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想和領導叫板,不能這麽個叫法

田曉堂在辦公室閑待了一個星期,哪兒也沒有去,不過他的耳朵還算靈通。通過薑珊和王賢榮,他知道鍾林已在戊兆做方案一的細化工作,也知道包雲河明確提出“潔淨工程”在半月後要正式動工。他深知,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辦公室躲下去。盡管心中憋屈,但他畢竟是位副縣級領導,大局意識還不得不講,該他抓的工作也不能甩手不管。隻是,陳春方不主動來跟他聯係一下,不給他一個台階下,他還真不好意思貿然跑到戊兆去。

周六下午,陳春方總算打來了電話,稱自己在市區,邀他晚上一起吃個飯,田曉堂假意推辭了一番,就答應了。其實,他既想見到陳春方,但內心對見陳春方又有些排斥。想見,是為了麵子過得去;不想見,是為了內心安寧。他想,“官身不自由”這話說的一點沒錯。人在官場,每天要見不想見的人,說不想說的話,做不想做的事,這很無奈,卻又是一種常態。

田曉堂如約來到“黃玫瑰”娛樂城。陳春方把他迎進一樓包廂,等他噝噝地呷了兩口熱茶,才滿臉堆笑地說道:“田局長,真是對不起,本周我們縣裏搞個什麽比點觀摩活動,天天在鄉下東顛西跑,走馬觀花,累得腰躬背駝,骨頭散架,也抽不出時間來向你匯個報,還請體諒!”

田曉堂覺得陳春方真夠滑稽的。這話哪經得起推敲,陳春方即便是忙得腳不沾地,給他打個電話的幾分鍾難道也擠不出來?陳春方隻是一周沒給他聯係匯報,居然就要道歉,可陳春方前些時上躥下跳,通風報信,拉攏勸誘,幫著包雲河和他爭來鬥去,讓他的一切努力都化為了泡影,陳春方為什麽不向他道聲歉呢?這豈不是避重就輕!不過,話又說回來,陳春方幫包雲河都是在暗處,他沒抓住任何把柄,陳春方當然隻會裝糊塗,哪會不打自招地向他道哪門子歉呢!再說,不管今天陳春方是為何事道歉,也不管說的是不是實話,畢竟已向他說了聲“對不起”,也算低了架子,他也就沒有必要得理不饒人,老和人家過不去。今後和陳春方還要長期打交道的,關係老僵著也不是個事。哪怕隻是表麵上的一團和氣,卻也是需要維持的。

田曉堂說:“我能理解。基層工作頭緒多,事情雜,難免分身無術。我這個星期也挺忙的,就沒有安排去戊兆,也沒有跟你聯係。”

兩人其實都知道對方的話說得言不由衷,但兩人又明白,至此他倆算是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和解。

有了這個良好的開端,喝酒時的氣氛就融洽多了。陳春方見田曉堂態度還算友好,就放下心來,酒便喝得十分暢快。田曉堂不願和陳春方多搭腔,隻顧低頭喝悶酒,慢慢竟也喝多了。

兩人都有醉意的時候,陳春方卷著舌頭,說話就放開了:“田局長,論職務,你是我的領導;論年齡,你還是我的小老弟。現在不是工作時間,我不叫你田局長,而是鬥膽叫你一聲田老弟,你肯認我這個老大哥嗎?”

田曉堂不曉得陳春方葫蘆裏賣什麽藥,隻是含糊地點了點頭。

陳春方嗞地一聲啜了一大口酒,說:“田老弟呀,我比你癡長幾歲,在這行政上也混了二十多年,接觸的人,經曆的事也不少了。說句推心置腹的話,你這次弄這個規劃方案,讓我真是看不太懂呀。”

田曉堂望著陳春方,默然無語。他知道陳春方酒後話特別多,傾吐的**格外強烈,就等著陳春方往下說。

陳春方接著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力挺方案二,是你認為方案二更科學合理,更有利於節約成本,一句話,更符合群眾利益。在你眼裏,方案一是搞花架子,隻會方便領導撈政績。我承認,你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恕我借酒蓋臉,直言不諱,我覺得你的看法還是很片麵,顯得目光短淺了些。現在大家之所以喜歡弄政績工程,還不是因為上麵喜好這個,可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世風如此,誰又能免俗?按方案一施工建設,可以贏得更大的眼球效應,讓市縣的領導撈取更大的政治資本,這一點你是清楚的。但方案一還有一個好處,你並不一定知道,即便知道也可能不以為然。那就是按方案一實施後,可以讓省廳領導看了更高興,更滿意,省廳領導心情爽了,金口一開,大筆一揮,第二期、第三期工程就會給戊兆下撥更多的項目資金,甚至會成倍地增長。如此說來,方案一豈不是更有利於維護戊兆群眾的利益?方案二固然能夠方便施工,節約幾個成本,但節省的那幾個小錢,和方案一可能爭取到的新增數百萬、數千萬資金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方案一、方案二究竟孰優孰劣,應該不難掂量吧。”

田曉堂不由得暗暗吃驚。陳春方所講的道理,包雲河並不是沒有對他提過,但把這個道理這麽充分地加以闡述和剖析,他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原以為,陳春方賣力地幫包雲河對付他,心裏多少還是有些理虧,有些發虛的。他沒想到,陳春方那麽做竟然還有充足的“理論依據”,認為自己做得理直氣壯。那麽,是誰錯了呢?是他嗎?這真是太有意思了。陳春方振振有詞地為方案一辯護,田曉堂憑直覺認為這不過是詭辯,但真要他來反駁陳春方,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田曉堂就傻愣著,有些尷尬,心頭則怪不是滋味。

陳春方借著酒勁,又說:“現在人們都對政績工程深惡痛絕,是因為某些政績工程完全置群眾利益於不顧。方案一卻不一樣,如果說它也算政績工程的話,那它在為領導贏得政績的同時,也為老百姓帶來了更大的利益。可謂是‘領導得政績,群眾得實惠’,兩全其美,各得其所,如此美事,何樂而不為呢?”

田曉堂意識到,以前真是小看陳春方了。陳春方腦子一點兒也不笨,比他想象的聰明多了。不過又想,陳春方善於經營關係,擅長溜須拍馬,得到了幾任市局局長的信任,如果腦子太笨,哪能做到這一步?拍馬屁、抬轎子的學問大著呢,也是需要高智商的呀。田曉堂突然也意識到,陳春方的一番話即使是詭辯,也不能說一點兒道理也沒有。他被搞糊塗了。難道,真是自己錯了嗎?這些日子,為了把方案二推出來,他操碎了心,也傷透了心,可現在回過頭看,卻發現這一切竟然意義不大,這讓他怎麽能接受啊!

喝完酒,又飲過漱口茶,陳春方爽快地說:“今天我就陪田局長盡興放鬆一回,咱們來個喝酒吃飯、唱歌跳舞、桑拿鹽浴一條龍。”田曉堂根本沒心情留下來“放鬆”,卻又不好生硬地拒絕陳春方,隻得跟著陳春方到二樓歌廳去。

田曉堂慢吞吞地爬著樓梯,陳春方見他走得慢,就說:“我先上去安排啊。”田曉堂揮了揮手,陳春方噔噔噔幾步就衝到上邊去了。

田曉堂走到二樓樓梯口,卻意外地看見劉向來站在二樓走廊上打電話。劉向來顯然也喝了不少酒,一臉酡然。劉向來打完電話,看見田曉堂,便疾步走了過來,笑嘻嘻地說:“田局長今天親自視察來啦!”

