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局長嘴裏的“客觀”

這天上午,田曉堂在包雲河辦公室向他匯報了幾項工作後,就提起了幫扶周傳芬一家的事情。田曉堂說:“過去幾年,周傳芬一家一直是我們局裏的幫扶對象。今年市裏對結對幫扶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局裏本來可以中斷對她家的幫扶。但我覺得周傳芬的家庭非常困難,她們一家人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她男人又患有嚴重腎病,每個月的治療費用不是個小數目,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放棄幫扶,對她們一家甩手不管,可能不大合適,也於心不忍。”前幾天,周傳芬來找過田曉堂,田曉堂答應幫她解決一些困難。

包雲河望著窗外,目光空洞,似在思索。良久,才說:“市裏今年對幫扶政策作了調整,由幫扶農戶改為幫扶村組,由幫助個體解決困難改為幫助群體發展產業。我覺得這樣調整很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嘛。既然市裏已作了調整,我們就要按市裏的要求去做,與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

田曉堂沒想到包雲河是這麽個態度,還說出這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來,感到很是失望,卻又有點不甘心,就說:“市裏的要求我們當然要照辦,但周傳芬一家的困難屬特殊情況,我們是不是特事特辦,酌情考慮……”

包雲河怫然作色道:“曉堂,你怎麽這樣婆婆媽媽呢。我們又不是民政部門,也不是慈善機構,像周傳芬家這種情況,全市不知有多少,我們管得過來嗎?她家有困難,可以去找政府,找民政嘛!”

田曉堂對包雲河的冷漠十分不解。每年拿點錢幫一幫周傳芬一家,對局裏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麽,包雲河為什麽就是不肯答應呢?難道,隻因為周傳芬一家是郝局長曾經幫扶過的,周傳芬又對郝局長充滿了感恩之情,包雲河就對周傳芬有反感情緒?田曉堂心裏這麽想著,嘴上卻隻好說:“好的,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包雲河又借題發揮地批評道:“你現在已不是局辦主任,而是分管多項重要工作的副局長,一定要頭腦清醒,多從宏觀和全局考慮問題,不要隻關注一些雞毛蒜皮,把精力陷入具體事務不能自拔。”

田曉堂心裏不太服氣,卻還是點頭說:“您說得對,我在這方麵做得還很不夠。”稍停片刻,又說:“您剛才提到我過去做局辦主任,我正要就這個事向您匯報呢。目前局辦主任的崗位還空缺著,已影響到局裏的工作了。”

包雲河說:“這個問題是該著手考慮了。”口氣卻很平淡。

田曉堂說:“我個人認為,由王賢榮來接手局辦主任是比較合適的。王賢榮無論能力,還是資曆,無論辦文,還是辦事,都是能勝任的。我看局裏除了他以外,恐怕難得找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人選了。”

聽田曉堂這麽說,包雲河竟又拉長臉,去望窗外了,那目光飄忽著,沒有落點。過了很久,他才說:“王賢榮還不夠成熟。據我觀察,他任勞而不能任怨,時不時愛發點小牢騷。而且,總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有點管不住自己那張嘴。”

田曉堂暗暗吃驚,沒想到包雲河對王賢榮了解得這麽細致。他急忙辯解道:“人無完人,王賢榮有這些毛病不假,不過也不算什麽大的問題,提醒他今後注意就是了。”

包雲河卻不想再說王賢榮,劃上句號道:“局辦主任的人選問題,還是先放一放,容我考慮一段時間再說吧。”

田曉堂隻得作罷,心裏很是悻然。他原以為,包雲河雖然對王賢榮不太滿意,但在提王賢榮做局辦主任的問題上,應該會從大局出發,看主流,看優點,成全了王賢榮。他沒想到,包雲河竟然揪住王賢榮的一點毛病不放,聽那口氣顯然是不大讚成的。他這才感到,王賢榮的憂心忡忡並非多餘。

包雲河突然把話題轉到“潔淨工程”上,問:“‘潔淨工程’最近有哪些新進展?”

田曉堂回答道:“進展很快。目前整治區域內的稻場、水渠硬化工作已完成了百分之八十,農戶改水、改廁、改圈工作已完成了大半。”

包雲河高興地說:“這就好。看來陳春方他們工作還是抓得蠻紮實的,工作效率也很高嘛。你今後要多去戊兆看看,加強督辦。”

田曉堂應道:“行啊。我打算明天上午就過去一趟。”

翌日,田曉堂和鍾林去了戊兆。在薑珊的陪同下,來到工程現場。

站在幾個月前陪包雲河走過的那座石橋上,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令田曉堂不由為之一振。昔日那種髒亂差的情形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平整、潔淨的水泥稻場,全麵硬化的水渠護坡,坡下流水波光粼粼,坡上樹苗新綠初綻。田曉堂看得高興,就不停地向薑珊問這問那。薑珊卻似乎不愛說話,問一句就幹巴巴地答一句,臉色也陰沉沉的。田曉堂感覺薑珊今天的狀態不大對勁,不免就有些疑惑。

中午回到縣賓館,田曉堂和鍾林商量了一下,決定按計劃給縣局調撥一部分項目資金。下午,田曉堂安排鍾林繼續去看工程現場,自己則叫上薑珊,說:“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下樓時,薑珊問道:“你要去哪裏?遠不遠?”

田曉堂說:“不遠,就在這縣城裏麵。不過,可能有點難找。”

薑珊又問:“那是什麽地方呢?”

田曉堂笑道:“不用急嘛。上了車我再告訴你吧。”

薑珊說:“這縣城的旮旮旯旯我都熟,沒有哪個地方找不著。”

田曉堂說:“那可不一定,你不要把海口誇早了。”

薑珊偏不服輸,說:“我才不信在這小小的縣城裏,還有我不曉得的地方。”

田曉堂又問:“我聽說在戊兆縣城以北,有一片很大的榕樹林,你知道嗎?”

薑珊說:“沒有啊,城北都是水果基地,隻有柑橘、梨桃之類的經濟林。”

田曉堂噢了一聲,輕皺了一下眉頭。

上了別克,甘來生打響馬達,問:“田局長,現在去哪?”

田曉堂說:“去田荷街。”

甘來生問:“田荷街怎麽走?”

田曉堂朝薑珊努了努嘴,笑了笑,說:“你問薑局長吧。這是薑局長的地盤,她剛才就說過,這縣城裏沒有哪塊地方她不熟的。”

薑珊卻麵露難色,說:“什麽田荷街?戊兆有這條街嗎?你該不是信口編個街名,來逗小女子開心吧。”

田曉堂說:“哪能呢。我告訴你吧,這田荷街,田野的田,荷花的荷,這個街名在100多年前就有了,幾乎和戊兆縣名一樣古老。”

薑珊說:“是嗎?我還真不知道呢。這街名隻怕早已廢棄不用了吧。”

田曉堂嘲笑道:“我剛才說你把海口誇早了,你還不相信。”

田曉堂讓甘來生將小車熄了火,等薑珊打電話去找人打聽古老的田荷街現在何處。薑珊先打114查詢,未果。又接連找了幾個同事、熟人,都是一問三不知。薑珊犯難了,蹙著眉頭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再問誰能夠問出個結果來。田曉堂就在旁邊幸災樂禍地竊笑。笑夠了,才提醒她說:“你問問方誌辦的人吧。他們平時的工作就是研究曆史沿革、地理區劃什麽的,說不定清楚呢。”

薑珊將頭猛地一拍,眼睛一亮,說:“對呀,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正好我有個女同學在那上班。”馬上打那個同學的電話,同學聽罷,想了想,卻也說沒聽說過。不過她還是給薑珊留了一線希望,說馬上去請教一下方誌辦已退休的一位老同誌,要薑珊等著她的電話。

田曉堂搖著頭,歎道:“真沒想到啊,一條田荷街,才不過百年時間,居然就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找不著了。”

好在薑珊那個同學很快就回了電話,說在老同誌那兒終於問到了,田荷街的街名在30多年前就更改了,它的位置在現在的勝利路附近。

趕到勝利路後,田曉堂讓甘來生開著車在勝利路上來回跑了四趟,也沒有發現自己要找的地方,不由有些泄氣了。薑珊忍不住好奇,問:“田局長,你究竟想找什麽呀?”

田曉堂詭譎地一笑:“暫時保密。”他不死心,又讓甘來生把車開進路兩邊的支街小巷。在巷道裏穿來穿去,穿行了一個多小時,方才瞧見一座看似古色古香實則破舊灰暗的磚木結構小平房。在周圍高樓大廈的映襯下,這座小平房顯得特別低矮,特別紮眼,讓人難免心生疑竇:這麽一棟老古董,咋還沒扒掉呢?田曉堂讓甘來生把車停在小平房附近,對薑珊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座房子就是我今天要去的地方。”

薑珊滿腹狐疑地跟著田曉堂下車,往小平房前的院子走去。遠遠地,就看見平房前掛著一塊醒目的白底紅字匾牌:××社區活動中心。走到跟前細瞧,才發現門楣上方有三個暗淡的浮雕大字:鄭良祠,又發現門側有一塊小牌子,上麵“文物保護單位”幾個字依稀可辨。田曉堂興奮得大聲叫起來:“沒錯,就是這兒了。”

薑珊卻越發狐疑,問:“鄭良祠?鄭良是誰呀?”

