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闕

連日大雪,蒼堯王城澤毗高厚的城牆胖成了雪白的糕團,遠望去圓頭圓腦。

惱人的天氣,收取了黑白之外的一切顏色,附庸風雅的文人或許會詠誦幾句瓊花玉樹,蒼堯百姓見得慣了,知道冬雪豐年將來會有好收成,就把心思放在狩獵過冬上,期冀過個好年。

立春日,玉翎王尤未回歸,迎春祭典由大巫師主持,祭龍神的同時祭雪神。傳說雪神是一位女子,故王後桫欏與護送奇獸祈如先歸的太師陰陽,替千姿點燃神幡和祭品。祭禮雖是吉禮,玄色的禮服看去一片晦氣,不少官員憂心忡忡,直覺這是個不祥的兆頭。

據說阿羅那順王宴請玉翎王,一言不合,殺了伐虜軍的人,玉翎王為屬下出頭,與阿羅那順誓不兩立。王城裏隱約流傳這樣的傳聞,阿羅那順是北荒四大國之一,地域遼闊,兵力也算雄厚,聽得兩國居然成仇,百官這個年過得很是忐忑。

百官已然如此,尋常百姓在這喜慶的節日就多了幾分憂戚。無論是年節裏走動拜會的廳堂上,祭奠祖先的家廟裏,還是酒肉飄香的飲食鋪,討價還價的街市中,玉翎王的行蹤是眾口紛紜的話題,遍布城中的流言蜚語使真相雲遮霧掩,越

發縹緲無憑。

尤其是要在三月完工的皇宮,搭起的圍牆架子內,似乎還有無數未封頂的殿宇,哪有盛典將臨的樣子?全城人瞅著那片圈起來的寶地,盼著玉翎王早日歸來。

“王上還能回來嗎?”

“呸,天神在上,你別咒王上!伐虜軍是什麽?那是打遍北荒無敵手的鐵軍!

怕什麽阿羅那順?你看著,玉翎王準能把羅圈兒的頭擰回來。”

“就算王上趕回來,這皇宮蓋不好,到時沒地方搬,也是難看。”

“誰說蓋不好?修房子的是中原來的神匠!咱們的城就是他們擴建的,你看多好,就算阿羅那順攻到城下,也敲不開城門。”

“阿羅那順的狗屁鐵馬軍,敢和伐虜軍對衝?打個照麵就得摔下馬!”

“他們以為還是兩年前?四大國怎麽了?以後蒼堯說了算。”

“聽說王上娶了於夏國的郡主,最好把四大國的郡主全娶了!都是我們的媳婦國!”

阿羅那順王蓋察禮從小是羅圈腿,騎馬倒是正好,可惜他平生最愛吃喝,即位時胖得無法走上王座,最後由兩個大漢拖拉他上台,鬧出潑天的笑話。在千姿最初欲結盟諸國時,他是頭一個歸順的,如今打打殺殺衝出來,竟敢對玉翎王不利,百姓們聞言並沒放在心上。

這樣一個王,他真敢幹仗?就算他敢,哪裏是縱橫北荒的玉翎王的對手?

用腳想也知道誰會勝出,因此當千姿滯留瓦格雪山一帶未歸,在蒼堯百姓看來,無非是整頓藩屬國的風氣,教訓下不知好歹的肥豬國王。

可是,別國百姓有異樣的聲音,原先早早趕到蒼堯想觀瞻千姿登基大典的商旅,或是心灰意冷先行返鄉,或是意興闌珊徘徊探聽。坊間流傳的消息,有的說阿羅那順王被人砍了腦袋,玉翎王起兵平叛,不料伐虜軍人單力薄反而受製。也有的說玉翎王觸怒山神,被雪崩掩埋全軍覆滅,連中原請來的貴客也一起喪命。最離奇的則是說整個伐虜軍染了瘟疫,玉翎王為了不將疫癘傳入蒼堯,避在某個山穀自生自滅。

傳言一日三變,聞者傷心流淚,恨愁如雪不見停歇。蒼堯百姓漸漸信以為真,慌得躲在家禱告龍神,早日雪消雲散,能看到伐虜軍青黑色龍旗重歸澤毗。

這一日風卷烏雲,漫漫散下梨花般的雪片,腳背高的積雪旋即沒到了小腿。到了黃昏時候,雪停天暗,勞累了一天的百姓或是匆匆歸家,或是結伴到附近食鋪酒肆求食。

鍾樓一帶有生意最興隆的坊市商鋪,米麵市、羊馬市、菜市、果市、鐵器市、布衣市、鞋靴市等等聚集一處,於是酒肆食鋪茶坊也圍攏在一處。其中一家索雲食鋪賣些尋常飯食,招牌的馬奶酒和土窯春價廉量足,不時有人沽酒回家小酌,生意極好。

今日白天的風雪大了些,鋪子東西兩麵牆頗有些經受不住,碗口大的破洞灌進涼颼颼的風,盡管坐在炕上,絲毫察覺不到暖意,酒客們抱怨不迭。

一個酒客縮著脖子,一打飽嗝,脖子伸了出來,吃寒風一吹,響亮地打了個噴嚏。他緊緊了衣襟,叫道:“房子要倒啦,索雲大叔,你該花錢修修。”

“哪來的匠人!王上修城牆、建皇宮,北荒所有匠人都抽出來了,別說我們小門小戶的,就說那祭壇吧,聽說早該修了,拖了大半年還是沒人,你看祭神時,王後不是差點崴了腳?”索雲忙前忙後,腳不沾地,婆娘在裏麵一邊炒菜一邊嘮叨,再聽酒客數落,心裏很不是滋味。

“熬吧,熬吧,等王上登基後就好啦。”有個老漢勸慰。

“早著呢!皇宮才有個影子,還有皇陵,咱們玉翎王可威風著,安迦又放了行宮,這一個個建過去,等我這老房子塌了,一把骨頭也埋了,還沒建完!”索雲往幾個破洞裏塞麻布,勉強堵好漏洞,朝王宮的方向瞪了一眼。

“大叔噤聲,這不能怪王上,北荒之主得有這個氣派。”“你是生意太好,房子太老。”“索雲你就別小氣了,肯花本錢還怕請不來人?就算不修牆,把炕給我熱著總好過受涼挨凍。”酒客們七嘴八舌。

“你們酒錢才幾個?吃著碗裏,望著天上。柴草又漲價了,想燒熱炕回家去燒。”索雲沒好氣地抹著炕桌,吱呀的摩擦聲令他更添苦惱。

聽他說到柴草的事,酒客們的臉越發苦惱,連天大雪砍伐不易,這個冬天越來越難過了。

忽然喝酒的客人中站起一個麻衣少年,圓頭圓臉,清朗的眸子看了過來,“大叔,我是匠人,幫你修房子可好?”酒客們一時靜下來,狐疑地盯了他看,少年上下收拾得很幹淨,身形也很結實,不像在說謊。

索雲懷疑地打量他半晌,瞧著眼熟,隻當是來取笑的,語氣不善地道:“憑你一個人?能成什麽事!”少年神色自若地道:“常來店裏叨擾,就當我的一點回報。”朝索雲行了一禮,徑自走出門去。酒客們哄堂大笑,說這少年嘴上漂亮,跑得倒快。

索雲心下無趣,提心吊膽地望了眼搖搖欲墜的牆壁,歎了口氣。

沒過多久,一輛板車轟隆隆推來,堆了小山似的石材停在店外。麻衣少年利落地跳入大堂,請諸位酒客離開,隻說要蓋房子。索雲目瞪口呆,正想阻攔,不少匠人推了板車趕到,木梁、磚瓦、灰泥一應俱全,酒客們一臉震驚地走出鋪子。

少年略有歉意地對索雲道:“我調了木作、瓦作、土作、搭材作、銅鐵作,粗使用用也夠了,石作、裝修作與油作、畫作的人手倒是不急。”索雲愣愣地發呆,不說別的,單是這石材和方磚,大小如一,棱角均勻,就知是精心打磨過的,想買也沒處買。

匠人們手腳麻利地移開店裏家什物品,摧枯拉朽地扒去屋頂,把危牆拉倒,碎石泥塊很快搬走不見。索雲像被抽了魂魄,渾渾噩噩地和酒客們在遠處觀看,這群人行雲流水,哪裏是在修房子,簡直是在用墨筆書寫畫卷,刷刷直落幾筆就成了。

“山牆擱檁,三順一丁,夯土地麵。”少年喊了一聲,匠人們齊聲喝道:“好嘞!”

