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長生

到處是金燦燦的杏黃。

這種肆意張揚、尊榮又傲慢的顏色,充斥眼耳口鼻,叫人為它窒息。在這般耀目的黃色麵前,任何言辭,都噤了聲,失了意,隻餘下一心的憧憬崇敬。

他被這樣的黃色死死壓製。源自泥土的顏色,卻剔盡世間凡俗,高貴不可一世。飄展的旌旗,雍容的幢幡,黃金般綴滿雙目。他想靠近一步,用手輕撫它,那黃色灼熱地燙人的臉,拒人千裏。

鳳冠霞帔,雲裳霓影,一張精致的美人臉湊過來。

“來,這塊逐春糕你拿著。”纖纖玉手,遞來一塊酥軟的糕點,有誘人的清香,“風這麽大,也沒人給你多披些衣裳,凍著了怎辦?”

他懵懂地嚼著糕,甜到心裏,真是好吃。抬頭看那美婦人,身後寶蓋彩結,猶如香雲軟霧。“跟姐姐走,有琉璃餅,桃津糖,你來不來?”他愣愣地點頭,她像觀音一樣慈善,由不得他拒絕。

她牽了他的小手,嫩滑滑的,有一點心軟。怎奈見了滿目刺眼的杏黃,麵容忽然多了一絲狠意。

沿途的人叫她“娘娘”,對她恭敬有加。他隨她進了鳳轎,五彩雲紋的錦

墊,像陷在棉花堆裏。繼續盯了她的臉看,神仙一樣的人,仙宮一樣的擺設。

彩雲般的車子開動了,浮在雲端裏,他有些膽怯。她和藹地笑,打開一隻螺鈿描金的食盒。聞到糕餅的香氣,他就忘了其他,甜甜地嚐著。一會車子進了山路,劇烈顛簸起來,上下晃得厲害,他如骰盅裏上下搖動的骰子,找不到安歇之處。

“不怕,就快到了。”她安慰他,拉過他小小的身子。靠在她柔軟的身體上,他便安靜了。仿佛走了很遠的路,遠到他覺得困頓,倚在她身上睡著了。

醒時,見到霜雪似的緞子從頭頂的帳子傾瀉下來,她坐在床邊的繡凳上,朝他招手。

“起來洗個臉,有好東西吃。”

一身杏黃底子的錦繡衣裳,小小的尺寸,正合他的身。他穿好,覺得新衣格外好看,不覺歡喜地笑了。她也在笑,附和的笑容後,有男孩子見不到的悒鬱,像糕點上的一粒灰,手一抹,就不見了。

桌上放了一隻雕龍的金盆,他好奇地摸了摸龍頭,須目皆張,仿佛要咬他的手。他縮回來,朝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她一笑,“自己會洗臉麽?洗給姐姐看看。”

他低頭,熱湯是奇怪的青色,用裏麵的絲巾沾濕了臉,竟火辣辣的痛。他叫了一聲,淚汪汪地看她,卻見她隻是冷笑,“怎麽不洗了,連你也嫌棄我?你要聽我的,懂嗎?”她抓起他的頭發,把他的頭按進水裏。

他拚命掙紮,捱不過她力大,一張臉全沒了進去。鑽心地疼,像走在荊棘林裏,紮了一臉的刺。他感覺到潛在的危險,沒敢張嘴,閉了眼竭力掙脫。手膀子拗了,下巴撞了,折騰了半晌,大概她覺得夠了,一手拎開他,丟棄舊袋子也似,扔在一邊。

他疼得“哇哇”叫喚,用手捂住了臉,她意猶未盡,順手掀了金盆,將熱水潑在他臉上。青汁順了衣襟往下流,所過處“呲呲”冒著氣。他睜開眼,視線裏模糊地闖進一些鬼影,虛浮地飄著,看不清麵貌。他嚇得大叫,驀然間覺得自己要瞎了,有股強大的力量刺激他的雙眼,令他張不開眼皮。他的淚不停地流,滾過他的臉。淚珠為什麽會像刀子呢?不是在滑落,而是一寸寸割過皮膚,越發痛徹心扉。不知是喝到一口湯汁還是什麽,他的叫聲漸漸嘶啞,直至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個鐵球,完全吐不清字音。

他看不見,叫不了,但還聽得到。聽見她的冷笑成了痛快的大笑,仿佛有個戲班逗得她笑出了眼淚,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暢快。一定是遇到了妖怪,絕望的他這樣想,不知這個變身的妖婆要如何待他,深深的恐懼攥緊了他的心。

“你啞了,是不是?這樣更好!你就再不能擋我的路。”她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幾句話。

他聽不明白,使勁地流淚,用手摸索腳邊的空處,希望找到逃跑的路。桌椅,床角,香幾,妝台,櫥櫃,他以手代替他的眼,不顧一切地摸著。再摸,竟摸到她的手,像枷鎖緊緊銬住了他。

“你逃不走的,認命吧!我這就送你回去,你會喜歡的。”柔媚的聲音,再聽到時恍如魔鬼。他徒勞地張嘴,大吼大叫,可惜是無聲的,像個裝傻的優伶。

她用什麽鐵器,一下砸中他的後腦,眼前一黑。

“你會喜歡的。”她在地上撥弄他的小身子,這是她最得意的獵物。

“明兒!明兒!明兒——”聲嘶力竭的叫喊,透著肝腸寸斷的心酸。

他聽到了,費力地撐開眼皮,微微的縫隙裏,瞥到影幢的明淨玉容。臉孔依舊很疼,痛楚如一把鋸子,要割開他整個頭顱。他神思不清,不知該哭還是該叫,手舞足蹈,驚嚇得想掙脫眼前人的懷抱。

是的,她正抱著他,雖有好聞的香氣,可像極了先前那個惡女人。

“不怕,是娘親,明兒乖,有娘在你身邊,不怕。”她淚如斷線,泣不成聲。身邊有人給她拭淚,“娘娘保重,大皇子吉人天相,萬福金安。”

他好痛。他不明白為什麽沒人給他止痛,兩手顫顫地撫著臉,觸到坑窪如山溝的皮。他甚至找不到嘴唇,隻摸到潰爛的兩塊肉,一碰,痛入骨髓。

她見不得他這樣的撫摸,又是驚天動地的哭喊:“叫禦醫,禦醫怎麽還沒到?再不來,我誅他九族!”

