天才攝影師,原來竟是這樣的年輕!

但是認識了又怎麽樣呢?他是“師”, 我是“員”,高下立見,階級分明,由不得我不有一點自卑,伸手出去時,隻覺手心裏涼津津的都是汗。

偏偏空調又壞了,本來心底無塵室自涼,可是現在,風吹皺一池春水,隻覺陣陣熱風拂麵,幾乎睜不開眼。

“錦盒?好名字!”那個可惡的沈曹朗聲大笑,“詞典裏關於錦的成語都是最有神秘感的,錦囊妙計,錦上添花,錦繡前程,錦心繡口,錦衣夜行,但是錦盒……神秘兮兮的藏著些什麽珍珠寶貝呢?”

說得辦公室裏的人都笑了。

我也低下頭微微笑,答不上話來。我真笨,打七歲起就有這壞毛病,遇到喜歡的男孩便緊張,手心出汗,雙耳失聰,兼啞口無言。好口才是用來對付子俊那種大塊頭的,他每次看到我都滿臉局促手足無措,我反而輕鬆。可是沈曹不行,他太瀟灑自如了,於是輪到我麵無人色。

但是他還有下文:“咦,為什麽我好像見過你?你有沒有印象,我們到底在哪裏見過?”

我看著他,隻覺茫然。若這話由別的男人說出來,無疑是最惡劣的吊膀子慣用句式,可是沈曹,他似乎不該是那種人。但是見過麵?為什麽我會毫無印象?按說這樣優秀的人物,如果我見過,絕對不會忘記。

一陣香風撲麵,我頂頭上司、設計部經理阿陳走進來:“這位就是沈大攝影師?久仰久仰,有失遠迎!”

這時代還有這樣老套的對白,我忍不住哧一聲笑出來,放鬆許多。

阿陳同沈某寒暄幾句,帶他一一參觀各辦公室,吩咐我:“錦,你打幾個電話,訂好酒店通知我們。”拿我當女秘書使喚。

我憤憤不平,盡管職位低,也是技術人員,堂堂的中央美院大學生,淪落到日複一日對著電腦做些掃描校色的無聊工作不算,還要被他呼來喚去做茶水小妹看待,真也大材小用。

可是不平又如何,拍案而起大聲對他大聲SAY UNRAIR?結果會怎麽樣,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他會笑嘻嘻立正敬禮向我道歉,顧小姐對不起是我錯待了你對你不公平我們的合作至此結束請你明天另謀高就……飯碗就此砸掉。

不為五鬥米折腰?那樣做的前提是家裏有五畝田做堅強後盾。古人動不動掛冠歸農,但是現代城市人呢?哪有農田可耕?天下烏鴉一般黑,無名小卒,走到哪裏都一樣受氣,做生不如做熟,與其轉著圈兒看遍各行各業不同黑暗麵,不如一條道兒走到黑,看久了視而不見也就算數。即使上司是一個不長胡子的男人,聞久了他的香水味兒,也隻有當作清涼油,反正又不是要跟他過一輩子,管他是否性別健全。

這裏是上海,專門消磨人尊嚴誌氣的地方。它要的不是“才氣”,是“財氣”。“財”大而後“氣”粗,無財,最好吞聲。

我於是忍氣吞聲打了一輪電話後匯報:“海鮮坊今天基圍蝦七折,我已經訂了三號包廂。”

“很好。”老板嘉許我,“錦盒越來越能幹了。”

典型的下人的能幹——不在你才高八鬥,而在你八麵玲瓏,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聽話,越聽話越多麵服務就越能幹,如此而已。我再一次忍下委屈。

沒想到種種細節都被沈曹看在眼內,臨出門時有意無意地問一句:“顧小姐不隨我們一起嗎?”

“阿錦?啊,當然,當然。”阿陳見風使舵的本事足夠我學三年,他倚在前台很親切地探頭過來,“錦,我站得腿都酸了,還要等多久你大小姐才能化完妝呀?”那口氣就好像他原本就打算請我,倒是我裝糊塗似的。

我隻得站起來,“已經好了,這就可以走了。”

其實並不情願沾這種光,可是如果不來,不是有氣節,是沒臉色,給臉不要臉。

不過是一頓飯罷了,然而那群小女生已經豔羨得眼珠子發藍,一齊盯住我豎起大拇指,我衝她們擠一擠眼,做個風情萬種狀。

象跋蚌,三文魚,龍蝦船,大閘蟹,最大盤的一道是基圍蝦鮮活兩吃,的確是盛宴,可是食客隻有四個人——老板,阿陳,沈曹,還有我。

雖然我不知道沈曹除了攝影師的身份外還有什麽特殊地位,但是看在魚翅盅的份兒上,猜也猜得出來頭不小。我這個陪客當得相當莫名其妙。但唯其如此,就更要小心應對,木訥了是小家子氣,見不得場麵拿不出手;太活躍了就是小人物禁不起抬舉,雞婆飛上籬笆扮鳳凰。