眼看那房塌了,眼看那牆起了,觀望的人們如夢似幻。少年命人點亮羊皮燈籠,明晃晃照得四下纖毫畢現,掃去浮雲慘霧,軒亮的開工場景仿佛一場好戲開鑼。

眾人睜大眼直勾勾望去,匠人們穿花繞樹奔來走去,土作持夯、拐、鐵拍、摟把夯實灰土,瓦作和泥、壘磚,木作選好梁架、柱子、柁、檁等料子打截劃線,一個個如訓練有素的士兵,絲毫不亂。

打好地基,磚石一塊塊壘砌,梁柱一層層疊落,石板瓦一爿爿鋪排,酒客們看得如醉如癡不願返家,坊市裏看熱鬧的人不斷圍聚過來,把這片街巷堵得車馬不通。少年搬了桌椅,與索雲麵對麵坐了,一起飲酒笑看。

索雲知道遇上了不得的人物,殷勤打探少年來曆,對方也不明說,笑了笑道:“大叔叫我小元便是。”索雲期期艾艾,半晌問道:“這酬勞……”

少年輕笑一聲,燈火下臉如圓月,笑容可掬,“下回有匠人來吃喝,大叔能便宜些就好。”索雲一怔,用蒼堯土語激動地說了半晌,少年苦惱地摸頭,“大叔,我是中原人,說快了我聽不懂。”索雲停了下來,試探地道:“是你們在為王上修宮殿?”少年點了點頭,索雲嚇得立即跪下,“可不敢勞煩諸位大人。”少年一把扶住他,笑道:“大叔,這會兒不當班,難道為鄉親修個房子還不成?”

索雲既喜且憂,他婆娘在一旁也是如此,傻傻看了良久,忽然警醒過來,端來窖藏的老酒給匠人們送上。旁觀的看客看得心癢,加上天寒地凍的,紛紛買酒暖身,索雲夫妻頓時笑開了懷。

隻用了一個多時辰,眾匠已搭起一座門麵鋪子,把屋內陳設還原如初。相鄰的屋舍都是土屋,這木梁磚牆的鋪子氣派華美,挺拔結實,竟比搭建了幾個月的大戶人家還堂皇亮麗。索雲看得癡了,木頭木腦呆了不動,他婆娘恨不能在地上打滾,兩隻手歡喜得沒處安放,主人家尚且如此,看客們也是稱羨不迭,直說是神跡。

夜深風寒,看客們抹抹眼角,漸漸散去,心滿意足帶了滿腹見聞回家誇耀。索雲醒過神,慌忙包了一些錢想塞給麻衣少年,卻見他身手敏捷地掠到屋簷下,把索雲食鋪紅豔豔的招幌掛了出來。

茫茫夜色中,百丈外也能看見這一縷大紅。

“大叔,生意興隆!”少年遙遙一拜,領著匠人們浩浩****走了。索雲目送他飄然遠去,婆娘在簇新的屋舍裏愛不釋手地摸來摸去。他像是做了一場大夢,龍神下凡,轉世在一個少年身上。

少年與匠人們說說笑笑,再過片刻就到一更宵禁時分,早早趁此趕回匠所。行到半路,忽有一個中年錦袍男子擋住他們去路,身後跟了七八個仆人。

“這位小兄弟,我家公子想請諸位幫個忙。”他和顏悅色地拱手說道。

“宵禁眼看就到了,閣下留個地址,明兒我再來拜會。”少年淡淡地道。

“不成,明日上哪裏去找諸位呢。”錦袍男子嘿嘿一笑,微微側頭,身後的仆傭一擁而上,他氣定神閑地笑了笑,“憑諸位的身手,一夜就能蓋一進屋子,連夜開工如何?”

“我要是不想呢?”

“少不得請諸位移步。”錦袍男子凜然說完,仆傭們上前來拉扯,有幾個匠人不願,便被拳打腳踢。

“好,我們趕去便是,前麵帶路。”少年忍氣吞聲地說道,錦袍男子笑道:“好說,好說。”仆傭們停了手,趾高氣揚地領路,一班匠人跟在後麵,拿眼不停地示意少年。少年恍若不見,等行過一條街,忽然擺了擺手。

匠人們持了鐵具,悄然踱到那些人身後,少年一揮手,劈啪打下,軟如爛泥。

錦袍男子駭然回首,少年如月的臉龐突然高高升起在天空,他隻覺眼前一亮,星月輝煌,轉瞬歪倒在地上。

少年對了這堆爛泥譏誚一笑,“連夜開工?不如請你們連夜坐牢。知會巡城的人來鎖了他們!”一個匠人領命而去,其餘匠人半罵半笑地避開這群人,繼續前行。偶爾目睹這幕的路人咂舌不已,不敢跟在他們之後,遠遠地等了一陣。

少年一行人回到匠所,一個宮中侍衛急急趕來向他行禮,“元闕大師,王後派太師請大師入宮,已經等了很久。”

元闕沉吟半晌,肅然的神色裏有著不屬少年人的沉穩,緩緩搖頭道:“馬上就要宵禁,深夜入宮於禮不合,我還是明早再去請安。”侍衛想了想,點頭領命而去。

元闕輕鬆地躺下,炕床燒的是薪炭,溫暖如春,比尋常人家要奢侈許多。房內其餘陳設極簡單,水罐水杯,筆墨紙硯,四壁立了幾架子的書,像是清苦文人士子的居處。

他自幼窮苦,拜在璧月大師的玉闌宇門下,做足三年的瓦作才被璧月發現天資,收為關門弟子,一步登天。饒是如此,元闕並不愛慕奢華,常和匠人們吃住在一處,拒絕入住專門為他準備的庭院。

千姿即王位後極為看重王城安危,玉闌宇的匠人們很早就趕赴蒼堯,加固城牆修整王宮。待到玉翎王日漸統一北荒,擴建王宮為北帝皇宮和修建皇陵兩大工程如兩座大山,不僅臨近諸國的匠人被抽調一空,尋常人家連雇傭民夫也捉襟見肘起來。

元闕伸了個懶腰,撥亮燈火想著心事。聽說丹心他們已和玉翎王會合趕來蒼堯,可連日來沒有像樣的消息,千姿想要順利登基為北帝,尚有波折。

他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望了桌上的陶豆燈,搖曳的燭火如催眠的曲調,一些陳舊的記憶從昏黃的光華中浮起。

元闕娘親早亡,從小跟著做木匠的老爹走南闖北地飄搖,沒有固定居所,在匠人們積聚的地方搭個棚子,過幾個月活計做完了,換地方再來過一遍。爹爹的手藝很好,專做天花藻井、闌幹掛落、桌椅床櫃等小木作的活計,無論大戶人家還是小門小戶都需要,一年到頭生意做不完。

耳濡目染下,元闕小小年紀就會刨削鋸割一些小木件,四平八穩的小方凳,擱筆的架子,放首飾的硬木匣子,收拾雜物的小櫃子,用邊角料拾掇打磨出來,有模有樣。每日裏吃苦磨煉,有腕力臂力,大人掄得起的斧頭,使得轉的刨子,他照樣玩得虎虎生風。他不時隨了爹爹認得其他匠人,把瓦作、石作什麽的看了個齊活,那些大叔小哥也樂意教他本事,於是小不丁點的人兒就學成了一個雜家。