“臣罪該萬死!”顫顫微微的求饒。那老人冰冷的枯指搭上他的脈,她又叫了起來:“搭脈有什麽用!你看看他的臉,你要救他的臉!”老者一個寒噤,捧了他的臉仔細端詳。他心裏燃起了希望,不哭了,小心等他的判決。

“稟娘娘,這……外傷可痊愈。”

她心情稍安,和顏悅色地問:“容貌可能恢複?”

老者遲疑了一下:“怕是此生無望。”

她震怒:“胡說!連你也治不好他?”

“醫得了病,醫不了命。”老者徐徐說道,“大皇子初生之際,臣記得國師曾批其命格,言有此一災,娘娘記得麽?雖然命數之說不可全信,但大皇子如今正應驗了此劫,好在性命無礙……”

“混賬!”她怒極反笑,指了禦醫罵道,“你醫術不精,妄談什麽命運!你今日若是救不了他,你自己的命,就到今日為止。”

老者撲通跪地,“娘娘饒命!不是臣妄言,是……是臣沒本事救他這張臉。

大皇子的臉皮被揭去一層,能保得命在,已是奇跡。倘若依臣的調理方子,好好養著,麵皮上即可生出新肉,康複有望。但要想恢複舊日容貌,且不說這個,哪怕像尋常人一樣,有端正的五官,都是不易啊!臣自知沒有神仙之術,不知神通變化,就算娘娘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變不出來啊!求娘娘明鑒。”連磕響頭,咚咚有聲。

這些話不難懂,他全部聽明白了,一顆心沉到黑暗的穀底。他不會再有常人的五官,他是個沒臉的怪物,無法見人。貪戀幾塊糕點,竟至於斯,是他的錯嗎?老天為什麽要這樣懲罰他?他完全不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就失去了所有。

“既是如此,那邊有一壺酒,你去飲了吧。”她冷冷地說。

老者大駭,一個勁地磕頭。她無動於衷,“娩兒,他不肯喝,你就去勸個酒吧。”

身邊那宮女應了,她懷裏的他聽到老者流淚的聲音,啪嗒,啪嗒,落在酒杯裏。然後,很沉的一記,像是醉倒了一張椅。

“娩兒,禦醫怎麽倒了?”

“回娘娘,他歲數大了,老眼昏花,跌了一跤。”

“扶他起來吧。”

“回娘娘,他好像已經斷氣了。”

“那就抬出去,省得髒了地方。你們也都退下吧。”

大殿裏悄靜無聲,隻有他們倆。她緊抱著他。胸前柔軟的綢緞,叫他覺得舒服,好像讓臉上的疼痛減輕了似的。

“明兒,娘對不起你,娘救不了你。”

他聽見她的心跳。咚,咚,有點快,不,越來越快,像後麵有什麽在追趕。

“娘該怎麽辦?你說。不能讓你父皇看到,他會比我還傷心,你是他第一個兒子,我們要瞞著他,你說對不對?”

她的心跳雜亂無章。一時往這裏跑,一時又到了那裏。他的臉真疼。

“明兒,你說呀,為什麽我們一家子出來打獵,你突然會變成這樣子?是誰害你的,你記得嗎?你說出來,娘替你報仇。明兒,你怎麽連話也不會說了?天可憐見,你竟然……竟然連嗓子也啞了……娘的命好苦!就算恢複了容貌,他也不會立一個啞巴當太子……”

他糊塗地聽著,太子是什麽東西?他真的從此是一個啞巴了嗎?

“娘對不起你,救不了你!”她嗚嗚地抱了他大哭,哭得他衣襟盡是淚水,良久,她徐徐抽泣著停下,咬牙切齒地道,“娘隻能幫你殺了那些仇人。你看,那個庸醫已經死了,誰也不能再害你了。”

她的心跳忽然一停,他的心一拎。

“不要怪娘……娘是無可奈何啊。”她的語聲漸低,撫了他的身子,輕輕哼一首兒歌。唱著唱著,她往他嘴裏,塞了一粒藥丸。

他昏昏欲睡,察覺到她鬆開了手。連她也要丟棄他了,他的手用力地揮,想要撈住她的衣角。她遠遠地看著他,走遠了,才覺得那張臉真的醜到無可救藥。

她遮住雙眼,痛苦地仰天大叫:“啊——”

天,能不能給她一個答案,為什麽要承受這樣的苦!

他獨自躺在黑漆漆的山坳裏。

“娘!”他心裏叫著,發不出人聲,喉嚨裏幹幹的響動猶如野獸。到處都是黑色,風吹過,他打個噴嚏,覺得有侵骨的寒,刺破衣裳貼進身體。他唯有哭,眼窩裏的淚汩汩地流,流了不知多少時候,忽然感到渴。

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過水。饑渴使他不得不用手摸索,山石,藤草,老樹,黃土。無盡的重複。他被腳下的石頭磕著腳,人一歪,就了山路滾下去,撞在一株樹上,暈了過去。

醒來,天亮了,勉強撐開一線眼皮,能看到陡峭的山坡。他又餓又渴,爬起來摸了石頭走。走走,哭哭,停停,從早晨到晌午,太陽從樹葉的縫隙中射下暖暖的光。他抬頭仰望,眼皮兒紅紅的,好像血的顏色。

“喂,小心!”他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腳下一滑,他又往斜坡下落去,刷刷刷,有腳步聲由遠而近,追在他前麵,撈住了他。

“你這個小娃……”說到一半,看到他的臉,對方驚懼地一推。

他伸出兩手,要人抱,盡管她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

“天哪!你的臉怎麽了……全是傷,真可怕。”她震驚地望著,看到他的小手,在風裏發抖。她忍不住踏前一步,把他攬在懷裏,“別怕,你隻是受了傷,是不是被狼咬的?這裏的狼很多呢。你家裏人呢,他們在哪裏,你怎麽一個小孩子跑到這裏來?”