我沒有告訴他自己曾經買過他一本攝影集,怕被人覺得是巴結恭維。好在那個沈曹既擅談又思維敏捷,不住插科打諢,隨便拈起一個話題都可以高談闊論,卻又並不使人生厭,一頓飯吃得頗不寂寞。

但是討厭的阿陳老是忘不了揶揄我:“你看阿錦,平時打扮得淑女相,一看到吃的就沒出息了,掰螃蟹腿的樣子可真野蠻,要說這外鄉姑娘到底是沒有咱上海小姐來得文雅。”

說得老板一笑。沈曹向我投來同情的一瞥,打圓場說:“今天這蟹的確美味,我也食指大動,恨不得生出八隻手來和蟹子比威風呢。”

我本來打算咽了阿陳這口氣的,平日裏“外鄉人”長“外鄉人”短地被他嘲諷慣了,已經不知道憤怒。但是經不起沈曹這一體諒,反而忍不住反唇相譏:“我們蘇州人吃蟹本來是最講究的,早在晚清的時候就專門製作了一套用來吃蟹的‘蟹八件’,可惜上海人貪吃不懂吃,隻得一雙手來肉搏,這叫‘入鄉隨俗’。”

“你是蘇州人?”沈曹哈哈大笑,接著盯住我,慢吞吞地說,“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裏街,街內有個仁清巷……”

“你說的是錦盒家的地址?”阿陳莫名其妙,“你怎麽知道她家住哪兒?”

老板笑起來:“他說的是葫蘆廟的地址。”明知阿陳不懂,不再理他,隻追著我問,“蟹八件是什麽意思?”

我於是向他細細解說:“就是小方桌、小圓錘、小斧、小叉、小剪、還有鑷子、釺子、匙兒,這八件齊了,就可以墊、敲、劈、叉、剪、夾、剔、舀,把螃蟹皰丁解牛,細嚼慢咽,想怎麽吃就怎麽吃了。”

“這麽多講究?”老板大感興趣,“那不是很麻煩?”

“不麻煩。家家都備著這蟹八件的,一般是銅鑄的,講究一些的就用銀打,亮晶晶的,精巧玲瓏,就像工藝品。在我們蘇州,每到了吃蟹的季節,家家擺出小方桌,把蒸熟的螃蟹熱騰騰地端上來,先剪下兩隻大螯八隻腿,再對著蟹殼四周輕輕敲打一圈,用小斧劈開背殼和肚臍,然後拿釺子鑷子夾出蟹黃蟹膏蟹肉,最後再用小匙舀進醋啊薑啊這些蘸料,用蟹殼端著吃。”我瞥一眼阿陳張口結舌的傻相,頗覺快意,更加繪聲繪色地賣弄起來,“所以呀,這敲蟹殼剔蟹肉的功夫大著呢,吃過的蟹,殼要完整,裂而不碎,肉要幹淨,顆粒無餘。所謂‘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如果蘇州人吃相野蠻,姑蘇林黛玉又怎麽會親力親嚐還賦詩讚詠呢?”

“哈哈,搬出林黛玉助威來了!好,比賽背紅樓,你們兩個可算一比一平。”老板大笑起來,“錦盒說蟹,把我說得都饞了。明年蟹季,一定要去蘇州轉一轉,專門吃蟹去。哪,提前說好了,在座的一個也不許少,到時候一起去,我做東!”

“對,就去阿錦家吃。”阿陳見風使舵,立刻跟著湊趣,“錦,你家的蟹八件是銅的還是銀的呀?”

“瓷的。”我淡淡地說,不軟不硬頂了一句。

又是沈曹笑著打圓場:“瓷的?不可能吧?我聽說蘇州人嫁女兒,蟹八件是陪嫁必需品,再窮的人家,金的銀的陪不起,一套銅的蟹八件卻是最起碼的。你是不是要把蟹八件藏起來做陪嫁,怕我們搶走了不還呀?”

論調笑我卻不是對手,臉上頓時燒燙起來,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幅題為《歎息》的海景照。不知為什麽,這位沈設計師神采飛揚,笑容開朗,可是我卻總覺得他的不羈背後有一種隱忍,一股拂不去的憂鬱創傷。

席間已經換了話題,談起網絡與平麵設計的接軌來。我低著頭,專心地對付那螯八足,漸漸聽出端倪:原來沈曹是位自由職業者,以攝影與設計為生,有作品登上《國家地理》封麵,更是幾次國際服裝大賽宣傳冊和網頁的設計者,年初才從國外歸來,與某國外研究合作,致力於時光軟件開發的新項目,嚐試將音像產品輸入電腦,用特殊的軟件接通,並以聲音催眠,讓操作者神遊於任意的時間地點。換言之,就是穿越時光隧道,身臨其境地了解曆史和世界。

“那我不是可以見到張愛玲了?”我脫口而出,“穿越時空的旅遊,可能嗎?”

