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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初的情緒很糟糕,糟糕得不是一般。應該說,從發現黃楊鎮那具屍體開始,沈小初的心情壓根兒就沒有好過,加上又因為刁富貴的案子,窩了一肚子陰火,他感覺自己的骨髓好像被人抽空了一般,整個人蔫耷耷的,提不起一點精氣神來。
刁富貴是什麽東西,一個沒文化的街頭混混,無非有倆臭錢罷了。可是,當今這個社會,香錢也罷,臭錢也好,隻要腰包裏鼓突著,就是嘎嘣嘣的硬通貨,是個人都得向他低頭是不?真是邪性了,嫖娼都能嫖出強奸案來,這刁富貴也真算得上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問題是,是強奸案又能怎麽樣,還不是照樣得把人給放了?沒辦法,誰讓人家是煤炭局長的小舅子呢?誰讓人家的身家,富得流油呢?
沈小初本來卯足了勁兒,想狠狠地收拾收拾這個刁富貴——薊原地麵上的亂啊,百分之七八十跟刁富貴這樣的暴發戶有關——但是,局長出麵了,黎長鈞怎麽說的,他說,案子本身不靠譜,罰上點錢,把人放了算了。案子本身靠譜與不靠譜,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黎長鈞的態度:作為沈小初的頂頭上司,局長黎長鈞的態度是至關重要的,他說案子不靠譜,實際上就是一種姿態,肯定有人出麵說話了,要把案子壓下來,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出麵說話的人,足以左右黎長鈞的態度。不用閉眼睛都能想得出來,對煤炭局長郝國光來說,在薊原地麵上,幾乎就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兒,所以,壓下刁富貴的案子,還真不是多大的事情。
局長黎長鈞態度明確,表明了姿態要放人,沈小初隻有乖乖照辦的份兒。他打電話叫來韓大偉,吩咐他抽掉刁富貴一案的案底,按一般的治安案子處理,罰點錢,然後把人放了。韓大偉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沈小初擺擺手,示意他別廢話:案子辦到這步田地,有天大的意見,還不是白搭?當韓大偉轉身要走的時候,沈小初又叫住了他,沉吟半晌,告訴他別毀掉證據,一應資料,先留著……至於留著有什麽用,沈小初沒說,韓大偉也沒問。
既然收拾不了刁富貴,就讓他放放血也好。按照沈小初的指示,韓大偉連唬帶嚇,說受害者不肯接受調解,不願意撤訴……刁富貴哪還敢再討價還價,乖乖地掏了二十萬。那個賣**小姐,一見到錢,二話沒說,連夜就不見了人影兒。夜總會的那位老板,沈小初也沒輕饒了他,大額罰款不說,停業整頓半年——他就背著人,找地兒哭吧。
沈小初的心裏,終歸不怎麽好受:這叫什麽事兒,不但懲治不了犯罪嫌疑人,還得幫人家把屁股擦幹淨,這是什麽世道啊,沒準兒過幾年,當警察的,不但逮不著賊,反過來,還得替賊把風兒?沈小初有些懨懨的,幹什麽事兒都打不起精神。
薊原縣公安局的辦公大樓臨著一條小街道。最近,大門旁邊新開張了一家包子店,專做酸菜包子,賊好吃。沈小初有時實在煩得受不了,就去包子店裏轉悠轉悠:餓了,吃一籠包子;不餓的話,就討杯茶喝。
店主人叫黑蛋,黃楊鎮半山村人。半個月前,黑蛋摸進了公安局,說是找沈局長。工作人員把黑蛋帶到沈小初的辦公室。剛開始,沈小初一愣,硬是沒認出來,待到對方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沈局長”,沈小初才反應過來:感情是他在黃楊鎮查案時碰到的那個小夥子,憨厚、一心討媳婦的那位。
黑蛋支吾了半天,沈小初才搞明白:這小子山裏呆膩了,莊稼也沒什麽看得過眼的收成,想來城裏做生意。
沈小初問他:
“會什麽手藝嗎?”
黑蛋說:
“不,不會,沒什麽手藝,我……啥都不會……”
“啥都不會?”沈小初奇怪地看了黑蛋一眼,“啥都不會,能做什麽生意?”
