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李明橋的吃驚完全在沈小初的意料之中。沈小初相信,隻要是還沒有完全喪失作為一個人的良知,任誰聽到他匯報的這些情況,都會大吃一驚的,何況李明橋還屬於那種頗有正義感的領導幹部!
李明橋從闊大的辦公桌後麵站起來,抬起右手,用手指頭遠遠地戳點著沈小初的腦門,上下嘴唇急遽地蠕動了一下,想說什麽,又沒有說。他轉過身,順手拿起放在桌角上的茶杯,端到嘴邊,但隻是做了個喝茶的樣子,又把茶杯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他從辦公桌後麵繞出來,兩手卡在腰間,在地板上急促地來回走動,呼吸明顯粗重起來……沈小初看得出來,這位年輕的縣長,在竭力壓抑自己內心的震驚。
過了好半天,李明橋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他問沈小初:
“你是說,八年前,有24名犯人在看守所裏無緣無故失蹤了?”
這已經是李明橋第N遍問這個問題了。
“是的,都是死刑犯,”沈小初回答說,“有可能是在看守所裏麵失蹤的,也有可能……是在看守所的外麵失蹤的。”
他繼續匯報說:
“不光這樣,檔案上顯示,有7名重刑犯人猝死,5名犯人病死……這12名犯人的死,也很蹊蹺,除了其中3名犯人有原發病史以外,其他犯人都沒有任何原發病史。”
李明橋沉吟著,什麽人這麽大膽,竟敢讓如此眾多的犯人集體失蹤,然後又偽造了中級人民法院執行槍決的假檔案?究竟是什麽人,會有這麽大的膽子?那失蹤的24名犯人又去了哪裏,逃了、放了、殺了?表麵上看起來,這幾種可能幾乎都不存在,因為後果的嚴重性明擺在那兒,誰會冒著殺頭的危險去打死刑犯人的主意呢?話又說回來,即使存在上述可能,那麽,總得有個原因吧,這樣做的目的,又在什麽地方呢?
跟沈小初一樣,李明橋腦子裏麵冒出來的第一個問題是:他該怎麽辦?
是支持沈小初繼續往下查,查他個水落石出,還是阻止沈小初,讓這件事情到自己跟前為止?李明橋有足夠的理由拒絕插手這件事情,他來薊原還不到半年時間,八年前的事情,跟他李明橋扯不上任何關係,八竿子都打不著。但是,如果他這個代縣長都不插手過問這件事的話,估計在薊原縣的領導裏麵,再沒有人敢過問,或者說,再沒有人願意過問這件案子。
李明橋冒出來的第二個問題是:他這個代縣長,應該找誰?找縣委書記杜萬清,還是找自己原來的主子、現任市長翟子翊?要不,就直接找市委書記何培基同誌反映情況?
這些都不是上上之策。李明橋腦子裏很亂,他承認,這個年方四十、麵容黝黑、不苟言笑的公安局副局長,帶著自己觸著了一根高壓線……高壓線是可以灼傷人的,甚至可以打死人,這一點毫無疑問。李明橋再明白不過,如此驚天的案子,稍有不慎,他和沈小初都會成為這件案子的殉葬品,甚而至於,連殉葬的機會都沒有,或許在蓋子尚未揭開之前,他們倆人有可能就成了犧牲品。現實就是這樣,挖出蘿卜帶出泥的事情多了去了,所以,在薊原的官場上,估計沒有誰願意他們挖出這根“蘿卜”!