田曉堂說:“不要一開口就夾槍帶棒的。我剛在一樓吃了飯。”

劉向來還是油腔滑調的:“吃過飯,就該上這二樓唱歌了。領導也是人,也需要放鬆嘛。哎,你怎麽一個人,買單的家夥呢?如果沒人買單,我來請客好了,機會難得啊,平時想接你這樣尊貴的領導都接不來呢。你知道嗎,到‘黃玫瑰’來玩可是有講究的,這裏一層樓就是一種娛樂項目,每種項目又有眾多花樣,從一樓玩到五樓,一般不到淩晨三四點休想回去。有道是:吃飯以後怎麽辦?歌舞廳裏轉一轉;轉完以後怎麽辦?桑拿浴裏涮一涮;涮完以後怎麽辦?找個小姐按一按;按完以後怎麽辦?麻將桌上搬一搬。”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你還一套一套的。說點正經的吧,你幫我個忙,我這會兒就想躲開那個買單的家夥呢……”

劉向來說:“行啊行啊。我也想離開我那幾個客人,正愁找不到由頭。你也給我打個掩護,我們算是互幫互助吧。”

正說著,陳春方從服務台那邊歪歪斜斜地摸過來了,田曉堂忙把陳、劉兩人介紹給對方,然後對陳春方說:“我這位老同學趕過來,有件急事要找我,我看你就忙你的去吧,不用陪我了。”

陳春方顯得有些失望,卻也隻好說:“那好吧。包房我已經訂好,你們進去談吧。賬掛在這兒,由我來結。”

田曉堂說:“好的,好的。”

送走陳春方,劉向來把他拉進一間聲浪喧天的包房。包房內彩燈閃爍、光線幽暗,田曉堂剛開始什麽也看不清,隻聽見一個男人唱歌的聲音似鬼哭狼嚎,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劉向來拉著他往裏走,田曉堂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這才發現沙發上東倒西歪地躺著三個男人,每個男人懷裏都坐著一個打扮妖冶的女孩。除了一個男人的歌聲在聲嘶力竭外,其他兩個男人都在和懷裏的女孩逗弄調笑。田曉堂睜大眼睛看了看,那三個女孩都不過十七八歲。可三個大男人都四十好幾了,說他們“懷裏抱著下一代”還真是名副其實,一點也沒冤枉他們。

挪到沙發跟前,劉向來示意那個唱歌的男人暫停,然後介紹了田曉堂,三個男人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懷裏的女孩。劉向來說:“田局長找我商量個事,我隻得先走一步,失陪了。請大家一定要放下身份,放下地位,隻記得自己還是個男人,花心的男人,多情的男人,在這裏放開地玩,盡興地樂,想怎麽happy就怎麽happy,好不好?單由我來買,大家不用管的。”

三個男人嘻笑著說:“我們有個狗屁身份、狗屁地位啊,我們唯一的身份就是男人。你放心地跟田局長去吧。我們今天既來了,每人不花你個千兒八百,決不會撤走的!”

劉向來說:“那就好,你們把我當兄弟,就切莫講客氣!”

退出那個鬧哄哄的屋子,兩人鑽進陳春方訂下的包房。待服務生端來水果點心,倒上茶水後,田曉堂問:“剛才那三個家夥是幹什麽的?你也不給我介紹介紹!”

劉向來說:“是市規劃局的三個科長。他們一人摟著一個小姐,我怎麽好意思當麵向你介紹人家。我今天請他們的客,就是想讓他們在這裏從一樓到五樓玩個遍,玩個痛快的。可我在場他們又礙三礙四,放不開,我就想自己借故先離開,好讓他們自個兒放開手腳去玩。正愁找不到由頭讓自己走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跡,恰好你就來了。”

田曉堂問:“你幹嘛要請他們?”

劉向來說:“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我目前正在做點生意掙錢麽。我找規劃局,正是為了這個事。”

田曉堂又問:“你做什麽大生意啊,還用找規劃局?”

劉向來說:“事情剛剛起步,我本不想對任何人說的。但你不是別人,不妨向你透露一二。我幫一位浙江的宋老板在雲赭市做房地產開發,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替他疏通一些關係,在他公司裏拿點酬勞。”

田曉堂說:“真想不到啊,你都快成生意人了。也許,你在官場難得得意,在生意場上卻能如魚得水呢。”

正聊著,包房的門突然推開了,五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孩嫋嫋地魚貫而入,在兩人麵前站成一排,對他倆嬌嘀嘀地打招呼:“先生晚上好。”這五個女孩全都個子高挑,容貌姣好,靚麗可人,讓田曉堂看了也難免怦然心動。他知道她們站在這兒是讓他倆挑選的,可他並沒有叫小姐呀。就問:“誰安排你們來的?我們正在談事情,不想被人打攪呢。”

為首的女孩笑道:“是陳先生剛才吩咐過的。如果你們要談事情,我們不妨先出去,待會兒你們談完了,也談累了,我們再過來幫你們放鬆心情,好不好?”

田曉堂敷衍著連聲稱好,把她們打發走了。劉向來顯得有些憤憤不平,說:“這年頭,好白菜都叫豬拱了,漂亮的女孩子都進了娛樂城、夜總會,被臭男人糟蹋了!他媽的,真是暴殄天物啊!”

田曉堂卻說起了正題:“今天湊巧碰上你,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劉向來叫起來:“你還真的有事啊。”

田曉堂就把起草、審定規劃方案的前前後後說給劉向來聽了,又把陳春方剛才和他喝酒時說的一番話也告訴了劉向來。田曉堂說:“這事弄得我壓力不小。我曾經很自信,認為自己的固執和堅守是有道理的。但近兩天來,特別是剛才聽了陳春方的一席話,我產生了動搖。我開始感到懷疑了:莫非,自己真的做得不對?我那些努力和抗爭,是滑稽可笑的?”

劉向來呷著清茶,微眯著眼,似在沉思。良久,劉向來才說:“照我看來,你一開始就錯了。不管這事本身是對是錯,不管方案一、方案二孰優孰劣,反正你是錯定了。你不聽包雲河的招呼,對他陽奉陰違,跟他對著幹,這就注定錯了。”

田曉堂不以為然,說:“你這樣講,我可不敢認同。”

劉向來輕歎一聲,說:“你還記得嗎,上次見麵,分手時我送給你一句話:在領導麵前,你不用帶著腦袋,隻須帶上手腳。現在看來,你並沒有悟透其中的深意啊。這句話實際上是說,在領導麵前,你不用顯得自己多有思想和主見,不要自以為是,賣弄聰明,你隻須聽從領導的大腦袋裏冒出來的高見就行了,一切主意自有領導定奪,而你作為下屬,隻是動動手腳,跑到領導那裏去接受他的指示,跑到下麵將領導的指示一一貫徹落實。如果你認為自己那個腦袋不是花崗岩,甚至比領導的腦袋還聰明,按捺不住要跟領導叫叫板,那你就要得罪領導了,就玩不下去了。你看看,你現在不就是落到這步境地了嗎?”

田曉堂辯解道:“我哪想跟領導叫板呀,更不想得罪領導,我隻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想勸說領導,把領導爭取過來。”

劉向來搖著頭說:“你這真是書生之見!任何一項決策,正確與否,哪有絕對標準?其實出台每個決策,都要站在多種角度進行綜合考量,而不僅僅隻考慮群眾利益。你認為方案二才維護了群眾利益,所以才是最好的,這十分可笑。陳春方的那些看法,也不能說完全站不住腳啊。再說,對領導不能勸說、爭取,隻能服從,無條件地服從,你不服從,就是跟領導叫板,就必然要得罪領導。按你剛才說的,你是心係群眾,為民謀利,才不幸得罪了領導。其實,領導是得罪不起的,而群眾得罪一下又有什麽關係呢?群眾是虛的,是個模糊的群體概念,你替他們奮不顧身謀取利益,他們也無從得知,更不會來感謝你一聲。而你傷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也並不一定知情,更不會來找你討說法,問道理,影響不到你個人的前途和進步。而領導呢,卻是實的,是具體的手握重權的人,你的命運和烏紗帽就攥在他手裏呢。你得罪他一會子,他就會影響你一輩子。在這方麵,我可是有著血的教訓啊!”

田曉堂默默聽著,沒有做聲,心裏卻在翻江倒海。

劉向來繼續說:“我記得上次也跟你說過,在一個單位生存,最重要的是搞定一把手。現在看來,你對自己和一把手的關係還是沒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你大概以為,包雲河是一把手,你是副職,開會票決什麽你倆都同樣有一票,在班子內你們是平等的。你這種認識是十分幼稚的。我老家有位村支書,他不懂什麽叫‘堅持黨的一元化領導’,就把這句話按自己樸素的理解,說成‘堅持黨的一人化領導’。其實,這位村支書說的一點沒錯,現在一些單位不就是一把手在搞‘一人化領導’嗎?說起來,一把手與副職隻隔半級甚至平級,但權力大小卻相差懸殊,地位則簡直有主仆之別。對這一點你一定要明察,千萬不要在一把手麵前把自己當個領導。我看你就是太把自己這個副局長當回事了,才弄得這麽被動啊。”

田曉堂震驚不已。他覺得劉向來所言不虛,卻又不想輕易苟同。

劉向來吃了幾塊水果,又說:“你落得這步境地,我一點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包雲河明明知道你在陽奉陰違,為什麽不當麵阻止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裝糊塗,隻是在背後偷偷做手腳。他完全犯不著這樣煞費苦心嘛!”

田曉堂說:“這個疑問,我一直也沒弄明白。”

劉向來蹙著眉頭,猜測道:“莫非包雲河認為你是唐生虎的人,所以投鼠忌器,不敢……可又不太像啊!”