“我,我,我就會蒸包子,酸菜包子,好吃著呢……”
沈小初一琢磨,也成啊,就開一包子店,沒準兒還真賺錢了呢。沈小初幫著給找了房子,就在公安局大門口兒,旁邊,十來平米。把房子簡單地裝修了一下,一周後,包子店就開張了。店名是沈小初給琢磨的,就叫“半山人包子店”。還別說,黑蛋的手藝真是不賴,做的酸菜包子,聞著就噴噴香,一口咬下去,香得過癮,酸得爽口,開張沒幾天,來的客人就絡繹不絕。
沈小初挺喜歡這個小夥子的。他見慣了城裏人的勢利和狡詐,見慣了官場上的相互傾軋和算計,黑蛋的憨厚,讓沈小初有一種很放鬆的感覺。鄉裏人好啊,憨厚,樸實,對人對事不設防,跟這樣的人呆在一起,你不用提防什麽,踏實!
看沈小初悶悶不樂的,黑蛋就問他:
“沈局長,啥事不高興啊?”
沈小初搖搖頭,說:
“沒事兒,沒事,能有啥事?”
黑蛋說:
“你們吃公家飯的人,不愁吃不愁喝的,還有人給發工資,也有煩惱啊?”
黑蛋說得挺誠懇,但在沈小初聽來,這話特逗。
他難得地擠出一絲笑容,說:
“我說小子噯,這吃公家飯的人,跟不吃公家飯的人有什麽兩樣嗎?咋著就不能有煩惱?”
黑蛋摸摸後腦勺,說:
“俺是不懂,這沒病沒災、不愁吃不愁穿的,還有啥想不開的?有啥可煩惱的?”
得,黑蛋這句話,反倒把沈小初給問住了。略一尋思,沈小初忍不住感歎起來:還是當老百姓好哇,他們對生活的要求,僅僅停留在“沒病沒災、有吃有穿”上,在他們看來,隻要達到這兩條,就可以知足常樂了。
有一次,扯起家常,黑蛋說,他們家在十來年前啊,還過得去,在村裏也算得上是富家戶了,後來出了點事情,家事就敗落了。
問他出了什麽事情,黑蛋有些猶豫,支吾了半天,才說自己的父親跟支書的兒子起了爭端,失手打了對方。
見他不願意細說,沈小初就不再問,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回辦公室轉轉。
黑蛋把他送到門口,神秘兮兮地說:
“山上死過人,死過好多人。”
沈小初沒了說話的心情,慢吞吞地拐進公安局的大門。死人有什麽奇怪的,礦區嘛,哪天不在死人?非法小煤窯左開一個,右開一個,滿山遍野都是;本地的煤工,外來的打工者,甚至還有一些身份不明的盲流……連一個有效的管理機製都沒有,不死人才怪?
不過,黑蛋的話倒提醒了沈小初:礦山上存在的種種問題,是得想想法子,不然,一旦碰上大的事故,後果不堪設想。沈小初聽說,新來的這個代縣長李明橋,跟以往的領導有點兒不大一樣,竟然敢在常委會上直接“尥蹶子”,試圖強行撤換幾個一級局的局長,包括煤炭局長郝國光和他的頂頭上司黎長鈞……個性夠強,但就是不知道,這樣的人能不能在薊原立得住腳跟。沈小初打算,哪天得空了,不妨去找找李明橋——瞎貓逮死耗子,碰運氣唄。
李明橋的第一感覺是,有一張密集的大網兜頭向他罩來。在這次常委會上直接發難,是李明橋蓄謀已久的事情,至於薊原第二個五年規劃的方案和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改製的相關問題,原本就是個幌子。那兩個議題,早一天過會,與遲一天過會,幹係不是太大,不會影響到薊原縣本質性的工作——幹部隊伍的老齡化與不作為等問題,才是製約薊原發展的根本弊端所在。
事前,李明橋認真分析過自己可能遇到的阻礙,明擺著,阻力不會小,但最大的阻力,肯定來自縣委書記杜萬清。李明橋當然不會忘記,他第一次跟杜萬清提出要撤換郝國光等幾名局長的時候,就遭到了杜萬清的斷然拒絕。正因為無法做通書記杜萬清的工作,李明橋才決定鋌而走險,舌頭打了個彎,把話題繞到幹部問題上去了。他的目的很明確:逼宮!隻要迫使杜萬清在常委會上同意自己的提議,那麽,把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周伯明等長期盤踞在實權位子上的局長,免掉或者挪到二線去,應該不是什麽難事情。
讓李明橋非常意外的是,最大的阻礙,竟然不是來自書記杜萬清。
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竟然是政府這邊的常委,李明橋的副手,常務副縣長黃誌安。
黃誌安說:“明橋同誌的提議,我不同意。我們在座的,心裏都清楚,一個幹部的任免,必須經過嚴格的組織程序。明橋同誌說,有人改小了自己檔案上的年齡,證據呢?凡事要有證據,沒有證據的事情,怎麽能拿到常委會上來胡亂說呢?”
