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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國光從黃小娜的身上滾下來,癱成了一堆軟泥。每次都是這樣,郝國光一定要盡興,不盡興的話,他壓根兒就不會從黃小娜的身體上下來。

黃小娜是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總經理,年齡剛跨上30歲的門檻,獨身主義者。在薊原縣,像黃小娜這樣既有財、又有貌的年輕女性,多了去了,大街上整天開著紅色寶馬車遛圈的女士,不下二三十個。

這些女人裏麵,一小部分是煤老板的妻子,大部分則是煤老板的小蜜。老百姓平時閑得無聊,飯後討論這輛是某某老板“小蜜”的,那輛是某某老板“二奶”的,那那輛是某某老板“幹女兒”的,後來,老百姓幹脆戲稱紅色寶馬為“二奶車”。但像黃小娜這樣擁有自己的公司,而且公司的煤炭外銷額度,占了薊原煤炭外銷份額的50%以上,好像除了黃小娜以外,還沒有哪個女的能有這樣的實力。

除此而外,黃小娜的漂亮在薊原也是出了名兒的。打個簡單的比方:黃小娜隻要在大街上走,凡是看見她的男人,一準兒在內心深處已經把黃小娜意**了一遍,甚至若幹遍——這一點兒也不誇張。當然,黃小娜很少在街上步行,她原先也有一輛紅顏色的寶馬,後來嫌“二奶車”難聽,就處理了,換了一輛白顏色的奔馳。

郝國光有個特點,就是在有的時候,可以做到一心二用,就像剛才,他在黃小娜身上大肆動作的時候,在他大腦裏麵盤旋不去的,卻是剛來薊原就任縣長不久的李明橋。郝國光本能地意識到,這個新來的縣長李明橋,對他這個煤炭局長不怎麽感冒,他能明顯地感覺到李明橋的不友好。在郝國光看來,這是一個不大好的苗頭!一個縣長,剛剛上任,就對手底下的某個局長不怎麽感冒,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你十有八九得“下課”。如果換了是別個局長,這個局長非PASS掉不可。好在李明橋不感冒的局長是他郝國光——他郝國光是誰?他郝國光才是薊原縣的老大,真正的座山雕。隻要他郝國光願意,稍微動一下手指頭,就夠縣長李明橋好好喝一壺的。

黃小娜去衛生間衝了涼,穿了一套粉紅的睡衣出來。她打開冰箱,問郝國光:

“喝什麽?啤酒還是飲料?”

郝國光的心思還在李明橋身上,就順口說:“隨便,都行。”

黃小娜拿出兩罐紅牛飲料,遞給郝國光一罐,順勢坐在他身邊的沙發上。

“聽說,紅牛富含維生素,強身健體不說,還美容。”

郝國光哈哈大笑,說:“寶貝兒,你也太天真了。這年頭,誰還相信電視上亂七八糟的廣告,淨是騙人的玩意兒——隻要生產廠家給錢,他們什麽不敢說?”

黃小娜嬌嗔地說:“看你,又武斷了。”

郝國光說:“我怎麽武斷了?我要是紅牛的老總,我就讓電視台大肆宣傳:喝紅牛能夠長生不老……專門騙你這種小女孩。”

黃小娜說:“誰是小女孩了?我就圖個爽口而已——你還別說,這玩意兒挺提神的。”

郝國光沒心思跟她討論紅牛飲料的提神問題。他問黃小娜,時間馬上就進入夏天了,公司的運營情況怎麽樣?

黃小娜說:“一切正常,銷售額度比去年同季度提高了3個百分點。”

郝國光在大腦裏麵過了一遍,換算了一下,看3個百分點能換算成多少錢。

黃小娜笑他財奴:“別算了,去年一季度的銷售總額是4.5萬噸,銷售碼洋兩千萬搭個零頭;今年一季度的銷售總額,接近4.8萬噸,銷售碼洋將近兩千三百多萬……多了一百來萬。”

郝國光掐了一把黃小娜的屁股,說:“還是我的甜心聰明,三個點就是一百來萬啊,行。財奴怎麽啦?誰不愛錢啊?千萬別告訴我,說你不喜歡錢。”

黃小娜說:“我當然愛錢啦,我呀,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走過來,都不是人的樣子,全是銅錢的形狀。”

郝國光就撓黃小娜,黃小娜咯咯咯地笑著求饒。

當年,郝國光還是煤炭局安監科科長的時候,管著礦山上的安全生產這一塊兒,那時候官小,大錢小錢都看上,屬雁過拔毛那種。有煤老板背地裏溜怪話,說:“郝科長那人啊,天上飛過一隻蚊子,都要刮下二兩油來;前麵走過來一人,搭眼瞅過去,壓根兒不是人形,都是銅錢的形狀……”這話傳到郝國光的耳朵裏,他當時沒吭聲,時間不長,該煤老板的洞子就以不符合安全生產為由,給封掉了。這次,該老板身上刮下來的,可不止二兩油,二斤膘都不止。

