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
在萬眾翹首期盼中,蒼堯步入了三月。
初春的蒼堯是一個昂揚的少年,手持長鞭,笑吟吟地叫醒天地萬物。一夜間抽綠了大地,撩動著花枝,甩開了長河,追趕著牛羊,一筆丹青也難描繪這春風中的麗景。
青山綠水中,長勝宮粉牆碧瓦如珠似玉,百姓們在宮門外數裏地遙遙觀賞,流連忘返,數著日子等待北帝登基盛典。
諸師因元闕與照浪結仇,對慶典意興闌珊,或在天淵庭悠遊聚飲,或是趁了四方商隊齊集,遊走市肆搜羅趣致玩意。元闕退出玉闌宇後,寫了信函交代恩怨始末,懇求師父派遣他人主持皇陵營造事宜,或允他以獨立之身參與。丹眉勸了幾回,說璧月不會顧忌,但元闕執意要等璧月回複,丹眉知他是個執拗性子,隻得罷了。
連日來,各方來賀的使臣越來越多,王城裏終日喧囂,千姿便擇日於長勝宮芳華園設宴迎賓,廣邀北荒、中原、東海、西域、南嶺乃至極西之地八方來客。
這一日宴桌自下午擺起,每桌放鮮果點心各五盤,冷葷冷素菜肴各十碗,金匙牙箸並折盂渣鬥安置一旁。申時陸續入席,待大半賓客齊至,已是夕陽西落,輕霞
映天。園子裏彩燈高掛,清光如晝,錦林繡地之間,又有十幾處鎏金獅子香爐,吞雲吐霧,散出嫋嫋熏風暖香,良辰美景,留人沉醉。
紫顏等人進園時已是人聲喧嘩,使臣們趁此良機彼此寒暄結交,聞說諸師到場,很是殷勤打量。紫顏與????曾在北荒遊曆,使臣多聽說過兩人大名,但他容顏千變,????也稍作梳洗,連傅傳紅也要端詳半晌,豈能輕易被尋到?於是眾人的目光多在元闕與皎鏡身上,一個掌管長勝宮營造,一個在北荒防疫中出力最大,兩人一路走來被團團圍住,險些無法入席。
丹心笑嘻嘻看了元闕受困,自與璿璣搶了好座。璿璣身份特殊,應與照浪同席,她無視禮數混在諸師席上,令於夏使臣頭疼不已。丹眉微微發愁,丹心笑道:“王上不介意,老爹你何必多操心。”丹眉瞪他一眼,打了主人家的臉還敢如此囂張,虧得玉翎王誌在天下。話雖如此,如今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沒分寸,丹眉很是發愁,卻無人可訴說。
不遠處,照浪在於夏使臣中如鶴立雞群,遙遙望了過來,向璿璣點頭示意,仿佛雄鷹巡視獵物,帶了不可一世的驕矜。璿璣熟視無睹,秀眸一挑,鄙夷地瞟了一眼,轉頭與丹心喁喁細語。好在北地風俗不禁女兒家拋頭露麵,又有蒹葭、????、側側並娥眉、玉葉、珠蘭唐娜在場,璿璣雖是於夏郡主,倒也不很顯眼。
其他香院的製香師在鄰座,瞧在玉翎王與諸師麵上,對????格外有禮,不時有人過來寒暄招呼,見到蒹葭更是恭敬有加。
玉葉之父明布衣竟率門下子弟到場,娥眉師門青囊廬受墟葬之邀,派人趕赴蒼堯,當下布衣堂與青囊廬眾人各自結交。玉葉硬了頭皮,拉上炎柳去見父親,明布衣礙了人多眼雜,墟葬又曲意誇讚自家兄弟,這一關輕鬆便過了。明布衣一出手就是上等玉髓做見麵禮,把炎柳喜得眉開眼笑,對布衣堂諸位稱兄道弟,笑臉相迎,眾弟子見他爽快,各有饋贈,美得炎柳對眾人恭維不斷,席上很是熱鬧了一番。
待到吉時,一聲鍾鳴幽然而起後,雁骨笛、梵貝、陶哨、胡笳嗚嗚吹響,如春夜????的細雨,淋漓灑過心頭。眾人初初一靜,心頭似有閃電掠過,傳來拍板、羯鼓、雲鑼清脆的擊打聲,再看那纏綿的樂雨,似蝶舞鶯飛,追逐嬉戲,靈巧地在青翠草色間跳動。
伴隨三弦、月琴、箜篌婉轉清揚的麗音浮動,冥冥中有一雙手撕開了烏雲,吹走了花雨,拂去了塵泥,似一道彩虹跨越天際,拉開碧水清瑩的天幕。旖旎的春風隨即輕撫萬物,紅花綠樹,翠喙黃羽的鳥兒倏地在林間穿梭疾飛,葉上簌簌落下淅瀝的雨露。
雨絲煙柳之中,一聲篳篥穿雲裂石,仿佛是震耳欲聾的雷鳴。這渺渺天地間,隱約有無邊戰意如天劍聳立,驚得心若急鼓。眾人慌忙於暮色中尋找,東北、東南兩處鋪設錦毯的舞筵上,樂工們身著金線繡鸞鳳紋羅衣,豔如彩鳳翩翩,奏起宴樂大曲,交互和鳴。
華燈掩映下,舞筵中間以花堆砌的廊道盡頭,緩緩走來一個人,耀亮茫茫清夜。
雪玉容顏,神龍氣象。宮樂奏出的十裏春光,裝點了他明俊仙姿,步步行來宛若腳生金風,踏煙滌塵。眾人想起他的名字,確是這千般姿態,萬人莫及。蒼堯出美人,舉國的菁華更像是聚攏在這一人身上,熠熠輝彩,不可逼視。
照浪遠遠看了片刻,移目轉向隱在席間的紫顏。一為君王,一為布衣,一樣的逸氣如虹,不分軒輊。紫顏似察覺他的注視,懶懶地伸手,在脖間一抹,似在示威。
照浪無聲大笑,笑完隻覺有幾分淒涼。那邊高朋滿座,彼此知心,他卻永是一人獨行,哪怕被千百人簇擁,隻是下屬,從無朋友。
照浪依舊噙著笑容,他的敵人始終不斷,無論他是不是一個人,總是不寂寞的。浮光暗昧的暮色中,紫顏的容貌如一團漫漶不清的墨,幻化成與他作對的無數身影。
一聲玉磬收尾,宮樂暫歇,光影中的玉翎王,在萬眾矚目中施施然坐到宴席的上首。百官起立脫帽叩首,眾使臣與諸師皆低頭行禮,一齊歡呼“聿察爾靈”。千姿的三位兄弟膺福、玉尾、長秋分別為進茶、進酒、進饌大臣,捧了杯、爵、盤依次向千姿行禮進獻。
禮畢,玉翎王舉杯相邀,園子裏靜如止水,聽他用蒼堯語說道:“諸位遠來是客,無需拘禮,今夜隻管暢飲,本王先飲為敬。”便有官員用北荒通話土話、四大國的官話各說了一遍。眾人將酒飲盡,千姿又道:“適才一曲《春雨驚雷》,乃是陽阿子大師高徒霽月所獻,樂部演練月餘,但博一笑。”
一名白??春衫的優雅公子飄然走出,皎若明月的清麗麵容,看得眾人微微一怔。座前粉黛如雲,這人卻傲然雲端之上,仿佛背生羽翼,隨時可以飛去。
“霽月見過各位。”語聲婉轉,清脆如啼。
諸師細細看去,麵色皆是一變,以他們的眼力,自然看出這是一位女扮男裝的麗人。????驚呼一聲,依稀想起多年前求沉香子易容的那個堅毅女子,訝然看了半晌,不敢相認。
“這是……藍玉?”????與側側對視一眼。長生叫了起來:“是錦瑟!”越過她看去,身後肅然而立的琴童,儼然是另一個熟人。
“螢……螢火?”長生差點結巴,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而螢火抱著琴盒,那樣遙遠。
側側一臉狐疑地望向紫顏,她與陽阿子時有往來,不曉得大師竟收了這樣一位徒弟。紫顏清冷地笑著,欣慰卻孤寂,像是早知前因後果。