李明橋本能地就想給書記杜萬清匯報一下情況。電話撥了出去,他又後悔了,溜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來。他順嘴問了問,看書記杜萬清什麽時候回薊原。
一個多月前,杜萬清聲稱接到文件,市委安排他去中央黨校學習一段時間,捎帶跑一個項目。杜萬清把手頭的工作安排了一下,讓副書記年長富臨時主持縣委那邊的工作,就直接走了。當時,李明橋還有些奇怪,縣委書記上北京學習也就罷了,去跑項目的話,至少應該帶幾名隨從啊,但是,縣委辦、發改委、商業局等相關部門的負責人,杜萬清卻一個都沒有帶,而且杜萬清具體去跑什麽項目,也沒有告訴班子裏任何一個人。雖然心裏懷疑,但一把手的具體行蹤,不是他李明橋應該詳細過問的……該裝糊塗的時候,就得裝糊塗;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時候,就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杜萬清在電話中說,再有個把月吧……再有個把月,他就回來了。李明橋又問項目跑得怎麽樣。杜萬清含混著說,暫時還說不準,算是有點兒眉目吧。李明橋就不好再細問,說了些悠著點兒、保重身體之類的話,然後把電話掛了。
擺在李明橋麵前的路有兩條:一條是裝糊塗,自己啥都不知道,權當沒有聽到沈小初匯報的這些情況,已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繼續淹沒在曆史的煙塵中;還有一條路,就是充當一回英雄,支持沈小初繼續往下查,把該揭的蓋子揭開,把該見天日的,都讓它見天日。
如果換做別人,肯定就選第一條路了,因為人代會召開在即,李明橋頭上的“代”能不能去掉,都還尚是未知數呢,又何必為了一件跟自己毫不相關的舊案子,惹禍上身呢?但李明橋畢竟不是旁的人,如果他裝糊塗了,對如此重大的案情視而不見,那他如何對得起自己九泉之下的父親?如何對得起一直提攜自己、信任自己的翟副書記?如何對得起自己的一腔熱血和良心?也許有人會說,失蹤了就失蹤了唄,都是死刑犯人,遲早要殺他們頭的,即使查個結果出來,除了樹一大堆敵人以外,又能怎麽樣,何苦呢?理是這個理,隻不過是歪理,犯人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在正義的法律沒有裁決他們之前,他們就仍然擁有活著的權力,任何一個個人,都沒有權力和理由剝奪他們的生命!
李明橋認為,自己絕對不能袖手旁觀。他跟沈小初沒有過多的接觸,相互之間的關係談不上有多親密,沈小初之所以找上他,無非是基於對他這個代縣長的一份信任,他又怎麽能辜負這份信任呢?不論是站在一縣之長的立場上,還是站在他個人的立場上,李明橋都得支持沈小初繼續把案子查下去,查個明明白白,給活著的人一個交代,給死去的那些人,也有個交代。
“這件事情,幹係實在太過重大,”李明橋對沈小初說,“在沒有找到沒有切實的證據之前,我建議,暫時做好保密工作。”
沈小初神情慎重地說:
“這個我明白,調查是暗地裏進行的,除了幾個辦案人員,暫時還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
李明橋問他:
“你是刑偵專家,你有沒有想過,犯人為什麽會失蹤呢?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的吧,那麽,失蹤背後的原因又是什麽呢?”
沈小初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分析過,這些失蹤的犯人,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李明橋回到辦公桌後麵,慢慢地坐下來,用一隻手托起下巴,沉思著說:
“你的意思是,他們當時被人暗害了?”
“有這個可能,”沈小初說,“隻是,我們暫時還沒有找到切實的證據,也沒有找到更深層次的原因……八年前,看守所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有人要撒這樣一個彌天大謊,都還是個大謎團。”
李明橋說:
“是啊,會發生什麽事情呢?……那時侯的看守所……所長是誰?現在在什麽地方?”
沈小初說:
“當時的看守所長姓範,早幾年前辦了病退,我們找過他,沒找到,後來聯係到他一個親戚,說範所長退休不久就過世了,聽說是多年的糖尿病……看守所裏其他老人手,也都先後調離了原來的工作崗位,有的還升了官,我們找到個別人了解情況,他們隻記得當時上麵來人,連夜提走了那些犯人,別的就都不記得了。”
“連夜提走犯人……”李明橋問道,“上麵?哪個上麵?”
