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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政局長周伯明來找書記杜萬清告狀。
周伯明說,這李明橋也太霸道了,他來薊原才幾天,就想把財政大權全部攬過去,說什麽要一支筆批錢。
杜萬清沒吭聲。他知道財政局長是什麽意思,財政局長想讓他表個態。如果換作是以前,杜萬清也許就順著財政局長的話頭,拿個意見出來了。但今天,杜萬清的情緒不怎麽好,就不想表這個態。
見杜萬清沒有說話的意思,周伯明就又說:
“杜書記,你說,這還讓不讓我們開展工作了?他一支筆批錢,連黃副縣長批錢的權力,都給收了回去,這會給我們的工作造成很多障礙。”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杜萬清再沒個態度,顯然說不過去。但他沒有站在財政局長周伯明的立場上,而是站在了代縣長李明橋的立場上。他告訴財政局長,身為一縣之長,李明橋提出一支筆批錢,試圖規範財政收支製度,這沒有什麽不穩妥的地方……更何況,李明橋之前跟他通過氣,他是點頭同意了的。
周伯明的嘴巴張了張,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事實上,書記杜萬清說了假話。
薊原縣的財政情況,怎麽說呢,在衢陽市下轄的十七個區縣裏,是最好的,主要是沾了煤炭資源的光。財政上有錢,管錢袋子的財政局長周伯明平時就牛皮哄哄的,除了縣上的主要領導,其他副職,除了跟他穿一條開襠褲的常務副縣長黃誌安,他一概不放在眼裏。
杜萬清心裏非常清楚,這些局長手裏麵的權力太大了,分管的常委和副縣長根本就指揮不動他們。李明橋一心要調整這些局長,原因就在這裏。但杜萬清還是否決了李明橋的意見,他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動幹部。他今年58歲了,老了,頭發都白了,他這個縣委書記也當到頭了,再堅持個一年半載,他就該解甲歸田,徹底退休了——一個快要退休的縣委書記,為什麽非要給自己樹一大堆敵人呢?李明橋不一樣,人家年輕,三十五六歲,正是幹事業的時候,加上又有翟副書記在背後力挺,是很容易幹上去的。年輕人有闖勁和開拓精神,這沒什麽不好的,他杜萬清當年也年輕過——但薊原的情況特殊,一些不該招惹的人,最好不要招惹。杜萬清很想告訴李明橋一句話,他很想對李明橋說,要愛護自己的政治羽毛,不能輕易讓自己折了翅膀。但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杜萬清看得出,在自己否決了李明橋的意見之後,李明橋的麵部表情中,流露出了相當程度的疑惑和不快。但他不想跟李明橋解釋什麽。有些事情,是沒法子解釋的。當李明橋失望地離開他的辦公室的時候,杜萬清也曾產生過一瞬間的猶豫,懷疑自己的決絕態度,會不會挫傷年輕縣長的積極性,但這個念頭隻是在腦子裏一晃,就過去了。
就在上一周,李明橋主持召開了一次縣長辦公會議。會上,李明橋明確提出,今後所有的財務行政性支出,無論多少,都要由他這個縣長“一支筆簽批”。李明橋這樣做,等於把其他副縣長手上的財權,一古腦兒收了回去。這件事情,杜萬清也是事後才知道的,李明橋不但沒有跟他通氣,而且,壓根兒就沒打算征求他這個縣委書記的意見。這讓杜萬清的心裏多少有點堵,不大痛快。他之所以告訴財政局長,李明橋這樣做是經他同意了的,原因是他不想再助長財政局長周伯明的囂張氣焰——都把財政局開成自家的銀行了,他這個財政局長,眼裏麵還有沒有縣委縣政府,還有沒有黨紀國法?