他的喉嚨哢哢作響,她意識到他是啞巴,又添了憐惜,把他抱得更緊了。

“我知道啦,你和我一樣,也是個小孤兒。算了,我帶你回家,好不好?今天沒打到獵,我們沒有肉吃,不過明天,運氣可能會好一點點。”她撿到他,像打了獵物一樣,興高采烈,“我們先回去煮一鍋菜湯,你的手好涼,回去喝點熱湯就好了。”

聽到“湯”,他本能地害怕,想逃離她的懷抱。她抱了他在山路上走,被他這樣一掙紮,打了個趔趄,差點跌到溝裏去。

“哎呀,你別亂動,我跟你說,這條路陡得很。你人又重,我抱你已經很吃力啦。”她笑眯眯的,並沒有著惱。

他聽了安靜下來,努力睜著眼,想看清她的容貌。靠到十分近,眼皮撐到十分大,看見她細長的小眼睛,微有點塌的小鼻子。她長得很平庸,在他眼裏,卻像菩薩。

“啊哈,到家了。對了,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嗯,你沒名字是麽?我幫你起一個。你是我從山裏撿回來的,就叫小山兒吧。我和你名字很像,我叫小石頭。”

小石頭,真的很好記。他點點頭,表示記住了。她很驚喜,“咦,原來你都明白,太好了,我終於有個伴了。小山兒,你做我弟弟好不好?你這樣醜,不可能是我妹妹吧。別生氣,我隨便說說的,嗯,你的臉嘛,是有點難看,不過我不會嫌棄你。”

他指指嘴巴,他渴極了,如今就算是湯,他也敢喝。她記起來,忙起身去張羅,“不急,你先喝點山泉水,我這就燒湯做飯。”

清涼的泉水,就像小石頭清純的心,讓他感到安全。前兩天的經曆,做夢一般,不真實地存在於他的記憶裏。菜湯的香氣飄來,是草根的味道,他卻如饑餓的小狼,吃什麽都好。用鼻子嗅嗅,竟然還有紅薯,很大的一塊,烤得香香的,嘴角不禁流下口水。

小石頭把吃的端到他身邊,“張嘴。”他依言張開嘴巴,她撈起菜葉舀進他嘴裏。嗅到菜葉的清香,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端住那個木碗,咕咚咕咚大口飲起湯來。這是多麽美味的湯,從舌尖到喉嚨,喚醒他麻痹了的知覺。他本來覺得舌頭已經爛掉,是這湯讓他確定還能咂摸出滋味。

“等等!等等!別全喝光了,給我留一口!”小石頭大叫,從他口中奪下最後一口湯,灌到自己嘴裏。“哈……好喝。”她抹了抹嘴,數落他,“我知道你餓,但我也餓啊。你不能全喝光,總要給我留一口嘛。明天,一定要打隻野兔,山雞也成,吃了肉你的傷會好得快些,對不對?”

他點頭。野兔和山雞,聽起來太有**。要是他的眼皮可以再睜開些,他真想陪她一起去打獵。

但是沒有以後了。

次日,小石頭去了,再沒有回來。他在家等了一天,到傍晚,實在餓得不行,摸到她燒湯的地方找吃的。好容易叫他尋著半塊紅薯,饑不擇食地吃掉了。

吃完,見天黑了,不敢亂跑,乖乖窩在地上睡覺。

再後來,他就知道,小石頭回不來了。

他又大哭,哭了半日,沒力氣了,再去找東西吃。這次,花費了更長的辰光,找到了一些根塊。他不知是什麽,也不知如何生火,隻能用水洗幹淨了,一口口咽下吃了。有點甜,又有點澀,吃完,舌頭麻麻的。起碼肚子是飽了,他於是安然。

後來,他從一塊翻板下,找到一個存放食物的地窖,小石頭把很多紅薯堆在裏麵,還有殘存的一點寶貴的鹽。這個發現叫他感激涕零。在小石頭的破屋子裏住了兩個月後,他學會了把山泉水一碗碗端回家存起來,學會了挖一些草根、果子、莖葉來吃,學會了撿些木柴枯草,用小石頭留下的火石生個火。他學會很多生存之道,幾乎每項技藝,都在餓極了之後,花很長的辰光摸索出來。他靠了以前看過的、一星半點的印象,一知半解地用手一次次嚐試。

如今,他可以把眼皮全張開了,用手掰住,就能看清這個世界。雖然眼皮微感疼痛,但比起先前,他更能忍受得住了。臉上結好了疤,軟塌塌的肉,摸上去像別人的皮。有次,他大了膽子,在山泉邊映照自己的臉,如同見鬼,是他畏懼的容顏。從此不再去看。

天冷了,他一夜比一夜更難以入眠。這個破爛的草屋依了山洞而建,沒有可以禦寒的衣物。一到夜晚,他在屋外點燃一小堆柴火驅趕野獸和寒氣,再把收集的草鋪成一個小垛,鑽進去,瑟瑟抖了身入睡。經常會驚醒,火不知幾時熄了,凍得發僵的他就不得不再燒一堆。他時常怕火會把草屋全燒起來,柴火始終很微弱,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燃著。

等到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萬物孤寒冷清,他覺得已經不能再住在山上。最要命的是,這地方沒有鹽了。他很想看見人,聽見說話聲,吃香香的熟肉。他知道人會嫌惡他的臉,因此用僅有的破布把頭包起來,露出眼睛上的兩個洞。帶上一把不算鋒利的小刀、一塊火石,揀了一根小臂粗的長樹枝,就上路了。他沒有餘糧,沿途隨時停下來,挖挖地上,總有可以入口的食物。

