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贏家

女人年過三十歲,仿佛一匹騎在屋頂上的馬,站得高,看得遠,卻哪裏也去不了。

顏鎖心今年二十九歲了,旁的二十九歲的女子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煩惱,要麽為了沒有著落的婚姻,要麽為了沒有前程的工作,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苦惱,顏鎖心是沒有體驗過的。

她供職於上海虹橋某棟商務大廈的頂樓上,老板尤格爾是五百強美資企業的高層,剛升任亞太區的總裁。他是個美裔印度人,一路沿著工程這條線升職,性格實在而堅韌,與才走的前任CEO伊瑞克有天壤之別。

伊瑞克當年是帶著人馬從美國空降到上海的,集體踩到了在上海兢兢業業工作了十來年的尤格爾頭上,在長達六年的時間裏,名義上的副總裁尤格爾一直在虛線匯報給伊瑞克下麵天線分部的總經理艾達。

艾達據說出身名門,過去一直供職於微軟電子,反正真實情況不知道怎麽樣,但艾達的脾氣一直很大,會議上能指著鼻子罵跟他意見相左的人,幸虧他還有一個毛病就是愛上廁所,所以往往他一趟衛生間之旅回來,會議室裏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說的就是伊瑞克與艾達。

因此在這六年裏,尤格爾經常坐在會議室裏一言不發,而身為他助理的顏鎖心也陪著老板在會議室裏大眼瞪小眼,生生熬到了伊瑞克功成身退,連杯咖啡都泡不大好的顏鎖心就這麽跟老板混下了一份結結實實的患難之情。

等到忍者神龜尤格爾登頂,跟他有患難之交的助理顏鎖心也就水漲船高了。

“我上次跟你說過的人怎麽樣啊?”茶室間裏財務部的戴維揚捅了捅旁邊看手機的顏鎖心。

顏鎖心皮膚白皙,眉眼彎彎,有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討喜,她不好意思地回捅了下戴維揚:“不是跟你說了,我有男朋友,不用介紹的呀。”

她將這個“呀”字拖得有點長,這個嗲音是跟公司裏本地姑娘學的,但是她本質上還有著隔壁江蘇姑娘那股子水汽暖暖的圓潤,因此這個“呀”字拖出去不夠嗲,倒像是隻水團子落在桌麵上,還沒彈起來就被粘住了。

“你男朋友不是在外地嘛,我跟你說了,這男女隔道牆那叫距離是種美,隔座城那叫距離是種累,隔座省那就是唐僧取經朝東走,浪費辰光。”戴維揚是個在上海生活了十年的台灣人,水土融合得特別好,講話的腔調中本地口音倒是占了一多半,再帶著點台灣腔的綿軟,說話像泡軟了的辣椒。

顏鎖心笑意吟吟地聽著,卻沒有搭腔。

“HR(Human Resource ,人力資源)那邊走了個經理,那個位置你有想過?”戴維揚神神秘秘地問。

顏鎖心不甚在意地道:“我又沒做過HR的工作,到了那裏還要從頭學,又占著個經理的位置,不是給麗莎添麻煩嗎?”

麗莎是HR的總監,素來跟中高層的經理們關係不錯,當然也包括顏鎖心這個CEO助理,戴維揚“嘖”了聲:“那當初的魏諍有什麽經驗啊?還不是一會兒跳個崗位,幾年就跳到總經理的位置上去了。”

顏鎖心淺笑不答,她跟裴嚴明現在首要目標就是結束異地夫妻的相處模式,等裴嚴明調回上海,他們可能就要忙著生孩子了,現在尤格爾的總裁位置也坐穩了,她這個總裁助理當然可以安心做下去,哪有工夫另起爐灶從頭做起,她又不是削尖了腦袋要往上爬的魏諍。

“你說上海分部總經理的位置誰來坐呀?”戴維揚又捅了捅顏鎖心換了個話題。

這就是戴維揚的好處,他雖然話多,但從來不把一個話題講到老,適時地就會另跳個話題來講,跟樂器似的講究長短音結合,時不時地再來個重音,響個不停卻不叫人心煩。

顏鎖心瞪了他一眼:“這我怎麽知道呀?”

斯威德在中國有三個分部,分別是長春、成都和上海,當中屬上海分部最大,產值最高,當然那個總經理的位置也最重要,尤格爾就是從這個位置升上來的。

如今上海斯威德那個法國人總經理已確定了約滿之後將會回國,這樣上海分部就空出了一個總經理的位置。

伊瑞克離開之前是有安排的,接任這個位置的原本該是成都斯威德分部的總經理魏諍,為了順利過渡,魏諍甚至在半年前就離開了成都,調任總部暫任工程部總監,差不多就是在跟法國人做交接工作了。

可是現在……伊瑞克走了。

魏諍是伊瑞克剛到上海時的第一任助理,給生活作風講究挑剔的伊瑞克幹了兩年,而且深受伊瑞克的信任,但與顏鎖心不同的是,魏諍從助理的位置離開之後就先後去了項目、質量、工程等部門,最後資源豐富的他成功地調任了成都分部總經理的位置。

要不是伊瑞克走得早,魏諍大概現在已經再下一城,成為斯威德在亞太區最重要的生產分部——上海斯威德的總經理。論貼標簽,顏鎖心覺得魏諍的臉大概會被伊瑞克的標簽給糊滿了,所以還是那句話——“伊瑞克走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尤格爾再是隻“忍者神龜”,如今登頂總是要咆哮兩聲的吧,因此現在的公司暗流湧動,都在猜測這個位置還會不會是魏諍的。

“我跟你講件事情,長春的裴嚴明你知道吧?”戴維揚接著神神秘秘地道。

顏鎖心結束了浮想聯翩:“知道呀,怎麽了?”