不想十歲那年,突然遭遇變故,爹爹一日出門時,未曾帶他同去,反而小心囑咐:“如果日落沒見回來,你就投奔苗叔,不要再留在這裏。”苗叔在附近一家富戶做柱、梁、枋、檁大木作,吃住在主人家裏,不時帶些零食給元闕。爹爹反複叮囑,元闕是個木訥寡言的,就應下了,沒有多問緣由。

那是最後一次見到爹爹,他再沒有回來。

元闕等到日落,記起爹爹的話,並沒動身,苗叔一臉冷靜地趕來,把元闕帶走。小孩子不懂事,一路哭叫詢問,苗叔打暈了他拖了走,等他蘇醒時,已在顛簸的牛車上。逃了三天三夜,苗叔把他丟給一個瓦匠,匆匆地就走了。瓦匠拎了元闕走了半個月,他死求活求追問爹爹的下落,瓦匠耐不住他的水磨功夫,歎氣說他爹為了他的安全,要送他去別處。

元闕登時大哭一場,最後暈了過去,醒來渾渾噩噩,瓦匠把他丟在玉闌宇門外,對他說,如果他能進了這家大門,或許有與他爹相逢的造化。瓦匠走後,元闕獨自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苦苦熬了兩天,被分在一個瓦作師傅手下做小工。

璧月大師貴為將作監,他出身的玉闌宇在匠人心目中即是聖地,等閑人進不了大門。若不是那天大師進出時正好瞥見元闕跪著,隨口收下,就算有心誠的多跪上幾天,未必能入了門。世間緣分便是如此,璧月並不知道,他將來還會再次留意到這個少年。

元闕從此開始學徒生涯,從前學會的全不做數,任你本事頂了天去也得從和泥苫背做起。苫背就是鋪瓦前在望板上抹一層厚厚的灰背,先要望板捉縫、苫護板灰,而後三灰七土苫兩三層泥背,再是拍背、苫青灰背、鋪麻刀絨,在梅花拐子之間粘麻,在屋脊上搭麻辮、軋肩灰——如是“三漿三軋”趕軋完了,再晾背半月,講究甚多。

元闕一門心思學做,侍弄好管事師傅,就往別處學活。三年下來,不僅精通製漿、砍磚、擺牆、墁地、鋪瓦,之前的小木作活計也都撿起,更偷學大木作、彩畫、油漆等等,成日忙到天黑。他的瓦作師傅見他勤快,並不多管,把相熟的匠人名字喜好說了,叫他去孝敬,元闕由此與各類匠人混得慣熟。

他言語不多,每日裏埋頭做活,匠人們樂得偷閑,到處使喚他,他也不怨。沒人把他當回事,隨意支使來去,有好處想不到他,有煩難就丟給他,元闕自會收拾幹淨,不留首尾。一來二去,有覺得他可靠老實的,也有背後叫他元傻子的,他不喜不惱,安心做沒脾氣的學徒。

他爹不是尋常匠人,元闕四歲啟蒙讀書,到了這裏也沒丟下,各類工程則例翻得爛熟。很多匠人不識字,口訣無非是口耳相傳,元闕便提筆錄下,遇上不懂的名詞反複請教,磨得人家沒奈何,掏心窩的秘訣全說了出來。他是識做的孩子,所有工錢最後盡數供奉幾個師傅,剩下的買酒大家喝,人緣很是不錯,可依然被人輕看。

直到有一日,玉闌宇修繕一間寺廟,修複梵文天花彩畫,畫作師傅對殘損的彩畫顏色犯了難,調弄了幾日總不大對。元闕看得心癢,主動請纓,那師傅無奈之下由他放手一搏。

元闕先清洗刮去生漆、膩子等物,而後調製顏料。梵文天花所用的沙綠出自西域,當時並無配備,便用北荒出的孔雀石磨碎調製,摻在空青裏,很是悅目好看。

待他瀝粉貼金的時候,那師傅收了小覷之意,默默望著,被璧月路過瞧見。

璧月瞧了半晌,上前問他幾句,無論錦、龍、切活、流雲、花草、博古、異獸諸種紋樣,元闕對答如流。璧月叫他做萬蝠流雲的彩畫來看,即是雲紋加上飛蝠,繪在青綠地子上。

元闕遂用白粉垛雲朵,銀朱垛飛蝠,前者一溜平直大氣生動,後者半露半顯活潑點綴。再在雲朵上刷礬水,用紅、黃、藍、綠四色染流雲,這道工序他施展開來尤為好看,像是三頭六臂的哪吒,把五六隻調色的酒杯綁於一處,在胸前掛了,右手持了四支筆,左手兩支筆,同時上色染暈。染完流雲再開雲紋,狼毫筆輕點雲朵,如花枝蔓蔓,開出支紋,朵朵咬合勾連,頓時雲氣**漾,春融日暖。

璧月點頭,喚他師傅前來,一見很是詫異,方知此子本是瓦作,不想竟熟稔畫作。問了幾句更添驚喜,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知曉得比起幾個徒弟亦不遑多讓,於是生了收徒之念。

璧月問他:“你修習匠作之道,可有什麽誌向?”元闕望了他的眼睛,答道:“唯願天下人安居樂業。”璧月忍不住微笑起來,“你倒是適合將作監。不過,或許有一天,你能明白身為匠作師的驕傲……”

元闕低下頭去,小手緊緊攥著,怕他看清真實的自己,那般渺小。

璧月親自收元闕為徒,他一步登天,住到了玉闌宇的內宅,每日有專門精研的功課。師父不時帶他入宮,攜了他往各地遊曆,於是元闕過上了目不暇接的日子,從一個鄉下小子魚躍成了璧月大師的關門弟子,無數人捧著供著。

璧月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匠作師,正直不阿,沉毅篤學,與下同甘共苦,有君子之風,連皇帝亦讚說:“璧月真純人也。”如此寧折不彎的脾性在朝廷處處碰壁,加上與工部侍郎很不相諧,在將作監的位置上勉強待了幾年後,璧月終於辭去官位,安心打理玉闌宇,教授徒弟,反而聲名日隆,京城附近皆以能請到玉闌宇修建屋宇為榮。

璧月口傳身授,除了講述營造技法外,嚴於律下,從不許誰做虧心枉法之事。

匠人常有與主家結怨,偷埋厭勝物詛咒對方的,也有為了討好主家或是訛取錢財,把祈福的符咒賣出高價的,壞了匠人的名聲。璧月在玉闌宇禁絕魘鎮詛咒,隻讓學堪輿之術,“一陰一陽之謂道”,無論哪裏都用得著。元闕因此讀了《葬書》、《撼龍經》、《青囊奧語》等書,璧月見他好學,把從墟葬那裏討要的堪輿師抄本給他,他更是獲益良多。

到了十六歲那年,千姿即位為玉翎王,盛邀璧月入蒼堯,璧月大師婉謝了好意,欲派一個徒弟領各色匠人約五十名前去主持營造之事。地遠國偏,一幹師兄們推三阻四,不想被發配這麽遠,離京城逾千裏不說,簡直就是到了蠻荒之地。

元闕偏偏毛遂自薦,甘願往北荒一行。璧月很是欣慰,特意選了得力的匠人陪他前去,把親自手書的《匠心集》賞給元闕,簡直如傳授衣缽,惹得師兄們一陣眼紅。

沒有人知道元闕真正的用心。

元闕在出發時,眺望茫茫的北方。這些年來他始終暗地裏打聽消息,慢慢地,知道他爹其實是玉狸社的暗探,知道他十歲那年玉狸社全滅,爹爹曾刺殺照浪城主未遂,知道玉狸社之主望帝被易容師紫顏救下改名螢火,知道紫顏一家避禍去了北荒並襄助千姿即位,知道照浪城主暗中秘密跟隨而去。