沈小初回答說:
“他們說,是中院的法警,提人的手續齊備。”
李明橋不無自嘲意味地說道:
“想不到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會發生如此離奇的事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和你沈局長是《包公案》的電視劇看多了呢。”
沈小初裂了裂嘴,想笑,但沒有笑出來;李明橋也是,嘴唇抽了抽,笑得很勉強。
沈小初說:
“因為省廳出具的驗屍報告,證明黃楊鎮發現的屍體是死於八年前的,跟這些重刑犯人失蹤的時間不謀而合,我懷疑,失蹤的犯人是在黃楊鎮的牛頭嶺附近出的事情。”
沈小初沒有提自己對局長黎長鈞的懷疑,因為還不到時候——黎長鈞看驗屍報告時的驚懼神情,隻是在他的臉上一晃而過,僅憑這一點,還不能作為懷疑一個人的證據和理由,他隻是藉此在自己心裏存了一份小心。
書記杜萬清在回薊原縣之前,先去了一趟市上。跟李明橋一樣,杜萬清對即將召開的縣人代會,也是心裏一點底兒都沒有。這很要命,身為縣委書記,竟然無法統轄和左右自己治下的人代會選舉,說出來誰信?肯定不會有人相信。但杜萬清自己卻相信,憑他在薊原縣工作多年積累的經驗,直覺告訴他,這次的選舉肯定會出問題,弄不好,組織上指定的候選人李明橋,還真有被代表們選下去的危險。如果李明橋落選,那他這個當班長的,肯定是理所當然的第一責任人,百分之百難辭其咎。
杜萬清先去見了市長翟子翊。翟子翊是李明橋的老領導,李明橋也是翟子翊一手提拔起來的,絕對不會坐視李明橋落選。他把具體情況向翟子翊匯報了一番,又談了談自己的擔心。杜萬清說:
“翟市長,您是知道的,薊原縣的情況太複雜,不然,組織上也不會讓我這麽一個五十八歲的老頭,至今還呆在縣委書記的位子上。”
翟子翊笑著說:
“萬清同誌,五十八歲怎麽啦?五十八歲還可以幹很多事情,老當益壯嘛。薊原的情況是複雜一些,但不是有你這個‘老薊原’在嗎?往薊原派過這麽多任領導,就唯獨你萬清同誌,當縣長也罷,當書記也罷,都當得安安穩穩的,波瀾不驚,也真是不容易啊。”
杜萬清說:
“翟市長這是抬舉我才這麽說……慚愧呀,我實在是沒有當好這個班長。”
翟子翊說:
“這很正常,現在畢竟是二十一世紀了,什麽都在向前發展,經濟啦,文化啦,包括人們的民主意識啦,等等,都在向前發展……明橋同誌人還年輕,萬一真如你們擔心的,選舉出了問題,也未必是件壞事情,這至少說明代表們的民主意識提高了嘛;明橋同誌呢,讓他受點挫折也好,有利於他的成長,百煉才能成鋼嘛。”
杜萬清苦笑著說:
“翟市長,情況不是您想象的那樣,這次選舉,如果真出了問題,肯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造成的,跟代表們的民主意識有沒有提高,扯不上一點兒關係。”
“哦?”翟子翊問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在背後搞鬼,把明橋同誌整下來?”
杜萬清說:
“我隻是有這個懷疑。明橋同誌太過剛直,得罪的人不少,肯定會有人在選舉的過程中,找他的麻煩。”
翟子翊問他:
“萬清同誌,你有什麽具體的想法?”
杜萬清說:
“我老嘍,再有兩年就退休了,明橋同誌不一樣,他還年輕,前途還遠大著呢,不該走的彎路,就盡量不要讓他走……我的意思是,人代會期間,請翟市長親自去薊原坐鎮,有您在那裏,一些個怪力亂神,就不敢亂跳騰了。”
翟子翊點點頭,杜萬清匯報的這些情況,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視,畢竟,在衢陽市的曆史上,還沒有哪個組織上提出的候選人落選過,好像在整個甯江省的選舉曆史上,也從沒有出現過落選的情況。在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案之前,杜萬清提出的這個建議,也不失為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但不是他這個當市長的去坐鎮,他去不合適。
翟子翊頗費躊躇。杜萬清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有他一定的道理:不該走的彎路,就得想辦法繞開,盡量不去走它。但問題的關鍵是,有些情況是可以繞開的,有些情況,卻是無法繞開的。如果他這個市長親自去薊原組織選舉,勢必會招來一通非議。當初,為了提拔李明橋,他可是在常委會上拍過桌子、發過火的,為這件事情,原任市委書記和培基同誌都對他很有意見。有一段時間,甚至還冒出一些傳言來,說自己的清廉和公正都是裝出來的,清廉是假,用人唯親、營造自己的小圈子才是真……這些話傳到他耳朵裏,翟子翊隻是一笑了之,並不解釋。那時候,他隻是副書記,肩膀上沒有那麽大的擔當。現在不同了,現在他是一市之長,八百多萬人口的父母官,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成千上萬的人盯著呢,所以,他不能不小心。更何況,幹部任免等事宜,都歸口市委和組織部管,要坐鎮的話,也應該是市委副書記去,或者組織部長梁南林去,不關市政府這邊的事。