戴維揚笑得賊兮兮:“這次項目部的人去長春開會,裴嚴明當著他們的麵用手機跟他老婆吵架。你知道的呀,裴嚴明不是說他娶的老婆也是上海人嗎?兩個上海人在電話裏用普通話吵,講裴嚴明要是再不調回上海,就要跟他離婚嘍,這是怕項目部的那幫外地人聽不懂上海話呀,有勁?”

顏鎖心笑了笑,有些尷尬,因為在電話裏用普通話跟裴嚴明吵架的“上海老婆”就是她,而她的丈夫正是長春分部的總經理裴嚴明。

裴嚴明跟顏鎖心是大學校友,當年顏鎖心剛進大學的時候,裴嚴明正在讀研一,學校舉辦聯誼舞會,場中男女翩翩起舞的時候,沒有起身入舞池,而是坐在邊上幹看的就是她跟裴嚴明這兩朵壁花。

當時顏鎖心心裏就認定了裴嚴明,想一想在大城市裏四年大學讀下來還不會跳舞的男生,跟柳下惠相差得還遠嗎?幾年談戀愛下來,裴嚴明正如她想象中的那般穩重低調又上進。

他們畢業後都在斯威德總部工作,但顏鎖心跟的老板尤格爾正處於劣勢,為了避免閑言碎語,也為了免得裴嚴明被殃及池魚,兩人就一直保持著地下戀情。

事實證明裴嚴明升遷各方麵都很順利,而且沒被貼上任何標簽,儼然是辦公室政治泥潭裏的一股清流。

剛開始顏鎖心還頗有做敵後特工的興奮,時不時地想跟裴嚴明對對暗號,可惜裴嚴明堅持八小時工作時間是同事就要像同事,等到公司裏傳出顏鎖心倒追裴嚴明的流言時,顏鎖心也不得不在公司裏與裴嚴明謹守楚河漢界了。

兩年多前,長春那邊的總經理位置有了空缺,裴嚴明積極主動地要求調任,當顏鎖心因為裴嚴明要遠調千裏之外開始彷徨猶豫的時候,裴嚴明就向顏鎖心提出去領結婚證。

是領結婚證而不是結婚。

結婚要發糖,要拍結婚照,要傻乎乎地穿著西式婚紗請親朋好友們在酒店裏吃頓中餐,而後生兒育女,但他們沒有那些時間,所以隻能先領證,就像學校的階梯教室裏人不來,先放隻杯子占個座。

顏鎖心對裴嚴明這種占座的舉動內心是很甜蜜的,至於結婚儀式嘛,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抗戰還都打了八年呢,她似乎都沒意識到自己與裴嚴明為這個昭告天下的儀式努力了已經不止八年。不過要說顏鎖心完全沒有防範意識那也不盡然,比如裴嚴明已經結婚了就是她故意放出去的風聲。

裴嚴明當然不會否認,可能下意識地想要避免別人猜到是顏鎖心,他含糊地默認了自家的太太是個上海本地人。反正顏鎖心老家在吳江汾湖,身份證上寫著江蘇省,但與上海青浦也就隔著一條馬路。

因此公司裏人人都知道裴嚴明已經結過婚了,娶了個太太是上海本地人,裴嚴明遠在長春,太太誰都沒見過,憑著想象大約能描繪出是個身形瘦挑,膚白眉細,說話玲瓏做事有眼色,在其他外資公司做著中層管理的女人。

總之,就是沒人猜出裴嚴明的太太是顏鎖心。

顏鎖心也沒有失望,就當是錦衣夜行、財不露白,這種饜足感養得顏鎖心由內而外的水潤,還未過三十歲就有些與世無爭了。手機的響聲及時地緩解了顏鎖心的尷尬,聽筒裏傳來的聲音讓她稍許愣神。

“我是任雪,還記得我吧。”手機裏傳來的聲音軟綿綿的,但講的話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好像就肯定顏鎖心應該認識她的。

顏鎖心當然不會跟戴維揚似的回句“你是誰啊,我就應該認識你,有勁”,她挺有風度地對答了幾句,然後總算想起來這位任雪是誰,那是她大學裏的同班同學,能唱會寫,是係宣傳部的台柱子。