黃小娜常常拿這個來取笑郝國光,郝國光也不以為忤,權當鬧著玩兒,喜歡錢又不是罪過,沒什麽丟人的。

郝國光的邏輯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也能使磨推鬼,總之,隻要有錢,鬼推磨也罷,磨推鬼也罷,主動權就在你手裏。他認為,人這一輩子,什麽都可以沒有,就是千萬不敢沒有錢。有錢多好,有錢就什麽都有了,權力,地位,美女……如果自己是窮光蛋,黃小娜會跟自己嗎?大概連正眼瞧自己的心勁都沒有;如果自己是窮光蛋,能穩穩當當地從最小的股級幹部做起,一步一步爬上局長的寶座,而且讓比自己官大的領導都圍著自己的屁股轉圈嗎?剛開始,是權力帶來了金錢,後來,就是金錢帶來了更大的權力,緊接著,更大的權力則產生了更為可觀的效益……說白了,官場也是一種投資,穩賺不賠的商業投資。當然,這樣的投資,不是人人都可以玩的,不是人人都可以坐大的。這就跟玩魔方一樣,會玩的人,能玩出千百種花樣來;不會玩的人,把自己轉暈了,也不見得能轉到正確的軌道上來。

郝國光說:“小娜我告訴你,這個新來的縣長,你得想辦法接觸接觸,摸摸底……這個人,給翟子翊當過幾年秘書,跟縣上其他領導不太一樣,弄不好,是個威脅。”

黃小娜說:“能有什麽威脅?杜萬清不也讓著你三分,他一個縣長,頭上的‘代’字都沒去掉呢,能把你怎麽著?”

郝國光說:“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謹慎點好。如果他跟杜萬清一個脾性,我就有把握對付他,問題是,我懷疑這個李明橋,點子比較硬,別紮了我們自己的手。”

黃小娜說:“行,我試試看。”

郝國光說:“把握分寸,千萬別搞砸了,讓李明橋抓住什麽把柄。”

黃小娜說:“放心吧,前麵灰溜溜走了的那個縣長,還不是說整翻就整翻了?李明橋怎麽啦,不行就讓他挪地兒。”

郝國光拉過黃小娜綿軟的小手,輕輕地拍了拍,說:“小甜心,官場上的事情,你不懂,複雜著呢。換個縣長容易,但換個一半次可以,再換,會出亂子的,何況,姓李的才來一個多月,頭上的‘代’都沒有去掉呢。”

停了停,郝國光又說:“九月份,縣上要召開人代會,在會上選舉李明橋的縣長,如果姓李的真打算擋我們的財路,那就想辦法在人代會上把他選下去。”

郝國光考慮,要不要給省城打個電話,真跟李明橋掰臉較上勁兒,從上到下,會卷進去一大批人的——官場如戰場,但絕不是某一兩個人的戰場,而是一群人的戰場,一群,一大群……

沈小初趕到報案現場,看到刑警隊和派出所的人已經先到了,現場用紅白相間的警戒繩拉了一個圓圈,周圍站著一些圍觀的閑散群眾。

刑警隊副隊長韓大偉迎上來,匯報說:

“沈局,是附近一個村民報的案,屍體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估計是山上煤窯的煤工,死了以後埋在山坡上,被山洪衝了出來。”

沈小初問:

“找人認屍沒有?”

韓大偉說:

“還沒來得及安排。”

沈小初又問:

“有沒有讓人去附近問問情況?”

韓大偉說:

“剛走,一撥去了附近的村子,一撥去了附近的小煤窯。”

沈小初看了看四周的環境,兩邊是大山,中間加逼成了一溜狹長的峽穀地帶,有一條小河,水流不大,河水是黑顏色的。

沈小初跨過警戒繩,走到屍體旁邊。一名幹警掀開蓋著的白布。擺在沈小初麵前的,是一具黑不溜秋的屍體,毫無疑問,是長年累月在煤礦上幹活的工人。屍體腐爛得厲害,四肢已經露出白森森的骨茬,根本看不出本來的五官麵目。

憑直覺,沈小初估計死亡時間應該在三個月以上,屍體爛到這個程度,認屍也就是走個過場,沒有確切的身份證明,一般很難認定死者的身份。身份確定不了,案子根本就不會查出個什麽眉目來,除非找到其它確鑿的證據。根據沈小初多年的刑偵經驗,這件案子,十有八九又是一個懸案!類似於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山上千瘡百孔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煤窯,有合法的,有不合法的,死個把人幾乎成了家常便飯。煤窯雇傭的工人,來自全國各地,四麵八方的人都有,人雜,身份就雜,有的煤窯工人把命丟在這塊兒,家裏人知道都不知道。

沈小初曾經給領導提過幾次,建議縣上加大對礦山的整頓力度,最好把非法的小煤窯全部關掉,不然,礦山的治安問題就是一大隱患。但人微言輕,沈小初提的建議,等於根本沒提,因為壓根兒就沒人搭理他。

韓大偉說:

“我已經安排人去調查最近半年來的報失人口了……但如果是外來的黑勞工,認定身份,估計難度很大。”

