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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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曆來是多事之秋。天氣變得非常糟糕,多長日子了,雨還一直下個不停,淅淅瀝瀝的。這樣的季節,從來不缺乏爆炸性的新聞,尤其是薊原縣,能夠引起全城轟動的新聞一個接一個。

先是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的總經理劉東福,被警察赤條條地堵在了酒店的豪華套房裏。如果單單是把劉東福堵在酒店裏,那也沒有什麽特別的,關鍵是,和劉東福一起被堵在賓館**的,還有一個女人,年輕女人。據知情者說,嘖嘖,你們沒見那個女的,十八九歲吧,粉嫩著呢,長得那個漂亮,臉蛋畫得跟楊鈺瑩一模一樣,嘴唇紅嘟嘟的,光溜溜的身段子,白得跟瓷人兒似的……那人不住地感歎,有錢人就是有錢人啊,劉東福頭發都快掉沒了,自個兒的閨女都比那姑娘大,他也就好意思睡?然後又一臉憤激,說,世風真是日下,堂堂女大學生,為倆錢也就奮不顧身地幹了賣**的勾當?

這都不打緊,打緊的是,劉東福剛好碰上縣治安大隊掃黃打非專項整治活動了。治安大隊各個酒店賓館突擊掃**了一圈,意思要折騰點動靜出來,為即將召開的人大會和政協會創造一個“純潔”點的環境。警察衝進去的時候,劉東福還睡得跟死豬一樣,略顯臃腫的軀體光溜溜地橫在**,打著響亮的呼嚕,連褲衩都沒穿;睡在旁邊的賣**小姐驚坐起來,一臉驚恐,懸在胸部的兩隻碩大的**,白得刺目,白得耀眼。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緊跟著就進來了,“哢嚓、哢嚓”,把劉東福和賣**小姐的**都拍了下來。

薊原縣的老百姓們,都知道網上有個 “豔照門”,一個叫張什麽的不太出名的明星,為了接戲被導演睡了,剛開始她沒想怎麽地,後來人老珠黃了,找她拍戲的人少了,找她上床的人也少了,她就想著出一把名,擺脫一下目前的困境,一咬牙,把她跟導演**的視頻掛到了網上。這下子熱鬧了,舉國上下一片嘩然,你想呀,中國老百姓一般不怎麽關心國家大事,卻對這些花花草草的緋聞非常上心,尤其是牽扯到影視明星的。後來,上趕著趟兒,又冒出來一堆裸照,這次更熱鬧,陳什麽張什麽的影星歌星一大堆,男的挺帥,女的也都挺漂亮,反正電視裏麵常露臉兒……

老百姓原本以為,這些都是離得挺遠的事兒,隻能在網上看看熱鬧,沒想到,這次的“豔照門”,竟然就發生在了他們自己的身邊。不知怎麽的,劉東福和賣**小姐的裸照就跑到了網上,還冠了個醒目的標題:

“薊原縣政協副主席和賣**小姐的‘性’褔生活”

拍照片的人也真夠缺德,照片居中最醒目的地方,居然是劉東福傲然挺立的**和賣**小姐碩大的**。無一例外,這張照片成了各大門戶網站的頭題新聞,點擊率高得嚇人,不到半天功夫,上千萬次。

這下好,薊原縣沾劉東福的光,舉國聞名了。

第二個帶有轟動效應的新聞,就是在剛剛閉幕的縣人代會上,衢陽市委指定的縣長候選人、代縣長李明橋,竟然意外地落選了。之前,李明橋在薊原縣擔任了七個月零十八天的代縣長。比起劉東福跟賣**小姐的豔情照來,代縣長李明橋落選的消息,缺少了一些曖昧色彩,不是那麽吸引人的眼球,但也足以讓全縣上上下下的老百姓大跌眼鏡。

有人怪聲怪氣地說:

“這年頭,邪了怪了,黨的政策向來鐵板一塊,啥朝手裏出過這樣的事情?黨說了不作數,還代表說了作數了?”

有人就鄭重其事地解釋,說:

“很正常,很正常,誰讓這個姓李的,閑得沒毬事兒幹,動不動給人家縣委書記上眼藥水哪?”

