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杜萬清說:“明橋同誌,你要有思想準備。”

李明橋微微一笑,平靜地說:

“杜書記,您就放心吧,不管出現什麽樣的結果,我都能夠坦然麵對,也一定會擺正自己的位置。”

這次人代會,共有代表257人,3人病假,1人缺席,正式出席253人;列席代表28人。人代會與晚一天召開的政協會,都放在薊原賓館。會議召開的先一天,市委組織部長梁南林專程來了薊原。市委組織部長來薊原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指導薊原縣人代會的選舉,以示市委對這次選舉的重視;二呢,有梁南林這樣一個手握實權的市委大員親自坐鎮,可以威懾一些宵小之輩,謹防個別人在背後搗鬼。杜萬清當時還提過一條建議,意思讓組織部長梁南林親自出麵,找個別領導談談話,尤其是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和常務副縣長黃誌安,敲打敲打,別讓他們在背後搗亂,拆李明橋的台。但梁南林的態度有些含糊,他說:

“沒有切實的證據,沒影兒的事情,怎麽好大張旗鼓地跟人家談話呢?都是自己的同誌,不能用懷疑的眼光看待一切嘛。”

組織部長梁南林的態度含糊,話卻不含糊,杜萬清就不好再說什麽。

但杜萬清終歸不放心。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作為一名資深縣委書記,他已經從貌似平靜的水麵上,嗅到了一絲詭秘的危機,仿佛水麵之下風起雲湧的暗潮,正在偷偷地侵襲而來。他提醒李明橋,作為組織上提出的唯一一名縣長候選人,如果他不想在選舉中栽跟鬥的話,應該多到代表們的房間裏去轉轉,聯絡聯絡感情。李明橋不置可否。杜萬清也清楚,憑李明橋的強硬個性,絕對不會為了拉幾張選票而刻意地去和代表們套近乎,那不是李明橋的做派。

之前,杜萬清挨個兒跟各個代表團的正副團長談了話,中心意思隻有一個:力促選舉的成功,確保組織意圖的實施。這些團長們胸部拍得山響,表態的時候一個比一個積極,都說:“杜書記,您放心好了,我們一定按照市委和您的指示來。”但天知道,這些家夥會在背後搗什麽鬼。杜萬清注意了一下,煤炭局長郝國光是經濟商業係統代表團的團長,公安局長黎長鈞是公檢法係統代表團的副團長,這兩個人的表態都有些勉強;另外,財政局長周伯明和國土局長張得貴雖然不是代表團的頭頭,但在各自的代表團裏說話都很有分量。這四名被老百姓背地裏稱為 “四大牛逼”的局長,無疑是李明橋目前最大的威脅。杜萬清不無悲哀地發現,由於自己多年的縱容,他這個手握生殺大權的縣委書記,對這些局長們的約束幾乎不存在了,他們已經從自己的權力體係中脫離出來,不但不會聽從自己的調遣,反過來,自己還要受到他們的牽製。

隻好聽天由命了!書記杜萬清不得不接受麵對的現實。李明橋也是,他非常清楚自己麵臨的尷尬境地。應該說,從他踏上薊原的地麵那天起,就注定要走一條布滿荊棘和暗箭的坎坷之道。換做別人,三十來歲下來當區縣的政府一把手,等於踏上了一條升遷的快捷通道,用不了三五年,便會再上一個台階。但李明橋不一樣,他不是為自己的仕途升遷下來鍍金、添磚加瓦的,而是為了幹工作,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造福一方百姓來的。所以,仕途的升遷,個人的得失,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放在他心上的,是幾十萬薊原縣的父老鄉親,是全縣上下亟待開展的各項工作……如果可以,李明橋很情願為國家、為父老鄉親們再造一個繁榮、和諧、安康的薊原縣城。正因為這樣,他才會不顧大部分人的反對,一心要撤換掉郝國光、黎長鈞、周伯明、張得貴等幾個局長,盡管功虧一簣,最終未能如願,並且由此給自己的工作帶來很大的掣肘,但李明橋從來沒有後悔過——作為一級政府的主官,如果連這點擔當精神都沒有,那他一定談不上是一名合格的縣長。