田曉堂說:“我曾考慮過,他這樣做,是想給我一個機會,等我幡然醒悟。”

劉向來說:“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我想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可能,包雲河雖然反感你不聽他的招呼,但他內心深處,還是很欣賞你這種敢想敢幹的銳氣和膽量。雖然你冒犯了他,但他對你還是給予了極大的寬容。或者說他內心其實也是矛盾的,所以他沒有武斷地阻止你。也許,他是想借這個機會來考驗你,觀察你,看你怎麽應對他設下的重重障礙,借此磨一磨你的棱角,給你淬一淬火,也讓你吸取些教訓……”

田曉堂對劉向來敏銳的洞察力感到吃驚。他想了想,覺得劉向來的猜測不是沒有可能,但可能性似乎又不太大。他就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劉向來卻說:“這世上最複雜的是人心,而領導的心思尤為複雜,我們切莫簡單地、想當然地以己之心去度領導之腹啊!”

田曉堂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他忽然想,劉向來心機如此之深,對人情世故如此了然,考慮問題又如此縝密,如果把心性還磨煉一番,把那份傲氣還去掉一些,並一心經營仕途的話,在官場上隻怕會吃得很開的。

過了幾天,田曉堂還在回想那天和劉向來的一番長談。他對劉向來的一些觀點本來是不以為然的,但思來想去,想法又有了些改變,認識到官場無處不在的潛規則正是那樣可怕,潛規則的力量是強大的,某個人根本無法抵擋,更無力改變。隻有適者才能生存。否則,就會被孤立起來,甚至淘汰出局。意識到這一點,他就感覺異常痛苦,也十分無奈。

為了排遣心頭的鬱悶,田曉堂晚上待在家裏,就隨手翻翻《菜根譚》、《閱微草堂筆記》一類雜書。這天他再次讀到那句警言:“建功立業者,多虛圓之士;僨事失機者,必執拗之人。”聯係自己,不禁感慨良多。他想,不怪劉向來說他理想化、書生氣,反省自身,他為人做事還真是缺乏一點虛圓靈活。而一味愚頑固執,不知變通,就難免在現實中處處碰壁。或許,隻有懂得適當地靈活變通、虛心圓轉,才能妥善地處理各種複雜的事情和人際關係。這裏麵有個“度”的問題,有圓無方的圓滑乖巧,有方無圓的固執死板,都是不足取的。要把握好這個“度”,學問隻怕還大得很呢。

讀了些書,又思忖再三,田曉堂漸漸冷靜下來。他想,不管內心有著怎樣的掙紮,對自己作某些調整,對世俗作一點妥協,看來是非做不可的。而眼下,修複自己和包雲河的裂痕,抹除兩人之間的陰影,已成了當務之急。

田曉堂跑了一趟戊兆,回來就向包雲河作了匯報。包雲河得知前期各項工作已基本完成,“潔淨工程”完全可以按期開工時,顯得十分高興,微笑著說:“這就好,這就好。這些天可把你辛苦了。”

田曉堂說:“這是我份內的工作,談不上多辛苦。隻是我有些事情做得不夠好,辜負了您,還請您多多包涵。”他算是含蓄地表達了認錯道歉的意思。

包雲河自然聽懂了他的話,哈哈一笑說:“誰也不是聖賢,哪能保證不出一點兒偏差。知錯即改,就是好同誌嘛!”

田曉堂頓生感激。包雲河今天既沒有晾著他,也沒有對他說半句責怪的話,看包雲河的態度和說話的口氣,顯然已經原諒了他。田曉堂就覺得心頭鬱積多日的壓力,一下子釋放了大半。當心情輕鬆下來,他忽然又為自己心頭冒出的這份感激感到羞愧了。他感激包雲河什麽呢?他真的認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兒?

包雲河又和他扯了一陣閑話。田曉堂看出來了,包雲河今天的表情格外舒展,心情顯然是不錯的。看著包雲河和自己說笑,田曉堂竟從那張臉上找到了一種慈眉善目的感覺。他不由神思恍惚起來,真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因作風粗暴被拆遷戶罵作“包霸天”的人,在不久前為對付他的“大逆不道”使出那麽老到手段的人,就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一臉慈祥的包雲河……

從包雲河辦公室出來,田曉堂突然想起了一種叫豪豬的動物。據說在寒冷的冬天裏,豪豬們需要擠在一起取暖,但各自身上的刺迫使它們一觸即分,而禦寒的本能又使它們聚到一起,疼痛則使它們再次分開。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它們終於找到了相隔的最佳距離——在最輕的疼痛下得到最大的溫暖。

田曉堂想,官場中人的相處藝術,跟豪豬們的生存之道還真有些相似的地方。找到並保持那個不遠不近的最佳距離,隻怕是十分重要的。

2、紀委來了,局長跑了?

機關是繁衍流言的溫床,往往無風也會起三尺浪。李東達跟包雲河吵的那一架,已過去了老長時間,田曉堂以為沒事了,再不會有人提起了。不想一夜之間,這件事又被機關幹部們神神秘秘而又興致勃勃地懸在嘴邊了。不過,這回的說法全變了。說那50萬元工程追加款原本不應追加,是郝局長和李東達得了村裏的好處,才不講原則,送了這個不小的人情。包雲河之所以遲遲不簽字,是要抵製這種不正之風。後來那個村支書一氣之下,鋌而走險,以向紀委揭發相威脅,李東達驚惶失措,狗急跳牆,才和包雲河大吵大鬧,包雲河為了保下李東達,才不得不違心地簽字撥款。這種說法一傳開,包雲河原來因這事造成的負麵形象一下子徹底扭轉,搖身變成了一個敢於堅持正義和原則,勇於與貪腐行為作鬥爭的領導幹部,而且還是一個心胸豁達,富有人情味的人。這樣,包雲河既可敬,又可親的高大形象便呼之而出了。而李東達卻慘了,從俠肝義膽的英雄跌落成了一個貪汙受賄、鮮廉寡恥之徒,若不是包雲河高抬貴手,隻怕早就進去了。最不幸的是郝局長,人早已化作了輕煙,卻因這事又被揪了出來,烙上腐敗分子的標簽,讓人們肆無忌憚地嚼來炒去。

田曉堂對這些流言卻將信將疑,覺得其中的破綻不少。他懷疑這種傳言的出籠,是包雲河在背後進行了操縱。包雲河絕不會容忍李東達占據上風,他必然會選取適當的方式反戈一擊,卻不露一點馬腳。俗話說,流言止於智者。如果人們善做智者,那麽誰想借流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恐怕不那麽容易。可惜,如今人們都做不來智者,他們對流言津津樂道卻又懶得去明辨真偽,願意充當推波助瀾、助紂為虐的角色,這樣一來一些流言盡管顛倒黑白,卻能飛速傳播。大家都在談論,便三人成虎,以訛傳訛,謊話成了真理,輿論攻勢不斷升級,當事人縱然長有一百張嘴,也辯解不清了。田曉堂暗暗觀察李東達,發現他這些天眉頭緊鎖,臉色鐵青,走路時腳步疲遝沉重。顯然,甚囂塵上的流言,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心理壓力。田曉堂不由對李東達生出了一些同情,真想找個機會對他說幾句寬慰的話。可當他碰上李東達,寬心話已溜到了嘴邊,卻並沒有吐出來。他猛然又意識到,禍從口出,對李東達說話一定要謹慎,不然就有可能給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誰也沒有料到,這一流言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原來,馬上又出現了更具轟動效應的話題:市紀委進駐到局裏來了。市紀委帶隊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劉向來曾提起過的那個紀委常委柳凡福。

柳凡福一行來局裏的第一天,和局班子成員開了個見麵會。柳凡福在會上介紹了情況,板著個臉說:“我們這次來,主要是調查老郝的一些問題。事實上,外圍調查我們早就在做了。現在,調查正在逐步深入,我們認為有必要到局裏來,作進一步的核查和深挖。望在座的各位局領導能正確對待我們這次辦案,組織全局幹部積極支持配合……”

包雲河連忙笑著表態:“請柳常委放心,我們一定大力支持你們辦案。你們有什麽要求,請隻管提出來,我們盡力滿足。”

柳凡福說:“也沒有其他要求。我們紀委下來,可不像組織部那麽受人歡迎。組織部給大家發帽子,而我們卻是摘帽子的,組織部是喜鵲,我們紀委是啄木鳥,不討人喜歡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大家放心,我們這次隻搞老郝的問題,不擴大範圍,請大家不要有什麽思想包袱,更不要影響到正常工作……”

包雲河笑得更加燦爛,說:“你們到局裏來辦案,充分體現了市紀委對我局工作的高度重視,我們表示最熱烈的歡迎。機會難得啊,希望你們在辦案的同時,也對我局的各項工作給予指導和監督,督促我們把工作做得更好。”

田曉堂聽著兩人說話,悄悄觀察包雲河的表情,他注意到,當柳凡福說辦案“不擴大範圍”時,包雲河臉上的皮肉一下子鬆弛了許多,笑意竟像花兒一樣綻放開來。他下意識地側過頭去看李東達,悄然發現李東達的嘴角似乎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田曉堂心裏就咯噔了一下。

見麵會後,包雲河將田曉堂叫到辦公室,對他交代道:“紀委可得罪不起,我們一定要搞好服務工作,高標準地接待柳常委他們。這事請你負一下責,千萬不能出半點紕漏!”