黃誌遠怎麽啦,一個小小的常務副縣長,仗著分管財政城建交通口兒,動不動給這個工程追加預算,給那個工程追加預算,天知道追加的錢都幹了什麽。杜萬清知道,常務副縣長黃誌遠和財政局長周伯明關係密切,屬於那種能夠隨時隨地尿在同一個壺裏的人,李明橋收回黃誌遠的財權,就等於削弱了財政局長周伯明的財權,周伯明當然不痛快。在內心深處,杜萬清並不反感李明橋的這種做法,他隻是隱隱地有些擔心:李明橋這麽幹,無形中又給他自己樹了一批敵人,而且這批敵人,就盤踞在他的身邊,是他手底下那些副縣長們,尤其是黃誌遠,這個人很不簡單,富有心機不說,在薊原幹部當中的根基也比較深,如果不是李明橋從市上空降下來,薊原的縣長有可能就是黃誌遠。杜萬清曾經很直接地提醒過李明橋,說他頭上的“代“字還沒有去掉,行事應該低調些。但李明橋顯然沒有聽進去,依然我行我素。
到杜萬清跟前來告狀的人,財政局長不是第一個。之前,水電局長、城建局長就來找過他,很委屈地對杜萬清訴苦,說李明橋官僚主義,把他們叫去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就差讓他們停職寫檢查了。李明橋沒有停水電局長和城建局長的職,但卻勒令自來水公司的頭兒和城建局負責市政工程建設的一位副局長,向縣委縣政府寫出辭呈。李明橋當時的原話是:“撤職太難聽,給你們留點兒麵子,自己提出辭職好了。”這位年輕縣長的火氣很足。
李明橋之所以大發雷霆,是因為有段時間,他每天上下班的時候,發現有一條街道老是被挖開,街道堵塞了半邊,成了單行道。李明橋讓辦公室主任衛振華去問了問,回答說是在埋下水管道。哐當哐當地折騰了大半個月,下水管道埋完了,路麵修補一新。過了沒幾天,那段街道的另一邊又被挖開了,又堵住了半邊街道。這次,李明橋火了,讓司機把車停到工地邊上,親自去問正在施工的民工。民工告訴他,這次是要埋自來水管道。李明橋不去辦公室了,他讓衛振華通知分管交通城建口的副縣長,還有自來水公司的經理,以及水電、城建、交通等部門的頭頭,讓他們統統趕到工地來,他這個代縣長臨時決定現場辦公。
李明橋的現場辦公隻用了十五分鍾時間,他向與會的各部門領導提出了一個非常技術性的問題:埋下水管道挖開的壕溝,能不能同時把自來水管道也埋進去?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以後,李明橋說:“既然從技術上來說不存在什麽難度,那麽,從現在開始,我不希望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你挖你的我挖我的,你埋你的我埋我的,各部門要有互助協作精神,如果自來水公司和城建局溝通一下,在埋下水管道的同時,埋自來水公司的管道,這樣,兩個項目的施工周期將大大縮短,提高工作效率不說,還可以節省至少50%以上的施工經費。”
接下來,李明橋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決定,他說,他以縣委副書記、代縣長的名義,建議自來水公司經理和城建局負責市政建設的一位副局長,向縣委縣政府提出辭呈。
自來水公司率屬於縣水電局,水電局長試圖解釋一下,他告訴李明橋,各個項目,負責的部門不同,專項經費不同,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基本上也是迫不得已,很正常。
李明橋不聽。李明橋說,不管哪個部門負責,都是共產黨的部門;不管哪個項目的專款,都是政府的錢、納稅人的錢……能節省的時候為什麽不節省?