田曉堂說:“你真的不知道他?”

薑珊聳聳肩,咧咧嘴,說:“不好意思,我確實不知道。”

田曉堂的表情變得肅穆起來,說:“那我就告訴你,這個鄭良是戊兆曆史上一位著名的清官、好官。我覺得,每個戊兆人都應該記得他,每個為官者還應該向他學習。可惜,當代人都患了曆史健忘症,僅僅是百年前的事情,早忘得一幹二淨了。”

聽他這麽一說,薑珊越發慚愧,說:“戊兆曆史上還有這麽個響當當的人物,我居然一無所知,真是失敬,失敬啊!”

田曉堂介紹道:“鄭良是光緒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893年到戊兆任縣令的,1899年才離任。他在任六年,革舊布新,清正愛民,辦了不少實事,比如他抓綠化、建水庫、興水利,成效卓著,極大地緩解了本地老百姓的旱澇之苦。他不徇私情,執法如山,反貪腐不畏高官強權,更是深得民心,被稱作‘硬頸縣令’。他卸任時,僅僅帶著兩箱行李,戊兆百姓萬人空巷,趕去送行,攀轅臥轍,依依難舍,送行的隊伍一直擺到城北五裏之外。鄭良被老百姓的深情所打動,動情地對送行的百姓說,知縣雖去,百歲後魂魄猶思戊兆。又指著路兩旁的小榕樹說,這500棵榕樹是我和大家一起栽下的,我下次回來探望各位,想必已是枝繁葉茂,到時你們就帶上自家釀的米酒來,請我在這樹下高高興興地喝上一碗。他說完這些話,周圍早已是一片啜泣之聲。”

田曉堂說到這裏,薑珊已聽得唏噓不已,說:“這位先賢不過是一介封建官吏,尚有這樣的境界和情懷,真是令人景仰啊!”

田曉堂浩歎一聲,說:“可惜啊,當年鄭良在城北栽的那500棵榕樹,我剛才問過你,你說沒有,看來早已被砍伐一空了。還有鄭良當年親自命名的田荷街,是個多麽富有詩意的名字啊,現在卻變成了什麽狗屁勝利路。都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當年鄭良修築的眾多水庫、水渠如今仍在澤被後人,戊兆的森林覆蓋率高達40%,也得益於鄭良當年植樹造林打下的基礎,可對這位造福戊兆眾生的先人,後人早已喪失了集體記憶。要不是當年人們為緬懷鄭良而修的這處簡陋的鄭良祠尚能保存下來,要不是戊兆縣誌對這位好官還有比較詳盡的記載,鄭良隻怕真要化作曆史的塵煙,一絲痕跡都無處覓尋了。我若不是從市圖書館裏讀到戊兆縣誌,又哪能知道戊兆曆史上還有這麽一位愛民如子、鐵骨錚錚的官員呢?”

薑珊說:“唉,健忘恐怕是人類的本性吧。好在,這位叫鄭良的先人並不會在意身後是否名垂千古。”

兩人走進平房,隻見裏麵有大約二十來位老人,圍坐在五六張木桌旁,或下象棋,或打撲克,或搓麻將,屋子裏吵吵嚷嚷,十分熱鬧。一個莊嚴的紀念之地竟成了百姓打牌消閑的場所,田曉堂覺得十分不妥,卻也無可奈何。兩人進屋後,也沒有人搭理他倆。在屋內轉了一下,發現陳跡不多,唯一能看到的是一副鐫刻在木柱上的楹聯。那楹聯是這樣寫的:

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

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田曉堂在楹聯前駐足良久,沉思再三。薑珊也凝神靜氣,細細品味。

田曉堂說:“這副楹聯寫得真好,把鄭良的思想和境界揭示得相當到位。這種可貴的榮辱觀和群眾觀,到今天都不過時啊!”

薑珊感慨道:“這位先賢真是太了不起了!今天跟你到這裏來,還真是沒有白跑,可謂受益匪淺!”

兩人走到屋外,田曉堂說:“今日得以瞻仰鄭良祠,也了卻了我的一樁夙願。盡管看到這裏變成棋牌室有些痛心,但我還是很高興,覺得收獲不小。特別是悟讀一百年前刻在這裏的楹聯,我像是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洗禮!其實,我早就想來看看鄭良祠,隻是心裏有種莫名的畏怯感,怕見這位先賢,才沒敢來。最近我又改變了想法,覺得還是應該早點來。到了這裏,睹物思人,見賢思齊,三省吾身,還是大有益處的。我這麽說,你該不會罵我矯情吧?”

薑珊說:“哪能呢。我知道,你說的是肺腑之言。其實,我也深有同感啊。我到這裏來倒也方便,今後隻怕會經常過來的。”

兩人重返車上,在回賓館途中,都沒有再說話。田曉堂似乎又陷入了沉思,薑珊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2、重點工程成了“豆腐渣”

晚飯後,田曉堂回到房間,正歪在**看《新聞聯播》,薑珊按門鈴進來了。田曉堂招呼她坐下,見她臉色不大好,又不開口說話,不免有些疑惑,開玩笑道:“瞧你愁眉苦臉的,這是怎麽啦?有什麽煩心事,跟師兄說說,師兄來幫你合計合計。噯,你該不是和男朋友吵嘴了吧?他欺負你啦?他若敢欺負你,看師兄怎麽收拾他。”

薑珊苦笑了一下,說:“我還沒有男朋友呢,跟誰吵嘴呀。”停了片刻,又幽幽地說:“我找男朋友,就想找像你這樣的。隻是,你是絕版,我上哪兒去找呀!”

田曉堂聽罷吃驚不小。薑珊居然拿他當擇偶標準,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不由想起了那個夜晚,薑珊坐在床頭,久久地凝視著他,目光是那麽的特別。他心頭原有的那個問號就越發膨大了。他說:“你千萬別找像我這樣的。我這人渾身是毛病,隻不過在你麵前掩蓋得嚴嚴實實罷了。噫,奇怪呀,你怎麽會沒談男朋友呢?憑你的條件,追你的小夥子應該排長隊呀。是不是你太清高,讓小夥子們望而卻步了?”

薑珊搖了搖頭,臉上似笑非笑,卻仍不說話。看樣子,她是不想將這個話題深入下去。田曉堂也就不好再多問了。

良久,薑珊抬起頭看著田曉堂,打破沉悶說:“我這會兒來找你,是有個重要的情況要對你說。”

田曉堂感覺腦子裏嗡地一響,他預感到薑珊要說的絕不會是什麽好事情。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鎮靜,等她往下說。

薑珊說:“其實,這個情況告不告訴你,我一直挺猶豫的。隻到下午隨你去了鄭良祠,聽你介紹了鄭老先人,算是在他的精神感召之下吧,我才終於下定了決心。”

薑珊繼續說:“‘潔淨工程’的施工,陳局長本來是安排我具體抓的,但實際上,我隻是掛了個空頭銜,在工程招標等關鍵環節,陳局長都找由頭把我支開了。對此我心裏自然不大舒服,但陳局長是一把手,他要大權獨攬我也沒辦法,隻要他能把工程搞好,也就不想計較。不想上周就發現了質量問題,幾輛裝著生豬的農用車從剛開始使用,但還沒來得及驗收的水泥稻場上走,竟然把稻場壓壞了,幾處地方出現了輕微的塌陷和裂縫。你想,農用車又有多大的載重量,居然都能壓出問題,可見工程質量有多糟糕。不過,這些你們是發現不了的,陳局長早已安排人把損壞的地方修補好了,對知情人連‘封口費’都發了。我一直也蒙在鼓裏,後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才無意中得知的。”

田曉堂震驚不已。他這才明白今天薑珊為什麽不冷不熱,心事重重。這個陳春方,膽子也太大了,做這個涉及千家萬戶的工程都敢敷衍糊弄。他清楚得很,工程質量問題的背後大多涉及腐敗,陳春方大概是得了施工隊老板不小的好處,才對工程質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隻是,紙包不住火,這樣的問題瞞得了一時,哪瞞得長久啊。如今一般人是不敢拿工程質量開半點玩笑的。陳春方到底是利令智昏呢,還是有恃無恐,居然敢把包雲河那麽看重的“潔淨工程”弄成個“豆腐渣”?

田曉堂一臉嚴肅地說:“你做得很對,就應該及時告訴我嘛。你讓我知道了,我們共同來想辦法應對,總比你一個人獨自受著煎熬要好些吧?”