杜萬清說:
“明橋同誌真要落選了,我這個當班長的,可就成了最大的罪人,不但沒法兒向全縣的五十多萬人民交代,更無法向市委和市政府交代,隻好等何書記和翟市長撤我的職了……”
翟子翊說:
“萬清同誌,這點請你放心,選舉一旦出了問題,責任並不完全在你,培基書記不會撤你的職,我這個當市長的,也不會撤你的職。”
話雖然這樣說,翟子翊心裏卻明白,薊原縣的人代會選舉真要出了問題,隻怕非處理一兩個幹部不可。明擺著,市委市政府丟不起這個人不說,反過來,也會給省上領導和全市的老百姓們留下一個非常不好的印象,認為衢陽市的主要領導們駕馭能力太差,地方黨委的領導職能在逐步弱化——這才是最關鍵的,何培基同誌擔任市委書記的時間不長,他也是剛剛出任衢陽市的市長,甯江省委高層的領導們一旦對衢陽市的班子形成這樣一個印象,對他和何培基同誌的個人前途來說,無疑是致命的。
如果放在以前,翟子翊也許不會顧忌個人的利益和前途,他沒有那麽多私心眼兒,但現在,他卻比較顧忌這個。原因非常簡單,官兒當到這般田地, “個體的人”就已經不存在了,市長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政府這邊的主官,也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官方職位,而是全市人民的市長,組織和代表們把自己推到這個位置上,不是讓自己享受特權來的,也不是讓自己頂著市長的帽子率性而為來的,不是,而是要讓自己紮紮實實地幹工作,幹黨和國家滿意的工作,幹全市人民滿意的工作……自己一屁股坐到市長這個位子上了,就必須有所擔當,說是責任也好,說是使命也罷,總之,自己要對得起組織和代表們的信任,更要對得起自己的政治良知。
當然,翟子翊絕對不會坐視不管李明橋,李明橋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工作紮實,作風正派,是棵好苗子,隻是在“條條上”工作的時間長了些,到“塊塊上”去難免力有不逮。他曾經告誡過他,要他在去掉頭上的“代”字之前,低調些,韜光養晦,但李明橋跟他父親一樣,也是強驢一頭,不聽。
連縣委書記杜萬清都如此擔心,看來李明橋的處境確實不妙。除了請一位分量頗足的市委領導去薊原坐鎮以外,還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直接把李明橋調離薊原,李明橋走了,矛盾的中心就不存在了,有些人即使想搗鬼,也沒有了靶子,市委再重新委派一位新的縣長候選人,這樣的話,不但保護了李明橋,也能確保人代會選舉的成功。
他問杜萬清:
“萬清同誌,你認為,明橋同誌在人代會選舉中勝出的機會有多大?”
杜萬清斟酌了一下,回答說:
“最多隻有六成。”
翟子翊說:
“你看這樣好不好,在人代會召開之前,把明橋同誌調離薊原縣,讓組織上再派一名候選人下去……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意見。”
市長翟子翊提出的這個方案,反倒出乎杜萬清的意料。說實話,李明橋剛到薊原縣的時候,對李明橋的一些做法,杜萬清是頗有微詞的,但他又不得不承認,李明橋在工作上有股闖勁兒和韌勁兒,這是薊原縣的其他領導幹部身上所沒有的優點。從始至終,杜萬清都沒有產生過讓李明橋離開薊原的想法,尤其是現在,他剛剛從生死的邊緣撿回一條命,他的打算是,把李明橋扶上馬,送一程,自己就向市委提交辭呈。
想了想,杜萬清說:
“翟市長,我知道,你是出於保護明橋同誌的考慮,但我不認為這是上上之策,首先,工作攤子剛剛鋪開,明橋同誌願意不願意離開薊原?把他調離薊原,對薊原的發展又有什麽好處呢?其次,市委即使重新指派一名縣長候選人,根據目前的局勢來看,就未必能百分之百的順利當選……”
後半截話,杜萬清沒有再往下說,他斷定市長翟子翊一定能聽明白他話裏麵包含的意思:有人利用人代會選舉搗鬼,對李明橋有怨氣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有人想當薊原縣的縣長,所以,市委派誰過去都一樣,稍有不慎,照樣會落選。
翟子翊考慮了一下,對杜萬清說:
“這樣吧,萬清同誌,你呢把自己的意見跟培基書記再匯報一下,我抽空跟培基同誌也談談,爭取讓市委那邊派個人下去。”
杜萬清說:
“這樣也行,我現在就去找何書記匯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