他沒想過會不會像小石頭,出去了就不知所蹤。他的耳朵很靈敏,聽到遠處樹枝折斷的聲音,就會警覺地伏倒在地,靜默良久。這樣慢慢地走,沿途驚動一隻野豬,好在它對他並無興趣。他走了一天,隱約看到了人煙,這時渴得走不動了,他跪下來,倒在路上喘息。一個老婆婆挎了籃子走過,他聞到饅頭的香氣,掩藏在一層棉布下,卻瞞不過他,給了他跳起來的力量。他向老婆婆伸出手去,那根長樹枝讓她像遇賊一樣地驚恐,倒退數步落荒逃去。

他記起自己被人憎惡的命運,丟下了樹枝,他這樣弱小,對人是沒有威脅的。

村莊裏一排排土屋,門口或多或少掛了辣椒幹、玉米棒,他饞饞地盯住了張望。一隻小狗在舔骨頭,骨頭很光,沒半點肉末,他巴巴地陪了狗凝視骨頭,舍不得挪開目光。誰家的飯菜新出爐,揭蓋的香氣穿過泥牆,傳到他的鼻端。立即有了精神,他匍匐著穿過低矮的柵欄空隙,躲在木板門外偷窺。

村婦放置好碗筷,拍拍手去田裏叫漢子兒子,他趁機溜進屋裏。打開鍋一看,黃白色的一塊塊炒麵,撒著碎菜葉子。他顧不得燙,抓了一把丟在嘴裏,另一隻手狠狠抓了一團。可是他手小,塞到嘴裏不過兩口,急切間看到桌上的碗,拿起一隻,往鍋裏挖了幾下,看到碗高高地堆起來,滿足地張大了眼。

他到底心虛,怕村婦回來,不敢久留,瑟縮地往門後溜去。沒想撞在一個高大的漢子身上,碗飛落出去,和炒麵混在一起,跌成爛糊。

“小賊!偷到爺爺家裏來!”漢子撈住他,蒲扇大的巴掌一陣亂打。

廝打中他的麵罩掉落,村婦帶了兒子回來,比他高兩個頭的男孩愣是被嚇哭了,指了他喊“妖怪”。村婦大感不安,見他撲到在地,仍然摳著炒麵吃,心生不忍。她叫住漢子,盛了一碗麵給他,但又恐他是瘋子,趕他去屋外吃。

他撿起破布,縮在外麵,狼吞虎咽地吃,沒兩口就噎住。瞥見一隻水桶,連忙伸頭去喝水,村婦在屋裏看見,叫了聲:“那是狗喝的。”她漢子拽了拽她,讓她別多事,趁早送走瘟神。

吃光了炒麵,他把碗放在門口,重新纏好臉上的布,默默離去。他不想遠離村莊,荒郊野外,他隨時是孤獨一個人。而在這裏,家家的燈火與他無關,卻能借他一些溫暖,重溫人世的熱鬧。他尋了一個屋角,靠近牲畜的窩棚,悄悄地蹲下來。天暗了,沒人留意到那裏多出一個小孩。

很冷,很冷。燈火盡熄後,他鑽進窩棚,和牲畜們擠在一起,這才安穩地睡去了。

在村莊與山路上流浪,有天,他終於來到一座小鎮。巷子前玩鬧的孩童,發現了這個外來者,好奇地圍過來看。他們掏他頭上的破布,以為裏麵藏了東西,他隻顧閃躲,無意推搡了一下,碰倒一個女孩。女孩一哭,其餘的孩童一齊拳腳相加,利落地打了他一頓。他的裹布又散了,大家眼對眼望了,嚇得一哄而散。

一個路過的白衣人留意到他。招手,喚他走近,仔細查看他的傷口。白衣人有個背囊,草藥的香氣撲鼻傳來。他仰著臉,想到那個禦醫。

“難道是鶴茅汁給毀的容?”白衣人沉思,又掰開他的嘴,“你莫非還喝進去了?能說話嗎?”他“啊啊”地叫,盡最大的力氣,隻能發出這個音。

“跟我回醫館吧。哦,忘了問你,你爹娘呢?他們在哪裏?我想幫你治病,如果他們允許,我就先帶你回住處。聽得懂嗎?”

他點頭,又搖頭。白衣人琢磨了好久,弄清他並無爹娘,不由歎息,牽了他的手往鎮裏走。他偷覷白衣人的長相,一對大大的眼睛,幾根稀疏的胡須,看起來不討厭。聞著草藥的香氣,白衣人好像變得更神聖了,他快步邁著雙腿,緊跟這個好心人的步子。

他想,也許好日子要開始了吧。

白衣人的醫館很舊,殘窗破梁,草藥到處都是,很多碎末散在地上。他不在乎這些,隻要這個伯伯能給他吃的,給他地方睡覺,他就能滿足。

白衣人給他搭脈,他不曉得搭脈有什麽用,傷口明明一眼就能看見。

“你叫我華大夫……噢,我又忘了你不能說話,沒事,我給你開幾帖藥,把毒清出來。”白衣人一邊說,一邊站起拿了一個籮,大把大把抓藥。不多時,累了小山樣高,對了他又道:“你坐著,我去煎藥。那邊櫥裏有果子吃,自己拿。”

果子對他比藥重要。他歡天喜地跑到紅漆櫥櫃前,尋寶似的找他的果子。好大的一顆,他放進嘴裏,甜得骨頭酥掉,是他很久沒嚐的美味。

院子裏飄來苦苦的藥香,他又放了一顆果子在嘴裏,甜。數了數,剩下的仿佛可以吃很多天,舍不得一次嚐盡了,他把櫥櫃的門拉上。想了想又拉開,怔怔地看著果子誘人的外形,咽口饞涎,迅速地拿了一顆,飛快地丟到嘴裏。

他這樣鬥爭著,吃一顆,再鬥爭,再吃一顆,等華大夫端了一碗藥走出來,所有的果子都被吃完了。他滿麵通紅地看著華大夫,對方並沒有察覺,在他這樣一張臉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他的麵目是混沌的,原始的,再沒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的變化。宛如一張白紙。

“喝藥吧。要喝上半個月,你才能說話。”華大夫和藹地說,對了他猙獰的臉,神情並無異常。這讓他分外感激,立即乖乖地捧了碗,把藥一股腦喝下去。

經過喉嚨時,藥湯猶如嗬進一口雪天的冷氣,清涼涼地灌進肚子裏。他頓時覺得嗓子很舒服,像路障被人搬除了,想放聲大喊一記。

“怕你嫌苦,我多加了點糖。好不好喝?”