黃誌安的話裏麵帶著明顯的火藥味兒,看來,當初一股腦收了人家的財權,人家的氣還沒消呢。
李明橋接過話頭,毫不客氣地說:
“證據不證據的,我們先不討論這個,大家都長眼睛看著,一個人的實際年齡,完全從外貌上可以估摸出來。別的人不說,周伯明多大年齡了?檔案上是五十三歲,他兒子呢,兒子都四十一歲了,父子倆的年齡,才差了十二歲,難道周伯明十二歲上就結婚生子了?老子當局長,兒子都當到鄉鎮書記這一級了——社會上這幾年流行‘富二代’,我們薊原倒好,都流行‘官二代’了……郝國光在煤炭局幹了多長時間了?三十八年:九年普通幹部,八年安監科長,十年副局長,十一年局長,他現在檔案上的年齡是五十四,他參加工作的時候年齡多大?難道參加工作的時候隻有十六歲?”
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吭、吭了兩聲,慢悠悠地說:
“明橋同誌的意見,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一個地方的幹部隊伍,還是穩定點兒好,中央不都提倡‘穩定壓倒一切’嗎?這幾個局的頭頭,幹的時間是長了點兒,但是,不能把幹的時間長短,作為任免幹部的標準吧?這不符合組織原則啊。至於年齡,沒見有關部門出具什麽證明,又能說明什麽呢?檔案上是多大,就是多大唄。能者多勞,我看啊,這幾位局長,都挺能幹的。”
其他幾位常委都附和著說:“是啊是啊,是挺能幹的。”
李明橋成了孤家寡人。他想象中最強悍的阻撓者杜萬清,除了剛開始說的幾句冠冕堂皇的開場白以外,壓根兒就沒有表態。杜萬清半閉著眼睛,一副神定氣閑的架勢。反倒是李明橋忽略了的其他常委,竟然一窩蜂似的跳出來反對。李明橋原本以為,杜萬清和自己,作為縣委、政府兩邊的主要領導,通常情況下,在一些重大問題的決策上是具有導向作用的。按照中國的國情,主要領導表明了態度要辦的事情,其他副手,一般不會擰著對著幹,也擰不過去,胳膊拗不過大腿啊。沒想到,他這個代縣長的根基竟然如此薄弱,偌大一個會議室,一眾常委,沒有一個幫李明橋說話的。李明橋的一顆心直往下沉:這說明了什麽?說明薊原的幹部隊伍,不光這幾位局長有問題,這一眾反對他的常委,沒準兒就跟這些局長穿同一條開襠褲,他們即使不是沆瀣一氣,至少,也沒有站在公道的立場上說話,年長富、黃誌安,包括紀委書記、政法委書記,等等,他們哪個是替薊原著想了?他們哪個是本著自己的職責和黨性原則說話了?他們在包庇,包庇郝國光、黎長鈞他們。
這就是李明橋麵臨的現實:如果他是一杆已經發起進攻的長矛的話,他麵對的這一溜兒常委,就是一堵牆,一堵厚實的牆。
李明橋明顯低估了自己的對手。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官本位”思想占據了主導作用,他以為,在中國這樣一個典型的以政治為主體的國家,官員們手中的權力,是比較大的,尤其像杜萬清和他這樣的地方主官,基本上可以左右一個地方上的政治、經濟,甚至文化的發展,等等。他完全忽略了薊原的特殊性,那就是:煤炭。薊原的煤炭,不僅僅是衢陽市的經濟命脈,甚至在整個甯江省的經濟格局中,薊原的地位都是不可或缺的。煤炭是什麽?就是金錢,就是利益。他李明橋可以不為利益所誘,可以不為金錢低頭,可是,縣上的其他領導呢?難保他們為了某些潛在的利益和人情,而做出違背黨性原則的事情。李明橋認為自己太天真,太不成熟:他把人的本性想得太善良了,他把自己的這些同僚,都看成跟自己一樣的人了——他忘記了:有時候,在巨大的利益麵前,職責算個屁!良心算個屁!黨性原則算個屁!他這個代縣長,本以為隻要自己行得正,走得端,廉潔自律,就大可“有理走遍天下”,狗屁!在人家群起而攻的情況下,自己的“理”在什麽地方呢?