現在看起來,李明橋將為自己當初的魯莽行為付出足夠的代價。近些日子,他接連接到恐嚇電話,對方在電話中嘎著嗓子說,要李明橋小心自己的狗頭,而且不止一次揚言,要放他李明橋的黑血……這件事情,李明橋暫時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知道,僅關閉非法小煤窯這一項,他得罪的煤老板何止數十人,這些煤老板,哪個不是在黑白道上滾的人?哪個不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主兒?這些恐嚇電話,李明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不是被人嚇大的——如果李明橋真害怕的話,就壓根兒不會來薊原當縣長。

曆史經驗告訴我們,一個人必須為自己的失誤埋單——李明橋的失誤就是,在自己還沒有站穩腳跟的時候,就已經跟地方上的保守勢力交上火了。

刑警隊副隊長韓大偉偷偷地潛回了薊原縣。之前,副局長沈小初告訴他,案情有了突破性的進展,讓他稍做安排,立馬趕回薊原來。

韓大偉回到薊原以後,由於不能公開身份,隻能秘密地進行調查。他接到的新任務是有兩個:第一個任務是,從黑蛋這條線索入手,調查劉大彪的生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劉大彪真的還活在世上,務必要找到他的下落,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把劉大彪給挖出來;第二個任務,就是密切監視煤炭局長郝國光和他的老婆刁月華,以及郝國光的駢婦、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總經理黃小娜這三個人,循著郝國光他們這條線索,力爭找到原華光煤業公司的總經理刁富貴的下落,一經發現刁富貴的行蹤,立即拘捕。

很快,韓大偉就根據刁月華的通話記錄,查到了刁富貴在廣州郊外藏身的那家旅館。但當韓大偉帶人趕過去的時候,刁富貴已經離開了。沈小初和韓大偉認真分析了一下,雖然刁月華動身去了加拿大,但帶刁富貴同去的可能性比較小,刁富貴被公安局通緝,行動的目標太大,郝國光夫婦不會冒這麽大的風險。

沈小初和韓大偉一致認為,刁富貴是那種江湖習氣比較重的人,他絕對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產業和老巢,盡管華光煤業公司已經由黃小娜接手了,但隻要刁富貴脫離險境,重新回到薊原,公司肯定還是人家刁富貴的。而且,華光煤業公司和華源煤炭經銷公司明著說是兼並,但誰知道他們背地裏是怎麽搗鼓的,弄不好,隻是給外人做了個樣子看而已。

刁富貴肯定不會走遠,這個人,莽撞有餘,心計不足,是腦袋瓜裏麵缺根弦兒的那種人。這樣的人,容易衝動;一個容易衝動的人,就容易犯錯誤;一個容易犯錯誤的人,就必須為他犯的錯誤埋單。沒有出境記錄,不排除刁富貴重新殺回薊原來的可能。

黑蛋這條線索也有了意外的收獲。通過秘密調查,黑蛋的一個銀行戶頭上,每個月都會有一筆錢匯進來,數目從七八百到一千二三不等,已經持續了好幾年,匯錢的地點也很不固定,一忽兒在新疆、一忽兒在海南,一忽兒在江蘇……這個發現讓沈小初和韓大偉他們都興奮不已。他們了解過黑蛋的社會關係,他們家上溯三代,在新疆、海南、江蘇等地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啥人這麽好心,會連續好幾年,不間斷地給黑蛋的銀行戶頭上匯錢呢?給黑蛋匯錢的這個人,百分之一百是黑蛋最親密的人!