田曉堂答應道:“好吧,我這就去找柳常委。”

田曉堂來到小會議室,柳凡福和他手下幾個人正在那裏商量工作。田曉堂笑道:“柳常委,包局長安排我來為大家搞服務。你們有哪些事需要我們配合,請隻管吩咐。”

柳凡福還是板著個臉,說:“你先幫我們弄一份幹部花名冊,包括局機關全體幹部,二級單位和縣局的班子成員,把職務和手機號碼都寫上。”

田曉堂連聲說好,準備馬上就去落實這個事。柳凡福卻叫住他,說:“你別急著走,聽我把話講完。我看我們蹲在局裏辦案不大方便,也會影響你們的工作,不如這樣吧,你到宏瑞開幾間房,我們去那邊辦公,吃住都在酒店裏。”

田曉堂有些吃驚,宏瑞大酒店是雲赭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一連多日吃住在那裏,費用自然不菲。但他又知道,柳常委既已開了口,這事就不容商量,必須照辦。便連忙說:“行啊,我現在就去聯係。”

市紀委工作組才來了兩天,田曉堂就得到消息,那個像螞蟥一樣的老林已去宏瑞大酒店,向紀委的同誌告了包雲河的惡狀,一口咬定包雲河在“三清工程”中受了賄。老林充當舉報人的角色,讓人總覺得有些滑稽,不那麽可信。可緊接著,又有傳言不脛而走,說是紀委工作組核查郝局長在“三清工程”上的有關問題時,還真的牽扯出了包雲河。據說,包雲河的問題甚至比郝局長還嚴重。包雲河去年具體主抓“三清工程”,說他在其中撈了不少好處,這種懷疑也不是沒道理。但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其實誰也說不清楚。不過,包雲河的不尋常表現,卻又讓人覺得傳言不是空穴來風。

自從那些傳言流出後,包雲河臉上一直就沒見個太陽,他也懶得下去檢查工作了,經常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裏,不知在忙些什麽。這天,田曉堂為“潔淨工程”啟動儀式的事情去找包雲河匯報,卻不見他在辦公室。田曉堂給付全有打電話,付全有不接,又打第二遍還是無人接聽,田曉堂便猜測付全有可能是在開車。為安全起見,包雲河明確要求付全有開車時不要打電話和接聽電話。田曉堂猶豫了一下,隻得直接打給包雲河。電話馬上就通了,包雲河問他有什麽事情,田曉堂簡短地作了匯報,包雲河在電話那頭沉吟了片刻,說:“我這兩天有事外出,啟動儀式幹脆就推遲幾天吧。”說完匆匆掛斷了電話。

田曉堂有點納悶。包雲河前些日子幾乎天天催鍾林他們的進度,正當一切準備就序,他卻又不著急了。莫非,一個捕風捉影的傳言,就讓包雲河亂了方寸,連工作也沒心思抓了?

一連幾天,包雲河連同付全有都沒有露麵,就像人間蒸發了。機關裏一時謠言四起,大家都在悄悄議論包雲河的去向,說什麽的都有。這天王賢榮送來一份文件給田曉堂看過後,忽然問:“田局長,近兩天你跟包局長聯係過嗎?”

田曉堂抬起頭,說:“還是前天和他通過話。怎麽啦?”

王賢榮欲言又止,見田曉堂含笑望著自己,才說:“包局長出去好幾天,也不知去哪兒了,難怪大家都議論紛紛。”

田曉堂不接他的話茬,隻是說:“機關這種風氣很不好,大家不琢磨事,卻愛瞎琢磨人,不鑽研工作,卻愛亂談論領導!”

王賢榮笑道:“關鍵是機關裏人浮於事,閑人太多,大家無事可做,閑得發慌,隻有搬弄一下領導的是非,找點樂子,打發無聊的時光。”

田曉堂覺得王賢榮說的有些道理,卻又提醒道:“這種不利於團結的話,還是少說為佳!”片刻過後,又忍不住問:“你都聽到了哪些議論?”

王賢榮說:“反正都不是什麽好話。我歸納了一下,大致有四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說包局長去省城找唐市長去了,唐市長這些天正在省裏住黨校,包局長除了找唐市長以外,還去找了省裏一些大領導,總之是要設法把事情擺平。第二種說法是說包局長已被雙規了,這幾天交代了一大堆問題,看來一兩年怕是出不來了。第三種說法是說包局長帶著付全有已偷越國境,目前正潛逃在外,國際刑警組織都發了通緝令。第四種說法則幹脆說包局長自知罪孽深重,已選擇了畏罪自殺,以謝國人。這四種說法,一個比一個離奇,一個比一個玄乎!”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這四種說法,除了第一種還靠點譜,其他的都是無稽之談。”

王賢榮眨了眨眼,不以為然地說:“也難說啊。如今那些出了事的官員,哪個平時不像正人君子,可一旦快要暴露了,他們不是滯留不歸,就是悄然外逃,不是自盡身亡,就是上下亂咬,種種瘋狂的行徑,無不讓人目瞪口呆啊!”

田曉堂沉下臉來,瞪了王賢榮一眼,低聲斥責道:“這種話跟我說說可以,在別人麵前千萬別瞎講!我看你遲早要壞在這張臭嘴上!還有,你跟辦公室的同誌也說一聲,提醒大家不要在背後亂談論領導。”田曉堂心想王賢榮真不夠老成,官場險惡,豈能口無遮攔?再說,包雲河即便有問題,他就那麽容易被扳倒嗎?

王賢榮走後,田曉堂又想,包雲河雖然老謀深算,不容易扳倒,可凡事都有可能出意外,萬一出了意外呢?如果真出了意外,包雲河下了野,那麽“潔淨工程”就有可能翻案改寫,方案二就有可能重見天日。田曉堂想到這兒,不由有點按捺不住的興奮。轉念又想,就為了搞好“潔淨工程”,竟然巴望著包雲河下野,讓包雲河付出那麽慘重的代價,這心理是不是有些陰暗和惡毒?自己就那麽希望包雲河下野嗎?不管包雲河這個人怎麽樣,畢竟還是人家主動把他推上了副局長的位子,包雲河是有恩於他的呀。他就覺得,自己真不該冒出那個念頭來。

一連過去了五天,包雲河還是不見人影,機關裏越發人心惶惶。田曉堂表麵平靜,內心也暗暗開始打鼓,覺得包雲河這次隻怕真是凶多吉少。

這天下午,田曉堂前腳剛進了辦公室,李東達後腳就端著個不鏽鋼茶杯不緊不慢地跟了進來。田曉堂忙把他迎到沙發上坐下,心裏卻犯起了嘀咕:在這個敏感時期,李東達主動找上門來,究竟想幹什麽?

李東達並不急於開口,慢吞吞地喝了四五口茶水,才笑眯眯地說:“田局長,這幾天來,機關裏可是亂了套啊。包局長都消失四五天了,他給你打過電話嗎?”

田曉堂說:“沒有啊。他給你打過電話?”他明白自己問的隻是一句廢話,包雲河有可能給班子裏其他任何一個成員打電話,唯獨就是不會給李東達打電話。

李東達搖搖頭說:“沒有。你沒主動和他聯係一下?”

田曉堂說:“還是四天前,為籌備‘潔淨工程’啟動儀式,我打電話找過他,他當時說有事外出,幹脆把啟動儀式推遲幾天。此後再也沒和他聯係過。”田曉堂心想,這種時候冒冒失失地給包雲河打電話過去,不是自討沒趣,就是自找麻煩。

李東達皺了皺眉,說:“包局長也真是的,出去四五天,也不和我們打聲招呼。我不放心,倒是打過好多遍付全有的手機,可不是沒人接聽,就是關機,真是急死人了。說句實話,我現在也有點懷疑了,包局長該不會像外麵謠傳的那樣,真出了什麽事吧?”