李明橋很明了自己的處境,他清楚,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
李明橋想不明白的是,書記杜萬清為什麽不表態?按道理,杜萬清應該是第一個表示反對的人,因為他們第一次溝通的時候,杜萬清就否決了李明橋的意見,李明橋把書記明確反對的提議擺到常委會上來,本來就是對書記杜萬清的大不敬,不管李明橋有沒有這方麵的意思,杜萬清都會認為,這是對他權威的漠視和挑戰——杜萬清還不怒火中燒?難道,杜萬清知道自己的提議會遭到其他常委的一致反對?還是杜萬清的一言不發,原本就是對其他常委的默許與縱容?奇怪的是,這些人,在平時的工作中就像一盤散沙,各自嗬弄各自的小山頭,沒想到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的意見竟然空前地一致。
答案隻要一個:郝國光、黎長鈞他們,有礦山的有礦山,有錢的有錢,有權的有權,自己的這些同僚,十有八九跟這幾名局長組成了利益共同體!
這就比較麻煩:你搗進了人家的心窩子,人家還不跟你拚命?
但李明橋不是個容易妥協的人。他也沒打算妥協。他從一旁的公文包裏拿出一疊信,抖了抖,說:
“你們不是要證據嗎?那麽,我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我手頭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是,在我還沒有來薊原上任的時候,就已經有寫給我的告狀信了。我來薊原,短短的三個月時間,收到了多少告狀信?二百七十八份,平均一天三份,都是告郝國光、黎長鈞、張得貴、周伯明幾個人的,老百姓都把這幾位局長編成順口溜了,老百姓怎麽說的,說這幾個局長的位子,就是郝國光他們的鐵板凳!”
黃誌安說:“他們都在實權部門,得罪人在所難免,有人積怨在心,搞小動作報複,也是常有的事情。我的辦公桌上,也是成堆成堆的告狀信——如果僅僅憑借幾封告狀信,就把幹部撤掉,哪還讓不讓人幹工作了?誰還幹工作了?”
政法委書記說:“是啊,黃副縣長說的有道理,我在政法口工作多年了,憑空誣陷、誣告的事兒,多了去了。一個我們政法委,一個紀檢委,告狀信都是用麻袋裝呢。”
李明橋的火氣倏地冒了上來:聽聽,什麽話?憑空誣陷、誣告?說得多輕鬆:用麻袋裝告狀信?就壓根兒沒考慮一下,這麽多告狀的,我們自己的工作是不是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我們的幹部,是不是真出了什麽問題?
他忽地站起來,用力一拍桌子,厲聲說道:
“既然大家都認為是憑空誣告,那麽,我以縣委副書記、代縣長的名義,建議紀委等相關部門成立調查組,把這些告狀信上列舉的事情,一項一項的查,查個明白,查個清楚。如果情況屬實,這些幹部真存在違法違紀的情況,該撤的撤,該換的換,該法辦的法辦;如果屬於憑空誣告,就算還我們這些幹部一個清白!”
李明橋的這一舉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他常委都愣了,連半閉著眼睛的杜萬清,都猛地睜大了眼睛。會議室裏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安靜得掉下一根針去,似乎都可以聽見聲響。
靜默了好半天,黃誌安才小聲嘟嚷道:“這是幹什麽?發這麽大火幹什麽?”
年長富也說:“明橋同誌消消氣麽,這是開常委會,又不是在罵街……”看李明橋鐵青著臉,年長富的後半句話又咽了回去。
最為難的是紀委書記,他不知道該怎麽表態。他看看縣長李明橋,又看看書記杜萬清,再看看其他常委,似乎想看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來。但杜萬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李明橋則鐵青著臉,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至於其他常委,卻是各懷心事,各具表情。他不敢說查,也不敢說不查,查與不查,不是他能說了算的,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會議室的氣氛一時僵持下來。
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縣委辦主任快步走到李明橋身邊,輕聲地說:
“李縣長,有你的電話。”
電話?誰的電話?這個時候,誰會給他打電話,還打到縣委這邊來了?李明橋在開會之前,就把手機關了,他怕有人電話上說情,但是,誰會把電話打到縣委樓上來呢?
這時,杜萬清發話了,他說:
“明橋同誌,你先去接電話,等你接完電話,咱們再議。”
書記杜萬清讓他去接電話,當著這麽多常委的麵,他想不去接都不成。也好,借機離開一下,緩和一下會議室的氣氛,真這麽僵持著,也不是辦法。
李明橋出了會議室,來到相隔不遠的縣委辦公室。他拿起擱在電話機旁的聽筒,猶豫著“喂”了一聲,話筒中立刻傳來洪亮而熟悉的聲音:
“明橋嗎?我是翟子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