但她們是絕對算不上熟悉的,任雪作為大學裏的活躍分子,交友比顏鎖心要廣闊多了,像顏鎖心這種不算出挑的女同學,沒有一定的機緣是入不了她的法眼的。

“我剛回上海,一起出來吃個飯吧。”任雪道。

事隔多年,有位老同學打電話上門來,顏鎖心還是喜出望外的,很爽快地答應了任雪,並推薦去吃日式海鮮自助。

聽了餐廳的名字任雪“哦”了聲:“中午吃自助不方便吧,還是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咱們聊聊天。”然後她就提議了一家餐廳,倒是離斯威德總部大廈很近。

顏鎖心挑的日式自助餐廳靠近地鐵10號線站口,方便任雪坐車,不過既然任雪都無所謂,她也就主隨客便了。中午顏鎖心給尤格爾訂了份比薩,摘掉眼鏡隨意化了點淡妝,套上滑雪服,戴好圍巾就出門了。

上海冬日的溫度不算低,極少見雪,卻是陰冷,尤其是細雨連綿的日子裏,那股陰寒氣能滲入人的骨髓裏。

顏鎖心將大半張臉都埋在拉得高高的圍巾裏,等她步行到餐廳門口的時候,任雪已經在等著了,她穿著白色收腰呢料大衣,手裏拿著黑薄羊皮手套,肩背挺拔勇敢地站在簌簌的寒風裏,令人眼前一亮。

任雪談不上多漂亮,她的臉型略長,鼻翼上沒什麽肉,嘴唇微薄,唯一的優點就是身材高挑,總體上來講長得摩登而乏味,但她渾身都洋溢著自信,組合起來就有種特立獨行感,像迷霧中的燈塔,特別有說服力。

顏鎖心記得任雪發表過不少關注女性社會地位的文章,在學校裏就以獨立、自信、口才好而獲得了不少人的青睞,放在今天就是屬於有深度的明星,粉絲不多但黏性很強。

畢業以後任雪沒能成功留校,而後顏鎖心就聽人說她跟外國男友遠渡重洋,去了有自由女神像的國度,沒想到現在任雪突然就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怎麽不去裏麵等?”顏鎖心拉下了圍巾問。

“這樣可以早點看到你呀,看看你還是不是老樣子。”任雪話語顯得熟絡,倒讓顏鎖心生出了幾分不好意思,因為她的確早把這號老同學給忘光了。

兩人落座下來之後,顏鎖心將菜單客氣地遞給任雪,任雪接過菜單點了幾個菜,然後又將菜單還給顏鎖心:“我隻點了自己吃的。”

任雪不客套,顏鎖心也就心安理得地隻點了自己愛吃的,任雪挑的餐廳也是日式的,而且價位偏高,屬於輕奢型商務餐,用餐的人少,圖個說話清靜。

等任雪點的菜式上來,顏鎖心才發現她點的是生牛肉,牛肉的中間還窩了隻生雞蛋,她不禁“咦”了聲:“我先生也愛吃這道菜。”

裴嚴明來這家餐廳就喜歡點這道生牛肉窩蛋。

任雪輕淡地笑了笑:“這道菜養胃。”

顏鎖心不知道生牛肉加生雞蛋吃下去怎麽還能養胃,不得腸胃炎就很好了,但她這人最大的好處是能虛心聽取不同的意見,更何況這道菜還是裴嚴明喜歡的。

“你先生也常來這裏吃飯吧。”等顏鎖心的牛排上來了任雪就又開口說了句。

還是陳述句的口吻,顏鎖心對著老同學也不隱瞞:“過去是常來這裏吃的,不過現在他調去長春分部了,來得就少了。”

“長春很遠啊。”任雪語調悠悠,卻能讓人輕易地就聽出話語中未盡的含義。

顏鎖心連忙替裴嚴明分辯了兩句:“一個公司就那麽幾個位置,不外派哪裏能升職,等以後有機會就調回來,這職務總歸是升上去了呀。”

不遠處的魏諍也在看菜單,李瑞從外麵走了進來,大剌剌地往他的對麵一坐,興奮地問:“老魏,你知道我剛才看見誰了?”

魏諍瞧他那副擠眉弄眼的樣子,端菜單的修長手指紋絲不動:“誰啊?”

“裴嚴明在長春的那個……”李瑞動了動眉毛,拋了個“你懂的”眼神。

李瑞是項目部的經理,現在大部分項目都下放到了各分部,總部的項目部差不多快成了個擺設。

“你怎麽知道?”魏諍反問。

李瑞的職業雖然提前進入了養老狀態,但他人卻充滿了勃勃生機,當中八卦的滋潤可謂功不可沒,他“嘖”了聲拿起餐巾抖了抖:“那種事,我都用不著眼睛看,光聞就能聞得出來。”

他抬眼見魏諍沒有湊趣的意思,於是隻好自己揭開謎底:“裴嚴明請我們吃飯,她過來送衣服,還責怪裴嚴明胃不好還喝酒,這兩人要沒鬼,我李瑞的名字倒著寫。”

魏諍這才有了反應,他慢條斯理地問:“你認識裴嚴明的太太?”

“不認識啊!”李瑞睜大了眼睛,“裴嚴明結婚又沒請我們吃過飯,我哪裏認得?”