多虧他師父璧月名列十師,紫顏與側側不時有信送到,偶爾提及幾筆,元闕小心翼翼偷覷,或是趁師父不在拆信來看,早已生了心思要去北荒。

他沒想到的是,他這邊尚未上路,紫顏一家已施施然返回京城,照浪更是回來開了玉觀樓,想見很是容易。

元闕很灰心,想想未曾功成名就,無法對付照浪,隻得收了心思,安心赴蒼堯效命。

璧月時有書信托驍馬幫攜送,添衣用飯的瑣事事無巨細列出,關愛溢於紙上。

元闕深受感動,師父嚴厲之外亦有慈心,他隻有在蒼堯加倍努力。

可是元闕無法開懷,他想再見爹爹,卻無論如何,沒有任何消息。

等玉闌宇的人差點忘了有這麽個小師弟,玉翎王邀請十師的消息傳來,璧月大師當即命元闕就地出席。玉闌宇是何等地方?排在他前麵的師兄弟多達二十三人,不服氣的師兄們暗中活動,盼師父改變任命。

不想璧月隻說了一句話。

“他最近。”

眾位師兄不禁氣結。當初要遠赴蒼堯開工,他們不肯前去,元闕領命時,皆笑話他不知好歹自討苦吃。如今玉翎王聲名鵲起,想再攀交情已然不及,這時想起木頭般的小師弟,竟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們鞭長莫及。

此時元闕在蒼堯做了近兩年的苦工,聽了璧月的吩咐,隻當師父看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賞賜恩典,平日裏仍是摸黑早起,一味在工地上用功。他打聽到蒼堯巨富艾冰、紅豆夫婦曾客居紫府,特意前往結交,兩人見他是璧月之徒,格外客氣,經常與他走動。元闕旁敲側擊,問出不少關於螢火的消息。

他數著日子盼紫顏到來。他想見見螢火,問對方是否記得爹爹這個人。

他爹的名字,叫做盈戈。

元闕從漫漫回憶裏掙紮出來,玉狸社早已四分五裂不複存在,他很難打聽到更多的消息。即使艾冰在北荒有些實力,畢竟是中原發生的事,元闕又不便明說底細,暗中查探的線索指向螢火與照浪兩人就斷了。

他細細思量了一陣,不得不盼著玉翎王早歸。想到千姿,又思及另一樁麻煩。

蒼堯是出美人的地方,民眾無不駐顏有術,女子皆是嬌容柔軀,眉目如畫,更不用說挑選入宮侍奉的宮女。王後桫欏雖從蒙索那國遠嫁而來,姿容豔冠群芳,兼之有傳聞說她天生可洞悉人心,玉翎王除她之外,竟是沒再納任何妃子。

幸好大祭後,王後傳來懷孕的喜訊,百官鬆了一口氣。

這樣一位王後宣召,元闕心下想避嫌。不說其他,單是傳聞中她窺視人心的異稟,就足令他退避三舍。他的心事從沒人知道,恐生出變數,於是歪在炕上昏沉睡了,夢中仍在尋思如何避入王宮。

次日清早,他獨自起身洗漱。官府往他這裏派小廝仆傭供他驅使,全被他打發了,凡事自己動手。簡單吃了三塊餅,飲了一碗漿,他遁往工地,想忙個諸事纏身就有了托辭。

昨日隨他在外的一個匠人惶惶趕來,見麵便道:“大師,惹大禍了!昨晚打的那個,是金毓領主府的人,根本關不住他!這會召集了幾十個人,把匠所圍住了。”

元闕皺眉,千姿稱王,他幾個兄弟在蒼堯各處分封領地,人仍住在王城裏,這金毓領主府就是千姿之弟蘭伽的府邸。

蘭伽曾與千姿爭奪過王位,是蒼堯最為棘手的人物。奪位失利後,他沒了兵權,縮於府中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百官有不少彈劾,千姿卻並不幹涉。這些曾是王子、現是領主的爺們是千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尤其是蘭伽,宮裏的太後雖不幹政,最寵愛的仍是這位爺,又是千姿嫡親的弟弟。

如今玉翎王不在,蘭伽底下的人開始尋事,是否意有所指?元闕轉過數念,雲淡風輕地一笑。他的圓臉一笑,匠人心中一定,聽他說道:“怕什麽,讓他圍,耽誤工期,該急的人自會來求我們。既然出不了門,大家來我屋裏喝茶。”

匠人一想,罷了,難得誤上半天,叫那幫不做事的官員急急也好。沒多久,今日上工的二十多人說笑著進了屋,濟濟一堂。元闕擺出一排青花瓷碗,五隻鬥彩瓷壺,泡上進貢的好茶,再取了醃製的桃脯、蜜棗、藕片、幹葡萄等蜜餞果子,加上酥酪、豆糕、團子、酪餅等茶點,就是豐盛的一桌。

玉闌宇這些匠人是各處的大工頭,養氣練性見識不低,元闕既舉止若定,他們就放開懷抱,熱鬧地吃了一會茶。沒多久,外頭的喧囂壓了下去,匠人們幸災樂禍,說是金毓府又來了人,把鬧事的人鎖了回去。元闕淡然領了眾人上工,半道上被人截住,依舊請他往宮裏去。

元闕躲不過,左右是個坎,小心跨過就是了。打定了主意,入宮後遠遠站了,先見了太師陰陽,探討了一番工程進度,便等待王後召見。

王後盛裝出現,一身大紅金絲織金襖裙,外罩輕若蟬翼的織紗,如雲端裏走出來似的。她周身掛戴的首飾,不是珊瑚、瑪瑙、琉璃,就是鬆石、蜜蠟、瑟瑟,與精致打造的金銀花鈿相比,這些珠石更顯出她麗質天成。

元闕仍是麻衣冠服,與其說是匠人,更像是士子,散發恬淡的儒雅之氣。

他目不斜視,低首在下等候問話。王後同樣詢問了兩句皇宮營造的事項,說著說著眉頭輕顰,道:“王上遞了信來,天幸今日就要回來了。”元闕沒看見她的神情,聽出語氣不對,像是有幾分拿捏不定的煩惱,垂手繼續聽她說道,“金毓領主的手下在這個時節滋事,原是不該,消息尚未傳到太後那裏,要請大師多多擔待。”

元闕心想壞事傳千裏,太後豈會真的不知道,忙恭謹應了,答道:“昨晚下臣不知他們是領主府上的人,多有得罪,說起來是我的不是。”

“大師說哪裏話,你們遠來是客,王上近來倚重各位甚多,萬請饒過這回失禮才好。”王後的語氣頗為無奈。元闕聽了慌忙行禮,抬頭瞥了一眼,王後滿身珠繡,雍容華麗的妝容裏隱約透出淡淡輕愁。

“早知是金毓領主要蓋宅子,就算下臣忙不過來,也會遣人去打點。這次本是我的疏忽,王後不必憂心,我回去自會處置好此事。”

王後終於嫣然一笑,紅妝珠玉不及這明眸皓齒,韻致天成。元闕熟視無睹,鬆了口氣,王後夾在太後與王上之間難做人,隻有他退一步。他心下冷笑,蘭伽趁千姿不在張牙舞爪,偏巧趕在了大軍要回來的日子,恐怕有好戲可看。

王後的眼光究竟是短淺了些,皇宮才是近日最緊要的事,盛典前若無法完工,玉翎王就在全北荒人麵前丟了臉。元闕不經意皺了皺眉,玉翎王留給他的時間極少,他須使盡渾身解數,才可勉強應付完這盛大繁瑣的工程。

“委屈大師了。”王後灼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仿佛在透析他心內意念。

“這是下臣該做的。”凜然記起王後的天賦,他急忙清除雜念,恭敬地執禮寡言。

規矩地應對完了,元闕出得宮來,正望見幾樹冰骨寒香,花開正豔。他輕嗅了一口香氣,把煩雜的諸事拋在腦後,想到十師將聚,有了淡淡的喜悅。

對他而言,十師會能再見丹心,就是最大的喜事。他與丹心年紀相仿,丹心是個愛玩愛鬧的性子,手上趣致古怪的玩意極多,煉器師與匠作師相攜合作處也極多,兩人一見麵,就仿佛認識了三生似的。

他難得有個朋友,今次特意備了一份厚禮。想到丹心鬼頭鬼腦的樣子,元闕露出微笑,不知道這回做的機關傀儡能不能嚇他一嚇?