旁邊的人聽了,連忙糾正,說:

“錯了錯了,這姓李的不是給縣委書記上眼藥水,是老想給‘四大牛逼’上眼藥水……‘四大牛逼’是他惹的嗎?他惹得起嗎?有他仨李明橋也惹不起……”

也有人振振有辭地說:

“你們都是瞎咧咧,知道個屁!人家黃誌安為啥能選上縣長?姓黃的是常務副縣長,在薊原幹得時間長,在代表們中間威信高著呢……李明橋哪兒來的?不就仗著市上有靠山嗎?選下去好,選下去好,省得禍害咱薊原縣。”

據說,人代會結束以後,來薊原坐鎮指導選舉的市委組織部長梁南林回去一匯報,市長翟子翊首先就拍了桌子,聽說翟子翊經常拍桌子,當副書記的時候就拍,隻是這次拍得更響,很震怒。有人據此分析,李明橋十有八九是市長翟子翊的私生子,不然,非親非故的,犯得著嗎?……還有人說,拍桌子的不是翟子翊,翟子翊當了市長,有涵養了,曉得珍惜官帽子了;拍桌子的是市委書記何培基,因為衢陽市委丟不起這個人,不光衢陽市委,甯江省委都丟不起這個人——放眼全國,啥時候出過黨組織委派的幹部落選的現象?自打建國以來,壓根兒就沒有發生過這種“怪事”,薊原縣是首例。

代縣長李明橋落選,最窩火的一個人,是縣委書記杜萬清。

當選票結果統計出來的時候,杜萬清的臉色就很難看。253名代表,有效選票218張,7張作廢票、28張棄權票,代縣長李明橋隻得了76票,而常務副縣長黃誌安則得了142票,堪堪超過半數,剛好當選。

杜萬清看看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梁南林,這位前來指導選舉的市委組織部長,麵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俯身過去,悄聲征求梁南林的意見,是不是暫不公布選舉結果,向市委匯報一下情況再說?梁南林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宣布吧,先宣布吧。在宣布兩名縣長候選人得票數的時候,每報一個數字,杜萬清都感覺好像是在他的老臉上不停地扇巴掌,火辣辣的,又羞又臊。

杜萬清承認,自己又一次犯了嚴重的錯誤。人代會前,他就有種強烈的預感,有人會在人代會上動李明橋的手腳,他也采取了相應的防範措施,但是,事實證明,他這個縣委書記的號召力和約束力,正在逐漸喪失;薊原縣有一圈幹部,正在逐步脫離他杜萬清的領導。

讓黃誌安當縣長?曆史真會開玩笑。當初,在李明橋來薊原之前,市委就有意提拔常務副縣長黃誌安,讓黃誌安出任縣長。市委組織部長梁南林征求杜萬清的意見,杜萬清的態度比較含糊。但私下裏,杜萬清去見了市委書記。杜萬清跟市委書記鄭重其事地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黃誌安平素不夠穩重,缺乏自省和自律精神,如果市委讓一個58歲的老頭繼續留在薊原縣委書記的任上,是出於慎重考慮的話,那麽,提議黃誌安擔任薊原縣的縣長,則不夠慎重,很不慎重。這番話究竟起沒起作用,杜萬清不知道,反正事情後來起了變化,市委改變主意,派了時任市委辦公室副主任的李明橋下來。

那天,會議的議程尚沒有進行完,李明橋就默默地離開了主席台,在眾目睽睽之下,從一個小角門出去,離開了會場。

李明橋的背影顯得是那麽的寂寥,那麽的落寞,那麽的孤單。那一刻,杜萬清內心也有一種試圖拂袖而去的衝動,但他強壓了下去。他不能走,他是縣委書記,二百多名人大代表看著他呢,更何況,市委組織部長梁南林同誌還坐在主席台上呢,他得作陪,否則,縣委書記一甩手走了,不是把這個市委大員晾在了主席台上嗎?杜萬清能夠想象得出李明橋內心的煎熬:在全縣人大代表麵前做政府工作報告的是他,但最後當選縣長的卻不是他——想想看,李明橋的內心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會議閉幕後的晚宴很熱烈,但熱烈中透出一種怪怪的味道。究竟是什麽味道,杜萬清的腦子裏有些迷糊。總之,那天的菜怪難吃,就像在飯碗裏吃出了一隻蒼蠅,有種惡心想吐的感覺;那天的酒也怪難喝,苦,澀,辣,跟喝毒藥差不多……