聽了這話,薑珊有些感動,眼圈就紅了,哽咽著說:“你不知道,這幾天來,我吃不下,睡不好,那些壓壞了的水泥地麵老是在腦海裏晃來晃去,晃得我精神都快崩潰了。這個工程名義上畢竟是我負責的,搞成了這個樣子,我心裏特別難過。我也有點害怕。這個問題一旦暴露,我這個名義上的負責人是脫不了幹係的。我怕人家到時候把責任一股腦兒全推給我,他倒弄得清清白白,我卻要背黑鍋,當替罪羊。”說著,薑珊嚶嚶哭泣起來。

田曉堂被薑珊的不安和難過打動了。想薑珊到底年輕,嫩竹扁擔挑重擔,遇上這麽個棘手的麻煩,不嚇得六神無主才怪呢。就寬慰道:“有人若想嫁禍於你,也沒那麽容易。你放心,還有師兄呢,師兄不會袖手旁觀的。”

薑珊聽了這熱心暖肺的話,忽然撲了過來,一頭紮進田曉堂懷裏,哭得更響了。田曉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迷迷怔怔地摟住了她溫軟的身子。懷中的小女子此刻是那麽柔弱和無助,她需要寬闊的胸膛,需要貼心的嗬護,來給她慰藉和力量。他想,就讓她在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隻要把心頭的壓力通過淚水釋放出來,她就會輕鬆許多。他的頭輕輕蹭著她的秀發,馨人的發香和體香縈繞著他,他竟然有些迷醉了。不由癡想著,就這麽相擁,一直到黎明,到地老天荒,那該有多好。他心裏明白,自己和薑珊其實都對對方心儀已久,這時他如果有進一步的動作,比如抬起頭來,用嘴巴去探索她那豔若櫻桃的芳唇,比如把她輕輕抱起,然後拋到潔白的床鋪上,她肯定不會躲閃,不會拒絕。這麽想著,他就感覺心兒突突亂跳,那份渴望在膨脹,在潮潤,在洶湧,幾乎要把他淹沒了。

就在他鼓起勇氣,抬頭去尋那顆“紅櫻桃”時,門鈴突然滴滴答答地響起來。這猝不及防的響聲,讓他倆都不由得悚然一驚,趕緊手忙腳亂地分開身子。田曉堂清醒過來,就為剛才的舉動感到後悔了,又為那些念頭感到了幾分羞愧。他想:自己這不是乘人之危嗎?幸好這門鈴聲響得及時,不然他隻怕就要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了。

待薑珊擦幹眼淚,又補了一點妝,臉上看不出什麽痕跡了,田曉堂才去打開門。不想來人卻是陳春方。

陳春方滿身酒氣,進門就打著哈哈說:“田局長啊,對不起。今天縣裏召集我們開了一整天會,弄得我實在抽不出時間來陪你,真是不好意思。”

田曉堂說:“你的事兒多,我有薑局長陪著就夠了。薑局長遵照你的指示,陪我可是夠盡心盡力了,不僅白天相依相隨,晚上也不離不棄。這不,她前腳剛進來,你後腳就按響門鈴了。”

陳春方笑道:“怪不得我按了半天門鈴也不見開門呢,原來你是金屋藏嬌了呀!”

坐下後,薑珊對陳春方報告說:“今天上午田局長去工程現場看了,感到還算滿意,已同意按原計劃給我們撥一部分項目資金。”

田曉堂暗想薑珊還挺會隨機應變的。就接過她的話說:“我回去後,就讓鍾科長給你們辦撥款手續。”

陳春方十分高興,連聲表示感謝,說:“田局長,你是財神爺,又是市局聯係這個工程的,除了項目資金要請你關照外,還望你今後多到戊兆來,對工程建設加強指導,我們一定會虛心接受你的意見。”

田曉堂就像突然在菜盤裏看見了一隻蒼蠅,感到一陣惡心。自己被陳春方當猴耍著,此時卻又不能把憤怒流露出來,隻得含蓄道:“我會經常來的。工作主要靠你們做,我不會插手太多。有一點你們一定要注意,那就是工程質量問題……”

田曉堂以為講到工程質量,陳春方多少有些不自然,甚至會臉色大變,偏偏陳春方臉上風平浪靜,還頻頻點頭,說:“你提醒得很對,質量是工程的生命線啊,當然不能有絲毫的放鬆。”田曉堂真有點氣急敗壞了,心想這家夥的臉隻怕比牛皮還厚呢。

薑珊大概是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實在不堪忍受了,才找了個借口,逃也似地走了。陳春方卻根本沒有離去的意思,他今晚顯然喝多了,所以談興格外濃,跟田曉堂天上地下一通神侃狂聊,田曉堂厭煩透了,卻又不好趕他走,隻得耐著性子聽他高談闊論,偶爾附和兩句。

田曉堂忽然想起了梁啟超。梁啟超當年投身政治,無奈與袁世凱、段祺瑞等為伍。他深知袁、段都不是好東西,每天卻又不得不與他們同桌圍坐開會,還得擠出笑容來,斟詞酌句地想辦法說服這些衣冠**們。田曉堂覺得,自己眼下的處境與梁啟超當年倒有些相似。隻不過,把自己比作梁啟超,隻怕抬高了自己,把陳春方比作袁、段,也“抬舉”了他。想到這裏,田曉堂不由暗自哂笑起來。

陳春方卻自作多情,以為是自己侃得有趣,逗得田曉堂開心了,竟然大受鼓舞,說得就更加起勁了……

過足了嘴巴癮,陳春方仍不放過田曉堂,又提出請他去“放鬆放鬆”。陳春方說:“咱們這小縣城的條件當然沒法跟市裏比,但也有幾處有特色的地方。”田曉堂慌忙婉言謝絕,好說歹說,總算把這尊菩薩打發走了。

陳春方剛走,薑珊的手機短信就來了,問:“他走沒?”

田曉堂回道:“剛走。你真不夠意思,撇下我一人在這裏水深火熱的。”

薑珊說:“嗬嗬,對不起,我實在受不了。”

田曉堂調侃道:“看來,你還是修煉不夠啊。”

薑珊說:“我承認,自己是缺乏忍耐心。你說現在怎麽辦?”

是啊,現在該怎麽辦呢?這是個不容回避的問題。田曉堂沉思良久,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就感到頭疼得厲害。

按說,這個事情不算複雜,是不值得犯愁的。陳春方管理不到位,工作失職,導致出現質量問題,田曉堂隻須向包雲河報告一聲,市局立即展開調查,追查陳春方等人的責任,並對不合格的工程返工整改,問題大抵就可解決。要是放在以前,田曉堂不用多想,就會這麽去幹了。可現在,田曉堂有過教訓,已變得謹慎起來,再也不會草率行事了。他得先把其中的內情和利害關係摸清理順了,再來確定采取什麽對策。他現在最大的疑慮,就是不知道包雲河對這質量問題會是什麽態度。不過,就算包雲河與“潔淨工程”沒有任何瓜葛,他對工程質量又相當在意,但麵對自己的老部下陳春方,他隻怕也會護短的。要是施工隊就是包雲河介紹去的,或者包雲河從工程中撈到了好處,那他對質量問題更會網開一麵。說不定,包雲河早已知曉這事了,隻是佯裝糊塗而已。因此,他田曉堂和薑珊斷然不可冒冒失失地豁出去,公然站出來揭露這個黑幕。那樣就直接得罪了包雲河,得罪了陳春方,甚至得罪了躲在背後的更高領導,薑珊被人栽贓、陷害的可能性和危險性就會大大增加。而要他永遠保持沉默,把這事爛在肚裏,他又無法做到。

田曉堂隻得對薑珊回短信:“先按兵不動,且容我三思。”

3、前任局長的報道氣壞了現任局長

田曉堂早上剛到局裏,包雲河就打來電話,叫他過去一下。

進了包雲河的辦公室,見他一臉烏雲,田曉堂心裏不由一沉。包雲河示意他在沙發上坐下,自己拿著一張報紙走過來,也在沙發上坐了,才說:“這篇新聞你讀過沒有?”說著,就把那張報紙狠狠地拍在他麵前的玻璃茶幾上。

田曉堂一頭霧水,急忙拿起那張報紙。這是當日的《雲赭日報》,田曉堂還沒來得及看。隻見頭版“新聞故事匯”專欄中的文章被用紅筆畫上了一個碩大的問號,那篇報道的題目叫《感念這樣的好局長》。細看,原來是寫郝局長的。田曉堂暗想,這隻怕是郝局長第二次上“新聞故事匯”了。上一次是在他生前,寫他“以鍾肅紀”、“以鍾管人”的創舉,而這一次卻是在他身後了。文章開篇就寫到,昨日一位叫周傳芬的郊區農婦提著一隻臘豬蹄來到報社,說明天是她的大恩人郝局長的忌日,她對恩人一直心懷感激,卻無以回報,隻好請求報社好好地寫寫郝局長……文章中說的都是郝局長生前無私幫助周傳芬一家的故事,經記者生花妙筆一番加工渲染,還真是催人淚下。田曉堂頓時明白包雲河為什麽那麽惱怒了。因那個“三清工程”,包雲河實際上已和郝局長綁在了一起。幾個月前,包雲河為了保全自己,到上麵下足功夫做工作,市紀委才把郝局長的案子擱置起來。而眼下報紙把郝局長作為正麵典型濃墨重彩地這麽一吹捧,其效果隻怕會適得其反,讓大家又掂記起郝局長的案子來,有些人出於反感甚至會在網上發帖子炒作,往上級紀委寫信。迫於輿論壓力,被擱置的郝局長案子說不定會再次往下深查,這一查包雲河又豈能安然無恙?難怪他又氣又急了。田曉堂看著這篇報道,忽然想起不知從哪兒看到的一句很精辟的話來。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一個犯了不小罪過之後,群眾仍然熱情頌揚的領導,可能是極好的領導,也可能是一個極可怕的人。

包雲河見他已看完,便氣咻咻地說:“這個周傳芬,真會添亂!我倒有點懷疑,她一個農民,能有什麽見識,哪會知道去找報社,莫非是別人幫她出的這個餿主意?”