終於,伐虜軍回來了!

趕來迎接的百姓與官兵自覺地列於城門內外的道路兩旁,默默注視王者的歸來。蒼黑色的龍旗有火燒的痕跡,每個將士容色如鐵,一步步踩了呼嘯的北風,肅穆地往城門進發。

一個杏黃色的身影倏地從城內躥出,在空**的大道上飛奔。他穿了窄袖棉袍,黃鶯兒似的疾飛在路上,官兵們眼睜睜望了他僭越的行止,卻無人阻攔。伐虜軍將士堅定的步伐,看到他錯落踉蹌的身影後陡然停下,任由他穿越層層甲衣,直撲向王駕馬輦。

玉翎王千姿端坐的身形微微一動,推開輦亭前門的雲板。挖雪救人後,板材很有些破損陳舊,越發添了蒼涼的意味。杏黃色的影子如輕煙沒入輦亭,一聲嗚咽淒惻響起,眾將士鴉雀無聲,聽到千姿笑喝了一聲:“胡鬧!”

“王上終於回來了!漫天謠言亂飛,不知真啊假的,驍馬幫音訊也斷了,這幾日我真想騎馬一路尋過來,可惜被太師看住不許我亂動。眼看立春都過了,王後祭了天,連我也上了祭壇,還是沒盼到你們回來。千錯萬錯是我的錯!臨行前生病,耽誤了和王上一起上路,偏這回我沒跟著,就出事了。讓我瞅瞅,王上你瘦了……阿羅那順真的反叛了?我讓驍馬幫斷了他們的供應,我倒要看看,沒鹽沒鐵,他們挺得了多久!”

北荒自與中原往來後,借用曆法紀年,以立春日為元旦,凡製度、飲食、宮室、車馬等皆慕南朝。驍馬幫此時已控製北荒六大鹽區,隨時可限製阿羅那順鄰國的鐵礦販賣,雙管齊下之下,即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那人唧唧喳喳正待一路說下去,千姿凜然不動的容顏漾出一絲微笑,搖頭道:“輕歌,你如今不大不小是個官,該學著沉穩些。幸好沒帶你去。”頓了一頓,對外朗聲喝道,“起駕——”

車隊緩緩起行,場麵恢複了肅殺莊嚴,待進入城池之中,全城爆出震天的歡呼。輕歌小心翼翼伏在千姿腳邊反省,他自幼伺候千姿,兩人的情分已不必言,不過王上所言有理,隻得全盤收下。

輕歌低垂著頭,鬱悶地忖道:“凡事三緘其口,那是對外人的,王上你不一樣呀,一去數十日,祭神大典也沒趕回,萬一有個好歹……”

千姿見他悶悶不樂,漫不經心地道:“紫顏和他的徒弟長生就在後麵。”輕歌眼睛一亮,全然忘了煩惱,倒豆子似的回憶了下往昔,如此雪晴輕寒之日,正合把酒相逢。

王駕入了宮城,千姿先宣召元闕,問了皇宮工程進度。

“三月初勢必要修好大致模樣,細處不妨暫且擱下,著重落在與典禮相關的七大殿並壇廟等幾處,便於行祭禮、吉禮、宮門大閱和國宴之用,可趕得及?”

玉座上端坐的千姿神色微見疲倦,連日奔波的風塵讓他眉宇間的殺伐之氣更重了,卻依舊無法掩去他皎月清霜般的容顏。若是不知他身份,這樣一個翩翩佳公子,理應抱琴弄月,而非橫越千裏,解長鞭安天下。

“不敢誤了王上大事。有三千衛軍為工役、加上兩萬匠人、七萬民夫,人手已足,二月底即可完工,同時水石花木亦在修鑿養植,餘下的時日安設內飾陳列,勉強趕得及大典。”元闕回答得中規中矩。

“好!還有,我欲修北荒三十六國史,把以前名不見經傳的部落也編入史書,這是不輸於盛典的大事,因此鑒古閣須同時完工。”千姿語氣不容反駁,北荒之所以被視作蠻荒之地,與其史書不傳、典籍闕如大有關係。

千姿和悅地一笑,滿意地道:“看你的樣子,已是胸有成竹,很好。這大半年你越發辛苦了,今日有六位大師隨我入城,你不必太忙,隻管看他們去。”他與元闕相處了兩年,不再生分,也不真拿他當臣子看。

景範受命安置諸師的居處,剛剛落腳,元闕已奉命趕來。想起王後的交代,他與景範說了一聲,請驍馬幫留心金毓領主的事,算是暗中給玉翎王提個醒。他同時找人把消息傳給艾冰,有當地巨富幫忙打點,金毓領主不管打什麽算盤,他也沒有後顧之憂。

當下諸師見禮,元闕隻認得丹眉父子,先寒暄兩句,丹心就扯了他逐一認人。

與紫顏說話時,元闕多打量了他幾眼。一身世外風姿,靜若清夜,笑若雲霞,芳若芝蘭,潔若霜雪,令人不自覺隻想看這一人。蒼堯民眾皆美顏,然而在紫顏麵前,唯有玉樹冰花般的千姿差可比擬。元闕回想兩人的容貌氣度,真有七八分相似。

這樣的人,又名列十師,元闕就算沒有小心思,也自然有親近之意。

“我跟著丹心,叫您一聲‘先生’。聽說京城紫府是我師父督造,改天回京,一定要來拜訪觀瞻。”他規規矩矩朝紫顏行禮。

“你我是一輩人,千萬不要拘禮。璧月大師一向可好?”紫顏細看少年,這是幼失其怙的麵相,不由生出幾分相惜之意,“我來得匆忙,沒什麽見麵禮,傳紅那裏頗畫了些樓閣廊榭,是他近來的遊曆之作,有不少異族的建築風物,我去討一份送你。”

元闕道:“好!”

丹心失笑,他與長生膩歪久了,不拿紫顏當外人,於是湊趣說道:“紫先生乘鸞而至,兩手空空,連換洗衣裳也要打劫,如今竟把見麵禮賴到別人身上!要不然,我也添個份子,幫你出一份禮?”

紫顏一笑,“甚好,你幫我出了份子,我就贈你三張麵具,哪怕你扮做丹眉大師,也不是不行。”丹心當即心動,跳了起來,“不許耍賴,我這就找好東西去!”

紫顏又想讓長生過來見禮,四下看了看,側側說輕歌拉了他去,隻得罷了。元闕備了一份禮,乃是手製的點心,盛在嵌彩色玻璃的雕漆盒子裏。紫顏歎道:“以前吃過璧月大師巧手調製的美食,想不到在你手上又可重見。”

元闕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師父對飲饌是極講究的,做徒弟的不免要學一點。”

紫顏與側側歇到房裏後,打開盒子,各色糕點含苞吐豔,綻蕾飄香。紅綃金蕊的芍藥,白玉為骨的百合,淩波婀娜的水仙,藍紫起舞的鳶尾,還有清寒悠遠的蕙蘭,玉骨輕黃的丹桂……每隻花團錦簇玉屑凝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哪裏舍得下咽?