李東達繼續說:“包局長失蹤了五天,去向不明,我看我們是不是向市委、市政府報告一聲。要是真出了什麽事,我們沒及時報告,可是要負責任的。”

田曉堂在心裏暗暗好笑,李東達也太性急了些,包雲河隻是外出五天,竟然就宣稱他已失蹤了,還要報告市委、市政府,這豈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田曉堂心裏這麽想著,嘴上卻隻是說:“你是常務副局長,包局長不在,局裏的工作就該你來牽頭和主持。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報告,你就作主去報告吧。”

李東達笑了笑,卻馬上改了主意:“幹脆還等兩天吧。如果再過兩天,還是沒有一點消息,再考慮向市裏報告的問題。”

李東達一邊說話一邊喝茶,話說到這裏一杯茶水早喝光了,他便在飲水機上續了開水,呷了一口,突然扯到了“潔淨工程”上。李東達說:“你和包局長的兩套方案之爭,我聽鍾林說起過。我是支持你的方案二的,也支持你和包局長的錯誤行為作鬥爭。我很佩服你的勇氣!”

田曉堂腦瓜子再笨,也能聽出李東達話中的弦外之音。李東達隻差說,你田曉堂和包雲河的這場明爭暗鬥,真是大快人心!你和包雲河作對,就是向我示好,我會把你視為天然的知己和盟友。李東達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這種節骨眼上說這番意味深長的話,恐怕不是無意為之吧?田曉堂不由警覺起來。他想,莫非李東達已通過某種渠道,獲知包雲河這次真有可能出問題,已在暗暗打算取而代之?這幾日李東達根本沒有消停過,每天隻在局裏點個卯,就溜出去了,一去就是小半天,會不會是找哪個領導走門子去了呢?他剛才別有用心地說那番話,是不是在拋橄欖枝呢?

李東達跑過來坐了一下,讓田曉堂整個下午的心情都是亂糟糟的。到了晚上,田曉堂真想給包雲河打個電話,證實一下包雲河目前到底是個什麽處境,以求內心踏實一些。可他猶豫了半晌,還是拿不定主意,最後隻得放下了電話……

不想一夜過後,包雲河就現身了。

包雲河一大早出現在辦公樓裏,把大家嚇了一大跳。不過機關幹部們隻是遲疑了片刻,就浮著滿臉的笑,搶著去跟包雲河握手,打招呼,心裏卻多少有點失望。包雲河今天的態度出奇地好,極有耐心地和大家一一握手、答話。他的臉色略顯疲憊,但整個人看上去仍是那麽威風、從容、自信。包雲河的出現,讓一切謠言不攻自破。顯然,他既沒有雙規,亦沒有潛逃,更沒有自殺,他活得好好的。而且,看他的樣子,事情大概已經擺平了。

不久,柳凡福和他手下的幾個人,果然不聲不響地撤走了。田曉堂趕緊安排王賢榮去宏瑞大酒店結賬。王賢榮回來對田曉堂匯報說,一共結了7萬多塊錢。

王賢榮笑了笑,說:“我仔細查了賬,確實有這麽多。”

田曉堂說:“平均一天三千多,這錢是怎麽花的?”

王賢榮說:“他們宴請過一次客,點的都是高檔菜,一頓飯就是九千多。還在酒店裏多次洗桑拿,共花了四千多。再加上平日的食宿費,就突破了7萬。”

田曉堂目瞪口呆,久久無語。他很震驚,也有些憤怒,但麵對王賢榮,卻又不好流露出半點情緒。

過後田曉堂又想,這種事隻怕早已司空見慣,他隻是少見多怪。這麽想著,他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了。

從此,就再也沒有聽到紀委調查包雲河的什麽風聲。包雲河這一劫,隻怕是躲過去了。不僅對包雲河不再作調查,就連郝局長的案子,也聽不到什麽動靜了。顯然,有領導打了招呼,因為怕牽扯出包雲河,牽扯出其他人,案子不敢再深入,辦不下去了,隻得擱置下來。郝局長沾了包雲河一點光,總算保住了死後的最後一點體麵。

一切又正常了,平靜了,死水一潭了。那五天人心浮**、興奮莫名的日子,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又像根本沒發生過。包雲河那穩健、張揚,富有節奏感的腳步聲,又一天幾遍響徹局辦公大樓的樓道。包雲河每天又像昔日那樣,召集開會,下去檢查督辦,工作安排得滿滿當當,忙得像陀螺,卻沒有一絲疲遝之色,相反顯得精力充沛,精神抖擻。倒是李東達,乍一看也覺察不出什麽異樣,但用心觀察,就會發現他是在強打精神,強作歡顏。

包雲河把自身弄“潔淨”了,又忙乎起“潔淨工程”來了。按包雲河的安排,田曉堂這天來到戊兆,為定在第二天舉行的“潔淨工程”啟動儀式作最後的準備。中午,田曉堂接到華世達打來的電話,約他下午見個麵。

下午兩點多鍾,田曉堂趕了過去。縣政府辦秘書科的一個小夥子問明他的身份後,把他帶進華世達的辦公室,泡上茶,說:“華縣長在樓上開個碰頭會,馬上就會下來。他剛才已交代過,請您在這裏先休息一會兒。”

小夥子走後,田曉堂打量著華世達那把再普通不過的小木椅,打量著牆上那幅字,忽然覺得心頭有點堵。前些時,他請華世達幫忙做做包雲河的思想工作,華世達滿口答應,可華世達究竟做了包雲河的工作沒有,工作做到了什麽程度,華世達一直並沒有吱聲,他至今毫不知情。後來的事實說明,華世達要麽根本沒做工作,要麽做工作沒有盡心盡力。為這件事,田曉堂對華世達是有些抱怨的。

大約等了十來分鍾,華世達就下來了。

寒暄一番,又問了幾句“潔淨工程”啟動儀式準備情況,華世達的臉色忽然肅穆起來,看著田曉堂說:“曉堂,我今天要向你表達遲到的歉意。你托付我的事情,我沒有辦好,真是對不住啊!”

華世達搖了搖頭,說:“當時我跟包局長深入交換過意見,可他根本不聽我的勸說。大概是我話說得多了,讓他不勝其煩,他最後才說,方案一並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最初其實是唐市長提出來的。”

田曉堂暗暗吃驚。唐生虎居然也介入了“潔淨工程”,他以前怎麽從未聽說過?方案一真是唐生虎提出來的嗎?田曉堂想了想,覺得不是沒有可能,但也不排除是包雲河信口胡編的。為了某種需要,當領導的時不時撒點謊,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如果一個領導從不說點假話,那反倒奇怪了。

華世達又說:“包局長搬出了唐市長,我就不好再多說了。說到底,這事的決定權在包局長手裏,我隻有建議權,勸他也隻能適可而止。我不能為了這事和包局長把關係弄僵,弄僵了對戊兆隻有壞處,沒有好處。所以我盡管有不同想法,審定會上也隻能選擇沉默。我的難處,希望你能體諒!”

田曉堂點了點頭,表示可以理解。他想,看來華世達還算是個坦誠、實在的人,這些天對華世達顯然是有些誤會了。

華世達用雙手猛搓了一把臉,仰天長歎一聲,感慨道:“現在做基層工作,真是難哪!為了顧全大局,照顧好方方麵麵的關係,我們不得不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甚至忍辱負重!說句心裏話,有時實在太窩火,真想撂下擔子不幹了!”

華世達說這番話時,臉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著,但很快他就恢複了平靜。剛才還在真情流露的苦惱男人,轉眼間又還原成了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年輕縣長。華世達能摘下麵具,說出這番話來,讓田曉堂很受感動,覺得兩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離開的時候,田曉堂和華世達什麽也沒說,隻是緊緊握手。那一刻,田曉堂忽然覺得自己和華世達隻怕是同類人,他倆的心是相通的。

3、局長司機送的1萬塊錢

翌日上午,“潔淨工程”啟動儀式順利舉行。包雲河、華世達出席啟動儀式並剪彩。中午在戊兆賓館用過餐,又在房間稍事休息,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3點。田曉堂不清楚包雲河下午有什麽活動安排,就想去包雲河的房間請示一下,他正要出門,付全有卻按門鈴進來了。

付全有臉上堆著厚厚的一層笑,厚得都有些掛不住了,真讓人擔心那笑會像牆灰一樣脫落下來。田曉堂滿心的詫異,不明白過去一直對他不冷不熱的付全有,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客氣起來,態度轉變得也太快了一點,讓他心理上真沒法適應。付全有說:“包局長已去了大廳,準備馬上趕回去呢。”田曉堂說:“好的,我這就下去。”早上他是和包雲河一同坐奧迪過來的,現在還得一同坐奧迪回去。田曉堂剛要折回房裏去拿皮包,不想付全有早已一個箭步衝到前麵,從椅子上拎起田曉堂的皮包,就往外走。田曉堂想把皮包接過來,付全有卻抓得緊緊的,說:“難得有機會為田局長服一回務,就讓我拿著吧。”

返回途中,包雲河情緒很好,充分肯定了田曉堂的工作,說啟動儀式組織得相當好,許多細節問題考慮得很周到,整個活動十分圓滿。包雲河能這麽誇獎,田曉堂心裏自然很爽,也就說了幾句謙虛話。

包雲河突然換了話題,說:“關於局領導班子分工,已經拖了很久,再拖下去很不利於工作,也該定下來了!”