側側被他的神情惹得心疼,暗暗伸手過去,十指相握,紫顏朝她一笑,“螢火果然做到了。”側側隱約知道螢火與藍玉的糾葛,望著螢火煢煢獨立的身影,不免嗟歎。
霽月白衣飄展,清風弄袖,長琴待撫。
纖指起,撥響第一音。
眾人知她要獨奏,豎耳靜聽。熟悉藍玉或說是錦瑟的人都知道,她與陽阿子最出名的徒弟明月一樣,最擅長撫瑟,如今手上樂器卻改作了琴。
這是要與死去的明月琴瑟和鳴?長生哀傷地想。
人去音絕,宛若花逝,唯有餘香。霽月此時的裝束像極了當年的明月,儒雅俊秀,意氣風發。
移指換音,指尖流水傾淌。
初時,小兒女青梅竹馬,戀戀情深,如涓涓溪流清澈晶瑩,靈動飛躍石上。
暗地裏卻有潛藏的漩渦,是她,不由自主想證明自己,於是脫身而去。溪水便有了分支,九曲八彎,她獨向前方遠行,借那春日桃花雨,瀲灩成了波光粼粼的河水。
岸邊柳煙有情,水中河魚有義,他們裝點她的盛名,流連風月花光中的幻景,將流水推至高處。她在煙花風雨中飄搖,隨波逐流,竟與他波濤重聚,匯流成一道大江。江水滔滔,一時激流險浪,碧波翻江,催促他奔赴巨石山崖,隨風在群山中浪**。
霽月右手猛滾慢拂,配之左手不斷用綽、注的滑音指法,讓人直為那悠悠流水懸起一顆心,稍不留神,兩岸危崖就會撞得他粉身碎骨。一波三折,流水驚險地避讓,卻有浪頭宛若蛟龍出海,怒吼而上,最終交空一衝,流水無奈地化作千萬浪,消失在水雲之間。
朱絲一轉,依舊是滾、拂指法,泛音潺潺連綿,餘波輕漾,卻是她大悲之後止水般的哀歌。這悲傷如絲不斷,如水長流,漸漸被歲月洗刷去泥沙,她從容投海,開始了新生。
若君為高山,妾則為流水。
山是水骨架,水是山血脈,朝朝暮暮,生生死死,不離不棄。她慣用的大瑟五十弦,而琴隻有七弦,仿佛收斂了所有繁複的情感,容納在這七根弦線上。
這一曲《流水》傾盡衷腸。
霽月一曲彈畢,冷然收琴,座上眾人皆神魂不屬,猶在夢中,她已飄然避下舞筵。
這琴音,各人聽出不同意境,多是以為前一曲宣告玉翎王橫空出世,這一曲便是北荒誌同道合的國家,於是使臣讚歎玉翎王成事如洪流,勢不可擋,百官則得意蒼堯之主君臨天下,有江河湖海大氣象。餘者自懷心事,有思及昔日抱負壯誌未酬的,也有感歎人生逆旅逝者如斯的,一時皆怔怔出神。
長生想起錦瑟名動十二州的光景,淹然百媚的紅姑,變作孤高冷淡的樂師,連故人亦不屑一顧,不免黯然。側側望了紫顏,道:“她竟恢複了舊顏,是你替她易的容?”
紫顏微一遲疑,????奇道:“怎未聽你提過?”紫顏尷尬一笑,他看出錦瑟晦暗的命運,隻有一線生機,不願兩人添上心事,故從未提起。
終於她有了不錯的收梢,再來細說從前,心平氣和。
“藍玉與明月實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她一心於樂道有成,尋我師父求取傾國容顏,易容為錦瑟後成就盛名。可是再見明月時,明月並不知她身份,心心念念隻有藍玉,錦瑟又親眼見到明月身死,再無進取之心。幾年前她求我恢複舊顏,欲與明月冥婚後到地下相陪。我既看出端倪,暗示過後,見她一意求死,便允螢火暗中跟隨,出手相救。沒想到她終拜在陽阿子大師門下……”
當年明月遺言,想師父陽阿子收她為徒,至今方才實現。除側側與????外,諸師未曾得知這段往事糾葛,聞言惋惜不已,唯有歎息。
側側想到陽阿子終有傳人,思及父親早逝,心中一酸,“待北荒事了,你陪我去見見伯伯。”紫顏豈不知她心思,見她悲傷,溫言道:“是,你與我在一起,須有個長輩見證。”一腔辛酸被他一打岔,側側悲喜交加,竟茫然一怔。
????望了霽月孤零的身影,歎道:“若明月還在,該有多好。”此生不長久,手邊點滴,俱是珍藏。側側無心計較紫顏隱瞞,????亦柔情看了傅傳紅一眼,比起明月不識真愛即在眼前,她們已是知足。
霽月去後,舞筵上清歌一發,舞雲流旋。五名身著白??舞服的蒼堯少女,飄然如輕雲出岫,雪袖如飛,跳起《白??舞》。
白雪般的手腕在光影下扭轉,纖腰隨之翻折,美目流盼,長袖席卷,帶出沁人的龍麝香氣。玉笛聲中,翠佩響、金簪搖,雲飛香飄,一名歌者皓齒清音,響遏雲霄,唱的卻是蒼堯歌辭。這種混合中原與北荒風情的歌舞,令所有觀者眼界大開,興致盎然。
“想來這也是她的手筆了。”側側不知該如何稱呼,藍玉、錦瑟、霽月,她總是毫不猶豫地投身下個身份,煥然重生。可是命運層層疊加重壓在她單薄的身上,能這樣始終一個人扛下去麽?
“霽月,是雨後明月的意思麽……”紫顏若有所思,不覺望向千姿,明知螢火是他的人,明知霽月此刻身為十師,連兩人到蒼堯的訊息也不通稟,難道霽月真的想與過去一刀兩斷?
三首曲子過後,各席上有麗人如花似蝶穿梭傳上熱菜湯水,頭道蒸品是一盤宴樂歌舞麵果子,栩栩如生的樂部小人兒吹拉彈唱,正如此刻舞筵上的模樣。丹心大為稱奇,細看半晌,長生好奇地尋找霽月,一個個麵人兒看去皆不是,便放了心,到底她與尋常樂工不同。
此時宴席大開,席間輕鬆許多,元闕居於蒼堯多時,專挑中原難見的美食介紹與諸師,因此特意用玉湯匙從冰雪銀盤裏舀出一勺宛如細小珍珠的黑色魚子醬,“吃吃這‘麒麟血’。中原有叫鮪魚的,遠不如本地這種碧魚,須超過一甲子魚齡才能選來調製這道名菜。”
眾人各嚐了一口,輕輕咬碎,鮮美的汁液湧入舌上,四體百骸似被歡呼喚醒。
丹心張大雙眼,仿佛想記住這刻骨銘心的美味,緩緩咀嚼每一粒的滋味。諸師紛紛叫好,卓伊勒不知想起什麽,抹了眼睛,被珠蘭唐娜發現,小聲詢問安撫。
獨紫顏撿了幾個果子吃著,望了園中景致,小口抿茶怡然自得。丹心忙把他麵前那份挖到嘴裏,美滋滋地支吾道:“不吃葷腥,是個好習慣。”長生眼饞半晌,猶豫不決,側側笑道:“你想吃就吃,沒讓你做和尚。”
長生紅了臉,他以前跟隨紫顏吃素,大魚大肉確也都戒了,偶爾嚐鮮而已。他慣學少爺,又不舍這等奇珍,一時拿捏不定,再看紫顏自顧自品茗,便放了心,小心翼翼將玉匙遞入口中。一時神情變幻,恍如極樂,不覺看向紫顏,暗歎少爺錯過至美之味。
“甜魚湯和琥珀湯也不錯。”璿璣指了案上湯品說道。
諸師逐一品嚐美食,宴樂聲聲如鮮香的調料,見縫插針地纏繞過來,舌尖與耳朵一起傾倒。元闕點了幾味菜肴後,見紫顏心思全在他處,好奇問道:“先生在看什麽?”