難為紫顏越來越為她著想,側側掩麵笑道:“元闕要是知道送這一盒點心,反而惹出麻煩,準要後悔死了。”

元闕在蒼堯多時,又在建造宮殿,諸師前來他要幫忙安置,因此每家都收到他的一份禮,巧思妙手,天工神造,皆是讚歎不已。

最驚喜的當是丹心,收到元闕製的四隻機關傀儡,木雕的人像憨態可掬,披上彩衣戴上頭飾,不看臉麵與尋常婢女無異。端茶送水,磨墨添香,迤邐地在屋子裏行走,裙裾搖曳,環佩叮當,把丹心和璿璣歡喜得眼都直了。諸師聚在丹心屋裏看熱鬧,長生和卓伊勒看得耳熱心跳,喝了傀儡奉上的一杯茶後,隻恨不能搶一個回去。

丹心使壞,與璿璣一人留了一隻,另兩隻特意換上華服送給老爹,看去像是送了兩個嬌美的侍妾。丹眉看到如此巧技當然歡喜,可兒子分明有促狹之意,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傀儡依靠肩上四個按鈕機括行動,丹眉很不解風情地拆開來研究,毫無憐香惜玉之情。

元闕私下拉了丹心詢問此行始末,方知千姿與諸師因雪崩失散,阿羅那順國王蓋察禮被表弟慶恒砍了頭,叛軍得知玉翎王在瓦格雪山,膽大包天截住伐虜軍想討個便宜,卻被驍馬幫在阿羅那順的人聯係上蓋察禮的兒子,左右夾攻叛軍。幾場混戰下來,慶恒中箭身亡,叛軍早早收場,阿羅那順新王登基。與此同時,諸師和雪族庫讚達成協議,雪山盜接受招安改邪歸正,景範終於接了眾人與玉翎王會合。

這一番離奇輾轉的故事聽得元闕目不轉睛,諸師與雪山盜交手一段因丹心親曆,說起來最是曲折婉轉,不由心神搖簇。

元闕道:“十師理應共同進退,可惜我置身事外。”

丹心瞥他一眼,忽然興奮地道:“咦?你的傀儡若能射箭,能使火器,豈不是比我們的法子更省事?快,得空打造幾個戰鬥傀儡,我幫你配置最好的兵器,再有叛軍盜匪,就派你的傀儡大軍去!”

元闕哭笑不得,連忙顧左言他,想斷了丹心的念頭,可惜丹心越說越興高采烈,竟畫起圖紙與元闕參詳。兩人促膝熬到半夜,元闕困得想死,丹心壯誌勃勃,大有拿機關傀儡與靈法師人偶相較的架勢,逼得元闕絞盡腦汁冥思對策。

兩人忙到天光初亮,傀儡的模樣依稀有了萌芽。

丹心忽又突發奇想地道:“拍一下肩,傀儡動一下,實在太笨拙。如果用聲音控製,宮商角徵羽,呀!這要樂師出手,就能在遠處遙控傀儡!天才,我是天才!

元闕兩眼發直,主意極妙,可畫了半天的樣式要打破重來!

這一宿,元闕過得苦不堪言。

離千姿定下三月登基尚有時日,諸師聚了一場,開始緊鑼密鼓籌備盛典。

墟葬忙著勘探皇陵風水,皎鏡蒹葭與蒼堯醫官為防疫奔走,丹心在丹眉襄助下開爐鑄煉九鼎等象征皇權的器物,側側與????籌辦盛典所需衣物香藥並零散雜項,一眾香院弟子也打下手幫忙,傅傳紅日夜繪製百幅北荒風物圖景、千姿本人畫像,元闕要在兩個月內修建完新皇宮——每個人各有忙亂,仿佛是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琥珀、珊瑚七寶在護持供養,玉翎王儼然有了一統北荒的皇者氣象。

“七寶”中隻有紫顏是最閑的,他大病初愈,眾人不敢勞累他,當下亦無易容之需,整日價在宮城閑逛。好在千姿與他最親昵,隔上一日總要召見,不宣召時,王後桫欏也會請他往後宮一聚。換作旁人定是要避嫌的,千姿對紫顏毫無顧忌,竟請他多換幾張顏麵,王後多看美顏自會心情愉悅,王子也能更為俊秀。

這話傳了出去,眾皆愕然,以為是謠言,側側微微吃味。紫顏看得有趣,旁敲側擊了幾句,笑道:“不若把你易容成我的樣子進宮多陪陪王後。”側側瞟他一眼,哂笑道:“你臉皮多得是,我扮男裝即可,哪裏要易容呢?”紫顏輕笑,朝她扮個鬼臉,轉而說起他事,要長生跟了元闕曆練,側側無不應允。

千姿如此信任,紫顏並不欲與桫欏多見。王後是能夠窺視人心的巫女,那些片月纖雲的往事,揭開了徒見傷疤,再想無益。他既無事,念頭就移到長生身上,想到長生隨皎鏡學醫,與丹心聊煉器,又長期在側側和????旁熏陶,傅傳紅的畫也見得極多,就差墟葬與元闕這兩門手藝毫無基礎。墟葬要陪娥眉母女,不是很得閑,元闕雖忙卻沒徒弟,不妨先塞過去,從他手上兼修兩家之術。

當下紫顏領了長生去尋元闕。因著諸師入城,元闕為了與丹心近些,不再住匠所,搬到景致怡人的天淵庭內,與眾人做鄰居。紫顏和長生悠悠行過一片錦繡雜陳的長廊,就到了元闕所在的庭院。

疏朗潔淨,遍地書香,長生看直了眼,元闕在此生活兩年,竟似搬了一家書院在內,想到自身憊懶,不免赧顏。

紫顏備的禮不輕,文房四寶皆是珍奇之物,盛在描金漆的鬆蘭芝草文具匣裏,上層有玳瑁管的紫毫筆一對,清露晨流綠玉硯並翠靈脂五彩墨,玉石水丞,瑪瑙螭龍鎮紙等物,下層疊放了銀光紙水紋紙,還有象牙雕雲龍紋裁刀一把。

元闕驚道:“哪裏要這許多貴重東西!”堅辭不受,紫顏笑道:“新近知道你和艾冰相識,這是他打點來的,兩份心意在裏麵。聽說他的院子是你畫的圖紙,你們是知交,不必如此生分。”

紫顏道:“我讓長生跟了你多學些東西,縱然不能打個下手,多看看也好增廣見聞。”長生上前拜見,看著就是好學的模樣,元闕忙道:“這自是極好的,我也想多點見識,聽聞先生易容術很神奇,要有機會,叫我觀摹才好。”

紫顏笑道:“若非我近日精神不濟,耗不得久,我也想每日瞅著你建皇宮,到底是難得的盛事。至於易容,不算得什麽,畢竟有個臉模子在,你們平地起高樓,才是本事。”

元闕輕輕一笑,圓臉憨態可掬,“我這輩子沒什麽大誌向,如果天下人都有屋可住,不至流離失所,我這個做匠人的就再無遺憾。”

這是他對璧月說過的誌向,作為玉闌宇出身的匠人,多次提起這個如同誓言的願望,就如打下了地基,最終要蓋起樓閣。身為人子,元闕別有另一番懷抱,那是他心中堅韌的牢籠,束縛自身之後,必將有一天將桎梏多年的仇恨釋放出去。

紫顏凝眸看他,清冽的眼神仿佛望到古井之底,察覺一絲絲微瀾輕**。元闕忙移開目光,和氣地端詳長生半晌,“既是先生的高徒,學問想來不少。”

長生慌忙搖手,“哪裏哪裏,我隻是粗淺學了一點東西,不敢獻醜。”他不是不氣餒的,獨自一人時,易容術仿佛可以拿出來炫耀,可一旦在紫顏身邊,便如米粒之珠,再無光華之色。

元闕笑了笑,道:“先生府上出來的人,豈有不好的?別說艾冰,在蒼堯已是一方豪傑,長生你看來也已繼承衣缽,更有觸類旁通的靈巧心思。對了,聽說原先府上有個叫螢火的管事,今次怎不見來?”