“不認得,那女的幹嗎要做戲給你看?”魏諍瞧著菜單,那語氣就跟重複他今天吃了什麽般的肯定,“不就是因為你大嘴巴,她想讓你把她跟裴嚴明的事情捅給他太太嘛,我猜裴嚴明當時的臉色好看不了。”

“你千裏眼啊!”李瑞的嘴巴吃驚地張了張,然後逮住了魏諍話裏的一點不滿,“我幾時大嘴巴了?”

魏諍道:“你不是大嘴巴,你是婦女之友。”

“婦女之友是財務部的戴維揚吧!”李瑞連忙否認。

“你也不差啊。”魏諍不緊不慢地道。

李瑞有點訕訕然,魏諍半年前回到總部,戴維揚就有心撮合他跟顏鎖心,並托李瑞幫忙問問魏諍的意思,李瑞直截了當地問了,而後魏諍回答:“我對拿咖啡杯喝湯的女人沒有興趣。”

當年魏諍跟顏鎖心同時做助理,每逢周一尤格爾與伊瑞克都要在下了班之後跟大洋對岸開會,兩個助理當然誰也不敢先跟老板說明早見,隻能陪等。說來也奇怪,坐在那裏扮石雕的顏鎖心常常比跑來跑去忙個不停的魏諍要更容易餓,大約人窮極無聊了,吃就是件最好打發時間的事。

等天一黑,顏鎖心就會躲在茶水間裏弄方便麵吃,她喜歡吃某個牌子的拌麵,油旺旺的醬料麵,還很貼心地送了蔬菜湯料包,其實那些泡發的蔬菜口感極為古怪,吃起來像加了鹽的泡沫,但那個時候卻是無償加班又饑腸轆轆的顏鎖心最好的慰藉。

所以往往魏諍拿著文件回來,就能看見顏鎖心捧著她碗口大的咖啡杯喝著蔬菜湯,帶著一臉的飄飄然,魏諍真是想忘都忘不了。

因此當李瑞提起顏鎖心,他不知怎麽就脫口說了出來,李瑞又把這當成玩笑告訴了戴維揚,李瑞告訴戴維揚的時候是關照他不要往外說的,但最後的結果就是公司裏人人都知道了這個笑話。

讓魏諍在升遷這麽個節骨眼上,平白跟身為總裁助理的顏鎖心結下仇怨,即便臉皮城牆厚的李瑞也有點不好意思。

李瑞討好地道:“你可知道我們這次去長春,裴嚴明演了出什麽戲?”

“不就是跟他那位上海太太在手機裏用普通話吵架嘛。”

“你都知道了?”李瑞剛說完就“噝”了聲,幹笑道,“婦女同誌的保密功夫還真是不可信啊。”

“人家就是知道你保密功夫不可信,要不然為什麽專門在你麵前演戲呢?”

魏諍收起菜單遞給了李瑞,“你點吧。”

“你去哪兒?”

“我上個衛生間。”

魏諍起身,眼神略略掃了下餐廳,便看見了靠窗坐著的顏鎖心跟任雪,此時的顏鎖心吃著新端上來的牛排,心情愉悅,笑得滿麵燦爛。

任雪目光落在食物上的時候就少多了,她的嘴角噙著笑,但笑不及眼底,一個女人帶著那麽假的笑容來吃飯,在魏諍看來,那明顯就是別有居心的。

看著心情不錯的顏鎖心,魏諍輕微地搖了搖頭,徑直地朝著衛生間走去,特洛伊木馬進城,算得就是無心。

魏諍掃過來的那眼速度很快,可顏鎖心的目光就是那麽驚鴻一瞥地跟他對上了,她下意識地坐直了背脊,擺弄刀叉的姿勢也優雅了不少。顏鎖心覺得她跟魏諍就像貓與狗,哪怕天天生活在一個窩裏,偶爾雙目對視還是忍不住要奓毛,實在是因為物種不同,而且天生相克。

坐在她對麵的任雪順著顏鎖心的目光看去,見是個穿黑色薄羊絨衣的男人,他手腕上戴著隻黑帶銀色薄底表,體型是鍛煉過的清瘦,看得出來一周會安排二到三次去健身房的時間。

衣著考究,生活講究,一個有品位、有地位的男人,任雪在心裏這麽評估道。

顏鎖心看見了魏諍就覺得胃口沒方才那麽好了,要知道跟當年顏鎖心用茶杯喝湯一樣,魏諍給顏鎖心留下的印象也是深刻的,畢竟一個人跟你幹著同樣的活,但表現得什麽都比你強,那樣的經曆也不是誰想忘就能忘得掉的。

反過來,在純天然無危害的顏鎖心襯托下,同期的魏諍就顯得過於“上進”

了,魏諍給人有心機的印象多多少少是跟顏鎖心對比出來的,以至於後麵他跟自己奸詐的老板伊瑞克在公司裏湊成了一對白麵反派臉譜。

任雪收回了目光饒有興致地問:“這個男人跟你很親密啊?”

正抬手喝飲料的顏鎖心差點被嗆到,擺手失笑:“別開玩笑,我有先生的,你忘了?”