“芳華園有暗道吧?”他隨意答道,似在評價一道菜肴。
元闕左右看了看,見無人留意,悄聲道:“先生何出此言?”
“和我府中的積石園太像。”
長生豎起耳朵偷聽,元闕怔了一怔,苦笑道:“看來我的構想,未脫家師藩籬。”
“你何須太謙,長勝宮密道相連,機關不可勝數,可謂固若金湯。”紫顏笑眯眯說道。元闕微微色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皇宮布局乃是機密,所有機關皆是玉闌宇工匠和三千衛隊秘密完成,他知墟葬能看破,不想紫顏也是火眼金睛。
諸師或品美味,或賞春夜,私語笑談,正自融洽時,霽月與螢火如蚌裏兩顆灼亮的明珠,閃耀而來。紫顏不待兩人客套,隨意地指了空座,“坐!”螢火規規矩矩行了禮,霽月秀目一轉,掃過諸師,灑脫地拱手致敬。
“你師父可好?”丹眉問道。
“家師一切安好,隻是年事已高,蒼堯路遠,故遣在下赴會。”霽月恭謹答了,長生隻覺她與錦瑟是兩個人,淡泊疏冷,不似以往豔光絕世,我見猶憐。回想起她昔日極盡聲色,不由悵然若失地看著紫顏,時光與命運,才是最殘忍的易容術。
霽月朝諸師欠了欠身,“應玉翎王之請,近來在城外行宮排演樂曲歌舞,不知諸位大師前來。”交代了前事,神情漠漠,宛如一片淨白的月光。
眾人釋然,側側與????拉她坐下,問霽月用膳與否,聽說她尚未進食,兩女忙著招呼。長生看了螢火半晌,捶他一拳,埋怨道:“你呀,還是老樣子,我和少爺不知道多擔心。”螢火露出笑容,在紫顏指定的位子坐定,細細端詳兩人,放心地垂下眼。
歲月不會在先生身上留下痕跡,螢火略有些走神地想,是否這就能遺忘時光裏疾馳而過的傷痕?可是霽月,終究肩負了一身悲苦,猶如斜陽裏看到的千萬重山,竟走不到頭似的。
他飛快瞥了霽月一眼,見她默默用飯,側側與????但有話說,她隻客氣地笑,仿佛無法融入水的冰。他出神地扒著飯,那畫舫上清歌曼舞的女子,碧水中天籟繚繞的佳人,永遠就這樣追隨明月去了。
如今的她,是隻求寄身音樂中的魂靈,再不食人間情愛的煙火。他是明白的,他如她一樣,苦苦相伴一個過去的影子,不求她有絲毫垂憐,隻願能看見她就好,無論是不是空有軀殼的一具皮囊。
更何況,明月因他而死,即便是贖罪,他也要替明月守候在此。如山望水,如月照人,他不在乎她如何看他、待他,琴童也好小廝也罷,鞍前馬後,方能安心。
元闕熾熱的一雙眼,始終盯了螢火不放,紫顏用象牙筷子敲著他的手背,“慢些來。”他就遠遠地,隔了數人這樣望著,想爹爹在這個人手下,曾經肝膽相照,舍生忘死。可是如今,照浪逍遙地坐在他處,這個昔日一社之主卻落得去做女人的跟班,毫無鬥誌。
元闕很想拽了他的衣襟質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幫慷慨赴死的兄弟?
此時,百官坐席上**來一個身影,來人兩鬢微白,姿貌莊偉,仿佛踏樂而來,悠然有起舞之意。霽月的秀眉極快地輕蹙一下,繼而若無其事地放下碗筷,捧了茶在手裏細細地喝。側側與????留心到她的舉動,把目光轉向那個男子。
“蒼堯樂師八音見過諸位大師。”來人溫言淺笑,說的竟是中原官話,矜持中有一絲不羈的傲氣。紫顏“哦”了一聲,他聽過此人大名,是北荒有名的大樂師,玉翎王即位後為蒼堯樂官之首,舉凡需要禮樂及宴樂之處,皆有他一份功勞。
八音言笑晏晏望了諸師,“霽月大師妙曲先聲奪人,接下來皆是北荒土樂歌舞,但博諸君一樂。”墟葬連忙起身取杯敬酒,皎鏡斜睨了一眼,懶洋洋坐了不動,紫顏卻拈了一隻酒杯,朝八音敬道:“聞說八音大師的九天鼓舞精采絕倫,不知今夜可否一睹?”
八音溫潤一笑,沒有特別喜悅的樣子,澹然說道:“再過一巡酒,就該演了。
敢問閣下可是紫顏大師?”
紫顏點頭,八音略現親切之意,與紫顏說了兩句,卻是探討如何駐顏雲雲,紫顏又請教如何保養聲音,兩人避到一邊閑談。側側因而悄問霽月:“此人不好麽?”
霽月知其心思婉轉,不好相瞞,隻淡淡地道:“我占了鵲巢,總是要還的,他也不必急急趕來。”並不說前因後果。側側與????聽出意思來,北帝盛典是何等出風頭的事,連今夜的迎賓筵宴,個中景況都會傳回諸國,不想前三首樂曲歌舞被霽月一手包辦,八音統領樂工卻無此風光,真是顏麵大失。
側側想多一層,道:“這些天來,他可曾難為你?”霽月沒做聲,螢火忍不住放下碗筷,替她答道:“這老狐狸在行宮一直使絆,背後刁難,可惜下的是軟刀子,當麵拿他無法。”
霽月正色道:“無憑無據,不要多說。”螢火隻是不平,聽到數落,也不言語。長生道:“螢火說話,絕不會沒有根據。”不住地看向紫顏,就怕少爺吃虧。
????輕笑道:“老狐狸碰上小狐狸,未必能討得了好呢,你們看著便是。”側側聽了,撲哧一笑。
宴席喜樂的溪流下暗流湧動。
八音聊了半晌,一陣鼓聲雷動,正是《九天鼓舞》開演。高低錯落的雙麵鼓或安置在舞毯上,或持在鼓者手中,如星河遍布,浩浩****。一個身著銷金雲霞羽衣的舞女躍然鼓上,輕盈踏響鼓音,四下芳塵震動。
風軟,影斜,弦緊,煙漠,雲飄,聲動。她彩袖交橫,折腰俯仰,如流星驚鴻,豔光灼灼。眾賓客目眩神迷,轟然叫好。
八音眼中神采更盛一分,顧盼間儼然如日月,散發不熄光芒。他不經意地望了霽月一眼,對紫顏道:“王上為了盛典,自各國延請了不少樂工舞伎,魚龍混雜。
霽月大師千金之軀,與這些人住在一處恐有不便。”
紫顏道:“既知她到了蒼堯,我等自會請她去天淵庭,互相有個照應。”八音欣然讚道:“十師齊聚,北荒之幸,我等必竭力盡地主之誼。”
“客氣,客氣,躬逢盛會罷了。”紫顏目不轉睛凝視舞樂,像是沉醉其中。
“不擾大師,他日再請大師一聚,務必賞臉。”兩人約了日子,八音含笑告辭,紫顏玩味地目送他遠去,走回席上。
側側望了他笑,若論舞者之豔麗,天下莫出文繡坊。每回逢年過節,繡女穿了自家織繡的彩衣爭奇鬥豔,再尋常的舞曲也能跳出絕豔之采。紫顏不至於為此看得動容,她好奇地問:“你看什麽呢?”
“燈火下看不清,那件羽衣臂上的橙羽,用的是黃頭鷺,還是黃鶯的羽毛?”
側側皺眉想了想,????也目露疑惑,璿璣看了一眼,道:“黃頭鷺是什麽?