黃誌安喝醉了,走路都有些飄,是飄,好像刮一陣輕微的風來,黃誌安就會被風吹走似的。他是新當選的縣長,有理由喝醉。他挨桌敬酒,跟所有的代表碰杯,言必稱“感謝”, 杯杯必幹。敬完了,搖搖晃晃地折回來,又要給梁南林敬。梁南林不喝,說這桌已經敬過了,最先敬的就是這桌。

黃誌安不依,硬著舌頭說:

“梁、梁、梁部長……今、今、今天……這酒……您、您、您得喝……您不喝……就是……就是……不認可……我這個縣長……不認可……”

拗不過,梁南林隻好端起麵前的酒杯,很勉強地用嘴唇碰了碰杯沿,算是喝了。敬完市委組織部長,黃誌安又一搖一晃地踅到書記杜萬清身邊,抓起杜萬清麵前的杯子,邊往杜萬清手裏塞邊含糊不清地說:

“杜、杜、杜書記……我得、得……好好地……敬、敬您一杯……今、今、今後的……工作中……您得多照應……”

杜萬清沒有接酒杯,也沒有看黃誌安,隻是冷了麵孔,說:

“你喝醉了!”

黃誌安沒有聽出杜萬清話中的冷淡,見書記杜萬清不接酒杯,就直接把杯子湊到了杜萬清的嘴邊,他的一隻胳膊甚至搭在了杜萬清的肩膀上。

黃誌安說:

“杜、杜、杜……書記……老、老、老杜……咱倆搭班子……是、是、是……最好……不過……了……早、早、早……都該……這樣……了……”

什麽叫做“得意忘形”?看看黃誌安這副嘴臉就清楚了。

杜萬清有些後悔。作為縣委書記,李明橋落選他是有責任的,至少他這個當班長的,沒能當好李明橋強有力的後援。甚至在李明橋剛來薊原的時候,他還對這個過於耿直的年輕人,有些小小的看法。現在想起來,自己當時的心胸是何其狹隘?他應該為李明橋撐起一麵盾牌,擋住那些似有似無的暗箭,或者幫李明橋斬開荊棘,劈出一條光明大道來……但是,他沒有。事到臨頭,當了逃兵的,是他杜萬清,是他這個縣委書記,一把手。

黃誌安當選薊原縣人民政府的縣長,很諷刺不是?杜萬清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大錯特錯了?

李明橋又一次來到了這裏。他撫摸著花崗岩雕刻的巨大的底座,仰望著高聳入空中的挺拔的紀念碑,有一忽兒,他甚至默誦著鐫刻在紀念碑正麵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幾個大字,字麵上的紅漆已經剝落,顯露出斑駁和滄桑的痕跡——是歲月的痕跡!在這個世界上,最具殺傷力的,不是別個,而是歲月,任你堅似鐵、硬似鋼,歲月都可以在你身上留下腐蝕的痕跡,直到你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李明橋承認,一切都結束了。可憐的76票,這就是李明橋來薊原大半年,以大公無私之心辛勤付出得到的回報?現實真是夠諷刺的。李明橋明白,如果把官場比作一個大博弈場的話,那麽,他自己就是那枚已經被淘汰出局的“棋子”。古人總結得多好:“世事如棋”——每個人都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被放置進“社會”這局大棋中,同樣,每枚棋子都試圖讓自己占據最關鍵的點位,做這局棋中做重要的一著“妙手”……但是,李明橋已經失去了機會,至少在薊原縣,別說做一著“妙手”了,就連做一枚普通棋子的機會,都幾乎不存在了。

剛剛宣布完得票結果,李明橋聽到那可憐的76票,他的大腦裏麵“轟”的一聲,當下就懵了。盡管早有思想準備,但在既定的事實麵前,李明橋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懷疑,是計票人員弄錯了,把自己應得的票記成了別人的;或者就是,人大代表們跟自己開了一個不輕不重的玩笑……但理智告訴他,這些都是真的,76票是真的,落選了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可笑得緊,自己這個一心為薊原著想、為老百姓著想的代縣長,竟然被老百姓選出來的人大代表們給否掉了……

當他灰溜溜地離開主席台、逃出會議現場的時候,沮喪、羞愧、失望、淒惶,酸的、鹹的、苦的、辣的,什麽感覺都有,什麽味道都有……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顏麵留在那個會場上了,再在主席台上坐下去,他非崩潰掉不可。