“夫妻兩地分居,各玩各的也是常有的事嘛。”任雪笑得含蓄,神情篤定。

顏鎖心有些反感任雪的話,但她覺得要體諒任雪可能剛從國外回來,這私生活的時差大概也沒有倒過來,於是用同樣篤定的神情笑道:“我們倆比較保守,搞外遇玩不來的。”

“別太肯定,世事無絕對。你隻要想一想,他是不是最近回上海的周期比以前長了,跟你通電話也沒那麽勤了?難得回來你發現他新添領帶了,款式不是你喜歡的那一類,從前不喜歡送你禮物,現在也開始送你禮物了,不過禮物嘛,通常也不在你想要的範圍之內。那是因為領帶是別的女人挑的,禮物也是。隻不過男人嘛,總會有些補償念頭,買禮物就買兩份,情人一份,捎帶老婆一份,兩份一模一樣。”任雪歪頭笑了笑,然後開始吃她的生牛肉窩生雞蛋。

任雪抿著唇似乎在細細地品味著生牛肉的滋味,她的薄唇上抹著鮮豔的口紅,顏鎖心瞧著忽然就沒了胃口,方才吃下去的那幾塊厚切牛排也好像排隊堵到了喉嚨口,她放下刀叉:“我去下衛生間。”

顏鎖心倒不是真的想上衛生間,隻是覺得有些胃漲,因此刻意朝後繞了個圈,企圖多走兩步助消化,這樣就不慎繞到了魏諍的桌旁。

此時魏諍已經坐回了座位,輪到李瑞去了衛生間,但桌上正放著他老人家點的一道名菜,鯛魚刺花,一條活生生的魚被片成了花,放在異形盤中,嘴巴還在一開一合。

顏鎖心這下是真覺得反胃了,臉上帶著惡心小跑著經過魏諍那桌去了衛生間,李瑞摸著肚子慢悠悠地坐回了原位,見魏諍不動筷子,他催促道:“快吃啊,這魚就得趁活著吃個新鮮!”

魏諍抬頭瞥了他一眼:“你吃吧。”

李瑞敏銳地感受到了魏諍的不滿,但他會錯了意,湊過來小聲地道:“看見顏鎖心了,要是你想,我可以過去給你辟個謠。同事六年,一場兄弟,我不介意為你背黑鍋的。”

魏諍道:“我介意。”

“你這話說得,見外了吧。”李瑞訕笑著。

“我不想踩地雷,這鍋還是我自己背著吧。”魏諍瞧著菜盤裏的魚道,“你吃魚的時候,能別把醬油滴上去嗎?這千刀萬剮的還要往上撒鹽,比淩遲還慘。”

李瑞就覺得嘴裏的生魚片有點吞不下去,一不小心反被芥末嗆到了,指著魏諍咳嗽著:“你、你行!”

然後他轉頭瞧向旁邊的服務員可憐憐巴巴地道:“能麻煩主廚照著這魚頭再多拍兩下嗎?我佛慈悲,送它早點超生吧。”

顏鎖心一頓午飯吃下來不覺得胃飽,而是心塞,任雪這人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像個森林裏的老巫婆,專程來送毒蘋果的。

辦公室裏人多眼雜,她即便心裏充滿了不安,也不方便與“上線”聯絡,隻得耐心等著下了班,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忍不住給裴嚴明打了個電話。

“你在做什麽呀?”顏鎖心電話裏總是老三樣開頭,吃飯的時間就問你吃了沒有呀,睡覺的時間就問你睡了沒有呀,旁的時候就問你在做什麽呀。

“你怎麽現在給我打電話?”裴嚴明的聲音依舊沉穩,但他沒按往常的流程那樣先回答顏鎖心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

顏鎖心被這句反問得有點接不上來話,總不好說她被個莫名其妙的女同學搞得懷疑自己丈夫有外遇,同時她又為心裏的七上八下很是委屈:“幹什麽,我打電話給你還要預約呀?!”

“你平時很少在辦公室裏給我打電話,我不是擔心你嗎?!”

同往常一樣,裴嚴明的穩重成熟總能讓一場夫妻間的爭吵湮滅在剛起火苗的時候。有個情感專家說過,夫妻架能吵得起來,其實從側麵證明了吵架雙方的情商智商是旗鼓相當的,至少是被拉到了同一水平線上,裴嚴明的情商智商顯然要比顏鎖心的高,也輕易不會被顏鎖心給拉低。

“我正在開會。”裴嚴明又回答了開頭顏鎖心的那個問題。

通常他這麽說的時候,顏鎖心都會很知趣地快速掛掉電話,但今天特地又追問了一句:“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裴嚴明是外派到長春的高層,每個月都可以報銷四張往返的機票,平均起來兩周可以回來一次,但是顏鎖心印象裏裴嚴明上次回來還是九月初。

“不是快過年了嘛,我想多攢點假期。”

裴嚴明還是那般的有遠見跟有計劃,顏鎖心內心暫時感到安全了不少,她也不敢真的耽擱裴嚴明開會,所以閑話了兩句就掛了電話。隻是她所不知道的是,裴嚴明並不是遠在千裏之外,而是近在上海,身邊坐著剛跟她吃完飯的任雪。

“你為什麽不告訴她,你回上海了呢?”任雪喝著咖啡問。

“那要問你!”盡管咖啡店裏的客人很少,裴嚴明還是壓低了聲音,“你跑上海來找她幹什麽?”