黃鶯兒倒是聽過。”側側道:“想來是黃鶯了,原是嫩黃的羽毛,光影下顯得鮮亮些,像是黃頭鷺了。”紫顏點頭道:“果然,集了七種鳥羽,這件羽衣倒是難得,花費甚多。”三女遂談論起服飾式樣,紫顏亦不時插上一言,有意無意把舞衣一件件拿來算賬。
霽月眉頭漸展,聽他算計得有趣,終於說道:“玉翎王為盛典不惜重金,再說驍馬幫家底厚實,這點衣飾花費哪裏值得一提?”
紫顏於衣飾上最為用心,不但識得錦繡羅綺,也通曉絲綢織物的價格。踏入北荒之後,因千姿通商合稅,對各地物價亦略知一二,因此看到這些價值不菲的樂工和舞者服飾,忍不住要清算一番。
“唔,八音是不至於貪墨這些製衣銀子,但太過奢靡也不好,不若側側你再想想辦法?”他輕笑說。側側搖頭歎氣,“我就帶了那百來件樣衣,被你拿去獻寶了,以後辦繡院如何是好?”????看了霽月一眼,“這也不是幫外人,八音手下的人不必多管,你就給霽月姐姐多置幾套衣裳,若有獻舞,再留一些給舞者就是了,花不了你多少。”
霽月方知紫顏有心助她與八音爭短長,心下感激,“今次盛典我並無重任,僅是調製一首新曲恭賀。一路北上寫了大半,總是差了一點。”
諸師心知妙曲天成,一時急不得,揀些趣事說與她開懷。他們皆博聞廣見,霽月聽得入神,仿佛看到一片片新天地。丹心與元闕俱向她討教琴材與弦音的奧妙,取了她那張琴來看,問是何年月的古琴。
霽月道:“古琴以斷紋辨別年代。”元闕聽了大覺好奇,端詳半晌,沉吟道:“既是如此,想來與琴材木質、漆料質地與厚薄有關。”他敲著琴麵,輕嗅了嗅,“這是向陽、尾枝、石生的老梧桐木,被雷劈死後約莫百年,被斫成琴。又用了鳳勢式的款型,演繹霹靂春雷正是再合適不過。”他是木匠出身,最熟木性,細說來竟是絲毫不錯。
霽月訝然凝看他一眼,不曾想元闕是識琴之人,點頭道:“你說得不錯。製琴單是髹漆就有灰胎、糙漆、合光、退光數道工序,漆胎曆數百年而斷,有蛇腹斷、細紋斷、梅花斷、牛毛斷、流水斷、龜背斷、冰裂斷……這琴為宮中禦賜,是前朝舊物,你猜猜究竟有多少年?”
丹心甄別紋理,插嘴道:“髹漆用的是大漆和鹿角灰,斷紋狀若梅花,確是古物。”元闕想了想道:“薄胎底有葛布,容易起斷紋。此琴有千年了吧?”霽月初陽破空般地一笑,算是肯定了。
丹心捧琴把玩,翻到底麵一看,上麵寫了“衝宵”二字。製器與製琴亦有共通處,他靜坐體悟,如老僧入定,看得丹眉欣慰不已。
筵宴過後,玉翎王於貴胄百官及使臣各有賞賜。因諸師趕赴蒼堯,對其助力良多,千姿賜下貂狐皮毛並黃金珠玉等物,此外凡諸師名下商號,在北荒一律商稅減半,在蒼堯更可視同官產,受官府保護。
????遂盤算蘼香鋪與側側的繡院相鄰結伴,皎鏡想著若此地有醫館,防治疫癘等疾病更為便利,與蒹葭略作合計,要把霽天閣與無垢坊開在一處。卓伊勒聽了甚是心動,他本是北荒人氏,能留在這裏打理醫館生意自是情願。
吳霜閣與玉闌宇向有往來,如今元闕號稱退出玉闌宇,丹心自覺尷尬,不想惹他傷心,便約他在盛典後前往織金峰通天城,有璿璣這位於夏郡主在,想來還是能踏入這片禁地。又拉了長生來,聊起當日黃金宮的盛景。
諸師談談說說,攜了霽月往天淵庭而去,螢火欣然取來行李。霽月於爭權奪利看得極淡,名分上本就是襄助八音協理盛典的曲樂歌舞,既受排擠,便安心退讓,與側側、????臨近住下了。
當夜,芳華園的紅燭霞光,依然在眾人心頭敞亮,歸去後,沒有一個早歇息的人。螢火在霽月的小院外安置好家什,於琴音中,獨自來拜紫顏。
踏入暗香浮泛的庭院,溶溶春月灑下細絹般的白光,點在玉蕊瓊葩上。螢火不期然想到京城紫府,清夜燈影,他也是如此在廊道下悠然穿行。明明是一年前的往昔,卻不再是今生今世,成了無法融入的過去。
他是局外人了,螢火有些憂悶地想著,走入敞開的堂屋。
一張熟悉的容顏閃過眼前,螢火愕然止步,那椅上陽光磊落的少年,分明就是盈戈!
螢火張口結舌,記得紫顏易容過的那張臉,心存僥幸,慌忙去尋紫顏的身影。
看到暖閣裏沉凝端坐的紫顏,他迫不及待地道:“先生——”驀地停了,想,怎會昏了頭,這就是盈戈。
他轉向少年,“盈——”笑容生生凝滯在半空,是了,他的確昏了頭,盈戈若還在,豈會如斯年輕?既然年華老去,物是人非,這少年,是盈戈的什麽人?
螢火虎目晶瑩,凝視少年波瀾不驚的臉,遲疑地道:“你是盈戈的兒子?”
不動如山的容顏忽然冷笑,像是砰然碎裂的白瓷,有著鋒利的傷口。
少年憤懣地道:“你還記得盈戈?”他伸手一抹,眉眼間容貌稍改,圓月般的臉龐籠著灰暗。螢火陡然發覺,竟是先前見過的匠作師元闕,不免一陣心驚。
玉狸社是機密的間者組織。間者,不會把隱秘的身份透與家人,除了生養在社中的孤兒,螢火雖是社主,也不清楚眾人的家世。隻是,一旦有誰身亡,按例是要撫恤家屬撫養老幼,可是玉狸社煙消雲散了,他聯絡了一些舊部,安於隱匿在市井中,並沒有大張旗鼓去尋那些犧牲者的後人。
盈戈是不同的,照浪城初露不善的端倪後,他豁出一切去刺殺照浪,那時,想來就安置好了家人。螢火知道他錯就錯在當時沒有問多一句,沒有照顧盈戈的後人。直到盈戈身死,線索皆斷,他也失去了告慰盈戈的機會。
螢火愧疚地低頭,不必多問,這少年元闕定是盈戈的兒子。
元闕心中怒火難歇,照浪就在座上,而他無可奈何,唯有再苦熬一個月。可螢火不是不知道照浪同席,卻像是遺忘前塵,再不記得兄弟們的血仇!
“我爹,是為你死的!”元闕激憤說道。
“是,若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螢火無力垂首,玉爐中熏著的暖香,無法驅散心頭濃重的血腥。
“你還想複仇嗎?”元闕靜下來,到底懷了期望。
螢火滿懷矛盾,掙紮著瞥了一眼紫顏。他本是溺水沉底的人,被紫顏救出後漂浮逍遙了多年,此刻,大水悄然沒頂,如何逃脫這無望血海?難道隻有殺出一條活路?
暗間燭火下,紫顏容色模糊,似是悲憫,似是戚然。這是難解的局,縱是國手也枉然。
見他猶疑,元闕步步緊逼,“莫非你忘了玉狸社死難的兄弟,根本不想殺照浪?”
負重前行的人,承壓太久之後,一旦卸下,就再也不想提起。螢火因了紫顏,饒過照浪,終於獲得自由之身。他對死去的兄弟充滿愧疚,可是屠刀,真能抹去一切仇恨?