在這個回合當中,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在官場中“謀生”,是需要大智慧的,翟副書記曾經很懇切地囑咐過他,當領導的,一定要讓支持自己的人最大化,讓反對自己的人最小化。翟副書記還告誡他,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是要他一味地妥協,更不是放棄應有的原則,原則是死的,人是活的,要學會利用原則,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把坎坷變成通途。現在想起來,李明橋做的恰恰相反,沒能讓支持自己的人最大化,反而讓反對自己的人最大化了。比起翟副書記的政治智慧來,李明橋差得真是太遙遠了——翟副書記甚至可以把站在自己對立麵的人,都納進自己的陣營中來,為什麽?因為翟副書記根本沒有“陣營”,他的“陣營”就是工作,他隻是用工作本身來統轄和團結身周的幹部。翟副書記的這種手段,不能不說是一著“妙棋”。有一段時間,翟副書記跟時任市長的何培基關係一度很緊張,後來,何培基當了書記,市長空缺,競爭的人選當中不乏大有背景者,但翟副書記以弱勢背景最終勝出,市委書記何培基是起了關鍵性作用的,如果不是何培基跑去省上做了一番工作,市長這頂帽子究竟能不能戴到翟副書記的頭上,尚有很大的不確定成分。

有時候,真理並不一定就是勝利者總結出來的。作為一個失敗者,李明橋的大腦當中忽然前所未有地通透,一些他從前想不明白、也不屑於想的問題,現在一並有條有理地擺在他的大腦裏麵。他終於明白了一句話:要愛惜自己的政治羽毛!這句話,翟副書記對他說過,縣委書記杜萬清也對他說過。李明橋現在才徹底想明白,這句話告訴自己的,不是懦弱,不是逃避,不是妥協,而是策略,一種真正具有政治智慧的策略……策略是什麽?策略就是在某種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要學會曲徑通幽,要學會用時間換空間。因為,你一旦打算硬碰硬,弄不好,遍體鱗傷的人不是你的對手,反而會是你自己。就像現在的李明橋,不光是遍體鱗傷那麽簡單,他甚至連自己的翅膀都折了,沒有了縣長的帽子,他又憑借什麽來奢談自己的政治抱負和理想呢?

李明橋順勢坐下來,花崗岩台階冰冷而堅硬,他感覺到來自地底下的涼氣和潮氣,正順著他的脊梁骨緩慢地往上爬……天色已經黑得很徹底了,縣城裏的燈火陸陸續續亮了起來,遠遠地,一些五彩繽紛的霓虹燈閃爍著,閃爍著,仿佛這世上的一切失意和憂傷,一切挫折和坎坷,都被這些花花綠綠的顏色完全覆蓋了,不露一絲兒痕跡……

也不知到了啥時候,李明橋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很輕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他不想回頭。一隻綿軟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一隻屬於女性的手,對方嗬出的氣息,有一種蘭花的味道,順著他的耳垂輕輕地飄散出去……是駱曉戈。李明橋突然想哭。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非常堅強的,但現在,在自己的親人麵前,他一直強烈壓抑著的脆弱暴露無遺,眼淚突然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尚未張口,喉嚨眼裏就帶了哽聲。駱曉戈輕輕攬過他的頭,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溫熱的胸口上,另一隻手默默地撫去他臉頰上的淚珠。

過了好半晌,駱曉戈才輕聲地說:

“翟市長也來了,在那邊等著呢……”

李明橋猛地站起來:翟副書記也來了?來了薊原?

李明橋的內心有些慌張。他覺得,自己最無顏麵對的一個人,就是市長翟子翊。他順著駱曉戈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一輛白色越野車停靠在路口,翟副書記靠在車門上抽煙,隨著煙頭一明一暗,翟副書記臉上的神色也顯得變幻不定。李明橋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此刻如何麵對翟副書記,他該說些什麽,說自己的縣長被人選掉了?說自己內心的懦弱和羞愧?

李明橋正在猶疑不定的時候,翟副書記卻掐了煙頭,大踏步向他走過來,身後還跟著兩個人。及至走到近前,李明橋才看清楚,原來是政府辦主任衛振華和公安局副局長沈小初。市長翟子翊走到李明橋麵前,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李明橋一番,然後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李明橋的肩膀,說:

“我已經跟培基同誌溝通了,調你回市上,擔任市政府辦公室的主任……原來的主任挪一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