“能幹什麽,我現在也是斯威德的人,過來找找人脈,想調回上海,總不能她是你太太,我就要放棄自己的前程吧?”任雪表情平靜地道。

裴嚴明當初就是被任雪這份淡定自若的成熟給說服的,以為隻是一場成人之間靈與肉的偶遇,是陳舊罐子外的一口新鮮空氣。然而四天之後,隻有《廊橋遺夢》裏的弗朗西斯卡回歸了家庭,而裴嚴明顯然沒有羅伯特那樣的好運氣。

任雪接連給了他幾個意外,比如不打招呼就跑到餐廳給他送衣服,甚至不聲不響地到了上海,還約了顏鎖心出來見麵。

這樣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裴嚴明可以把控的範疇,令他猝不及防,在他原本的設想裏任雪跟顏鎖心應該是兩條平行線,現在這兩條平行線傾斜了起來,而且眼看著就要相撞,怎麽處理這個車禍現場,他還沒有太好的想法。

也許是裴嚴明的表情著實有些難看,任雪“撲哧”地笑了:“你呀你呀,還認真了,我這次回來也是為了要幫你呀。我們係有位教授在一家谘詢公司當顧問,跟尤格爾頗有些私交,我這次回來就是打算走走他的門路。”

她將手蓋到裴嚴明的手上:“嚴明,我跟你說過,我同你在一起不圖你什麽,不計較你是不是會為我離婚,更不會妨礙你什麽。隻要你一切都安好,對我來說就餘願足矣。”

裴嚴明被任雪的目光看出了幾分愧疚,於是換了個話題:“你們係的教授跟尤格爾有私交,我怎麽沒聽顏鎖心提起過?”

任雪撣了撣手中的羊皮手套笑著道:“尤格爾就算隻了解自己的助理一二分,大概也不會給她介紹吧,她認得教授,可是人家教授卻完全想不起來她,多尷尬呀。”

“她就是那樣……”裴嚴明無奈地說半句,對比成熟有規劃的任雪,顏鎖心那不思進取的缺點就很突出了。

也許是顏鎖心與裴嚴明從戀愛到結婚一切都太順理成章了,因此裴嚴明覺得顏鎖心遲遲沒有長大,十九歲女孩子的嬌憨到了二十九歲就變成愚鈍了。

顏鎖心無所事事地刷了半天的網購,臨下班的時候看見微信群裏戴維揚的免費海報:“今天Zapatas女士之夜,酒水免費,有沒有beauty一起去啊?”

不過微信上回應者寥寥:“戴維,女士之夜,你能免費,我們免不了啊!”

戴偉楊立刻聲明:“我是想免,無奈我是男人啊!”

“我是想去,不過拖兒帶女的瀟灑不起來,隻能跳跳免費的廣場舞。”

“朵拉,你去不去?”戴維揚問顏鎖心。

顏鎖心笑嘻嘻地回道:“我晚上打算在網上看電影,就不去了吧。”

“網上什麽電影,有什麽好看的?”戴維揚追問。

“好看,是七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故事。”

一點水滴入熱油裏,剛才還算平靜的微信群頓時熱鬧了起來,一下子蹦出十幾條內容:

“好東西要分享!”

“知識不傳播是沒有意義的,朵拉!”

“God bless you, Dora!”

“行吧,給你們!”顏鎖心爽快地分享了兩個鏈接。

而在隔壁單人辦公室裏的魏諍點開了第一個鏈接,屏幕上隨著一陣交響樂,出來的是幾個美術體——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再點開第二個鏈接,果然是……八仙過海,他將手機丟一邊輕吐出兩個字:“無聊!”

微信群裏財務部的總監安娜露頭說了一句:“戴維揚,下班時間還沒到,你別讓IT部門的人太為難哦。”

“啊呀,看錯時間了。”身為財務出納的戴維揚回了句,鬧哄哄的微信群頓時又恢複了平靜。

“《聖經》裏講上帝說男人要有伴侶,於是抽取了他的肋骨造就了女人,但神一定料不到,隻要十來年,那根肋骨就會變成雞肋。”顏鎖心貼著麵膜,並跟閨密沈青探討異地夫妻的相處之道。

“裴嚴明應該不會吧,多老實的一個人啊,我記得當年你給他打了條灰色的圍巾,他從秋天一直戴到隔年的春天,天天戴著,大老遠的沒看見人就看見一條灰色的圍巾了。”

大學室友沈青先是打個基調安慰了下顏鎖心,後半句就繞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警告道:“不過從上海到長春一千多公裏,隔了這麽遠的距離,時間再加上距離,遲早會出問題的呀。”

她說完就哢啦哢啦地啃起了蘋果,顏鎖心聽著電話那端啃蘋果的聲音,隻覺得自己的腦仁都被啃小了一圈,拉下了臉上的麵膜:“那怎麽辦?”