田曉堂不好怎麽答話,心想包雲河的疑心也太重了。又想這事怨誰呢?如果包雲河答應繼續幫扶周傳芬一家,沒有前後強烈的反差,周傳芬還會那麽懷念過去嗎?還會對郝局長那麽念念不忘,以至於把他推上報紙版麵嗎?

這時,又聽包雲河罵道:“報社這些家夥也不知是怎麽辦報的,一點政治敏銳性都沒有!他們怎麽能光聽那個農婦一麵之詞呢,為什麽就不征求一下局裏的意見?還有那個王賢榮,安排他聯係新聞宣傳,這下可好,又捅了個大婁子!”

田曉堂覺得包雲河罵報社還有點道理,但王賢榮被怪罪卻未免有些冤枉。報社跟包雲河招呼都不打,又怎麽會和王賢榮通氣?王賢榮事先一無所知,又怎麽能夠阻止這次報道的出籠!像上次“掉鍾事件”一樣,王賢榮又被包雲河莫名其妙地責怪了一回。

罵完了,包雲河立即作出安排:“你趕緊去辦兩件事。一是把局機關和所有二級單位今天的報紙都收上來,這事你馬上就去辦。二是找報社交涉一下,叫他們不要再揪著這事做什麽文章了。”

田曉堂答應道:“好的,我這就去落實。”

收完報紙,已是上午11點多鍾了。田曉堂趕忙給報社一把手符社長打電話。符社長和他是老鄉,以前打過幾次交道,相互還算熟。符社長聽他說中午要請自己吃飯,欣然答應,說:“田老弟做了局領導,我還沒敲你竹杠呢。行啊,中午我把別的飯局推了,過來喝你的酒。”

田曉堂帶著王賢榮趕到預定的酒店包廂,剛點過菜,符社長就到了。寒暄一番,符社長笑著說:“我剛才接了你的電話正納悶呢,你小子向來是一毛不拔的,無緣無故怎麽會接我吃飯呢,後來仔細一看今天的報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我們報社幫你們做了正麵宣傳,郝老局長的事跡很感人嘛,你這擺的是一桌答謝宴吧?”

符社長的話讓人不好理解,一社之長怎麽還不知道自己辦的報紙上登了些什麽呢?事實上,符社長在報社實行的是業務總編負責製,具體的采寫編輯業務他是甩手不管的。其實他也管不好。符社長是軍人出身,文化底子不厚,過去帶兵很在行,但做文字工作實在有些難為他。不過,符社長也有特長,善於抓經營。他剛從部隊轉業到報社時,任的是副社長,分管廣告經營工作。不想兩年間,他帶領廣告營銷團隊竟將廣告收入翻了三番,堪稱奇跡。上級領導不由對他刮目相看了,老社長退下後,就把他扶了正。符社長做了一把手後,行事更是大膽,啟用了一批年輕人做總編、副總編,放手讓他們創新辦報理念和模式,並實行績效工資製,大幅度提高員工報酬,這樣報社上下積極性空前高漲,不僅經營收入節節攀升,而且報紙辦得越來越生動活潑,受到了各方好評。

田曉堂說:“你說的沒錯,我們正是為這篇報道找你。不過,我們不是來表達謝意的。”

符社長覺得奇怪了,說:“幫你們宣傳好人好事,你們不感謝,難道反而還要責怪我們嗎?”

田曉堂微微一笑,說:“責怪也談不上,但這篇報道確實有些不合適。”

符社長說:“怎麽不合適?難道那個農婦說的不是事實?”

田曉堂說:“她說的倒是一點不假,不過……”他湊近符社長,壓低聲音,把郝局長受到立案查處的情況作了介紹,但略去了包雲河受牽連,又到上麵做工作等相關細節。

符社長這才恍然大悟,但仍有些不以為然,說:“即使是這樣,我們又有多大錯呢。報道裏隻講他幫扶弱勢群體傾心盡力,又沒講他是個廉潔自律的好幹部。看人要一分為二,功是功,過是過嘛。”

田曉堂知道符社長這樣說不過是在狡辯,為手下人開脫,也就不跟他較真。隻是和王賢榮一起端著酒杯站起身來,敬符社長的酒。

符社長嗞地一聲啜了一大口,佯裝生氣地說:“早知道你們擺的是鴻門宴,我就不來了。”

田曉堂哈哈一笑,說:“鴻門宴還談不上吧?不過,你也不能說你們做得一點沒錯。報道一個老局長,總該跟有關部門,跟我們局裏打聲招呼,征求一下意見吧?”

符社長說:“如果報道一個活人,我們肯定是要征得紀委、組織部同意的。但郝局長已去世一年,去年開追悼會也給了他很高的評價,一個已蓋棺定論的死人還會有什麽問題呢,加上要搶時間抓報道時效,這才疏忽大意了,省去了核查程序。不過,我們的報道既然已弄出來了,你們就不必跟一個死者太計較。”

田曉堂覺得符社長的話耐人尋味。生活中也確實如此,對活著的人苛刻,而對逝者卻要寬容得多。計較一個已亡故的人,有什麽意思呢?其實並不是誰要計較死者,這其中另有隱情,又不便告訴符社長,田曉堂就隻有不辯解,隻是招呼符社長吃菜喝酒。

酒至半酣,符社長爽快地說:“我知道這頓飯不會白吃,你們有什麽要求,就直說吧。總不至於要我們登個致歉信,對讀者說某篇稿子發錯了,請大家不要相信!”

田曉堂笑道:“我們哪敢有過分的要求,隻不過請報社不要再弄什麽後續報道之類,炒作這個事。另外,最好是把報社網站上的這篇文章刪掉,盡量減少對外傳播……”

符社長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笑,說:“我一貫不幹涉總編辦報,特別是搞輿論監督,我是堅決支持他們的,除了書記、市長外,任何人說情都不行。但今天你們找了我,我不答應吧,太不給你們麵子了。答應吧,又有損我的威信。你們也不是外人,跟你們說個實話,我這人文化不高,報社卻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可他們都服我這個大老粗管。為什麽?因為我尊重他們,對他們放權、放手、放心,讓他們人盡其才、才盡其用,付出了就有回報,而我則樂得當個甩手掌櫃。我的威信就是這麽樹起來的。可你們今天提這些要求,就讓我左右為難了。如果答應你們,我的威信就要下降幾個百分點……”

田曉堂知道符社長的話半真半假,隻怕是故意賣關子,就說:“這事肯定是有難度的,不然就不會來求你社長大人高抬貴手了。你先不用急,能答應就答應,萬一不能答應,也沒有太大關係。”說著就招呼符社長舉杯喝酒。

送走符社長,王賢榮悄悄對田曉堂說:“他酒也喝了,煙也拿了,卻連半句痛快話都沒舍得留下呢!”

田曉堂笑了笑,說:“你放心吧,他會照辦的。”

過了兩天,甘來生在車上告訴田曉堂,郝局長的老伴薛姨看到那篇《感念這樣的好局長》後,在家裏大哭了一場,後來就帶著兒女,專程去周傳芬家探望。田曉堂聽後十分感慨,又覺得薛姨有些可憐,不由動了去看一看她的念頭。他正想叫甘來生調頭去薛姨家,突然又意識到有點不妥。要是包雲河知道他去看了薛姨,該會怎麽想呢?這麽思忖著,田曉堂隻好放棄了那個念頭,隻是向甘來生打聽薛姨的近況。

甘來生說:“薛姨身體不太好。她有類風濕的老毛病,最近疼得更厲害了,連走路都不太利索。”

田曉堂問:“她怎麽不去市中醫院抓幾副中藥喝喝呢?據說那裏有個老中醫,用偏方治類風濕還挺有效的。”

甘來生說:“早去看過了。喝了十幾副中藥,也沒見有什麽好轉。”

聽了甘來生的話,田曉堂就知道甘來生隻怕經常在往薛姨家裏跑。他便覺得這小夥子還是個講感情、重情義的人。這樣的部下是忠誠可靠,值得信賴的。

田曉堂吩咐甘來生:“今後薛姨家有什麽事需要用一下車,你隨時跟我說一聲,去幫著跑一跑。”

“好的,好的。”甘來生說道,側過頭來感激地瞥了田曉堂一眼。田曉堂發現,甘來生的眼圈居然紅了。

這天下午,周傳芬來到局裏,找到了田曉堂。麵對她那窘迫無助的樣子,那滿懷期待的眼神,田曉堂心裏很不好受。他隻能跟她解釋,因為市裏政策調整,今年局裏已不可能繼續和她家結對子了。他也委婉地批評她不該去報社,把郝局長幫扶她家的事嚷得世人皆知,這是有違郝局長的本意的,郝局長在九泉之下曉得了這事,隻怕也會不高興的。

周傳芬頓時手足無措,一臉不安,說:“沒想到我好心辦了壞事,早知這樣,真不該……”

田曉堂又說:“雖然局裏不再跟你家搞結對幫扶,但請你放心,對你家的困難,我們不會甩手不管。這樣吧,我們通過其他渠道,幫你爭取點救濟。民政局那邊聽說新設了一種特困救助資金,我哪天替你去問問……”

周傳芬感激得直抹眼淚,說:“謝謝你了,田局長。這幾年,沒少給你們添麻煩。沒有你們,我那個家隻怕早就完了。”

田曉堂從屜子裏取出一個信封來,遞給周傳芬,說:“這是為你家爭取來的5000塊錢,你拿去應應急。這錢交給你,我還有個條件,那就是請你不要張揚,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好不好?”