“當年照浪城派出精銳,滅了玉狸社,罪魁禍首不僅是照浪,而是他身後的人。”螢火艱難說道。照浪並沒有殺玉狸社幫眾,他唯一殺的人,是刺殺了他兩次的盈戈,“如果要報仇,我該殺了那個人,再屠盡照浪城當年出手的人……我……無能為力……”
元闕現出怒容,螢火又道:“你爹是我摯友,又因我而死,你若複仇,我定襄助。隻是我自己,已經放下了。”
放、下、了。
這三字重逾千鈞,無數兄弟張開眼在地獄凝望。螢火的心顫顫地抖,是的,他承受不住,在他有偌大組織時就無法對抗的勢力,他越來越不想以卵擊石。陪伴霽月度過餘生,這是他僅存的心願,卑微也好,屈辱也罷,他已經不再是意氣風發的玉狸社望帝。
“懦夫!”元闕恨恨地罵了一聲,他想做的,不僅是殺了照浪,更想把照浪城隱藏的勢力連根拔起。他以為爹爹忠心以對的玉狸社主是梟雄是豪傑,可看到的卻是末路後的凡俗男子,不配他爹出生入死。
“若霽月大師知道,明月是救你時被照浪城的人所殺,你說,她會如何?”元闕露出嘲諷的笑容,他不想如此殘忍,不想讓無辜人卷入,可是螢火讓他太失望。
他到底打聽出這段往事,此時如利刃刺向螢火,快意的後麵是鮮血淋漓。
螢火麵如死灰,他頂了這張麵皮隨侍在霽月身邊,自欺欺人地活著,不敢讓她知道他就是滄海,是過去愛戀她多年的人。
“你說什麽……”玉音宛如驚啼,門外,霽月錯愕呆立。
她靜極思動,想到紫顏終待她有恩,特意來訪。遠遠看見螢火在堂屋裏與人說話,知螢火與紫顏情分極厚,便想上前謝過他們。她一直以為,螢火在紫府初見她後,心生愛慕,這才有了之後的相救,更護送她拜在陽阿子門下。如今他守在她身邊,無欲無求一心護衛,她不是不感激的。
“你究竟是誰?”春夜清寒,霽月不住地顫抖,如繁弦急管相催,柔亮的眼咄咄逼人。
螢火啞然無言,元闕閉口不語。紫顏飄忽的身影慢慢**出來,這一輪因果,他是旁觀的看客,為了與明月一場相識,為了螢火七年相隨之義,為了霽月前後三段人生,也為了元闕與盈戈父子永隔的痛楚,隻有他能講述這命運的來龍去脈。
“來,你們都坐下,我說個故事給你們聽。這故事你們已知悉大半,可是要如何收梢,唯有你們自己能決定。”
這不是莊生曉夢,不是長醉不醒,而是故事裏的人不斷在追追尋尋。
三人心亂如麻地坐定,聽紫顏曼曼仙音不辨悲喜地說來。
“從前有個叫藍玉的女孩兒,自幼於音律上極有天分,鄰家少年明月,亦是此道奇才。明月被陽阿子大師收為徒弟,早早離開鄉間四處漂泊去了,藍玉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父母的媒妁之言隻會讓她嫁給平庸的男子,因此她求到我師父沉香子大師門下,變幻絕世的容顏,此後,成了仙音閣最有名的歌伎錦瑟。那時,明月大師奉詔入宮,成為禦前最得寵的樂師,兩人身份宛若雲泥。”
霽月黛眉微垂,心事如回文織錦,反反複複,欲斷還連。
“明月慕錦瑟之名,與她探討音律,可心中掛念的仍是藍玉。錦瑟後悔至極,度日如年,難以吐露真情。那一年,正是嘉禧二年,江湖上風起雲湧,照浪城連滅數個幫派,有人便請動玉狸社調查他們的底細。玉狸社的盈戈派人把獨生子元闕丟到玉闌宇的門外,再無後顧之憂,貿然出手刺殺照浪,不想殺的隻是照浪的替身。”
元闕的雙眼盈盈閃動,螢火麵容黯然,恍若前塵一夢。
“隨後,因玉狸社一名間者成了熙王爺的寵妃晴夫人,泄露玉狸社所為,熙王爺本有謀反之意,唯恐有秘密為玉狸社所知,就命照浪城斬草除根。玉狸社各地分社被人毀於一旦,社主望帝遭受追殺。”
聽到晴夫人的名字,螢火震驚地望了紫顏,依稀想起有個叫小晴的女子,是最隱秘的間者之一。紫顏從沒有向他透露她的背叛,又是為了什麽?
“這望帝是個長情的人,化名滄海,時常到仙音閣錦瑟姑娘的畫舫中聽曲,也識得明月大師。被照浪城追殺後,他想告別錦瑟,再去聽她彈奏一曲。不想途遇到殺手,正巧明月離開錦瑟的畫舫,見他與人群鬥,明月以樂音仗義相助,製住了殺手。明月心慈,替他們求情,不想殺手伺機出手,望帝來不及阻攔,看到明月身死,當下砍了殺手,卻再也救不回明月。”
“明月的遺言有二,一是讓望帝把他心愛的樂器留給錦瑟,叫她拜陽阿子為師;二是把他的骸骨帶回家鄉,與藍玉合葬。不想錦瑟看到望帝抱了明月的屍身,以為是他殺死明月,告到官府,她認得的滄海便成了通緝要犯。”
霽月並不知這背後的曲折,事隔多年,才聽到明月的遺言,不由得肝腸寸斷。
如果當時不是那樣衝動絕望,如果她知道一切的真相,她會早早去尋陽阿子繼承明月的遺誌,還是會全了明月的心願與他共埋黃土?
霽月無法回答。若是滄海那天不曾來看她,若是她多留明月片刻,兩人就不會命運交錯,明月就不會犧牲。害死明月的何嚐不是她呢?剜去了他的心,抹去了那個叫藍玉的純真女子,她沾染了太多紅塵,終究把他推向了危險的境地。
她應該告訴他,她就是藍玉,無論他會如何看待自己。可是她自慚形穢,被自卑蒙蔽了本心,生生錯過了與他的重逢之喜。
“那年我和????自北荒遊曆歸來,救下望帝,我為他改名螢火,定下七年之約,助他鏟除照浪城。而玉狸社殘餘的力量,包括盈戈在內,由明化暗隱匿於坊市中。盈戈的兒子元闕有了自己的造化,成為玉闌宇的學徒。”紫顏繚繞的話語如一炷香,雲煙渺渺中,景物變幻。
元闕定定看了螢火一眼,為什麽,曾經的壯誌,已然消磨成灰?