他點頭,眼睛不由濕了,這是第二個小石頭。他忽然丟下碗,抱住華大夫的腿,他不要離開這裏,他想一直待下去。華大夫拍拍他的背,不好意思地道:“喂,別這樣……你怎麽哭了?唔,看病救人是應該的呀,我會治好你的,不要怕。”

他抬起頭,華大夫貼近了看他,發覺那一雙像黑洞般的眼睛,透著雪亮的光芒。

這天之後,他在華氏醫館住下。華大夫的生意很冷清,偶爾來幾個病人,開了方子,也不付錢,放下半斤豬肉,或者丟下幾株花草就付了賬。華大夫並不在意,隔三岔五到附近山裏去采藥,走時囑咐他看著醫館。

他依然蒙著臉,如今是華大夫親手蒙的,透了幾分雅致,一見就知是受傷,無人討嫌地來揭。住了十天半月,病人曉得他不會說話,不忍差遣他,反而屢屢送他小玩意。他有了自己的玩具,麵粉娃娃、草螞蚱和漂亮的黑石子。後者讓他想到小石頭,但他竟不記得她的模樣了,好像過去了很久很久。

可惜半個月過去,他的嗓子像鴨子,依然無法開言。華大夫苦思冥想,翻遍醫書,換了十幾味藥,重開一方。他放心地喝著,苦中有甘,比他在山上的草根湯好喝太多。病沒醫好,人是孤兒,善良的華大夫不忍心叫他走,於是他滯留醫館。不過他的年歲實在太小,既不識字,也沒力氣,就算想打雜,也做不了什麽事。對華大夫來說,不過多了一個聽他說話的病人罷了。

這個病人不僅聽話,更無怨言。因而幾次挫折下來,華大夫毫不厭煩,興致勃勃地為他繼續開下一劑湯藥。很多年以後,他想起這件往事,才明白華大夫可能隻是喜歡做醫生,他是華大夫最好的試藥者。不過即便如此,在寒冬收留了他的華大夫,仍是他最大的恩人。

換過七八次藥後,冬去春來,他突然開口說話了。

那時華大夫出門采藥,他掃完了地上的草藥末,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開門,是一個比他年紀稍長幾歲的垂髫幼女,略高他一些,藍花布衣裙。他覺得她真是靚麗極了,睜大眼看得發呆。

“我娘病了,華大夫在嗎?”她脆脆的聲音像折藕。他搖搖頭,怕她不懂,又搖手。小丫頭失望地問:“幾時會回來?我娘病得厲害。”

“剛……走……”他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不想讓她看出他的困窘。說完話,他又驚又喜,裹布下洋溢著無人見到的笑容,暗自快樂著。

“那怎麽辦?”她眼圈一紅,險險要當了他麵哭出來。

“不……怕。一、回、來……我、叫、他。”

小丫頭微笑,伸手摸摸他頭上綁的布條,“疼嗎?”

他又是搖頭。

“等華大夫治好我娘,我再來找你玩。”她說了住處,叮囑他要把口信傳到,華大夫一回來,就請他去她家裏。

小丫頭走後,他心急火燎地在醫館裏亂竄。華大夫幾時回來呢?

直到黃昏,華大夫的身影始終不見。晚上他胡亂想著心事,但是身體由不得他做主,疲倦的他很快睡著了。

次日,有病人一大早上門,他連說帶比劃,告訴對方華大夫一夜未歸。

這是個熱心人,連忙叫了人來商量,一群街坊討論的結局是山上出事了。幾個壯實的男子提了家夥上山,午後,有人先下山,說華大夫跌到溝裏,折了一條腿,拿擔架去,馬上會被抬回來。折騰了半個時辰,總算將華大夫安全救回醫館。

華大夫苦了臉叫他幫忙抓藥。他看到華大夫的傷勢,知道沒法子給那個小丫頭的娘看病,非常傷心。他欠小丫頭一個承諾,這使他在煎藥時抑鬱寡歡。但華大夫卻很高興,終於聽到他會說話,盡管時常詞不連句。

在華大夫一心覺得自己是神醫,醫好了他的啞病時,輪到他為華大夫端藥。

“小藥罐兒,”華大夫親昵地叫他,這是開第三帖藥時起的綽號,“你如今會說話了,長大後就不會是個啞巴。其實你隻是嗓子腫了,把上麵的肉瘤去了,就好了。”

他似懂非懂,透過裹布望著華大夫。

“唉,至於你臉上的傷,我就無能為力啦。醫生不是道士,變不出活生生的血肉來。嗯,不過我聽說這世上有種易容師,專門修改人的相貌,可能救得了你的臉。”華大夫認真地說到這裏,撲哧一笑,自嘲地道,“誰知道呢,說是可以削掉人的骨頭,割掉人的臉,這樣一個人就會像另外一個人!真是荒誕不經!書上記載了這種匪夷所思的醫術,小藥罐兒,你說,會有人達到那樣的境界麽?這不成了神仙?”