周傳芬千恩萬謝地走了。她走後,田曉堂感覺心情特別暢快。那5000塊錢,並不是從別處爭取來的,而是他自己掏的腰包。自從分管大財務後,時不時有人給他送上個信封,大錢他不敢拿,幾百塊的小錢推辭不掉,才勉強收下。這樣得到的錢自然不會多,積積攢攢,才湊齊了5000塊錢。田曉堂覺得,送給周傳芬是這5000塊錢最好的去處,在她那裏它才會發揮最大的作用。田曉堂自己其實也談不上多富裕,把這筆錢給了周傳芬,盡管這錢是人家奉送的,田曉堂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心疼。不過他一點也不後悔。一想到自己這個善舉,他心裏就湧動著一股不可言說的快樂和滿足。

田曉堂暗想,贈人玫瑰,還真是手有餘香哩!

4、一封匿名舉報信

沒等田曉堂想好怎麽應對“潔淨工程”出現的問題,包雲河突然決定去戊兆看一看。

在田曉堂的陪同下,包雲河來到戊兆,先聽了陳春方的匯報,然後又興致勃勃地去查看現場。

到現場的時候,華世達也趕過來了。一行人又跨過那座已走過數次的石橋,踏上從腳下一直綿延開去的水泥稻場,包雲河麵對眼前的巨大變化,顯得分外興奮。陳春方則不失時機地湊在旁邊,介紹建設情況,包雲河邊聽邊頻頻點頭,目光裏滿是對陳春方的欣賞和讚許。

田曉堂又有意地掉在了隊伍的後頭。他看不得陳春方那副得意的樣子,看到陳春方那醜陋的嘴臉和無恥的表演,就感到惱火、惡心,這讓他進一步下定了非把捂著的問題揭發出來不可的決心。他明白,對此事要講鬥爭策略,講迂回藝術,決不可操之過急,意氣用事。而正是這一點,又讓他覺得特別鬱悶。揭露工程質量問題,明明是件正大光明、正氣凜然的事情,卻不得不去偷偷摸摸、神神秘秘地做,也真夠憋屈的。他不由想起了鄭良。鄭老先人當年嫉惡如仇,用雷霆手段打擊貪官汙吏和惡霸,上上下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就連他的頂頭上司巡撫大人都得罪盡了,他的骨頭也真夠硬的,那個“硬頸縣令”的美譽絕非浪得虛名。和這位先賢相比,田曉堂自歎弗如,暗暗感慨鄭老先人當年真是太不容易了。可轉念又想:個性強硬固然快意恩仇,卻難免頭破血流,四處樹敵,鄭良最後不是被逼得連官職都辭掉了嗎?或許,還不如適當地講點虛圓靈活,才有利於保全自己,進而實現更大的作為。

從戊兆回來的當晚,田曉堂躲在家中的衛生間裏給薑珊打電話。得知她是一個人在家,才對她說:“我考慮了幾天,也沒想出什麽好點子。可這事不能再拖了。我看不如這樣,就整一封匿名信吧,這辦法雖然拙了點,應該還是管用的。”

田曉堂說:“自然要以知情群眾的口吻寫,語句不必太通順,還要有些錯別字,但對一些具體細節得說清楚,讓人覺得真實可信。你家裏沒電腦吧?那隻有趁晚上單位沒人的時候,偷偷將信打印出來,再把電腦上的文檔刪掉,千萬不能讓別人發覺。”

薑珊說:“好的。你說信寄給哪些人合適?”

田曉堂說:“不用寄太多,就給唐市長、韓副市長和包局長各寄一份吧。”

薑珊說:“行,我今晚就去辦。”

田曉堂又叮囑道:“信封上的字也不要手寫,要打印了再貼上去。還有,你在弄這些的時候,最好戴個手套。”

薑珊問:“戴手套幹嘛?”

田曉堂說:“我的意思還不明白嗎,你不能在信紙和信封上留下指紋呀。”

薑珊悄悄笑了,說:“你也過於謹慎了吧?有這個必要嗎?”

田曉堂嚴肅道:“還是小心些為好。寧可把情況估計得複雜一些,也不能疏忽大意。要是萬一被人發現信上有你的指紋,那就把你害慘了,我是沒法原諒自己的。所以,請你務必按我的要求去做,一定要格外小心。”

大概是田曉堂說得有些動情,薑珊聽了很受感動,沉默了片刻,才柔聲道:“好的,我會照辦的,你放心好了。也謝謝你為我考慮那麽多。”

田曉堂打完電話,打開衛生間的門,卻見周雨瑩正鬼頭鬼腦地站在門外。田曉堂不由笑了,問:“你待在這兒幹什麽?”

周雨瑩說:“你怎麽像是在打電話呢?”

田曉堂說:“誰規定在廁所裏就不能打電話了。剛才一個同事打電話過來,我接了。”

周雨瑩卻不大相信,仍用懷疑的口氣說:“一個同事打電話,還講那麽長時間?該不是你故意躲開我,和哪個狐狸精在電話裏**吧?”

田曉堂啞然失笑道:“你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我這人一貫潔身自好,百毒不侵,什麽樣的狐狸精也休想纏住我!”

周雨瑩卻麵帶憂色,說:“難說啊,人都是會變的。你現在跟以前大不一樣了,當了副局長,手中握有財權,人也長得還算瀟灑,不知有多少漂亮女人想打你的主意呢。我就怕你把持不住,被人家勾引利用了,既影響自己的前途,說不定還會把這個家拆散呢。”

田曉堂大笑,說:“沒那麽嚴重吧?你過慮了。”又問:“你這兩天沒去盯人家唐市長的夫人啊?”

周雨瑩搖了搖頭,說:“唐市長的年輕丈母娘過來了,她天天在陪母親,哪有閑工夫打麻將!她不喊周青打麻將,我又哪有接近她的機會呀!”

匿名信寄出後,田曉堂一直在焦灼地等待著。可一連過去了好幾天,卻不見任何動靜。他悄悄觀察包雲河,也沒看出一點異常,不免有些慌張。暗想:舉報信應該早就寄到了啊,就算包雲河收到後把信壓下來,不去聲張,可唐市長、韓副市長呢,難道他們對這封信也是無動於衷嗎?

這期間,薑珊也是一直焦急不安。她發短信問:“怎麽樣?”田曉堂回道:“沒動靜。”想了想,又發了“沉住氣”三個字過去。他知道薑珊的壓力比他還大,就想用這三個字來鼓勵一下她。其實他自己也快沉不住氣了。

到了第十一天,包雲河突然把田曉堂叫了過去,麵無表情地拿出兩份材料,冷冷地說:“你看看吧。”

田曉堂接過材料,一看正是薑珊弄的那個舉報信,心兒不由狂跳起來。他將信大致翻看了一下,不禁暗自大喜,可表麵上卻不露聲色。這兩封一模一樣的信,是分別寄給唐市長和韓副市長的,兩封信上有兩位市長的親筆批示。唐市長批道:質量無小事。請雲河同誌就反映的問題認真核查,並將結果報我。田曉堂知道這個批示的分量不輕,看來問題還是引起了唐生虎的高度重視,特別是那句“將結果報我”,就有親自督辦的意味,更讓人不敢敷衍、糊弄了。而韓副市長的批示卻很簡單,也很滑頭,就是一句話:轉包雲河局長閱。不帶一點傾向,也沒表什麽態。

見田曉堂從信中抬起了頭,包雲河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從信中反映的情況看,不像是編造的。難道真有質量問題?你到戊兆去過多次,就沒有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嗎?”聽這口氣,顯然是在責怪他了。

田曉堂卻暗覺好笑。你包雲河又不是沒去戊兆看過,怎麽就沒發現一點問題呢?你發現不了的問題,我又怎麽能發現呢?又想寄給包雲河的那封舉報信包雲河肯定早就收到了,隻不過一直壓著,今天見了唐市長和韓副市長的批示,特別是看到唐市長的批示措詞嚴厲,再也不敢不聞不問,這才把他叫過來,著手處理這件事。田曉堂心裏這麽想著,嘴上卻說:“看了信,我感到很震驚。我跟您的預感一樣,信中反映的問題隻怕是真的。隻怪我平時督辦不力,沒有及時發現問題。在這裏,我先向您作檢討!”