包雲河這話既像在對田曉堂說,又似在自言自語。田曉堂不好說什麽,隻是笑了笑。

包雲河又說:“我曾對你說過,今後壓在你肩上的擔子可能要重一些。我的想法,準備讓你分管大財務和局機關,聯係辦公室。”

田曉堂頗感意外,不禁驚喜萬分。他沒想到包雲河真讓他分管大財務,這就意味著,他將是副局長中最有實權的一位了。一時間,田曉堂不由對包雲河充滿了深深的感激,卻又不知用什麽言語才能把這份感激之情更充分地表達出來,隻是忙不迭地說:“感謝您對我的信任和重視。我一定加倍努力,把您安排的工作做好,決不給您丟臉,更不會給您抹黑!”他幾乎是在表忠心了。

包雲河一臉嚴肅,話說得語重心長:“你是班子中最年輕的一位,現在又是擔子最重的,希望你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大膽開展工作……”

田曉堂答道:“您放心吧,我會按您的要求去做的。”他尋思著,“擔子重”這個說法還真有些意思。不了解內情的人,以為“擔子重”就是工作多、事情雜、責任大,就意味著辛苦、勞累、忙碌。可事實上,哪個做領導的都巴不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一些。其實,“擔子重”並不一定就要多付出勞動和汗水,卻意味著可供支配的權力更大,可供調遣的資源更多,可以獲得的實惠更豐厚。說白了,“擔子重”從字麵理解是吃虧,而實質卻隻怕是討好。

包雲河掃了田曉堂一眼,正色道:“我提醒你,現在局裏形勢複雜啊,你得多長個心眼。”

這話就有些耐人尋味了。田曉堂明白“形勢複雜”是什麽意思,盡管包雲河不會明說,但他指的分明就是李東達。大財務工作是一塊肥肉,過去按慣例一直由常務副局長分管,近些年也就是由李東達把持著。現在包雲河卻打破慣例,把這塊肥肉從李東達嘴裏挖出來,塞到他田曉堂手裏,還真是需要一定的虎氣。這就意味著,李東達的常務副局長,就剩下個空殼了,再無相應的實權。李東達會甘心嗎?可不甘心又能怎樣?田曉堂又想,包雲河之所以一直不把班子分工定下來,顯然是因為他還在觀察,還在權衡,還在猶豫。現在,他終於看明白了,也就拿定了主意。李東達對他當局長不服氣,借那50萬工程追加款向他發難,還在背後刮陰風,點鬼火,他也就不用講什麽客氣,幹脆把李東達的財權給擼掉,狠狠地殺一殺李東達的囂張氣焰,看看到底誰能笑到最後。包雲河通過分工削弱李東達的權力,理由倒也充分。可包雲河通過分工賜給他田曉堂這麽大的權力,又是憑什麽呢?自己對包雲河並非服服帖帖,為“潔淨工程”規劃方案的事情曾和包雲河暗暗地較過勁,眼下雖然表麵上對包雲河恭恭敬敬,但那是為了顧全大局所作的妥協,自己心裏還是有疙瘩的,這一點精明的包雲河哪會不明白!難道,包雲河是看在唐生虎的麵子上,認為自己是唐生虎的人,不敢怠慢了自己?或者,包雲河是看自己年輕,年輕就難免氣盛,犯點錯誤可以原諒,所以網開一麵,不計前嫌,還是給了自己充分的寬容?不管怎樣,包雲河對自己夠優待了,如果還不滿足,那就真是不知好歹了。現在,包雲河又像個寬厚的老大哥,在善意地提醒自己、告誡自己,田曉堂就有些感動了,忙說:“您提醒得很對,我會注意的。”田曉堂沒有提及李東達,更沒有含沙射影地指責李東達的不是,以迎合包雲河。對別人落井下石,他還不習慣呢。

田曉堂知道再不表明態度就說不過去了,於是附和道:“他當時找過我,居心叵測地推斷您已經失蹤了,甚至要向市領導報告。我想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嗎,就堅決地製止了他!”

包雲河點頭表示滿意,說:“這人你以後一定要當心!”

這時付全有回了一下頭,甩出一句:“在省裏那幾天,他先後給我打過十多個電話,我知道他是想打探虛實,根本沒安好心,所以就故意沒理會他,讓他去幹著急。”

付全有插這麽一句,讓田曉堂感覺不大舒服。他想,我們兩個局領導談工作,你一個司機插什麽嘴呀!他覺得付全有真是被包雲河慣壞了。又想包雲河今天居然不避開付全有,就在車上談班子分工這麽重要而又機密的事情,顯然沒把付全有當外人,這一點讓他心頭更是不快。

包雲河又吩咐說:“你安排辦公室通知一下大家,明天上午開個局務會,把班子分工宣布一下。”

田曉堂忙說:“好的,我這就給辦公室打電話。”他沒想到,幸福竟然來得這麽快。明天上午一宣布,就意味著他財權在握了,雖然他在副局長中位居末位,但實際上他的地位已相當於常務副局長了。田曉堂滿心的興奮,卻又隱隱地覺得有點不安。

回到市裏,付全有先送包雲河回了家,然後又送田曉堂。到了院子門口,田曉堂讓付全有停車,準備走進去,付全有卻堅持要送到樓下。田曉堂隻得依了付全有,對付全有今天的殷勤越發狐疑了。

來到樓下,田曉堂下了車,正要和付全有說再見,卻見付全有也下了車,並且打開尾箱,拎出一個漂亮的紙袋來。田曉堂不由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付全有說:“時間還早,我上你家去坐坐。”又將手中的紙袋揚了揚,說:“這是我老婆去紹興旅遊帶回來的黃酒,請你嚐嚐。”

田曉堂不好拒絕付全有去家裏,也不好不讓他帶酒上去,畢竟,兩瓶黃酒也值不了多少錢。就說:“你這麽客氣幹什麽!”

家裏冷冷清清,周雨瑩還沒回來。付全有坐了一會兒,和田曉堂幹巴巴地閑聊了幾句,見再待下去也沒什麽意思,就告辭走了。

田曉堂心想:今天真是太陽打西頭出來啊。他坐在客廳沙發上,暗自琢磨付全有的動機。付全有今天對他大獻殷勤,難道是因為他分工管局辦公室,又手握財權,成了局領導裏的實力派,付全有想巴結他?可不對呀,付全有跟著包雲河,有個什麽不大不小的事情,直接跟包雲河說一聲就能辦,哪用得著他田曉堂呀。付全有有包雲河罩著,田曉堂即使再看他不順眼,也不敢動他一個小指頭啊。那付全有到底想幹什麽呢?田曉堂百思不解。

田曉堂說:“什麽為了我,你又去盯唐市長夫人啦?都多長時間了,聽你說已去盯了無數次,可至今連人家長什麽樣兒都沒見過,這可能嗎?你哄三歲小孩呀!”

周雨瑩又生氣又委屈,撅著嘴不滿地說:“你以為要想接近市長夫人,容易嗎!人家警惕性高著呢。周青為了我們,可真是沒少操心。每次唐市長夫人叫她去打牌,她就讓我在單位上守候著。唐市長夫人在宏瑞大酒店包了一個房間,每次打牌都定點在那裏。我的單位離宏瑞很近,趕過去方便些。周青不敢冒冒失失把我領過去,那樣是要被唐市長夫人拒之門外的。她隻能等待機會,等待哪次那幾個固定的牌友中有人缺席,或是有人因事中途退場,導致“三缺一”,而唐市長夫人又牌興正濃,急欲湊夠人手,再借機向唐市長夫人介紹我去作陪。可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前幾次,根本沒出現“三缺一”的情況。今天晚上,好不容易有個牌友因小孩突然發高燒,趕回去了,周青這才逮著機會,向唐市長夫人隆重推薦我去補缺。周青反複介紹說我是她的好友,人很正派,可靠,唐市長夫人才打消疑慮,同意我過去。周青打來電話通知我,我急忙興衝衝地打的趕過去,不想情況竟然瞬息萬變,等我趕到時,唐市長夫人已悄然離去了。原來,就在一分鍾前,唐市長夫人突然接到唐市長的電話,去了北京的唐市長比原定計劃提前一天回來了,唐市長夫人隻得撇下牌局,匆匆趕回去陪唐市長。這樣,我就撲了個空,隻和唐市長夫人擦身而過。你說,好不容易得了個機會,卻又意外地失掉了,我能不鬱悶嗎?”