華大夫兀自神往,驀地想到自己其實距離神醫還很遙遠,未免有幾分惆悵。

“小藥罐兒,不管怎麽說,我到底把你的嗓子醫好了。”華大夫撫著斷腿,悲喜莫明。

這些話叫他看到了一線光明。世間竟有神奇的醫術,可以治好他的臉!這是他本已絕望的事。他決定去尋找易容師,這個想法當即遭到華大夫的堅決反對。

“你如今才幾歲,就想一個人行走江湖?你知道天下有多大?何況你,話都說不清!我不會趕你走的,你好好多住幾年,身體養胖些,個子長高些,再積累點盤纏——你知道什麽是盤纏嗎?沒銀錢,根本走不了多遠。”

他想到沒飯吃的日子,很是後怕,便不再堅持。臉麵固然重要,肚子仿佛更重要,饑餓的感覺,他不想再有。

華大夫在山溝裏過了一夜,染上了風寒,回來的那天起開始咳嗽,給自己開了一堆藥,吃下去都不見好。華大夫是個樂觀人,大大咧咧地說沒什麽,一邊咳嗽一邊跟他說著笑話。他生怕華大夫像小石頭一樣不見了,每日用心地煎藥、監督華大夫喝下去,可沒過幾天,看到地上一灘血跡。

華大夫曉得自己活不長,把他叫到床邊。

“我那些醫書你看不懂,丟了又可惜,找找這鎮上的讀書人,幫我送給他們。草藥嘛,我標好名字和用法,如果有誰識字,你叫他們按照上麵寫的,給得病的人拿去。未必是立即見效,可大抵會有些用處罷。”華大夫一臉蒼白,整個人幾天瘦掉一圈,說話時顴骨一聳一聳,臉上的肉已經塌了下去,“至於你,就去找易容師吧。你的臉最好別讓人看見,很多人不喜歡相貌醜的人,你要躲著他們,免得受欺負。”

跟了華大夫,他有半年沒哭過,這時又流下淚,浸濕了裹布。

捱了七八天,華大夫咽了氣。出殯那天,他看到另一戶人家辦喪事,當中穿喪服的小丫頭,是他記得的那張臉。

過了兩天,有人占了他住的醫館,說華大夫早抵押了房契。他聽不懂這些糾葛,被趕了出來,又成了流浪的孩子。懷裏有華大夫留給他的幾百文錢,吊在腰上貼肉藏著,他矮小的樣子很容易被忽略,沒有人搜他的身。他比以前流浪時要富有,也比以前更貧窮,除了卑賤勞苦的命運,不知道還擁有什麽。

揣著僅有的錢,他踏上了尋找易容師的旅程。這是支撐他的一個信念,又像一個歸宿,找到了,心就安定了。

一去經年,他始終沒有打聽到任何關於易容師的消息。

這期間他從一個無知無識的小孩,變成羸弱卻堅韌的少年。他被人販子騙過,被小混混欺壓過,被守城官兵打過,被攔路強盜搶過,被打賭的人燒光過頭發,被打獵的豪門公子追殺,被當作麻風病人驅逐出城,被豢養在籠子裏觀賞……人們無恥地羞辱他,把他踩在最低賤的泥沼裏。最終,他醜陋的容貌成了護身符。他們太過厭惡他這張臉,以致若提刀砍了他,仿佛對不起精美的佩刀。

逃跑和驅逐,追趕和躲避。他慢慢學會在危險來臨之前遠遁,在殺機未露之前抽身。有時他利用他的臉,趕走很多居心叵測的人,這讓他深感快活,索性坦露著半張疤痕累累的臉麵,招搖過市。非我同類,他從每個人的目光裏讀出這個詞,敏感而傷心地接受事實。沒人願意收留他,沒人企圖招惹他,他無法賺錢,隻能在城市巨大陰影的縫隙中,時而乞討,時而拾荒,以此延續他微不足道的生命。

他撿起的雜碎和他一般命運,粉身碎骨,墜入塵埃。

到了某個年齡,他的個子不再長高,瘦瘦小小的,像落了霜的蔥。五官胡亂排列在臉上,唯有一雙眸子,含了驚人的亮光。他越來越像潛伏在叢林裏的小獸,懷著高度警覺,沉迷於簡單而奇詭的臆想。他以為易容,出自華大夫對典籍的迷信,否則尊貴如禦醫,為何沒想到過這一途。又或是江湖騙子的招數,被路過的醫者誤以為真,用筆墨穿鑿附會地記載。

他時常做噩夢,千百次地在夢裏重複被毀容,大汗淋漓地驚醒。有時他的記憶發生錯亂,覺得毀掉他臉麵的,正是他的娘親,而華大夫則是無能的禦醫。他到底是誰,為什麽會有這般殘酷的遭遇,一想起這些,結疤的怪臉就疼痛不堪,如剝皮拆骨,無法安歇。

曾經有一次,他無比接近他想要的人生。

那時他剛剛流落到一座北方的城市,萬戶千門,處處飛閣崇樓,紅窗綠瓦。

他倚在街角,無意中聽到有人提及易容術。

“瞎說,真有這樣高明的易容術,我不如弄個王爺做做!”

“哈,你倒不貪心,不如做皇帝好了!”

“倒不是我不想,隻是皇帝小兒比我小太多啦,你看我這副老骨頭,做他爹差不多!”

“你做皇帝他爹,不是要進皇陵裏睡大覺嗎?哈哈!”

“呸,呸,咱們不談這個了。你家婆娘不是嫌顴骨高麽,叫她去找那個易容師,削掉一塊骨頭如何?”

“哎——人家駱醫師要價可不是小數,她那個黃臉婆,我不嫌棄她,她倒嫌棄自己。花幾十兩金子給她換臉,我不如重新買個小老婆!”

走了十來步,他忽然停下,想到那兩人提到“幾十兩金子”,臉色蒼白。賣了他也不值這個數,他如何搞得來這樣一大筆錢?