包雲河說:“責任並不在你,在於陳春方。陳春方這個狗東西,膽子還真不小,居然敢日弄我!老子差點上了他的當!看我怎麽收拾他!”

田曉堂看著包雲河怒氣衝天的樣子,也不知包雲河在他麵前發陳春方的火,是故意做個樣子呢,還是真的動了氣,就隻是不輕不重地說:“陳局長也真是的,這麽大個工程,怎能在質量上開玩笑呢!”

包雲河霍地站起身來,拿上不鏽鋼茶杯,大聲說:“走吧,我們現在就去戊兆!”

途中,田曉堂偷偷給薑珊發短信,發的是“OK”兩個字母,薑珊立即回短信,隻有一個字:“耶!”看到這個字,田曉堂可以想見她喜不自禁、歡呼雀躍的樣子。他暗想,包雲河收到寄給自己的舉報信後,應該早已找過陳春方,陳春方隻怕早已想好應對之策了,今天這趟戊兆之行不過是一場“表演秀”而已!又想,包雲河是把“潔淨工程”作為自己的重要政績來打造的,應該不會允許在工程質量上打折扣,這樣看來問題隻怕都出在陳春方身上,包雲河事先不一定知情,他對陳春方恨鐵不成鋼,說不定也不是裝的。

田曉堂心頭不由一凜,暗想他們該不是為“潔淨工程”質量問題集體上訪吧。包雲河卻沒有多問,站起身來大手一揮,說:“我們幹脆也去華縣長那裏吧。”

上車時,田曉堂沒有和包雲河一起坐奧迪,而是和薑珊一道上了縣局的那輛廣本。在去縣政府的路上,薑珊告訴了他農民上訪的實情。他的猜測果然沒錯。這二十多個農民,正是衝著工程質量問題而來的。上次出現輕微塌陷和裂痕後,陳春方指使施工隊老板用錢封了口,一直沒有人告狀。昨日,另外一個村子又出現了同樣的問題,陳春方準備像上次那樣處理,不想這次他卻沒有那麽好運了。原來,這次出現問題的那個村子曆來民風剽悍,有告狀打官司的傳統,村民可沒有那麽好打發了。他們把損毀的現場拍成照片,今天上午組織了二十多個人,帶著照片浩浩****上訪來了。他們打出“我們不要豆腐渣工程”的大字橫幅,堵住縣政府大門,在門口吵吵嚷嚷,驚動了華世達,引起了華世達的震怒,這才把陳春方叫過去。薑珊搖頭歎道:“真沒想到,問題竟會接二連三地暴露出來。”縣局的司機坐在前麵,田曉堂不敢放開說話,就隻是說:“他呀,真是昏了頭了!”

到了縣政府,見那二十多個農民已不再堵門,卻還是圍在一樓信訪局前,不過情緒已平穩多了。上樓時,薑珊向一位信訪局幹部打聽情況,那位幹部悄悄告訴她,這些人可不好惹,他們剛才已說了,如果得不到華縣長明確的處理意見,他們絕不會善罷幹休。田曉堂在一旁聽到這話,暗想早知道這些農民會這麽不依不饒地告狀,他和薑珊就用不著那麽煞費苦心地假借農民之名,寫什麽匿名信了。

上了三樓,老遠就聽見華世達在訓斥陳春方。田曉堂走在包雲河身旁,無意中注意到,聽到華世達的責罵聲後,包雲河的眉頭蹙得更緊了,臉色也變得越發陰沉。田曉堂就明白,包雲河是對華世達斥責陳春方感到不高興了。陳春方是包雲河的老部下,也是他的親信,他覺得陳春方就像是自己的兒子,隻能由他這個“老子”任意打罵,別人如果也衝陳春方發脾氣,他就像是自己的兒子受了欺負,自然不會高興了。

來到三樓最西頭的一間接待室門口,華世達看見他們,才停下對陳春方的斥責,迎過來握手。

坐下後,包雲河剜了垂頭喪氣的陳春方一眼,開口就罵:“看你狗日的幹的好事,上麵驚動了唐市長、韓副市長,下麵弄得民怨沸騰。你說說看,誰借給你這麽大的膽子?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你給老子說實話,不許遮遮掩掩。”

等陳春方終於說完了,包雲河忍不住又責怪了他幾聲,口氣卻明顯軟了下來。等包雲河罵過,華世達望著包雲河,用商量的口氣說道:“包局長,我看這樣吧。我們先去研究一下,拿出個處理意見來,再去接待上訪群眾,說服他們回去,等候我們的處理結果。這麽多人圍在這裏吵吵鬧鬧,妨礙正常辦公不說,影響也不好啊。”

包雲河表示同意。於是,華世達就叫陳春方、薑珊等人先回去,自己引著包雲河、田曉堂,以及縣政府辦王主任來到他的辦公室。坐定後,華世達說:“我先說說個人意見,這次暴露出的問題,性質相當惡劣,影響也很壞。我建議,為了穩定上訪群眾的情緒,對陳春方、薑珊等相關責任人立即停職審查,將施工隊老板也控製起來,由縣紀委、檢察院聯合開展調查,將問題背後的黑幕都揭開,給群眾一個滿意的答複!包局長,你看這樣處理妥不妥?”

包雲河挪了挪身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緩緩說道:“你的意見很好,對這事絕不能姑息遷就,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但是,也不能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嘛!要按程序來,依法依規處理,不能因為群眾鬧得凶,我們就從重從快。我建議,還是分兩步走吧,第一步先作調查,待基本情況弄清楚了,第二步再按黨紀國法,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

田曉堂一聽就明白了,華、包兩人對如何處理有了分歧。他該站在哪一邊呢?這種時候,是不能當“騎牆派”的。不當“騎牆派”,隻得罪了一方。若當“騎牆派”,很可能兩方都不討好。他的真實想法,當然是支持華世達的處理意見。可現在,最不能得罪的,是他的頂頭上司包雲河。包雲河那麽看重他,他怎能在明裏得罪包雲河呢?他真是左右為難。但時間容不得他慢慢權衡,他隻得倉促地作出了一個無奈的決定:支持包雲河。他寬慰自己,隻要能馬上著手開展調查,分兩步走也無礙大局。這麽思索了一番,田曉堂抬起頭來,就見包雲河、華世達都在望著他,等著他表態。包雲河看他的目光裏,似乎含著某種暗示和期待。田曉堂明白,自己眼下的態度相當關鍵,將左右甚至決定最終敲定一個什麽樣的處理方案。他笑了笑,說:“華縣長和包局長的意見都很好,基本觀點也是一致的,那就是對這個問題一定要嚴肅處理。至於怎麽處理,我覺得包局長的想法更妥當一些。我們既要積極,亦要穩妥,既不能包庇壞人,也要謹防傷害無辜!”

包雲河不以為然地說:“我和你一道去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想隻要我們把工作做細了,群眾還是通情達理的,不會胡攪蠻纏。”

華世達遲疑了一下,隻好說:“好吧,那就要辛苦包局長了。”

包雲河看了看表,說:“現在已快12點了,我有個建議,中午就在政府食堂簡單搞幾桌飯,招待一下上訪的群眾。這樣做,也算是以人為本吧。縣政府招待了他們,他們感覺受到了尊重,心理上就會減少一些對立情緒。我們在飯桌上邊喝酒邊和他們溝通,氣氛就融洽多了,也容易化解矛盾,爭取他們的理解!”

華世達表示讚同,笑道:“薑到底還是老的辣!”馬上安排王主任:“你趕快去安排三桌飯!”

在政府食堂大廳裏擺了三桌飯菜,那二十多個上訪農民都被請到桌上坐下。他們今天站了半天,又吵又鬧的,早已又累又餓,上了桌就沒講客氣了。等王主任站起來說請大家安靜一下時,很多人早已把幾杯酒灌下了肚。王主任大聲說道:“華縣長今天陪大家吃這頓飯。下麵,先請華縣長給大家講幾句。”

華世達站起來,環視了一下全場,朗聲道:“各位農民同誌們,感謝你們對我們的工作進行監督,及時反映我們工作中存在的問題。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辜負了大家,我在這裏代表縣政府,先向大家作個檢討。今天上午,聽了你們反映的情況,我和從市裏專程趕過來的包局長緊急磋商,決定馬上成立聯合調查組,對工程質量問題展開全麵調查,然後對相關責任人進行嚴肅處理。請大家相信政府,相信我們一定會認真負責地把這事處理好。在這裏,我先敬大家一杯酒,這杯酒,既表達我的歉意,也表達我的感謝,更表達我們嚴肅處理問題的態度和決心。請大家共同舉杯,我先幹為敬——”說著,華世達端起小酒杯,朝大家舉了舉,一仰脖子,將酒一飲而盡。

聽了華世達這番坦誠的表白,又見人家堂堂一縣之長客客氣氣地給自己敬酒,那些上訪農民就有些感動,一個個慌忙把小酒杯裏的酒幹了。至此,氣氛開始有所緩和了。

王主任又介紹道:“今天,包局長也來陪大家。包局長是從戊兆走出去的領導,在座的很多人應該都認得他……”

沒等王主任把話說完,飯桌上就嚷開了:“認得,認得!”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人還情緒激動地叫起來:“他是‘包青天’呢,我們怎麽不認得!”