黑蛋的父親劉大彪,肯定還活著。

人代會的各項議程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一切都很平靜,讓人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作為市委提出的唯一一名縣長候選人,李明橋自然受到眾多人大代表的矚目,但這並不意味著代表們一定會投李明橋的票。

會議進行到第二天,情況出現了變化:先是煤炭局長郝國光擔任團長的經濟商業係統代表團,提名常務副縣長黃誌安為縣長候選人,緊接著,公檢法係統代表團和一個鄉鎮代表團也都提名黃誌安為縣長候選人。

這件事情,無疑是本次人代會最大的新聞,很快就在代表們中間引起了軒然大波。在薊原縣的選舉曆史上,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原來都是等額選舉,市委提名的縣長候選人,一般就都毫無懸念地當選了。但這次不同,又冒出一個常務副縣長黃誌安來,也就是說,縣長候選人不再是一個,而是變成了兩個,必須有一個人落選。代表們議論紛紛,一時說什麽的都有。有的人說,咱們國家的民主進程加快了,人大代表們曉得使用自己手中的權力了。有的人說,這是對中國選舉製度的一次嚴峻考驗。大多數代表隻是輕輕地搖搖頭,一副高深莫測的架勢。

代表們中間,最活躍的人是財政局長周伯明。周伯明在小組討論會上發言時慷慨激昂地說: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作為新世紀的人大代表,我們應該好好想一想,自己手中的權力究竟應該怎樣運用……我們手中的權力是誰給的?人民,是人民給的,所以,我們必須選出能夠為薊原縣的廣大人民擔起責任的縣長,而不是選一個到我們薊原來鍍鍍金、過一兩年提拔了就拍屁股走人的縣長;也不能因為誰個在市上有靠山,有背景,就昧了良心、歪了自己的筆頭子……為什麽有好幾個代表團提名黃副縣長擔任候選人?為什麽?還不是因為黃副縣長在薊原工作多年,不但熟悉薊原各方麵的實際情況,而且在代表們中間有很好的口碑……”

周伯明的話說得很露骨,明顯影射李明橋有市長翟子翊做靠山,是下來鍍金的,呆不長久。國土局長張得貴在小組會上的發言,沒有財政局長周伯明的話那麽紮耳,要含蓄得多,但他也明確表示:出現了兩個縣長候選人,究竟投票給誰,他必須慎重考慮,也建議其他代表慎重考慮。

對這一切,李明橋並不感到意外,他早就預料到自己會麵臨一場激烈的暴風雨。現在,該跳的人都跳了出來,很明顯,他們在為常務副縣長黃誌安的競選造勢。李明橋曾經考慮過杜萬清的建議,試圖放下架子去代表們的房間裏轉轉,但臨了,他才發現,除了平常工作中接觸比較多的代表以外,大部分代表跟他這個縣長候選人的關係,基本上很生疏。李明橋一直住在薊原賓館,工作之餘不接待任何客人的拜訪,也從不接受常規接待任務之外的吃喝邀請,大部分人大代表,平時基本上沒有跟李明橋接觸的機會。

不管是小組討論的時候,還是代表們會餐的時候,李明橋都發現自己是比較孤立的一個。常務副縣長黃誌安則跟李明橋截然相反。黃誌安不管走到那裏,都會有一大群代表圍上來,握手的,問好的,表態的,彼此之間顯得很熱乎,大有影視明星被粉絲們包圍的感覺。

市長翟子翊給李明橋打來電話,他已經知道了薊原縣出現的異常狀況。翟子翊在電話中說:

“明橋啊,你不要太擔心,我已經跟培基同誌匯報了,市委正在召開緊急會議,會拿出一個好的解決辦法來的……也怪我疏忽了,萬清同誌專門找過我,就是擔心選舉出岔子,現在果然出了岔子……我應該把你調回來的……”

李明橋故作輕鬆地說:

“翟書記,哦不,翟市長,您放心,我不會有事兒的。多出一個候選人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這樣不但對我是一次嚴峻的考驗,對人大的代表們,也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翟子翊說:

“這不一樣,你剛去薊原,在那邊沒有群眾基礎,大部分代表對你的了解也是一星半點……別忘了,你可是招惹了不少人呢……”

李明橋說:

“這我明白,可是……”

翟子翊打斷他的話,說:

“現在沒有‘可是’……在市委的具體意見出來之前,你最好保持低調,千萬不可有過激的言語和行動。”

有代表從李明橋身邊經過,李明橋說了句“知道了”,就匆忙掛了電話。

晚上九點多鍾,一直在會務組幫忙的衛振華跑來通知李明橋,讓李明橋去梁南林的房間開會。市委組織部長是實權人物,所以,根據書記杜萬清的吩咐,接待梁南林的規格比較高,住的是豪華套間,在八樓。李明橋沒有坐電梯,順著樓梯步行上了八樓。李明橋進去的時候,書記杜萬清已經在房間裏了。梁南林和杜萬清的表情都很嚴肅,看見李明橋進來,隻是幾無所覺地點了點頭。李明橋挨著杜萬清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過了幾分鍾,縣人大主任、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常務副縣長黃誌安陸陸續續敲門進來了。

梁南林掃視了一圈,嚴肅地說:

“人到齊了,我們開個短會,首先聲明一條紀律:今晚的會議內容嚴格保密,誰泄密,誰負責!”

大家都木然地點點頭,沒有人說話。

梁南林繼續說:

“市委很重視薊原的這次選舉工作,我受培基同誌的委托,專門來薊原指導選舉,隻是沒有想到,先後有三個代表團提名黃誌安同誌為縣長候選人,這是事前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新情況……市委召開了緊急會議,培基同誌剛剛在電話上給我通知了市委的會議精神,那就是:一定要保證組織意圖的實現,杜絕任何不利於選舉的事件發生。我呢,想聽聽同誌們的意見。”

書記杜萬清肯定提前跟梁南林交換了意見,這時侯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李明橋幾個,相互看了看,也都沒有說話。梁南林就點名要人大主任先表個態。人大主任作難地搔搔後腦勺,不知道說什麽好……他能有什麽態度?按照縣四大班子領導排名的次序,人大主任曆來排在縣委書記的後麵、縣長的前麵,但他手中的權力還沒有一個副縣長大,說話屁事不頂。人大主任看得非常明白,不管李明橋和黃誌安誰當選縣長,他這個人大主任都得看對方的臉色行事,還得指望人家給人大批辦公經費不是?人大主任看看李明橋,又扭頭看看黃誌安,嘴唇蠕動了好大一會兒,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梁南林就指著李明橋說:

“明橋同誌,你是市委提名的縣長候選人,你個人是什麽意見?

李明橋暗暗換了一口氣,說:

“組織上怎麽安排,我就怎麽辦……不管組織上怎麽安排,我都沒有意見。”

“長富同誌有什麽意見?”梁南林又問年長富。

年長富擰擰脖子,慢慢地說:

“這次選舉,情況是有些複雜,不過,我們都是黨教育多年的幹部,梁部長您就直接安排唄。”

梁南林又轉向黃誌安,問他:

“誌安同誌,你是當事人,談談你的具體想法。”

黃誌安小心地望望梁南林的臉色,謹慎地說:

“梁,梁部長,我……我沒有什麽想法……”

這時,書記杜萬清接過話去,神情嚴肅地說:

“誌安同誌,你有權力參加選舉,也有權力放棄被選舉權,你考慮吧!”

杜萬清把“放棄”兩個字咬得很重。他的這句話,等於把常務副縣長黃誌安逼到了牆上。黃誌安再不能繞著彎子,說些模棱兩可的話搪塞,他必須拿個明確的態度出來。黃誌安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嘴裏“這個、那個”地支吾了半天,沒有支吾個所以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