唯有偷。

混跡在最猥瑣最肮髒的地方,他見過太多小偷。他穿破舊衣衫,常被人當賊暴打一頓,而真的竊賊往往衣飾光鮮地遠走高飛。曾有人叫他入夥,他一頭的裹布,是很好的掩護。他不答應,又被一陣毒打,罵他不識抬舉。他答應自己,除非快餓死了,才能去偷點吃的。這個誓言,讓他的偷竊次數降為每年一兩次,因為手腳不純熟,十次有九次要挨打,可到底,換來了肚子的安穩。

這一回,他被易容的欲望弄得神魂顛倒,決定破誓。

到玉蝶軒外窺視,能價值數十金的,隻有骨董便於攜帶和逃跑。這家鋪子店麵小,進出客人不多,偷聽方便、易於窺探。他等了一日,在門外不遠處乞討。

到傍晚,店裏來了一個主顧,一身浮光耀彩的華服,刺得他雙目迷離。他瞠目結舌地凝望那人,玉雕般的容顏,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絕色。

這樣的臉孔,竟為一個男人所有,他不由自慚形穢,不敢再看。

“紫先生,這方昆璧硯賣五十金,我另有兩位主顧也看中了。要是不要,你給個準信。”

店老板的話讓他神智一清,是的,他隻要偷一件就好,賣了錢,就能求見那位傳說中的易容師。

“我要了。”那位紫先生很幹脆,手一招,身後一個錦衣男子從包裹裏取出一把金錁,撒在案上。他在店外看得咋舌,店老板驚喜地收羅起來,將硯台鄭重包好。紫先生取了硯,叫錦衣男子持了,兩人一並坐上花羅轎子,往城裏的客棧去了。

他一路尾隨,眼見兩人往最豪華的“一間堂”去了,心知偷盜無望。誰知臨近時,轎子一停,在門口的酒肆停下,錦衣男子前去打酒,劈裏啪啦報上一堆名目,而硯台始終持在手裏。末了,老板遞上一紙清單,叫錦衣男子查點。

他目不轉睛盯緊了硯台,錦衣男子終於往櫃上一放,執了清單數數。他飛快地走上前,若無其事地拿了硯台,錦衣男子的銳目刷地一掃。他驚得心要跳出,連忙拔腿就跑。

沒跑出兩步,身子被錦衣男子拎在半空,雙腳離地,無比狼狽。

“螢火,住手。”他裹臉的布在黃昏中透著詭異,那位紫先生望了他若有所思,“既然他蒙麵而來,就是不想暴露身份。這玩意不值什麽錢,讓他拿去就是,或許,對他很重要呢。”

那個叫螢火的男子頓時收了手,默默退在一邊。他緊張得一顆心咚咚直跳,衝了紫先生恭敬地磕了個頭,然後飛奔而去。

次日午後,他尋著了駱醫師的居處。絡繹不絕的人流,花花綠綠的男女,捧了各家的寶貝,往裏麵送。幾時輪得到他這樣寒酸的客人?他不怕,守了門口,終有見著的一日。他在不遠的巷子裏,挖了個洞,埋好他的寶物。之後日日夜夜,等駱醫師門庭冷清的時候。

大雨天,飛瀑流鴻,門前少了車馬,積了水。他淋得透濕,挖出他的硯台,讓雨水衝刷幹淨了,拿去孝敬駱醫師。

“什麽破玩意。”並無識貨的眼光,高高在上的醫師斜睨著他,不屑一顧。

“玉蝶軒的昆璧硯,值五十金。”

“我這硯台還值十兩銀子呢!”駱醫師推開他的寶物,不耐煩地叫送客。如此衣衫襤褸的乞丐,真有五十金,為何不能先添件新衣?

“我想易容,我沒有臉,求你救救我!”他急得大喊。

駱醫師來了興致,叫他揭開裹臉的布。倒吸一口冷氣,沒嚇得退後數步,已是膽大。駱醫師兀自冷漠地權衡,他一臉期望,以為對方會像華大夫一樣手癢。

“我隻給正常人易容。”駱醫師思來想去,尋到了推脫之辭,“你連五官也沒了,如何易容?總不能割了別人的臉皮給你。除非是大羅金仙,給你變一副臉麵,否則,你這臉就這樣罷,越易容隻怕越糟。”

一時寒氣攻心,他瑟瑟地打了個寒顫,怯怯地問:“為什麽會越易容越糟?”

駱醫師勉強又看了他一眼,“你的臉皮太薄,什麽易容麵具怕都掛不住,如果硬要易容,連這塊薄皮也傷了,你的臉真要見到白骨頭了。”

他的腦海,駭然顯出森森白骨,橫亙在凹窪的麵皮上。那情形惡心得他想吐,原來易容於他,隻是另一把利劍,再度劃傷他脆弱的臉。

他黯然神傷,落寞地離開。

“喂,硯台拿走——”駱醫師鄙夷地提醒。

出得門去,大雨衝刷走支撐他多年的信仰,讓易容術見鬼去,他再不相信這套胡話。

誰也無法救他,他想到了死。像小石頭、華大夫,死是很容易的事。可他要如何尋死呢?餓死,太難受;跳河,他怕水;跳樓,他畏高;被人打死,又太疼。當死亡的念頭稍一浮現,他發覺以前動輒行走在生死邊緣的他,竟無比留戀這個塵世。

雖然這塵世,無人在意他。

慣了一個人躲在暗處舔血,望見遠處火樹銀花的熱鬧,他心中微弱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那些繁華與璀璨裏,盡情享受一次。如此,才不枉來了這世上。

從此安於平庸,漠然地過完這一生就好。

大約又過了兩年,他到了京城。

這是他深深畏懼的一個地方。他完全忘記了有關杏黃的一切,唯有那個禦醫的判語,在心頭閃爍飄過,使他依稀記得有個老頭兒。究竟如何,卻也是模糊的。腦裏沒印象,肉體還有著本能,他一靠近京城便覺難受,想吐。

他不曉得為什麽要來京城。那頭像是有根線,一拉,他就自投羅網。這是宿命交錯的地方,他混跡在熱鬧的街道裏,覺得天很高,地很寬,路很長。而他的人,小到塵埃裏。

他留著那塊硯台,反正世人看不出它的價值,沒人跟他搶奪。他積攢了一點錢,買了件幹淨衣裳,小心地包好了臉,拿了昆璧硯,找上京城最好的骨董店。

“這硯台我們收了。二十金。”店家無視他奇怪的裝束,認真打了算盤說。

“兩年前就值五十金。”

“嘿嘿,那是你買貴了,怨不得人。”

“那好,就二十金。”

“好咧,換成銀錠,還是金錠?”