包雲河立即站起身來,用手往下壓了壓,大廳裏頓時安靜了許多。包雲河一臉深情地說:“鄉親們,大家受累了!得知工程質量出了問題,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很不好受,也非常氣憤。剛才華縣長已向大家作了承諾,馬上成立聯合調查組,抓緊展開調查。請大家給我們一點時間,相信我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結果。大家說說看,我們這樣處理行不行?”

包雲河聽在耳裏,暗暗著急,就一拍胸脯,高聲說道:“我包雲河做事的風格,大家應該是有所耳聞的。我這人向來都是雷厲風行、敢作敢為的。當年,‘蘭霸天’一夥在戊兆無惡不作,何等猖狂,我們準備向他們開刀時,他們竟然給我寄來一封信,信中裝著一顆帶血的子彈,警告我小心自己的狗頭,我才不怕恐嚇呢,不久就摘除了這顆‘毒瘤’……”

包雲河說到這裏,忽然聽見有人嗚嗚大哭起來,一看竟然是那個絡腮胡子。他哭得抽抽答答的,就像個孩子似的。

包雲河見狀立刻叫道:“二黑子,你狗日的哭什麽呢?”包雲河顯然認得絡腮胡子。

絡腮胡子見包雲河在關切地問自己,就哭得越發傷心了,淚水嘩嘩直流。一屋子的人都用一種怪怪的眼神望著他。

包雲河大步走了過去,來到絡腮胡子跟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說:“對不起,又勾起你傷心了。”包雲河轉身麵向大家,提高嗓門說:“二黑子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啊,他是想起了他那可憐的老婆,才忍不住傷心落淚的。在座的應該還記得,8年前,二黑子的老婆在縣城打工,被‘蘭霸天’盯上了,有天晚上‘蘭霸天’一夥把她擄去**了,她老婆受不了這份羞辱,找了一瓶敵敵畏自尋了短見。二黑子悲痛欲絕,別著把菜刀去找‘蘭霸天’拚命,可他一個人哪是他們的對手,結果仇沒有報成,自己卻被打得遍體鱗傷,險些殘了一條腿。這以後,二黑子仍沒有放棄,他找縣上,跑市裏,四處鳴冤告狀,可他堅持不懈地告了兩年,‘蘭霸天’仍然逍遙法外。直到他碰到我,事情才有了轉機。他見到我時,我們正為找不到有效證據而苦惱。他提供了‘蘭霸天’等人作惡的重要物證,我們這才打開突破口,將‘蘭霸天’一夥捉拿歸案,為他一家人,也為所有的受害者伸了冤,報了仇!”

包雲河說完,大家似乎被鎮住了,大廳裏竟變得格外寧靜,隻聽得見絡腮胡子的啜泣聲。突然,絡腮胡子用衣袖抹了抹滿臉的淚水,激動地說道:“包局長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哪。這幾年,我沒有哪一天不念叨他的。說句實話,當時我告了兩年的狀,已經告得心灰意冷。那時包局長還是包縣長,我去找他時,隨身帶著農藥瓶,準備一旦又上告無門,就喝幾口農藥死在縣政府大院裏,追隨我那苦命的老婆而去。不想這次我終於找對了人,包縣長耐心地聽我講完,緊緊握著我的手說,請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一定會幫你們一家伸張正義。我可以向你保證,決不讓你再來找我第二回。見他話說得這麽實在,這麽肯定,我頓時對他產生了信任,當即決定把老婆臨死前穿的衣物交給他,那衣服上沾有‘蘭霸天’等人的罪證。包縣長說話還真是算數,隻過去了5天,就聽廣播裏說‘蘭霸天’一夥被抓了,那天我喝了好多酒,跑到老婆的墳頭,笑一陣,又哭一陣……”絡腮胡子說到這裏,環視了一下滿座的鄉鄰,高聲說:“今天提起這件事,不過是想告訴大家,我們應該相信‘包青天’,相信他會為我們做主。當年,‘蘭霸天’有數起命案在身,那麽不可一世,都能被他一舉拿下,現在不過是處理幾個偷工減料的家夥,對他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倒好酒後,包雲河、華世達和田曉堂都舉起杯來。包雲河說:“我們三人一起敬大家一杯,大家要是信得過我們,就請喝下這杯酒!”華世達也說:“請大家端杯,我們一起幹了!”

三人帶頭將酒一飲而盡,絡腮胡子二話沒說,緊跟著痛快地將酒喝了,其他上訪的農民相互觀望了一番,也一個接一個地接受了這杯敬酒。

酒喝下了,包雲河卻還有話要說。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冷峻起來,徐徐說道:“大家都喝下了這杯酒,說明還是能夠相信我們的。既然相信我們,就請大家聽我的招呼,吃過飯就回去,等候我們的處理結果。我在這裏還要提醒大家,今後有什麽意見和要求,要通過正常的途徑,妥當的方式來向上反映。就是到縣裏來上訪,也不要來這麽多人,來一兩個代表就夠了,有理不在人多,不在聲高嘛!更不能動不動就堵大門!嚴格地講,這也是一種違法行為,是可以抓人的!來這麽些人,還堵上政府大門,在這裏吵吵嚷嚷,成何體統!希望大家下不為例!”包雲河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了。但話一說完,他的表情馬上又顯得隨和起來了。

吃完飯,二十多個喝得醉醺醺的上訪農民就陸陸續續散了。

在飯桌上,田曉堂幾乎沒說一句話,這種場合也用不著他說話。目睹包雲河借用自己當年在戊兆留下的良好政聲,迅速掌控了局麵,將這場上訪危機巧妙地化解下來,田曉堂心裏對包雲河充滿了由衷的欽佩。又想包雲河憑當年一番可圈可點的作為,竟被老百姓神化為“包青天”,讓受其恩惠的人至今念念不忘,能把官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不枉此生了。田曉堂心裏忽然產生了一種神聖感,湧起一股要做一個好官的強烈衝動。他想,做一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幹一番實實在在的事業,讓一方群眾掛念在心,就像百年前的鄭良,就像昔日的包雲河,那該是多快慰,多舒心啊!不過,他馬上又覺得自己迂腐可笑了。事實上,哪個為官者當初不是一腔熱血、胸懷激烈啊,可麵對清清濁濁的世界,要將做一個好官的信念堅持到底,是相當不容易的。鄭良可算是位聖人了!

田曉堂又想,包雲河今天表態倒也硬邦,隻是真能辦到嗎?他還是當年那個包縣長嗎?

5、領導使勁袒護的人

回到市裏,田曉堂叫來鍾林,細說了“潔淨工程”出的問題。鍾林十分吃驚,又有些狐疑,說:“這種工程也沒太多技術含量,質量稍不合格,很快就會穿包。陳春方明明知道這一點,為什麽還要放任施工隊在質量上打折扣呢?再說,這項工程不僅包局長十分重視,就連唐市長也很關注,陳春方對其質量應該要求得更嚴,怎麽會搞成這個糟樣子呢?”

鍾林走後,田曉堂關上辦公室的門,低聲給薑珊打電話,薑珊還在為她那幾封告狀信發揮了威力而興奮,田曉堂嘲笑道:“你還偷著樂呢,隻怕馬上就要哭鼻子囉。”

薑珊一驚,問:“怎麽啦?莫非陳局長把責任都推給了我?”

田曉堂說:“上午還是當著你的麵,陳春方就有些推卸責任的意思了,難道你沒聽出來?華縣長和包局長目前尚不曉得內情,上午研究怎麽處理,華縣長還提出先停你和陳春方的職呢。我看你得馬上去找一下華縣長,將情況向他解釋清楚,尋求他的幫助。還有,趕快弄一個情況說明,好對付調查組的調查。”

薑珊大概是被他的話嚇著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吧。包局長那裏,我要不要也去找一下?或是給他寄一份情況說明?”

田曉堂不假思索地說:“不用了。既不要找他,也不要給他寄什麽材料。你牢牢抓住華縣長就行了。”她去找包雲河叫屈,隻怕不但於事無補,還會惹出麻煩來呢。

薑珊說:“行,我聽你的。”

見她聲音低沉,田曉堂可以想見她此時那六神無主的樣子,便感覺有些心疼,就又寬慰道:“你也不用太緊張。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相信華縣長會幫你說話的。”

這天,省廳辦公室主任尤思蜀來到雲赭,中午田曉堂跟著包雲河去酒店陪他。

坐進包廂裏,尤思蜀先介紹了這次過來的意圖,是搞一個專項督辦。事情並不複雜,尤思蜀的神情就顯得格外輕鬆。他跟包雲河開玩笑道:“包局長,你由副職轉了正,職務、級別上了一個檔次,你的酒量隻怕也上了個檔次吧?”