“過了幾年,我在京城開府後,錦瑟央我恢複藍玉的容顏,想常伴明月於地下。螢火不忍她自傷,暗中跟隨她多日,最終在她跳崖時救了她,送至陽阿子大師處拜師。螢火返回京城後,照浪城送來一具遭毀容的屍體,我修複那人的容顏,螢火認出正是盈戈。他處心積慮,又一次刺殺照浪,卻不敵落敗,為避免照浪追查到玉狸社,不惜自毀容顏。”
正在抹淚的霽月不免動容,朝元闕看去,方知他和她一樣,有著痛入骨髓的遺憾。
“這些年,照浪城仍尊照浪為主,因熙王爺謀反,照浪少了一個大後台,也失卻太後恩寵,隻是名義上的首領罷了。那年千姿即位為王,照浪不甘失勢,在北荒一番布置,因此如今能輕易攪動此間局勢。他為了迎回避走北荒的熙王爺,讓我請玉翎王尋出王爺,送回中原,答應欠我一條命。”
元闕冷靜下來,“這麽說,毀滅玉狸社的罪魁禍首,是熙王爺……不,是那個晴夫人。”螢火矛盾地凝視紫顏,不敢要求先生更多,可始終不解,為何他從不曾說出晴夫人的事。
紫顏漠然說道:“熙王爺回京之後,府上的妻妾隔月就都暴斃了。”三人寒意頓生,元闕顫聲道:“那熙王爺呢?還在京城嗎?”紫顏搖頭道:“一個觸怒了太後的親王,豈敢大搖大擺活在京中?或許隻有照浪知道他的下落。”
紫顏目光柔和地注視他,“你爹是位有始有終的好漢,他傾盡熱血,為的隻是殺照浪?”元闕心下明白,搖頭不語,他還記得爹爹的笑,離開的那天一如平常。他爹為的不是自身,而是那些兄弟的平安。可是他身為人子,不能眼看爹爹枉死。
“無論是勝是敗,我若活著,會好好做一個匠作師,讓爹爹在天之靈安息。”
他哽咽說道,兩行寒淚滿襟。
紫顏移目看向霽月,她翠黛輕顰,眉間籠著的哀愁如春煙,慢慢消散開來。
玉堂上燈燭通明,照見她清顏皓齒,如雨後新綠漸有生機,紫顏微微一笑,放下心來。
劫後重生的她已非從前。
看了螢火灰暗的臉,霽月溫言對紫顏道:“先生應該聽過,‘琴雖用桐,然須多年木性都盡,聲始發越’——昔日我一心爭勝,隻求技藝之巔,不識樂中真意。
我以為錦瑟是明月的知音,不知他愛戀當初的藍玉,愛的是那個純粹沉醉在樂律中的女子。”
霽月聲若流水,有淡淡的悲戚之意,也有事過境遷的安然,“在尋死的那刻,我突然很遺憾,想知道明月孜孜以求的境界,究竟是什麽?”她頓了一頓,星眸一瞥,瞧見暖閣中置放的一尾朱漆杉木古琴,不覺說道,“琴有四美,良質、善斫、妙指、正心,我選琴為器求正心性,但願能悠遊其中,忘卻煩憂。”
她為藍玉時,樂藝初成,求勝心切,可以拋下情愛。
她為錦瑟時,樂藝大成,可是咫尺天涯,愧對舊侶。
她為霽月時,回歸初生嬰兒,隻為愛慕天籟之音,悉心沉醉。將心事盡付弦琴,於宮商角徵羽中尋覓人生至味,回歸自然之道。
紫顏洞明地一笑,“如今木性都盡,但聞妙音。”螢火癡癡望了她,韶光洗盡了她的迷惑,此刻的霽月如碧雲長虹,英氣直透霄漢。
“先生也彈琴?”
紫顏頷首道:“略懂一二。”將那尾杉木古琴放在案上。霽月玉指輕撥,音色靜潤清透,幽然如寂。
指上弦動,堆花簇雪,她彈起《望漢月》,正是一首柳詞:“明月明月明月,爭奈乍圓還缺。如年少洞房人,暫歡會、依前難別。
小樓憑欄處,正是去年時節。千裏清光又依舊,奈夜永、厭厭人絕。”
她心中哀傷漸去,隻有淡淡遠思。每每回憶舊情,追取殘存的吉光片羽,仿佛黑暗裏明月仍在注視。
紫顏終是安心。他偶爾也會介意,那些經由他改變命運的人,沿了怎樣的旅途走下去。他真的偷天換日,翻覆乾坤?或是弄巧成拙,顛倒人生?
他到底在竊取什麽?
紫顏凝視霽月,她沉醉於樂道之美,以此忘憂。那麽他呢?與交纏掙紮的命數相鬥,有多少樂趣?他抗爭至今,那如影隨形的過往,並不曾逃過。掌上斷紋,如今似斷還連,或許,這是一場沒有輸贏的戰爭,聊勝於無。
琴音中,他看見霽月的靈性飛舞。
曲停,音聲不絕,心頭鬱結似也隨了琴音消散。
霽月起身告辭。
夜風驟起,春夜的孤寒如簷上清涼的露水,順了青瓦絲絲滑入。紫顏取了一襲百蝶紋大紅織錦披風遞與霽月,她展眉望了衣上錦繡,“文繡坊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
清冷的霜月被豔日般的紅光裹著,她的兩頰亦微微有了淡淡暈紅,氣色暖融。
元闕微微有些羨慕,她多年心結漸解,而他心中的死結,不知如何解脫。
螢火緊張的麵容終是鬆弛下來,默然朝紫顏行了一禮,跟隨霽月離去。
他何嚐不是身化為三人呢?
他為望帝時,穿梭於陰謀詭計中,身心皆疲。
他為滄海時,放下江湖恩仇,隻求她樂音解憂。
他為螢火時,忘卻從前,或喜或樂,或哀或愁,默默體味流水般的日子,有多少尋常人的喜樂哀愁。最終,他想守住這個身份,自在地伴在她身邊。
這就是一生了。
元闕凝望兩人的身影,若能洗去過往種種,看去真是一對璧人。可是,誰又能無牽無掛地活著?舊日傷疤,能痊愈已是萬幸。
他想了想,告別而去,走時若有所思,神情清朗了幾分。
及眾事皆定,朝野傳來邊境僵持的消息,亞獅國一萬邊軍並蒼堯一萬伐虜軍,與西域聯軍隔了春陽河遙相對望。正是春生草長的時節,伐虜軍依據元闕提供的營寨建造圖紙,打造了堅固的營地,戰馬就近放牧,饋餉在亞獅國就地籌辦。
北荒軍取守勢,西域軍也沒不耐,隻是派斥候窺測,並不曾開戰。蒼堯百姓聞訊大安,誇耀北荒大軍可橫掃西域,嚇得小蠻兒們沒膽。
諸師言及此事,不敢如此看好。墟葬心下不安,略提了一句,近日隻怕有事。
皎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嘻哈兩句作罷,丹心與元闕都是少年人,有股子膽氣,並不懼風雨欲來。至於紫顏和側側、傅傳紅與????,謫仙人一般超脫世外的,無論天邊的戰火或眼前的危機,總是隨其自然。
霽月與這些離得更遠,如淨瓶裏的楊柳枝,不染塵埃的潔淨。即便住在天淵庭,亦是足不出戶,調琴弄音,仿佛山水乾坤都在她心裏,一心浸潤在音韻中。曾經心死的她,在彈奏中全情投入,漸漸找回了初心。
??、紫顏這些與明月相識的舊人,仿佛看見昔日那個梨花白雪般的男子,玉指若舞,在宮闕下翻飛新聲。
她宛若明月附身,抽弦度曲,顛倒眾生。她又不是明月,是驚破茫茫銀河的一道流星,是清風吹過修篁的一曲天籟,是水瀉玉盤撥動的一縷清音。
螢火依舊伴在霽月身邊,他對明月的敬意和愧疚,仿佛一根線牽動遙遙遠方,令霽月有所懷想。她奏琴時,他焚香靜坐,如青山相對,雲雕絕塵,遠觀桐琴上煙嵐明滅。
聲無哀樂,人有七情。
喜怒憂思悲恐驚,以樂律調情誌,以五音傳心性,俯仰天地,凡心有所感,即有音聲相伴。霽月彈得入神,不覺心手俱忘,但見大江東去,鷹擊長空,自在無礙。琴音超越了一切技巧,晨鍾暮鼓,空山雁鳴,聞者無不心有所感,仿佛神遊天外不思歸。
霽月欲在盛典上演奏的《鈞天曲》終至大成。此時諸師正於琴室賞曲,心曠神怡,良久不能出聲。霽月不安地道:“如何?”她新創此曲,琴中自有氣韻風骨,恍然有如活物,便心生揣測,唯恐拘於絲弦,不能得自然妙趣。
“音可觀,香可視,色可聞,味可聽。”紫顏讚歎不絕,撫掌稱妙,“這一曲足以流傳後世。”????亦笑道:“我說不出什麽道理,隻覺這曲子不但洗了耳朵,也洗了這顆塵心,竟比我那香還要神妙。”
墟葬拍手大樂,“你們聽得太入神,沒見小傅已經畫了一幅丹青?”諸師湊過去看,傅傳紅筆下不停,在畫卷上簌簌落筆,霽月凝神彈奏的身影後,眾人或臥或坐或立,三兩成群,悠然自得。最後一個畫的正是傅傳紅自己,畫中人亦在奮筆落墨,眾人不覺莞爾。
墨色光華中,諸師飄然若仙,霽月凝看半晌,“傅大師,這畫賞了我可好?”