沈青道:“我覺得夫妻感情再好,也經不住一千多公裏的考驗吧,所以要麽你申請調到長春,要麽想辦法讓裴嚴明調回上海來,矛盾就要從根源上解決。你要是這也不想,那也不想,那就最好把家裏的房產、財產握牢了,以防萬一。”

“我們家哪有什麽房產、財產。”顏鎖心笑道。

沈青跟顏鎖心不同,她自小父母離異,跟著奶奶長大,條件有限,所以幹什麽都不吃虧,畢業以後在外貿行業做得風生水起,直到遇見現在做軍官的丈夫,然後放棄一切去了南京生活,但骨子裏卻還是個務實的女人。

顏鎖心經過了一番與閨密的交談,心中確立了目標,那就是無論如何要為裴嚴明爭取到上海斯威德總經理的位置,結束夫妻異地而居的現狀。至於魏諍,不好意思,反正他們從來相看兩厭,顏鎖心自覺截起魏諍的和來不存在半點的心理障礙。

顏鎖心一畢業參加工作,顏父顏母就來上海為她參考房子了。那個時候金融風暴剛過去,但是房價卻已經是翻身農奴把歌唱,漲得比沒發生金融風暴的時候還高,就虹橋那邊的房價也把顏父顏母嚇了一跳。

不過他們到底舍不得讓唯一的女兒住在光線昏暗、家具陳舊的老公房裏,可租套房子裝修吧,又覺得那是替房東裝的劃不來。

最後就以斯威德總部大廈為中心,繞著畫了個十五分鍾的步行圈,他們把裏麵所有的住房都跑了個遍,尋了個性價比最高的小區咬牙付了套一室戶的首付。

一室戶,在上海就是那種隻有臥室沒有客廳的樓房。四十多平方米,隻攤在廚房、臥室跟衛生間上也算寬裕,而且房子比較新,屬於剛建好不久的高層公寓,物業安保綠化都讓人比較滿意。

顏鎖心很是過了一把單身貴族的癮,每天睡到自然醒,到小區後麵的老街上吃碗鹹豆花配老油條,然後慢吞吞地當消化般步行十來分鍾到辦公室,乖巧地將各位前輩養的小綠植澆一遍水,上班前還能跟早來的同事們手捧熱茶再閑聊一會兒。

這個時候,同為助理的魏諍差不多才匆匆踏入辦公室,大夏天裏看到他額頭上的薄汗,顏鎖心整顆心都鬆弛了下來,仿佛充滿了安全感。

不過可惜的是,這種優勢很快就被打破了。

半個月後,顏鎖心睡著懶覺,聽見隔壁樓動不動就有敲洋釘的聲音傳來。那聲音絕對不是連綿不絕的,而是時不時地冒出來那麽一兩下,完全卡著周末不許裝修動工的規矩走,既不像裝也不像不裝,每次冒出來“叮”的那麽一下剛好把她從將睡未睡的狀態裏給拉出來。

等顏鎖心氣勢洶洶地找上門去,才知道業主是魏諍。

從此魏諍就能跟她在差不多的時候到辦公室,顏鎖心覺得魏諍這種人有種叫“爭第一”的毛病,做什麽他都要爭第一,哪怕是當第一個到公司的助理。

當然漸漸地,魏諍不需要那麽早跑到公司去了,因為他升職了。越早到公司的人總是職務越低,就像越晚離開公司的人總是職務越高。

不用老早起來給老板噓寒問暖,魏諍就把早上的時間都用在了健身上麵。當助理的顏鎖心出門上班,經常能碰見悠篤篤在小區人行道上保持勻速慢跑的領導魏諍。

照理像他們這麽有緣,完全應該建立起一些革命的情誼,可惜兩人在公司裏就屬於不同的陣營,彼此也瞧對方不太順眼,魏諍似乎不屬於願意苟且的人,剛好顏鎖心也不想委屈自己。

每個清晨,魏諍跑步,顏鎖心走路,麵對麵交會的時候,還能帶起一陣風,隻是顏鎖心飄起的發絲還沒垂落,他們就已經離得老遠了。兩個人,在你來我往的上海街頭頻頻擦肩而過,但從來沒打過招呼。

上海高樓裏的大小白領就算躲得開穿Prada擠地鐵的命,也往往躲不開穿Prada吃油條大餅的命。

顏鎖心所住的公寓樓正門朝著寬大的柏油馬路,後門就朝著裏弄小巷,早餐店主賣的油條大餅豆花六年沒變過,唯一變的大概就是客人們都開始用手機刷碼付錢了。

顏鎖心笑著道:“老板,是一根油條,一碗鹹豆花。”

老板朝她身後揚了揚下巴:“他剛才先要的。”

顏鎖心轉身,才發現身後站著穿運動裝的魏諍,他額頭上還有著薄薄的細汗,運動袖口也拉得高高的,身上的香水味道是好聞的木質香。顏鎖心對男用香水沒什麽研究,但戴維揚有,他說魏諍常用的香水是Penhaligon's麋鹿香型,意喻性感而克製,而且此品牌是英皇室禦用香水。

魏諍性不性感顏鎖心不想評價,但他絕對不克製,甚至有時講話還相當的歹毒,看他評價顏鎖心本人就知道了,用一個簡短的小故事,把顏鎖心的無聊加無趣描繪得栩栩如生。至於什麽英皇室禦用就更令顏鎖心嗤之以鼻,要知道他們都是給最崇尚速食文化的美國人打工的,講什麽貴族格調不很可笑嗎?