杜萬清明白,李明橋是那種比較強勢的領導,年輕,有想法,工作上有闖勁兒,這多少有點兒像他服侍過的主子翟子翊,翟子翊在市委常務副書記的位子上,作風潑辣,以敢諫直言著稱,有時候,連市委書記和市長都懼他三分。但是,大凡比較剛硬的物件兒,更容易折斷受傷——杜萬清覺得李明橋太過理想主義,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當今這個社會,曆來是各守各的山頭,各發各的財,指望政府下轄的各部門為了節省經費、提高工作效率相互協作相互配合,門都沒有——你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管得了薊原縣,管不了全國各地的其他縣市啊。
告狀的這些人中,財政局長不是第一個,肯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年輕人啊……杜萬清撓撓花白的頭顱。杜萬清比李明橋大出二十多歲,十年一茬人,二十多年,隔著兩代人呢。看來,他這個臨近退休的縣委書記,跟這個年輕縣長之間,還是有著年齡懸殊造成的隔閡和代溝。
杜萬清今天的心情比較鬱悶,應該說,非常鬱悶。這與他之前接到的一個電話有關。電話是從省城打來的,打電話的人是他高中時的一位同學。杜萬清的這位同學,在省人民醫院供職,內科主任醫師,心腦血管類專家,他是杜萬清多年來的專職保健醫師,大凡杜萬清有個頭疼腦熱的,別的醫院不去,別的大夫不找,隻找他這位同學。兩個月前,杜萬清感到胸口某個部位隱隱作疼,剛開始沒在意,後來發現疼的頻率越來越快,疼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就去了省人民醫院。同學建議他做個全麵檢查。他同意了,於是,化驗血、尿、大便,檢查心、腦、肝、腎,等等,凡是需要檢查的部位,統統檢查了個遍。今天早上,同學打來電話,說是檢查結果出來了,沒什麽大毛病,就是發現肝部有一塊不太明顯的陰影,究竟是什麽東西,暫時還沒有得出確切的結論,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
老同學說,讓他哪天有空閑時間了,上省城一趟,再檢查檢查。
掛斷電話,杜萬清的心裏麵突然就咯噔一下。他承認,跟自己的老同學在電話中閑聊的過程中,他都沒有多想,甚至當對方要求他去省城複查的時候,他都沒有意識到有什麽不妥。一切都是在放下電話以後發生的:陰影?杜萬清突然意識到,老同學用的這個詞,對他這個年齡段的人而言,感覺特別不好。陰影,一塊尚沒有得出確切結論的陰影,而且在肝部——一個很容易壞死的部位——想想看,會是什麽後果?盡管同學一再聲明,這樣的陰影,一般情況下不會有太大問題,放在普通人身上,根本不會有大夫在意。同學開玩笑說,杜萬清是一縣的父母官,身份特殊,責任重大,所以他這個內科專家格外認真,需要重新複查,確診陰影是什麽原因造成的,看有沒有其他病變的可能。
但杜萬清的心裏還是不怎麽踏實,他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他感到自己老同學用的“陰影”這個詞,對他這個在官場上浸**了一輩子,而且仕途之路即將走到盡頭的縣委書記來說,帶有某種宿命的味道。
駱曉戈在電話中嚷嚷:“李明橋,你在薊原折騰什麽呢?家裏都成集貿市場了。”
李明橋說,請駱曉戈護士長說話放尊重點兒,他現在是薊原縣的縣委副書記、代縣長,幾十萬百姓的父母官,身份放在哪兒,應該得到駱護士長的尊重。
駱曉戈“撲哧”一聲,笑了。
她說:
“得得得,就一七品芝麻官兒,有什麽了不起的,還顯擺起來了?”
李明橋說:
“七品芝麻,它也是芝麻啊,又不是黴爛的豆子什麽的。”
駱曉戈說:
“不跟你貧嘴,正上著班呢。說正經事,你們薊原的幹部最近老往家裏跑,大包小包的,尤其是有一位什麽公司的經理,用報紙包了十萬塊錢的現金……”
“哪個公司的經理?你收了?”李明橋警覺地問。
“收了,當然收了,送上門的錢,憑什麽不要?”駱曉戈咯咯咯地笑。
駱曉戈一笑,李明橋就放心了。他知道駱曉戈的脾氣,除非對方放下錢轉身就跑,否則,借她仨膽,她也不敢收別人的錢,這女人膽小,隻希望守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他問:
“哪個公司的經理?留得有名字嗎?”
李明橋對這些往他家裏跑的幹部和老板,是有戒心的,薊原的煤老板多得跟牛毛一樣,各人有各人的門道,背景複雜——這些人,工作上可以打交道,平時的私人關係,還是不要有什麽牽扯的好。李明橋不期望誰給他送錢送東西,他隻想當好這個縣長,幹好自己分內的工作。
“名字忘了,好像是什麽自來水公司的經理,說你準備撤了他。”
李明橋明白了。他告訴駱曉戈說:“不是準備撤了他,而是已經撤了。”
“李明橋,我知道你的臭脾氣,認準的事情八頭牛也拉不回來,但是,你得策略一點兒,別老是直愣愣地得罪人——有些人得罪不得。”
李明橋問:
“還有哪些人往家裏跑?”