“碎銀子就好。”

店家又忍不住笑,忙稱了銀子給他,很沉重的一包。

“銀貨兩訖,走好。”店家客氣地送他到門外。他不禁喜歡上了商人,有利可圖時,眉眼多麽和善。

他有了錢,可以買一間小屋,像平常人一樣過日子。如果有人欺負他,低頭忍過去就是,畢竟,誰也不會一輩子拿他作樂。總有熬到頭的時候。

他的心境已經很老了,經不起折騰。

人生地不熟,一時尋不到房子,他找了間寺廟寄居。平安地過了三天。第四天,不曉得怎地,有一幫人衝進他的房間,劈頭蓋臉一陣亂打。他藏著的銀子很快被搜出來,洗劫一空,那些人呼啦啦就去了。他無語痛哭,小和尚安慰他,得失自有因緣,不必介懷在心。

他卻知道,糾纏他的晦氣再度降臨,如鬼影,揮之不去。

在寺廟捱了幾日後,小和尚的臉色變得難看,他不得不再度流落街頭。無意中,碰上那天搶他銀子的一個人,他認了出來,揪住那人想討回公道。那人拳腳厲害,狠狠地又打了他一頓。他隻覺得今趟要被打死了,心念如焚,蜷成一團不再抵抗。

“轟”的一聲,那人飛了出去,撞在牆上。

他驚奇地抬頭,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出現,仔細地一想,是曾經抓到過他的錦衣男子,叫螢火。

“果然是你。我家先生一直在尋你。”螢火麵無表情地說。

他顫顫巍巍,“那塊硯台……叫我給賣掉了。”他吐不出另外一塊,先拿話堵上。

“我知道,先生花一百金又買回來了,我們才知道你來了京城。”

“你的臉……”螢火頓了頓,鋒利的目光照在他身上,“是不是被毀了容?”

後來,他才知道,那位紫顏紫先生是一位易容師,而且很可能是天下最高明的一個。

那年他拿了硯台離去後,紫顏忽然覺得不對,認為他蒙麵也許另有原因。螢火說,他們倆走遍全城,未能找得到他。紫顏又在別的城市留意尋找,可惜始終沒機緣和他碰上。

他就問:“你們來京城多久了?”

“剛滿一年。”

他惋惜地想,如果早一年來京城,他就能早日脫離苦海。心頭死去了的念頭,又活絡起來。

螢火領了他到了一處府邸,如仙館瑤閣,紫氣氤氳,香風細細。推門,見著亭台樓榭,雕欄環繞,更有芳草繁花,嘉木茂林,虹橋橫波,清泉湧地,不啻於人間仙境。他迷眩了心、眼、鼻,應接不暇地看著,顧不上說一句閑話。

紫顏,那個他擦肩而過的易容師,正在養魄齋的臥榻上品茗。

他在一旁立了,紫顏起了身,過來看他。素色的紗衣,穿起來偏這樣妖嬈,他愣愣地看呆了。

“讓我看看你的臉。”

他把裹布解下,“大夫說,這是鶴茅汁毀的容。”

紫顏掩了嘴嗬嗬地笑。他沒見過男人笑起來這樣迷人的,竟比女孩兒們更俊俏。

“哪裏有什麽鶴茅汁,想是那大夫編出來蒙你的。”紫顏輕撫他臉上的傷疤,奇形怪狀,觸目驚心。臉皮的根基很弱,隻怕任何一張麵具都戴不長久,若要重新叫這臉孔生肌膚,隻怕要養得數年,慢慢調理。當下有了計較,“嗯,你的傷的確重了些,倒也不是全沒法子。你有耐心麽?”

耐心。他苦澀地想,等了那麽多年,早已不爭朝夕。

“我有耐心,會有多久?”

“也許三年,也許五年。”

他鬆了口氣,歡喜起來,“不長,我等得。”

紫顏微笑,“哦,看來你是個有耐心的人呢,如此甚好。”

燭明香暗,他嗅到好聞的香氣,是一截細細的香,纖弱地在香爐裏焚燒。桌上擺開一排器具,他想到被關在籠子裏時的抑鬱黑暗,這些類似的冰涼工具,曾叫他齒冷。

可此刻,他心甘情願被這個人擺弄,哪怕用刀割破臉皮,會是神仙之術的展現。他屏息,等待最終的時刻。

“要易容了,你怕不怕?”

“不怕。”骨子裏是告別的決絕和期待。

“若抹去了從前的所有呢?”

“沒什麽可惜的,就依了先生吧。”

“唔,若真沒什麽,我就下手了。”

刀光閃過,酥甜的香氣裏,他不覺得疼。他的臉皮很薄,可他的心,很厚實,足以承載任何苦難。他就要有一張臉了,有五官,有表情,有世人可以接受的麵容。他欣喜地在心裏哭泣。

睜開眼,他不再記得以前的事。他是個煥然新生的人,仿佛一出生就長到如今,錯過了很多的片斷。

第一眼見到的是紫顏。

“我叫紫顏,是個易容師,你是我撿來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少爺。”

他信了,這是多美麗的一張臉,少爺說的話,他深信不疑。

他拿??子,照見自己的臉,靈氣逼人。他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愛看,足足看夠半個時辰才放下。

“真奇怪,好像這輩子沒照過??子似的。”他朝少爺不好意思地笑。

紫顏含笑,牽了他的手道:“從今日起,你跟我認字。以前荒廢了,以後在這裏,慢慢要多學一些。”他點頭應了,心裏有一朵花在盛開。

他喜歡留在這裏的感覺。光華富麗的門庭,過分奢靡的鋪張,因了紫顏的存在,這一切不合時宜的華麗,仿佛有了生存的意義。和他一樣。

他忽然想起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就問紫顏:“我叫什麽?”

紫顏溫柔地望了他,“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