這話就有點挑戰的味道了。包雲河笑道:“我的酒量再上檔次,也沒法跟尤主任你的海量相比啊。”

田曉堂也說:“尤主任素有酒壇不倒翁之稱,我們本想陪你喝個盡興,可惜心有而力不足啊!”

尤思蜀大笑:“你們雲赭的領導一個個怎麽都那麽謙虛。謙虛好啊,謙虛使人進步!”

包雲河卻又說:“今天你是貴客,我們要盡地主之誼,哪怕是癩蛤蟆墊床角——硬撐,也要舍命陪君子,一陪到底!”

包雲河話音未落,田曉堂就拿著酒瓶給尤思蜀斟了滿滿一大杯酒,然後又給包雲河和自己各斟了同樣的一滿杯。

包雲河站起身來,將酒杯伸過去跟尤思蜀碰了碰,說:“歡迎尤主任來雲赭指導工作,我先幹為敬!”說著一仰脖子,竟將一滿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尤思蜀忙站起來,舉著杯子叫道:“你們嘴上謙虛著,原來不過是想迷惑我啊。”說完也咕嚕咕嚕一飲而盡……

這場酒喝得還算酣暢淋漓,包雲河和田曉堂最後都已是醉意朦朧了。

在沙發上坐下,包雲河忽然歎息一聲,說:“要不是陳春方把‘潔淨工程’搞砸了,這次尤主任過來,領他去戊兆看看該有多好。‘潔淨工程’後續項目資金,我們得馬上去找省廳爭取呢。尤主任可是在龍澤光廳長跟前說得上話的人。”

田曉堂說:“尤主任沒提出要去看項目現場吧?隻要他不主動提出來,一切都好辦。我們精心準備一份匯報材料,再搞一個圖片展,同樣也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包雲河微微點了點頭,似乎很讚同。然後他就張了張手臂,伸了伸腰,四肢舒展地仰躺在沙發上,整個人就顯出一些疲態來了。卻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這個陳春方,真不讓人省心哪。”

田曉堂不好接這個話茬,心頭卻有了一種預感:包雲河隻怕不是叫他過來閑坐的吧!

果不其然,包雲河又道:“調查組的初步結論已經出來了,主要問題是施工隊層層轉包,不講誠信偷工減料,作為管理方,縣局的那個小薑倒是沒有多大責任,因為她一直置身事外,這樣管理責任全都落在陳春方頭上了。要說陳春方對質量也沒少強調,可那些包工頭陽奉陰違,他也相當無奈。陳春方覺得自己好象很委屈,可出了這個問題,他的責任隻怕是推脫不掉的。”

聽了這話,田曉堂暗暗替薑珊鬆了口氣,心想,看來華世達已為她說了話。而包雲河這番看似隨意的言談,他已聽出些別樣的意味來了。包雲河好象在說陳春方責任不可推卸,其實呢,不過是說陳春方情有可原。

包雲河繼續說:“陳春方這狗日的闖了這個大禍,不處理隻怕是不行的。可是,處理他我還真是下不了手。曉堂你也不是外人,跟你說句實話,對陳春方我是存有私心的。嚴格地說,也不是什麽私心,隻是人之常情。二十多年來,陳春方一直是我的下級。看他栽跟頭,我心痛。要是他丟了帽子,我更心疼啊。”

包雲河把話說得這麽直露,田曉堂不免吃驚。包雲河言談間透出的濃濃的人情味,讓田曉堂覺得他一下子變得更加真實起來,而想到包雲河對陳春方的開脫,田曉堂心裏又怪不舒服。

包雲河也不管田曉堂做不做聲,往下說道:“要說我和陳春方的關係,還不僅僅是多年的上下級那麽簡單,陳春方曾有兩次幫過我的大忙,其中一次可以說是救了我一命。他這兩次幫我都是在我做鄉黨委書記那會兒,一次是鄉裏一家采石場出了事故,死了一個人,陳春方替我把責任都攬過去了,他受到記大過處分,我卻沒受多大影響,順利地當上了副縣長。還有一次是兩個村的農民為水庫放水問題發生械鬥,我和陳春方趕過去調解。在現場,一個情緒衝動的愣頭青突然拿著一把砍刀向我劈來,我還沒反應過來,站在一旁的陳春方眼疾手快,用力把我一推,自己則迎了上去,結果那一刀砍在他的右腿上,傷及主動脈,要不是往醫院送得及時,肯定是沒命了……”包雲河說到這裏,眼裏竟有淚光在閃爍,哽咽了片刻,又說:“我這人是很重感情的,正因為重感情,眼下才左右為難,心有不忍呀……”說完,包雲河微微闔上眼皮,似乎已疲乏不堪了。

包雲河假寐了一會兒,睜開眼,見田曉堂還悶坐著,就輕輕擺了擺手,虛弱地說:“你去吧,去吧。”

田曉堂輕輕退了出來,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坐在那裏是多麽局促,因為他幾乎沒怎麽說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田曉堂仔細回想了一遍,這才意識到,包雲河今天對他說這番話,隻怕是精心選擇了時機的。包雲河趁酒後對他說這些,以酒蓋臉,才好把那些不便說出口的話說出來。如果他田曉堂聽進去了,聽懂了,目的就達到了,算是沒有白說;如果他聽不進去,包雲河權當說的是醉話,過後可以不認賬的。這樣就進退自如了。這麽一想,包雲河的用意就再清楚不過。包雲河唱這出苦情計,是在暗示田曉堂要站穩立場,替他分憂,在從輕發落陳春方的問題上出一把力。

讓田曉堂更為意外的是,兩天後,陳春方竟然也跑來找他了。

在一家茶樓見麵後,陳春方也不繞圈子,稍事寒暄就一臉苦笑說:“工程質量出了問題,我當然罪責難逃。可是,我也有難言之隱啊。”

田曉堂不露聲色地笑笑,說:“你有什麽苦衷,不妨說說看。”

陳春方壓低聲音道:“你知道那個施工隊是誰打了招呼嗎?說出來你不相信,是唐生虎唐市長!”

田曉堂有些吃驚,問:“唐市長也插手了?這事包局長知道嗎?”

陳春方說:“當時,那個施工隊老板拿著唐生虎寫的條子直接來找我。我不敢不買賬,後來就通過招標程序,讓那個施工隊中了標。這事我一開始也沒跟包局長講,我想包局長應該是知道的,不跟他挑明反而更好些。我不聲不響地把這事辦妥了,包局長隻會認為我會辦事。”

田曉堂說:“就憑一張便條,你就相信了人家,這裏麵該不會有詐吧?”

陳春方笑了笑,說:“我開始也有些懷疑,但我把唐生虎留在政府公告上的簽名和便條上的簽名作了比較,發現筆跡是一致的,也就相信了。我想,那個老板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打著市長的旗號招搖撞騙吧?”

田曉堂沒有做聲,心頭的疑惑卻漸漸放大了。一般來說,大領導出麵打這樣的招呼,多是當麵提出或是電話裏交代,很少寫什麽條子的。寫條子就會落下把柄,領導才不會那麽弱智呢。這麽一想,陳春方被那個老板騙了還真有很大的可能性。現在有些人膽子奇大,而仿冒唐生虎的筆跡也不是什麽難事。說不定,陳春方早就清楚自己上當了,但他又哪敢聲張!他已拿夠了人家的好處,再說這事聲張出去是樁醜聞,對他有害無益。他隻能揣著明白裝糊塗。

田曉堂知道陳春方這些話虛虛實實,當不得真的。他心裏明白得很,層層轉包,層層盤剝,利潤空間被一再壓縮,最後隻有拚命偷工減料,降低成本,這才是導致質量問題的根本原因。不過,陳春方沒能把好質量關,有失責的一麵,同時隻怕也真有無奈的一麵。陳春方過去從不跟他提及這些內情,今天為何要倒豆子般地和盤托出呢?無非是想借此替自己開脫責任吧!

果然,陳春方接下來就說:“我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了。我總不能對調查組說,施工隊是唐市長介紹來的,他們要胡來,我拿他們也沒辦法。”

田曉堂在心裏偷偷笑了。這個陳春方,竟把責任往施工隊身上推得一幹二淨,甚至還拿唐生虎作擋箭牌。而他自己,似乎蒙受了天大的委屈。這真是太可笑了!

田曉堂不好對陳春方說什麽,隻是言不由衷地勸慰了幾句,就找了個借口,從茶樓脫身出來。

回到家裏,田曉堂忽然想,陳春方說什麽唐生虎寫條子打招呼,該不是信口胡編的吧?因為,這裏麵的疑點太多了。又想,陳春方今天來找他,究竟是自己的主意呢,還是包雲河授了意?如果包雲河授了意,那麽今天陳春方找他訴苦,隻怕是那天包雲河酒後與他談心的一種延續和補充吧?

田曉堂意識到,隻怕又要麵對一次痛苦的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