田曉堂這才知道,周雨瑩對於那件事還真是上了心。看來,一個女人要是鐵心想幹成一件事,還真是沒有什麽阻擋得了。可他一直卻沒太把那個事放在心上。他內心是不屑於做那些的。周雨瑩堅持要做,他又拿不出堅決的反對態度。在他的潛意識裏,隻怕還是希望周雨瑩能把“夫人路線”進行到底。他的心態是矛盾的。周雨瑩這麽操心熬神,想方設法地去接近唐市長夫人,當然都是為了自己好,他還是十分感激,就勸慰道:“這事的難度看來不小,不行就放棄算了。咱們不靠這個,還不得照樣活!”

周雨瑩卻瞪了他一眼,說:“你說得輕巧。我現在放棄,那以前的努力豈不就白費了。為了辦成這個事,我在周青身上已經花了不少銀子。不然,人家憑什麽幫你辦事?如今這世道,幹泥巴還能抹得上牆?”

為了把周雨瑩從煩惱中解脫出來,田曉堂就轉移話題說:“你聽我說件高興的事吧。今天下午包局長和我談了話,說了班子分工的問題。”他把談話的具體內容告訴了周雨瑩。

周雨瑩一聽自然高興,嘴上卻說:“不過就是分管個財務嘛,你就值得那麽樂嗬?”

田曉堂說:“財權可是最實在的權力。雖然我分管財務,還要受製於包局長,大事得讓包局長拍板,但一般的資金調度、使用包局長不會管那麽細,他也管不過來,這些都是我這‘一支筆’說了算,那權力也是炙手可熱的。跟你說句實話,憑我現在掌握的權力,已在所有副局長之上,實際上就相當於是二把手了。”

周雨瑩說:“真沒想到,包局長還這麽看重你!”

兩人聊了一陣,周雨瑩去餐廳倒水喝,這才看見放在餐桌邊的黃酒,忙問是從哪兒來的。田曉堂就把今天付全有的異常表現講給她聽了。

周雨瑩笑了,說:“這個付全有,馬屁倒是拍得挺及時的。他見你掌了大權,立馬就粘上來了,動作真是快呀!”

田曉堂說:“我想恐怕不會這麽簡單!”

周雨瑩說:“不過付全有這個馬屁拍得不夠到位,反而容易得罪人,還不如不拍呢。如今都什麽時代了,哪有送禮隻送兩瓶黃酒的,他也太小瞧你了吧?”

田曉堂想了想,覺得周雨瑩的分析很有道理。隻是付全有並非笨人,他怎麽可能幹出這種得罪人的蠢事來呢?田曉堂就有些疑惑,想去察看那兩瓶酒。不想周雨瑩早已想到了這一點,她把紙袋提起來,輕輕放到餐桌上,然後把酒從紙袋中捧出來,再回頭去瞧紙袋裏麵,就尖聲叫起來:“嘿,這裏還有個信封呢!”

周雨瑩拿出信封,打開一看,裏麵是厚厚一迭百元鈔票。掏出來數了數,整整1萬。數過後,周雨瑩眉開眼笑,說:“剛才錯怪人家付全有了。他其實挺會辦事的。如果直接給你1萬塊錢,你礙於麵子肯定不會收。但把錢藏在酒袋裏,你不會拒絕收下兩瓶薄酒,而在收下酒的同時實際上就收下了錢,雙方不點破,既照顧了麵子,彼此卻又心知肚明,送禮的送得順順當當,收禮的收得舒舒服服,可謂皆大歡喜。送禮的學問,真是深奧得很啊!”

田曉堂沒接她的話茬,隻覺得心頭的疑雲越積越厚了。付全有今天對他變得殷勤起來,又上門送上兩瓶黃酒,已經讓他十分吃驚了。而現在,竟然發現付全有真正要送的禮並非黃酒,而是萬元大鈔,他就越發感到震驚,並且開始擔心起來。顯然,付全有是有事要求他辦,請他關照,而這個事肯定不好辦,有一定難度,所以付全有才不惜花血本。田曉堂清醒地意識到,這1萬塊錢千萬不能收。他就對周雨瑩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付全有又是個難纏的主兒,我如果拿了他這些錢,還不知他要怎麽獅子大開口,提出什麽過份的要求來。你把錢給我吧,我改天再退給他。”

田曉堂哪會聽她的,他好說歹說,見周雨瑩還是不鬆口,就忍不住發了一通脾氣,從她手中奪過了那個鼓鼓滿滿的信封。

周雨瑩氣不過,坐在沙發上數落道:“說起來你還是一個大局的副局長,看著光鮮得很,其實隻是徒有虛名,一點實惠也沒有。好不容易有人給你送回禮吧,你卻嫌錢燙手,不敢收。我們娘兒倆跟著你,半點光也沾不上。你還不如周青的老公呢,人家哪怕隻是一個小單位的頭頭,也比你這個副局長滋潤多了……”

田曉堂實在不想聽了,就躲到衛生間洗澡去了。

4、退禮的藝術

分工明確後,田曉堂更忙了。不僅要做的事情不少,而且來找他的人陡然增加了許多。田曉堂出人意料地管起了財權,讓下麵的人認識到他的來頭還真是不小,都一窩蜂地想巴結他,趁早投資感情。再說,田曉堂執掌著實實在在的財權,各個二級單位和縣局的頭頭們為了資金問題難免有求於他,也要急著向他匯報工作、爭取支持。這些來找他的人,說得直白點就是奔著權、錢二字來的,對他自是低眉順眼、畢恭畢敬。他們請他吃飯喝酒、洗腳捶背,對他說盡了乖話、好話、奉承話,最後還會悄悄塞給他一個信封。田曉堂這才更真切地體味到了權力的美妙。他沒法不為之而興奮,有時甚至有點陶醉了。不過,他還沒有被甜言蜜語衝昏頭腦,仍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底線。對人家奉上的信封,他會暗暗掂量厚度和重量。如果隻有千兒八百,實在推辭不掉,他也就笑納了。千兒八百不是什麽大數目,如果還推來推去就顯得不隨和,讓人覺得虛偽,甚至認為他是嫌錢少。如果超過了一千,他是堅決不收的。錢多了就有受賄之嫌,他得為自己把好這個關。不過有時他也會覺得自己可笑:你大錢不敢拿,收點小錢就不算腐敗?小錢積少成多,不也是大錢?可他又知道,如果自己連千把塊錢都不收,那他就會被視為另類。在不乏汙濁的環境裏,一個想要一塵不染的人,不僅不會受到歡迎,而且還會被孤立起來。田曉堂隻能苦笑,為自己好象懂得了一點虛圓靈活。可內心深處,還是難免有些矛盾和迷茫:他似乎在開竅了,這究竟是成熟的表現呢,還是墮落的開始?

動物園裏入住了一批新居民,田童看到那些過去隻在電視上見過的長頸鹿、駝鳥、狗熊等動物,顯得興致盎然,格外開心。田童一開心,田曉堂和周雨瑩也就覺得很開心了。

田曉堂跟在田童和周雨瑩後頭,在動物園裏轉來轉去,漸漸就感到有點乏味了。看著眼前的各種飛禽走獸,他突然想起昨天劉向來發來的一則動物段子,隻是內容記不全了。就拿出手機,將那則段子翻了出來:

動物的生活格言:

烏龜:遇事先把頭縮進去。

鸚鵡:領導說啥,咱就說啥。

兔子:凡事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狐狸:找個好靠山。

蚯蚓:世界上從來不缺少蛋縫,隻是缺少發現的眼睛。

看罷,田曉堂忍不住悄悄笑了。這些所謂的“格言”,倒把官場的生存哲學揭示得入木三分。

就在這時,田童在前頭高聲叫嚷起來,讓他趕快過去,一家三口好摸著大象的長鼻子照張相。田曉堂應了一聲,趕忙跑到他們娘兒倆身邊。他在心裏又埋怨起自己來:今天出來是散心的,幹嘛還要想那些鳥事呢!