“記不清了,反正都是薊原的幹部,這個局長那個局長的,我是門讓進,水讓喝,東西怎麽拿進來的,讓他怎麽拿回去。”
李明橋說:
“這樣吧,以後呢,隻要是薊原的幹部,你就連門都不要開。”
駱曉戈說:
“我是不想開來著,可是,你手底下的那些幹部,摁門鈴特執著,你說,我要是不開門,還不得讓門鈴聲聒噪死?”
“放心,我老婆命大著呢,死不了。”
“死了就遂了你的心了,正好換老婆——老百姓怎麽說的,當今社會三大喜事:升官,發財,死老婆……你不就能沾上兩樣了?至於發財嘛,李明橋,我看你還是別指望了,你這輩子發不了財。”
駱曉戈說得對,他李明橋這輩子發不了財,他也不準備發財。母親臨去世的時候告訴李明橋,他父親在世的時候,是一位很有政聲的領導,雖然隻當了個副縣長,但在當地老百姓當中的口碑是非常好的。李明橋有意無意地把自己英年早逝的父親當作自己的楷模。他不是不想發財,而是認為,有些個物件兒,是具有殺傷力的:比方說,金錢;比方說,欲望;比方說,女人……等等。這些東西,無一例外,自身就裹挾著無與倫比的殺傷力,尤其對身在官場的人,殺傷力尤甚。
自來水公司的經理,算是撞到了他李明橋的槍口上,別說十萬塊錢,送一百萬都保不住他的帽子。那段時間,李明橋本來就窩火,結果,他上下班經常路過的一段街道,動不動被挖開,今兒個埋下水管道,明兒個埋自來水管道,弄得一片狼藉。兩家部門完全可以相互配合,既節省經費又能縮短工期,但他們偏偏各幹各的,你埋了我再挖開,我埋了你再挖開……問題還不僅限於此。李明橋知道,除了下水管道和自來水管道,說不定那天,通信部門又會給街道動手術,埋什麽光纖光纜之類的。李明橋狠狠地把城建部門和水電部門的領導批了一通,他覺得,街道是用來通行的,是給這個城市服務的,又不是傷病員的肚皮,說開刀就開刀了,說破膛就破膛了,即使是傷病員,肚子上劃開上一兩次還可以,那經得起你三天兩頭折騰?各管各的山頭,還不是為工程上的那點破利益?把各自的利益放在了第一位,卻把原本應該放在第一位的工作,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上,李明橋最反感這個。有些時候,你占點兒公家的便宜,李明橋也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前提是,你得把自己分內的工作幹紮實幹漂亮了,否則,你就最好別伸手。李明橋當場拍板,讓自來水公司的經理和市政工程公司的經理停職檢查,捎帶把城建局負責市政工程的一位副局長也給擼了下來——該副局長從李明橋來薊原赴任的第一天起,告狀信就不斷線,據說,城建局局長隻是個傀儡,真正當家的,就是這位副局長,市政工程上的事兒,百分之九十以上由這個副局長說了算。這次撤幹部,李明橋有點兒殺雞駭猴的意思,他沒有跟縣委書記杜萬清通氣,隻是按法定程序,該政府內部處理的,縣長辦公會就決定了,該組織部管的幹部,備好材料報縣委常委會過會。書記杜萬清也沒有表示反對,默認了李明橋的決定。
李明橋不是個容易妥協的人。他知道,自己頭上的這個“代”字,還要戴一段時間,但形勢不等人,他不能為了自己能順利地當選縣長,而昧著良知聽任個別局長占著茅坑不拉屎,在薊原的地麵上招搖。過幾天要召開一次縣委常委會議,重點研究個別領導職務空缺單位的人事任命,不管郝國光他們有什麽背景,有多大的官兒給他們撐腰,李明橋都決定在這次會上碰碰這些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