長生耳根一熱,心中長歎。紫顏臉上溫潤的笑意,變得意味深長,“我向來不拘人,誰想走都是自便。不過,他知我會來,想是在往蒼堯趕了。”

元闕的眼亮了一亮,長生很是歡喜,微微有些腹誹,少爺竟沒透出一絲口風來。

這時側側也來拜會,著玉簪捧了十幾隻毛茸茸的貂皮風帽並銀鼠護耳奉上,對元闕笑道:“長生去叨擾你,原是該大謝一場。我手邊暫時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正巧先頭路上做了些小玩意,你們上工時避避風雪,等我緩上一緩,再好好置辦。”

元闕失笑道:“坊主太客氣了,憑師父與各位大師的情分,就算長生拜師,隻需一份束??,如今隻是隨處長長見識,哪裏要再破費。”側側斜睨紫顏一眼,“他送的算他們師徒的敬意,我自送我的,十師相交,你我有你我的情分。”元闕無法扭捏,便都收了,徑直給了長生一頂帽子,叫他戴上,向紫顏與側側告辭,往皇宮工地上去。眾人遂一齊出了院子。

側側道:“元闕年紀輕輕,竟這般穩重。”紫顏凝神不知想到什麽,半晌才道:“他是個心思重的,聽說身世可憐,玉闌宇又是不易出頭的地方,行到這一步,很是難得。”側側瞥他一眼,先是為元闕一歎,繼而想到自己,文繡坊一群姐妹彼此和氣,真是不小的福氣。

她瞧見紫顏若有所思的樣子,笑道:“你最討便宜,我爹就收你一個弟子。”

紫顏故意苦了臉道:“幸好隻得一個師妹,不然怕不夠分。”側側大窘,啐了一口,末了笑了起來。她往年提到與爹爹相關的話總要傷感,如今紫顏曆劫歸來,生死之別看得淡了,唯念著要珍惜眼前人。

另一處長生跟了元闕,混在匠人堆裏,沒幾日就把簇新的錦襖穿得陳舊了。他學元闕,挑了半舊的麻衣來穿,果然不顯髒了。皎鏡整日陪著蒹葭,嫌徒弟礙眼,索性也打發給元闕。卓依勒就與長生同進同出,沒事罵罵師父狠心。

多了一人,就生出比較,長生若是記熟了飛簷的種類,卓依勒就悶聲背下鬥拱的樣式。元闕看了好笑,不時考較兩句,兩人爭了回答。一群匠人瞧了大覺有趣,三不五時傳授一些竅門,兩人互相考較不分上下,越發用心。

不久又有喜事,珠蘭唐娜在皎鏡他們走後,攜藥行走多處醫治疫癘,趕到蒼堯時已小有名氣,被譽為“古斯部來的女菩薩”。她自知修為太淺,除疫癘外隻粗讀了幾部醫書,一路小心謹慎,一心一意到蒼堯來尋師父。

如此見了皎鏡、卓伊勒、長生,各有一番歡喜,皎鏡當眾收了這個徒弟。

珠蘭唐娜一到,卓伊勒收了心,不再到元闕處修習。長生做易容師,通曉各家技藝更易擬人摹態,不妨多學,卓伊勒要做一名好醫師,自家典籍尚未讀完,有珠蘭唐娜做參照,更要好生用功。

長生每日回來,會報告當天所學,順帶講講工程進度。他從元闕手上得了仙人開鎖、八填板、燕兒圖等幾個頗具巧思的玩具,閑下來撥弄玩耍,每回匆匆說完,就迫不及待回屋接著擺弄去了。

紫顏與側側、傅傳紅與????、皎鏡與蒹葭聚在一處,聽了隻覺心憂,眼看離交工期隻剩了一個多月,匠人們不辭勞苦,大部分殿宇初見雛形。可是想到後麵石作油作畫作蹤影全無,眾人都為元闕捏一把汗。

這天夜裏,外邊積雪連綿天寒地凍,屋裏燒了地龍,墟葬與丹心在燈下溫酒閑談。說到盛典賀禮,丹心繪製完了九鼎、禦劍、寶杖和皇冠的圖樣,拿與墟葬請教。墟葬頗為驚奇,想了想道:“如此繁複的雕鑄也使得,看來你在通天城學到不少。”

丹心頑皮一笑,摸出取自黃金宮的金杖炫耀,他沿路為避人耳目,纏得結結實實,到了蒼堯才解開束縛。墟葬細品了半晌,指了紋飾說道:“這雲氣凝成的龍神,想是阿焉尼的圖騰?”

“大師龍穴點得如何?”丹心轉而問道。

“吉地已經選好,王上也準了,我這裏餘下的事不多。怕的是元闕不能完工。”墟葬不覺發愁。想到皇宮半半拉拉的樣子,丹心也很煩惱,“你說得是,我們看看他去。”

“我怕我們太急切,倒讓他難堪。”墟葬沉吟。

“不怕,他心誌堅韌,隻管往死裏說他,才能騙出真話。”丹心笑了笑,想打擊元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就算說他一句不是,他也絕不會消沉,反而鬥誌衝天想出十個八個改進之法,扳回一城。

兩人披上裘衣穿越庭院,元闕的屋子燈火輝煌,幾間屋子一起亮敞著。丹心在明間外喊了幾聲,元闕手持一卷書走來開門。三人寒暄幾句,元闕擱下書奉茶,丹心瞥了一眼,是璧月的《匠心集》,頁邊密密寫滿了秀麗的小楷,想是元闕這個當徒弟的心得。

“這幾日皇宮工地上熱火朝天,聽說又修好了一個園子,種了不少花樹。”墟葬斟酌說道。元闕聞弦歌知雅意,“這幾日一切就緒,人手工料都不缺,昨兒新招了一批人,進度已經加快,定能按時完工。”

墟葬聞言,神情鬆快許多,“說起來皇宮與民居不同,你修建時可有什麽章程?”丹心豎起耳朵旁聽。元闕道:“古人說‘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無非如此罷了。”

墟葬道:“細處卻又如何?”元闕沉吟了片刻,道:“大師知道司空圖的二十四韻罷?”墟葬點頭,笑道:“我明白了,你想用哪幾韻?”

“皇宮既是‘象天立宮’,整個格局要的是雄渾、典雅。然則宮中建築甚多,氣韻則洗練、流動為上,否則失之板滯臃腫。主殿彰顯皇帝威嚴,須高古、勁健,後宮纖??、綺麗,適度便不為過。至於禦苑堆花壘石,最好衝淡、清奇、自然、委曲、實境、飄逸皆有,皇帝累了倦了也有散心的地方。”

“千姿是個文武雙全的人,隻怕少不了豪放和悲慨。依我之見,竟是二十四韻都使得。”墟葬細想了想,慎重說道。元闕道:“大師說得是,小子受教。”

丹心揣摩半晌,問道:“蓋房子幾時要做詩了?眼巴巴說這些有的沒的。”元闕也不笑他,耐心說道:“我隨便說一例與你知道。就拿禦苑這園子來說,須得委曲,這委曲自然不是說屈身折節,而是講曲折變化之道,所謂‘紆餘委備,往複百折’。寫詩文也好,作畫也罷,一覽無餘就沒意思,建築亦通其理,山石曲折,小徑通幽,才有趣味。”

丹心蹙眉,一臉哀歎:“這兩年沒見,你又讀了不少書,千萬別叫我爹聽見,我必要挨一頓教訓。”墟葬哈哈大笑,“用進廢退,你年紀尚輕,怎不好好讀書?”