轉到鳥雀林時,竟意外地碰上了王賢榮一家。田曉堂笑嗬嗬地說:“這下好了,有人說話了。”就讓兩個女人引著孩子結伴去遊玩,兩個男人則偷起了懶,找了個有樹陰和石凳的僻靜處,坐下來聊天。

王賢榮在田曉堂麵前一向說話隨便,從來沒有什麽顧忌。他說:“我剛才在鳥雀林逛了一圈,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鳥兒,既有喜鵲,也有烏鴉。說起來,喜鵲和烏鴉都屬鳥綱鴉科,它們的食譜也大同小異,既吃害蟲,也吃穀物果實。可為什麽喜鵲討人喜歡,烏鴉卻不受待見呢?我琢磨了一下,覺得根本原因在於,喜鵲的叫聲悅耳,而烏鴉的叫聲難聽。由此我得到啟示,在一個單位生存,最重要的不是做功,而是叫功。領導都愛聽好話,如果會說好聽的話,讓領導這種**得到充分滿足,自然就會像喜鵲一樣得到好待遇。如果隻會說些逆耳之言,就難免要像烏鴉一樣受盡冷落。所以,那些沉下身子埋頭苦幹的,往往不如圍著領導溜須拍馬的……”

田曉堂點點頭,若有所悟。他覺得王賢榮說的還有點意思,不過他並不喜歡王賢榮這種憤世嫉俗的口氣。他今天本來不想涉及官場是非的,但王賢榮的一番宏論又勾起了他的興致,就翻出手機上的那則“動物的生活格言”,遞給王賢榮“奇文共欣賞”,兩人笑過一陣,感慨了一番。

田曉堂笑道:“這個故事罵幹部吃喝,真是妙不可言!我這裏也有個段子,還有點意思。”說著掏出手機翻了幾下,輕聲念道:“豬找上帝要求投胎做人。帝問曰:耕種?答太苦。曰:做工?答太累。曰:耍猴?答太難。帝問何求?答:能吃能喝還能嫖!帝大驚:狗日的還想當國家幹部!”

王賢榮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說:“如今在民間,幹部幾乎被妖魔化了,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呢!”

聊了一會兒“動物”,王賢榮忽然湊近田曉堂,壓低嗓音說:“李局長最近又有新動作了。”

田曉堂問:“什麽新動作?”他想王賢榮真是好笑,這裏四周沒有一個人,又不怕哪個偷聽,用得著這麽神秘兮兮的嗎!

王賢榮輕聲說:“我聽到一個小道消息,說李局長最近和市委分管黨群的孟副書記攀上了關係,李局長已向孟書記提出來,想兼任局黨組副書記,解決正縣級。據說,孟副書記已口頭答應他了。”

田曉堂噢了幾聲,不好說什麽。自從包雲河將財權從李東達手中移交給他後,李東達倒沒有什麽過激的言行,看起來還算平靜。不過田曉堂相信,在這表麵的平靜下麵肯定不會平靜。李東達決不會甘心就這樣被包雲河死捏著,必定會伺機和包雲河唱唱對台戲,或者想辦法改善一下自身的待遇、地位,甚至幹脆提拔交流出去,以示自己並不是吃素的。所以王賢榮說了這個小道消息,他還真有幾分信以為真。

王賢榮又說:“田局長,你們局領導班子已分了工,下一步會不會對中層幹部進行調整?”王賢榮這話問得有點吞吞吐吐。

田曉堂明白他說這話的用意,是想從側麵打聽自己最近有沒有提拔為局辦主任的可能。王賢榮一說起個人的進步問題,口齒就會結巴起來。田曉堂說:“以前沒明確我分管辦公室,我不好貿然對包局長提你的事。但現在既已明確,我向包局長提這個建議就名正言順了。下周我來找個機會和包局長說說。局辦主任這個崗位舉足輕重,不定下來,會影響到全局的工作,我想包局長也會抓緊的。”

王賢榮卻輕輕歎了口氣,說:“有句話不知該講不該講。我有種預感,包局長心目中的局辦主任人選,隻怕不是我。”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不要因為被包局長多剋了幾次,就對自己沒了信心。你是做局辦主任最合適的人選,目前機關裏還沒有哪個敢跟你競爭。我個人認為,你做局辦主任應該是沒有多少懸念的。”

田曉堂說:“那你說說看,哪個有跟你競爭這個位子的實力?”

王賢榮苦笑了一下,說:“在有些領導那裏,部下怎麽做事,有無做事的實力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怎麽叫,善不善於吹吹拍拍,會不會討取他的歡心。我剛才分析過喜鵲和烏鴉了,我想,我隻怕是一隻不討人喜歡的烏鴉,根本比不過那些叫得動聽的喜鵲。”

田曉堂沒想到王賢榮剛才就喜鵲和烏鴉發了一通議論,竟還是特意埋下的一個伏筆。他說:“我們還是就事論事吧,你覺得哪個會是跟你搶位子的喜鵲?”

王賢榮猶豫了一下,說:“我覺得……是付全有。”

田曉堂啞然失笑了,想這個王賢榮真是滑稽、搞笑,就說:“你說別人,我也許還有幾分將信將疑。可你說付全有,我認為完全沒有可能。付全有不過是個司機,他有何德何能,哪擔得起局辦主任的重任?我看你呀,是疑心太重,神經太過敏了。”

王賢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但願我是多疑了。”

田曉堂想,王賢榮說付全有是包雲河跟前一隻叫得動聽的喜鵲,自己是一隻光會做不會叫的烏鴉,倒也是客觀的。包雲河要厚待喜鵲,給喜鵲弄個清閑的職位,並非不可能。隻是局辦主任是個承辦大量具體工作的崗位,需要較高的素質和能力,付全有這隻喜鵲哪幹得了、吃得消?讓一個粗通文墨的司機來做局辦主任,包雲河還不至於昏聵到這種地步吧!

不過,幹不幹得了是一回事,付全有想不想幹又是另一回事。或許,付全有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還真奢望著能爬上局辦主任的位子呢!田曉堂想起付全有對自己態度的大轉變,想起他送到家裏的1萬塊錢,忽然一驚:難道,付全有這麽巴結自己,真是為了局辦主任的位子?不過他馬上就加以否定了,覺得這是不大可能的事情。那麽,付全有不惜血本巴結自己,又是為了什麽呢?田曉堂實在想不出來。他意識到,得抓緊時間把那1萬塊錢給付全有退回去了。這些日子因為事情多,也沒顧得上辦這事。

退禮和送禮一樣,也是大有講究的。田曉堂清楚,付全有這樣的人是不可輕易得罪的,而退禮又難免會得罪他,所以就要格外慎重,盡量采取恰當的方式,把事情辦得委婉一些,以減輕對他的心理刺激,免得使他羞惱成怒。田曉堂考慮了一番,覺得不能在自己的辦公室給他退錢,最好是在他開的奧迪車上辦這件事。辦公室是自己的地盤,車上才是付全有的地盤,在他的地盤上給他退錢,相較而言他的心理壓力會小一些。

這天下午下班時,田曉堂見奧迪停在樓下,而包雲河在市政府開會,暫時不會用車,就叫付全有送一下自己。付全有自然樂意為他效勞,急忙發動小車,將田曉堂送往一家酒店。

付全有聽了這話當然高興,笑嗬嗬地說:“紹興的黃酒,那是最正宗的。我們內地人都愛喝白酒,喝多了難免傷身體。其實喝白酒不如喝黃酒,黃酒是保健酒,對身體大有益處。如果你喜歡,我家裏還有幾瓶,哪天給你送過去!”

田曉堂連忙擺手,說:“不用不用,你還是留著自個喝吧。”

到達酒店門前,車未停穩,田曉堂就打開車門,把一隻腳探了出來,正要下車,突然像才想起了什麽似的,對付全有說:“昨天開酒喝,才發現你掉了一個信封在那酒袋裏了。”說著,就從衣兜裏將那個裝有1萬現金的信封掏出來,丟到付全有身上,然後動作迅速地下車。

田曉堂兩腳踏到地上,折過身,正要關上車門,見付全有還愣愣怔怔地沒有回過神來,就彎下腰,把頭伸進車內,用盡量顯得真誠的口氣對付全有說:“你跟我就沒必要這麽客氣。你們兩口子靠點工資過日子,手頭也不寬裕。今後有什麽事就直接跟我開口,隻要我能辦到的,一定幫你辦。”說完,不等付全有作出什麽回應,就啪地關上車門,轉身進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