傅傳紅忙道:“你一曲驚世,我謝你還來不及,哪敢說個賞字?”霽月淺笑,捧了畫細細又看一遍,把諸師形態都收在心裏,再想曲調起伏變幻,不覺笑道:“看了這畫,我竟猜得出落筆先後。”
傅傳紅眼睛一亮,“你果真看得出樂音?”霽月秀目流轉,道:“知樂音畫理的可不止我一人,紫先生,你來解釋如何?”她聽聞紫顏於丹青亦有涉獵,動了戲謔的心思。
紫顏也不推辭,徑自走到畫前,指了人物說道:“起首處曲音閑雅,一爐好香正嫋嫋而起,????凝神端坐,可見首個畫的是她。樂曲二段陡然激越,有如大軍奔襲在外,皎鏡兩眼發亮,單掌擊案,蒹葭大師望了他笑,想是聽出了妙處。三段大軍遇敵相持,兩邊勢均力敵,鬥得難分難解,娥眉緊抓墟葬的袖子,麵色動容。待到四段將軍出擊,琴音急促激越,筆下亦頓挫挺勁,便可見元闕握拳欲立,須發張揚。”
“第五段大勝凱旋,丹眉大師愜意含笑,丹心躍然歡顏,寥寥幾筆就勾出神態。至六、七兩段帝王祭天拜祖,祥鳥來臨,曲調轉為肅穆莊嚴,小傅想是在畫霽月奏琴,因她神情端凝,左手大指按弦,這是神鳳銜書勢,所謂‘銜書來儀,表時嘉瑞’。第八段天下太平,百姓安樂,我與側側怡然交談,則用了淡毫輕墨,筆態縱逸。最後一段曲調輕柔淡雅,隱者歸去,閑適山林,筆意疏狂簡練,正合這曠達灑脫的畫師,用筆揮毫。”
丹心道:“咦,我聽見的與你不同,是一隻鷹橫掠長空,高飛翔雲,俯衝掠食。”元闕道:“唔,我聽的是天上宮闕,神仙宴樂,鬥起各種法寶,琉璃彩光,不可直視。”
傅傳紅遞上一杯香茗,對紫顏道:“各人有各人的體悟,你說得不錯,哎呀,早叫你做我徒兒,可惜,可惜了!”紫顏喝了一口,“幸好長生他們幾個做徒弟的不在,不然,這一曲終了,你尚畫不完。”????皺眉道:“八音領了人在長勝宮芳華園,他們幾個看排舞去了,聽說明夜王後會看預演。說起來,盛典也就是十天後的事了。”
霽月心中一動,螢火與長生同去了芳華園,說是想聽八音新編的曲子。她對八音並無爭勝鬥勇之心,更想見識盛典上各國來賀使團爭奇鬥豔的獻藝,想到八音莫名的糾纏,不免暗自搖頭。
墟葬點著眾人的名字,數著手指道:“你們的賀禮已交了,丹心的禮器也製好了,如今霽月的曲子成了,大事已定,就差夙夜這家夥,神出鬼沒,竟還沒出現。”
側側想起師父青鸞,多年不見,隻是遙寄玉箋問候而已,心下熱切起來,說道:“夙夜既把紫顏送了來,以他的手段,必不會遲到。”皎鏡翻了個白眼,“他不來還好,一來,隻怕想鬧事的靈法師也都跟了來,這裏要雞飛狗跳了。”
????嗬嗬笑道:“噓!你這樣編派他,小心叫他知道,可少不了你的苦頭。”
皎鏡剛想逞嘴上威風,蒹葭拉了拉他的袖子,蹙眉搖頭,他隻得嘟囔道:“我曉得,這家夥不是個好招惹的,不說他就是。”
霽月聽了好奇,“靈法師有何奇妙處?你們會這般看重?”
紫顏道:“偷天換日。”
側側道:“起死回生。”
????道:“裝神弄鬼。”
傅傳紅道:“以假亂真。”
四人同時開口,不覺相對而笑,霽月歪頭想了想,真個要起死回生,可惜明月早逝,魂魄不知何處去,天下哪裏有還魂的術法呢?她知側側感激夙夜救醒紫顏,倘若明月彌留之際,身邊亦有高人相助,或許,此時就是兩人攜手相伴,如他們這一對對,花好月圓地讓人嫉妒。
皎鏡道:“人皆為利來來往往,他們靈法師豈能置之度外?偏要假清高,求什麽永生天道……說得好聽罷了。說實話,北荒能安分到如今,我已經很意外。說不定藥師館散播疫癘也與靈法師有關,否則怎會流傳如此之廣。”
當年崎岷山最後一次十師會,藥師館的人曾與靈法師聯手對付十師。近來北荒有二十六國先後染疫,幸好有玉翎王示警在前,又有藥方流傳,並不曾蔓延惡化。
饒是如此,千姿每日裏的處理大量諸國情報,仍有不少與疫情有關。不致命,卻惱人,像好不了的傷口,不斷提示創傷的存在。
蒹葭柔聲道:“若他們真有靈法師相助,夙夜會查出來的。”皎鏡兩手一攤,“他在哪兒呢?”蒹葭道:“咦,在兜香麵前,你可老實得很。”皎鏡一窒,他鬥不過夙夜的師父兜香,夙夜青出於藍更是難纏,不由沒了脾氣,哼哼兩聲作罷。
此時螢火從外麵回來,身邊跟隨一個錦衣微須的男子,右手上一顆碩大的紫色寶石耀人眼目。紫顏見是艾冰來了,諸師多半見過他,便道:“此間沒有外人,你有事尋我,直說就好。”
艾冰看了眾人一眼,慢吞吞地道:“西域的信使傳回了消息。”諸師驚訝地望著紫顏,不想他竟未雨綢繆,早早遣人去了西域。紫顏笑了解釋道:“都是為了生意往來,我送了艾冰一份家業,他閑得慌要做生意。驍馬幫占住了北荒大大小小的門路,隻好往西域去了。”
諸師撇了撇嘴,皆是不信,艾冰道:“興隆祥也在打西域諸國的主意,在迦夷、巴顏雪、達康馬和那隆的墟市上都有絲絹茶葉交易,頗有名氣。”
墟葬笑道:“那你們呢?賣些什麽?”艾冰一愣,半晌答不出話,墟葬道:“我就知紫顏不是做生意的人,你們不比興隆祥,沒那麽多人手和分鋪,豈有撇下北荒去做西域生意的。”他可親地一笑,頓了頓,望見艾冰尷尬的神色,“你家先生請你派去西域的,不會是間者吧?”
螢火眼中精芒一現,很有些熱切地盯了艾冰。
紫顏在霽月的衝宵琴上隨意撥動兩聲,眾人聲息一靜,聽他說道:“是賬房先生。”側側一愣,撲哧笑出聲來,“你這法子真是狡詐。”丹心想著其中奧妙,皎鏡和????眼中皆是一亮,丹眉道:“沒人起疑?”