他談興正濃,鄰近居處的傅傳紅與紫顏不知何時走來,並肩而立聆聽。畫師聽到妙處,含笑說道:“畫道也是如此,山實則煙靄虛,山虛則亭台實,乃謂虛實。

還有賓主、呼應、開合、藏露、繁簡、疏密、縱橫、動靜、奇正、參差多種布局之法,不是一味平直,而是取其變化,有委曲方有妙境。”

元闕笑了朝他行禮,紫顏笑道:“我想到一句詩來,‘笙歌委曲聲延耳,金翠動搖光照身’。”墟葬道:“這便是說音樂了,可惜陽阿子大師不在,少了一曲天籟做注腳。”

傅傳紅對紫顏道:“為何不說易容?正合一人一張臉麵。”紫顏笑而不語,元闕插嘴道:“不錯,這二十四韻確是極有說法,就算是說人,也可使得。”丹心聞言跳了起來,拉了他道:“快說,我比較像哪個?”

元闕歪了頭道:“你就是‘無賴’了。”丹心笑罵:“好小子,別以為我真不讀書,連二十四韻也不知道。”上前就與他拉扯起來。

紫顏等人相視一笑,撫掌大樂。元闕這時請眾人移步去看皇宮樣式,進了後麵一間軒屋,屋內簾攏夜燈,幽香浩渺。幾張長案並在一處,上麵亭台樓閣星羅棋布,燦若繪繡,竟是一片大好河山。

眾人這才驚覺看的不是紙樣,縮小的實景雕刻了整座皇宮,其中高樓廣庭,層台累榭,河流縈繞,宛若江南盛景。而巍巍石塔,森森祭台,富麗堂皇的祖廟和寶相莊嚴的千佛岩,帶有蒼堯獨有的疏朗峻拔,細處卻又不失婉麗明媚。

“用麵泥捏了實樣,你們看看,可有要改的?”元闕絲毫不見得色,與璧月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的,端凝整肅。

紫顏看了半晌,細處雕鏤精細如真,這少年的手真是巧到毫巔,想來若是學易容也不會差。諸師誇讚了一陣,元闕見他們不提短處,索性直接問墟葬:“宮城以得水為上,原先不挨著河流,如今擴建城牆,正好修到玉龍河邊上。在下看風水隻恐有所疏漏,要請大師多多提點。”

墟葬指了屋宇笑道:“你選址很好,格局也大,新宮城所在有高崗,依山傍水,正是全城樞紐。我沒什麽可以指點的,無非有些細節宜忌,慢慢寫給你參詳就是了。”

元闕朝傅傳紅拱手道:“說起來有幾處天花,想請傅大師幫忙繪製,特別是大殿裏的龍鳳藻井,想用黃金雕刻,圖案要別致精巧。”傅傳紅望了丹心笑道:“畫圖不難,難的是鑄金,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丹心笑眯眯應承了,對元闕賣弄道:“我在通天城學到兩招,保管比你想要的更好。”

元闕點頭應了,心情極佳,終於明白諸師協作有這般好處,不由對璧月的苦心更為感激。沒多久,紫顏揪了長生來看元闕捏的麵泥皇宮,長生驚歎不已,流連忘返,竟賴了不想走。

“我且多揣摩一陣。”

諸師觀賞片刻攜伴離去,紫顏知長生近來跟隨元闕學到很多,由他折騰,徑自先去了。丹心盤問了幾句,長生隻說要學這麵泥雕塑術,丹心看不出古怪,又說了一陣話,也回屋去了。

元闕講解了片刻,見長生心不在焉,道:“說吧,想要什麽?”長生不好意思地一笑,忸怩了幾下,“我想學機關傀儡之技。”元闕皺眉,“學那個作甚?”

長生遐想道:“給傀儡易容。”元闕一想就笑了,他的傀儡本已極似真人,若能有一張栩栩如生的真麵,再配上文繡坊的各色衣飾,蘼香鋪的撩人香氣,豈非以假亂真!

“好,我給你看傀儡的圖樣。”元闕來了興致,當下把一堆紙樣捧給長生。

長生邊看邊問,元闕被丹心折磨久了,正想禍水東引,忙不迭解說起來。如此說了半晌,元闕心中一動,慢慢地將話題引到螢火身上,長生順了口風,把三年來與螢火相處的點滴統統說了,隻歎他不在場。

說到後來,長生紅了眼圈,沒了討教傀儡的心思,丟下圖紙,反複念叨螢火的好。一個人不在眼前,心裏卻從未放下,長生想,這大概就是家人了。

他與親生父母分離多年,算不得親近,可一旦想起遙遙有那麽一對人,也覺得安定踏實。與螢火在同一屋簷下相處了三年,經曆各種劫難,情分竟比父母還重一些。

長生絮絮叨叨,說起紫顏為死屍易容,惹來照浪之事,雖然受了螢火牽累,少爺卻把一切都扛下了。元闕青了臉,木聲問了兩句,恍惚聽見“盈戈”兩字,直如一聲雷霆霹靂,世界崩塌。

他沒想到千等萬等,等來這樣一個結局。這些年來辛苦努力,竟是枉然。元闕腦子裏嗡嗡作響,聽著長生絮叨的言語,如照浪劈在盈戈身上的嗚咽刀一樣,把殘破的心割得四分五裂。心底裏不斷湧出的悲憤酸苦,激得他嘴中如嚼泥土,腥濕的苦意充斥全身。

天地盡灰。

他這些年出人頭地,爹看不到了,他苦盡甜來,爹享不到了。他想於膝下承歡,共敘天倫,可是慈恩千重,天人永隔,再也回不去了。爹爹竟是早就去了,一次又一次敗在照浪手中,容顏盡毀,連夙願亦不能得償,想來走時,死不瞑目。

元闕慘然**嘴角,“沒事,你說,我隻是想起心事。”長生哪敢再說,被他無聲的淚水嚇到,自憐身世,心下亦哀哀的,眼中泛起一片晶瑩。

霜天雪日,清冷天氣本就容易心思纏綿,如今勾起傷心,仿佛唇亡齒寒,兩人俱是一場慟哭。彼此不問緣由,任憑咽聲如訴,於漫漫虛空勾魂索魄,傾盡愁腸。

哭到抽泣打嗝,哀意略減,對望雙目通紅,皆有些訕訕。元闕平日極為淡定,這會兒叫長生看到本心,很不好意思,然而想到爹爹,難開笑口,僵了臉道:“我沒事了。”

長生看了他半晌,道:“你比我小上好幾歲呢,哭也不是什麽壞事,把鬱結排遣了便好。”元闕默默地想,這是永遠無法消散的遺憾,他竟是永遠孤單一個人了。

元闕說了幾句,長生見他安好,話多了起來。元闕慢慢轉回話題,問道:“我聽你所說,盈戈倒是個義士,不知最後有沒有入土為安?”長生歎氣道:“少爺用一張麵皮,換來三具屍首,那位義士與螢火有舊,自是妥善歸葬了。螢火每年去拜祭,他是個念舊的人。”

元闕稍稍心安,想著尋吉日祭奠一回,爹爹地下有知,當會安然。

兩人說著說著,長生講到今次入北荒,見著照浪的事。他知照浪是螢火仇人,不禁添了擔心,把照浪近來所為說了:“這人手眼通天,撈了於夏國的爵位,又說動雪山盜與玉翎王為難,真不知道以後還會生出什麽事來!”

元闕始終攥緊了手,聞言心中一動,淡淡說了句:“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人不會有好下場。”長生撅嘴道:“可不是,他還欠著少爺一條命。要是他再蹦??,螢火肯定饒不了他。”

一腔悲憤漸被血色的仇恨掩埋,元闕紅著眼按耐心情,把無窮的恨意當做磚石,堆疊起院牆城府。長生沒察覺不妥,為安撫元闕又說了一陣子話,見他看似無恙了,才回居處去。

當夜無眠,元闕失卻冷靜,用刻刀反複削鑿木塊,碎屑如心事散落一地。他不斷雕鑄一張人臉,用複仇的刀砍在上麵,劃得斑駁淋漓。生母早亡,父親之死格外淒涼,仿佛切斷了他的血脈縈係,從此世上孤懸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