“何先生說可能,當然會有理論根據。”阿陳不遺餘力地拍馬,“錦,如果何先生加盟我們公司,與我們合力開發這個軟件,那公司就發大財了。先不論軟件開發成功與否,這份廣告效應已經不可估量。”

我這才明白,今天這些鮑參燕翅的真正價值原來在此。但是一時間我顧不到這些,仍然執著地問:“有了這個軟件,我是不是可以見到張愛玲?”

“你很想見張愛玲?”沈曹微笑地注視我,“從理論上說,是可以的。隻要將張愛玲舊時的生活資料輸入電腦,就像拍電影那樣用畫麵還原當時的背景環境,而你身臨其境,就可以上門尋訪了。”

“天哪!”我目瞪口呆,簡直無法置信,這樣說,我的夢想豈非可以變成現實,這可能嗎?

“科學家已經證明了有時空隧道這回事,而我們的發明,雖然不等於時空隧道,但是已經往前走了一大步。不過,暫時來說,它還隻是一種鏡花水月的旅遊,,是賈寶玉夢遊太虛境,假做真時真亦假。可是它對人類曆史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在真正投入使用之前仍然是個謎。”

“天哪!”我再一次感歎,“我真的可以見張愛玲了?”

“看阿錦這傻樣,除了喊天哪就不會說別的,到底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一點點事就嚇成這樣子。”阿陳最喜歡以捉弄人來賣弄自己的幽默感,哪裏會放過這個諷刺我的機會,當下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狀,拿腔作調地學著我喊:“天哪!”逗得老板大笑起來。阿陳更加得意,越發用手托著下巴,蹙眉斂額,嬌慵地問:“我怎麽能見張愛玲呢?”

分明在取笑我。可是別說,雖然誇張,那樣子還真有幾分像。

老板更加笑不可仰,對沈曹解釋說:“我們阿錦是個超級張迷,就是因為迷張愛玲的小說才跑到上海來的,有句口頭禪就是:我怎麽才可以見到張愛玲?”

沈曹也笑了:“也許這隻是一種美好的設想,不過已經很有實現的可能。人們常說:如果時光倒流,讓我重來一次,我將如何如何。但是世上是沒有賣後悔藥的。不過,我們這個軟件如果開發成功,那麽最終結果就是:所有你期待的緣份都可以夢想成真,生命可以無數次地被重複修改,直到得出一個滿意的人生。”

“天哪!”除此之外我已經不會說別的了。套一句阿陳的話——“先不論軟件開發成功與否”,單是沈曹可以提出這樣的大膽設想已經讓我崇拜到無以複加了。這樣的異想天開,裴子俊打破頭也不會想出一條半條來,他最大的想象力就是如果我生在古代,一定去考武狀元。

咦,慢著,如果軟件開發成功,子俊豈非真的可以上景陽崗打虎了?那麽如果他打敗了,被老虎吃掉,還會回到今天來嗎?

阿陳捅捅老板又指指我,擠眉弄眼地學我的發呆樣子,吃吃地笑,活脫脫一副白相人德性。這個阿陳,為了討老板高興,真是怎麽肉麻都不怕。這麽好演技,又娘娘腔,幹嘛不反串唱戲去?

但是我顧不得理會他們,隻是盯著沈曹問:“那麽依你說,人們可以借這個軟件隨意穿棱時空,那麽她在彼時彼地發生的一切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她回到從前去做了某些事情,而那些事是已經發生過的,那麽她就算改變了曆史又怎麽樣呢?就好像一個人已經死了,我跑回去阻止她死,難道她能重新活過來嗎?”

“這就屬於哲學領域的問題了。”沈曹答,“我們所處的空間是重合的,宇宙裏同時有幾個空間時間在並行,就是說,這個你在不同的時空裏有不同的形象和作為,如果你改變了曆史,那麽雖然在這個時空裏有些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可是在另一個時空它將沿著你改變的方向做另一種發展。”

“這個論調我好像聽過,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嗎?他認為時間和空間一樣,都是相對的,人如果能夠超越光速,就可以去往過去未來。那麽不同的時間地點就有了不同的我。當這個我在上海吃螃蟹的時候,另一個我還在蘇州河裏摸螃蟹呢,是這樣的嗎?”

“差不多。”沈曹點頭讚許。

“不過我怎麽也想不明白。我就是我了,怎麽會有好幾個?比如我昨天看到一本書沒來得及買,今天後悔了,可是再去書店的時候發現已經賣完了。難道我能退回到昨天去再買一本?”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是事情發生的時候,已經記錄在另一個時空了,你的今天還是這樣過。但是你在另一個時空裏的今天便被改變了。”沈曹侃侃而談,“這就好像你在網上發文件,今天發了一個帖子,明天你修改後重發一次。雖然已經發出的帖子既成事實,但是帖子的現狀卻是以另一種修改過的姿態存在。發生了的固然已經發生,改變著的卻依然在改變。換言之,這個時空的曆史是能動的而不是被動的,這樣說,你明白嗎?”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甩一下頭發,仍然執著地回到起點去,“那麽你可以幫我見到張愛玲嗎?”

這一次,連沈曹也忍不住,和老板、阿陳一起放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