紫顏道:“那些人本是西域流浪者,到北荒學了兩年認字記賬,回到本族混口飯吃。此地商道興盛,學點本事並不出奇。”皎鏡盤算道:“你究竟派去多少人?”艾冰看了紫顏一眼,方恭敬答道:“首批僅七人,後來去了九人,分在各國毫不起眼,又是在西域備戰之前去的,不會有人疑心。”
“與他無關,”紫顏閑散地撫著琴弦,神情自在地說道,“無論你建繡院,皎鏡建醫坊,還是????的香藥鋪子,丹心的煉器閣,乃至元闕今後自立門戶……都需不少花費,更要有當地勢力支持。我先探探步,以這些人的能耐,去幾家像樣的鋪子打理,慢慢往高處走,也要有段時日,此事尚需從長計議。”
皎鏡奇道:“你到底幾時開始籌算此事?”紫顏微微一笑,賣關子不答,皎鏡看向艾冰,艾冰禁不住他眼中威壓,低首道:“上回先生來蒼堯就已開始布置。”
元闕心中一凜,如果說照浪在那時布局北荒,紫顏差不多同時籌劃西域,這兩人才是棋逢敵手,而他若想以武力爭鬥取勝,勝算卻低了許多。
諸師皆知紫顏多智近妖,聞言並不驚奇,唯????低低歎氣,他就是思慮過多心思用盡,才會有纏綿難去之疾。側側與她對視一眼,想到此處柔腸百結,紫顏眼波就在此刻**來,朝她一笑。側側心中微定,紫顏懶懶說道:“那時我愛亂折騰,如今精神不濟,接下來就該你們多費心了。”
墟葬沉聲道:“西域來信可說得?”艾冰躬身道:“出兵五國中,以梵羅最為熱切,八千人的勁旅確實極為厲害,不易對付。其餘四國即是迦夷、巴顏雪、達康馬和那隆,每國僅三千騎兵。對玉翎王稱帝一事,西域多國反響不大,畢竟遠隔千裏,隻是與梵羅鄰近的桑珠瑪、塞桑、薩恩三國,有幾位王子爭位,對出兵北荒頗有興趣,礙於沒有實權暫時觀望而已。偏偏這幾國皆有興隆祥的生意,很是可疑。”
墟葬兩眼寒光一現,皺眉道:“這不是什麽好消息。”紫顏斟了一杯茶,遞與艾冰,“不急,慢慢說。”艾冰謝過,不敢多飲,對眾人又道:“我打點了一些兩地跑的商人,讓他們多說北荒一統的好話,這些日子更是散了些西域一統的傳言,要不了多久,西域諸國就該深思,是不是也要商貿聯盟,是不是也該出一位皇帝?
尤其梵羅一國,會不會就是天然的盟主?”
元闕微微失神,是否照浪用的亦是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手段?紫顏有足夠的財力在背後翻雲覆雨,照浪有相當的隱藏勢力供其揮霍,而脫離玉闌宇後的他,僅是孤家寡人一個。
“國與國之間,隻有利益,無甚道義可言。”紫顏幽幽一歎,“對西域諸國來說,與其盲目攻打北荒,盡出本國精銳,把自家留給身邊的豺狼,不如與未來的北帝聯手,打擊四鄰,奪下西域之主的寶座。”
諸師對這些權謀平衡之道並不上心,見紫顏後計不斷,玉翎王前途無憂,便不再追問。
????星眸閃爍,與側側咬耳朵說道:“他心機如此之深,你怕不怕?”側側吃吃笑道:“你陪他行走三年,還來問我作甚?真要動鬼心思,怕是他賣了你我,還要替他數錢。”????彎眉一想,笑道:“隻有我捉弄他的份,他敢欺負我?看我不把他迷倒!”說完自覺有語病,忙道,“用蒙汗藥是便宜的,心狠點就用毒藥。”
側側忍俊不禁,“你放心,他打不過我,不會亂用心機。”
????隨口說笑,與她嬉鬧在一處,傅傳紅在一旁聽了插嘴道:“紫顏的心思,就像他的易容術,你心存良善,他就忠誠以對,你若用詭計,就會自討苦吃。”??
??眼珠一轉,笑道:“是,他是照妖鏡。”
這話被紫顏聽見,晶指遙遙對了????,“呔,妖孽還不現出原形!”側側頓足大笑,????玉靨含嗔,纖手一揚,早有香粉兜頭撒去。紫顏慌不迭起身相避,琴室裏亂做一團。
霽月獨自坐著,遠觀他們如孩童嬉戲,隻覺久違的暖意籠罩,難怪這陣從不想彈幽怨的琴曲。螢火此時方有暇開口,說道:“說也奇怪,沒見到八音的人,他幾個徒弟在園子裏指點江山,我便回來了。”
霽月知他用心良苦,親手倒了一杯茶與他,“不必在意此人,他不來煩我就好。可惜你沒聽我奏曲,不過,有傅大師這幅畫,足以知我琴意。”螢火一呆,她知曉他身份後,依舊待他如常,此刻言語裏多了親近之意,像是把他當知己看待。
茶湯霏霏如雪,香氣澹然如蘭,他慢慢細品其中滋味,枯腸如沐甘雨,凝看畫卷時已然癡了。
一時無事,丹眉與墟葬、娥眉、皎鏡與蒹葭先向霽月告辭,丹心欲拉了元闕一齊走,卻見元闕與艾冰在一旁竊竊私語,隻得跟了老爹去了。紫顏拖了側側護駕,傅傳紅與????緊隨其後,四人笑語春風,一路說笑散了。
元闕拉了艾冰,避在屋外一角,肅然問道:“我聽長生說,你大哥是照浪城的?”艾冰想了想道:“他與我早無關係。”元闕道:“你應該知道我是誰的兒子,相識一場,可願助我?”艾冰望了他激動的眼,歎氣道:“牽扯上照浪,就再無安寧的日子。你既有決心,我不敢說其他,若有好機會出手,我會立即知會你。”
他的妻子紅豆曾是照浪的小妾,被照浪棄如敝屣,生不如死。對照浪,他不是不忌恨的,一直卻無下手的良機,如今眼見對方送上門來,元闕又與照浪有血海深仇,掩埋多時的恨意不覺泥沙翻湧,攪得心中混亂。
螢火低首看畫,“可否容我觀賞兩天?”
“我如今一無所有,就剩你這個朋友。”霽月靜靜地道,“你拿去便是。”
“紫先生和夫人他們,也是你的朋友。”螢火凝視她。
“是,師父想得周到,蒼堯此行,我很滿足。”霽月恬靜微笑。
螢火垂眼端詳畫卷,展顏道:“明夜一曲,必將驚豔,我洗耳恭聽。”
次日下午,無論是天淵庭的諸師、迎賓館的使團還是芳華園的王宮樂部,各得了上好的宮宴席麵,用膳後前往長勝宮流霞殿,以候禦覽。
流霞殿外有兩排錦樂廊,供樂工舞伎行走。殿前廣場盡頭有太淵池,山石掩映,水波清麗,四麵角上各有一處舞亭,亭下遍植瑤花琪草,看去就如雲端仙宮一般。
此處近日正好完工,沿池擺設宴桌,權且充作其他觀賞的賓客。正殿內另有錦繡桌椅鋪排好,除了玉翎王與王後的寶座外,還有紫顏等人和特邀的使臣觀賞歌舞百戲的坐席。百官並未到場,僅太師陰陽與侍衛首領輕歌兩人伺立在寶座下,一靜一動。
天色微暗時,太淵池及四角舞亭上掛上琉璃燈盞,香花玉樹熠熠生輝,四下裏軒亮如晝。亞獅、琉古、阿羅那順、於夏四大國使臣先行入席,繼而諸師到場,羅綺金翠,衣香鬢影,隔席對望。
於夏席中不僅有照浪,還有一個西域人氏打扮的小胡子,正是梵羅二王子阿爾斯蘭。璿璣狠狠剜了兩眼,恨不能與他同桌,把他踢出席去。丹心冷眼端詳片刻,轉頭問墟葬:“那桌可有奇怪?”墟葬眯了眼,看了半晌,“隻有那桌後麵,侍衛多了一倍。”璿璣不服氣地道:“梵羅王子就如此矜貴?”元闕靜靜開口:“或許,是保護照浪的人。”
一時無話,氣氛頗為沉悶。墟葬看出點別的奧妙,朝丹心歪歪嘴,兩人借口喝茶,悄然說了幾句。丹心放了心,想安慰元闕,墟葬搖了搖頭,叫他耐心先看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