沈小初點點頭,沒言語。公安局三令五申,要求各煤炭企業和煤窯主,對自己雇傭的煤窯工人,一定要到當地派出所等相關部門登記。但在實際操作的過程中,很少有煤窯主在意這個,尤其是那些證照不齊的非法小煤窯,就更不敢讓工人去登記了。現實情況是,光滯留在礦山上的外來黑戶勞工,就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這部分人口,根本不在公安部門的掌握之內,也就是說,大部分外來的黑勞工,薊原公安部門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事情很棘手。死的是什麽人?怎麽死的?什麽原因讓他死的,事故?他殺、自殺?病死、猝死?你一概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作為薊原縣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隊隊長,沈小初唯一知道的是,這個人死了,屍體腐爛得一無是處,被山洪衝了出來,癱在河岸上,如同一堆黑乎乎的垃圾……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周圍的群眾指指點點,發出唧唧嗡嗡的聲音。這些人,大部分是附近村子裏的農民,多為留守在家的老叟婦孺之類。沈小初想聽聽百姓們都在議論些什麽,就朝圍觀群眾最多的一邊走去,韓大偉跟在他的身後。沈小初還沒有走近人群,人群就已經自動讓出一條路來。沈小初一愣,這才意識到,老百姓把自己當官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老百姓對所有當官的,都存了一份敬畏心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老百姓跟幹部之間,有了如此之大的心理上的隔閡?這讓沈小初的內心多少有些不舒服,他也是農民的兒子,在他的血管裏,流的也是屬於農民的血液,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他這個副局長兼刑警隊長,根本算不上多大的官兒。

沈小初隻好停下腳步,朝離他最近的一個小夥子招招手,意思是讓他近前來。

小夥子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沈小初問:

“小夥子,哪個村的?”

小夥子回答:

“就前麵,半山村的。”

沈小初知道半山村。該村率屬於黃楊鎮。黃楊鎮有山,叫牛頭嶺,是全縣最大的煤炭產地,半山村就座落在牛頭嶺的半山腰上,因此而得名。

“村裏現在還有多少人?”

“不多了,都去山上挖礦了,也有些去外地打工了。早些年人多,早些年百十口子呢。”

“你怎麽沒去挖礦?”

小夥子靦腆地笑笑,回答說:“俺娘不讓俺去,讓俺在門上娶媳婦。”

沈小初嗬嗬一笑:“娶了嗎?”

“沒……沒呢……”

“相得有嗎?”

“嘿嘿……”小夥子光笑,不回答。

“還沒相得有,是吧?”

小夥子這次撓撓後腦勺,靦腆地說:

“相了幾個,俺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俺;看上俺的,俺看不上人家……”

沈小初和韓大偉都笑起來,小夥子也跟著傻乎乎地笑。

沈小初問:

“你叫什麽名字?”

小夥子說:

“俺名字不好聽,不好聽……黑蛋,俺叫黑蛋。”

沈小初說:

“黑蛋?好聽,這名字好聽,怪親切的。”

小夥子就又笑。

“聽說附近死什麽人沒有?”

小夥子謹慎地看看四周,說:

“沒聽說死人,沒聽說,但山上天天響炮,轟隆轟隆的……”

韓大偉去旁邊接了個電話,又踅回來,說:

“虞書記打來電話,他在鎮上安排了飯局,請您中午一起吃飯。”

沈小初“哼”了一聲,很不客氣地說:

“告訴虞大麻子,讓他把自己的這一畝三分地整安生了,比請我吃飯的強。”

黃楊鎮鎮黨委書記虞守義,長了一臉的大麻子,幾年前在市委黨校進修時,跟沈小初是對鋪,沈小初一直叫他虞大麻子。虞大麻子還有一個外號,叫“揮霍光”——虞守義先後在四個鄉鎮當過黨政一把手。最初,虞守義隻是某個鄉的鄉長,離任時,鄉財政賬戶上,給後任留下了二十九塊八毛錢;接著,虞守義又調去另一個鄉當書記,算是上了個台階,一屆期滿,平調到另一個鎮子繼續當書記,這次,他留給後任的財政賬戶上,隻有五毛錢。虞守義在第三個鎮子上幹的時間久一些,等他離開的時候,他統轄的鎮財政賬戶上,不但一分錢都沒有,還給繼任者留下了三十來萬的欠賬單——這下,後任不幹了,去縣上鬧騰過一回,不得已,縣財政隻好替虞守義擦了屁股,把該鎮外欠的三十來萬,一次性由縣財政核付,這才讓繼任者心裏麵總算平衡了一些。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人們給虞守義起了個綽號,管他叫“揮霍光”,有好事者振振有詞地認為,像虞守義這種做法,放在戰爭年代,是要立大功的,不給敵人留一針一線嘛。

沈小初估摸著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麽收獲,就給韓大偉他們安排了一下,自己掉頭回縣城。臨走的時候,沈小初特意跟黑蛋告了個別,他覺得,小夥子挺憨厚,怪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