魏諍也沒跟顏鎖心寒暄,接過老板遞過來的早點就端到座位上去了。

“喏,這份油條配鹹豆花才是你的,多放點花生米對吧?”老板笑著把另一份遞給了顏鎖心。

顏鎖心接過托盤,環視了一下店鋪,不幸地發現除了魏諍對麵的位置,店鋪裏麵已經沒有空座了,她隻得端著托盤朝著那張唯一的空座走去,走到座位旁就看見魏諍那條穿了高檔運動鞋的腿放在空著的位置旁邊。

“喂,把你的腿收收行嗎,你這腿也伸太長了吧。”顏鎖心不甚客氣地道。

魏諍勉強收了收腿,頭也不抬地道:“天生的。”

顏鎖心沒好氣地坐了下去低聲嘟囔:“油條配甜豆花,真是古怪。”

“少見多怪。”魏諍麵不動色地回敬了一句。

兩人都以比平時快兩三倍的速度吃掉了各自的早餐,而後買單走人,結束了這場彼此嫌棄的“會餐”。

也不知道是不是早餐吃得太猛了點,顏鎖心一上午都覺得胃有點不太舒服,有氣無力地在茶水間裏捧著熱茶聽戴維揚講公司裏的八卦。

戴維揚道:“我看上海這個位置遲早還是魏諍的。”

顏鎖心忍不住開口反駁:“這哪裏能看得出來?”

“魏諍不要太會做人哦。”戴維揚瞧了一眼門外麵壓低了聲音道,“伊瑞克離開公司前,最後一趟去德國開商務會議,你還記得嗎?”

“記得啊,不是還帶了不少國內的客戶去?”

外企通常是不會賄賂客戶的,因為外企大多是職業經理人,年薪一般是固定的,至於跨國公司也不大願意為了點業務冒違反當地法律的險。可是一點不跟客戶拉關係,顯然不太符合國情,於是外企就經常開些海外會議,邀請客戶一同前往,包吃包住,說是商務會議,但其實多半就是場免費的出國旅遊。

“什麽?”顏鎖心果然很好奇。

“Prada包包的發票呀。”戴維揚拋了個堪稱嫵媚的眼神。

“魏諍買的?”顏鎖心吃驚地問,她印象裏魏諍的衣著是很考究,但不記得他還喜歡背Prada的包包。

戴維揚又衝顏鎖心翻了個白眼,好像有點嗔怪顏鎖心這副拎不清的“出氣”

樣:“當然不是魏諍買的,肯定是嚴恩珠買的呀。”

嚴恩珠是伊瑞克娶的韓國太太,這個太太皮膚白皙,無論什麽時候見到她都化著精致的妝容,言談舉止也是格外地有禮貌,唯一的毛病就是愛占便宜。

當然伊瑞克在沒有賣掉斯威德天線分部,成功套現斯威德給的股票之前,也是靠固定的年薪生活的,一家人都在上海,韓國太太難免要精打細算。

基本上嚴恩珠外出,無論是送孩子去夏令營,還是自己逛街,從來不打出租車,總是打電話到公司裏讓伊瑞克的司機接送,如果跟伊瑞克用車不可避免地衝突了,她也是寧可讓伊瑞克打車,因為伊瑞克可以報銷出租車票。

她會每隔一段時間就來趟公司,從來都是空著手來,看見每個人都點頭微笑,然後在茶水間裏逛一圈,茶水間裏就少了包咖啡豆。後來辦公室也琢磨出味道來了,總是掐著時間往茶水間裏送新的咖啡豆包,免得總裁夫人來了空手而回。

總之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但都是小事,可畢竟這是伊瑞克在上海任職期間最後一次往德國參加商務會議,嚴恩珠想買點奢侈品,然後讓魏諍當公用發票報銷掉,還真的很有可能。

戴維揚“嘖”了聲:“陳小西拿著德文的報銷單來給魏諍報銷,我們財務部雖然看不懂德文,但是看得懂Prada這幾個字母的呀,你說有勁!”

顏鎖心神情古怪,她這次不得不承認這事的確很有勁。

陳小西是辦公室行政秘書,與顏鎖心這樣的涉外助理不同,她幾乎是大家公用的秘書,有點類似總務後勤這樣的角色。她來公司的時間不長,平時話很少,沒事總縮在電腦後麵,在辦公室裏存在感極低。

魏諍調回總部之後,陳小西就常跟在他後麵跑腿,辦公室裏的同事都猜魏諍去了上海斯威德分部也許會把陳小西帶走,往往這種在總部蹲犄角旮旯的人,到了下麵說不定就會翻身獨當一麵。

“看著不聲不響,不要太有心機哦。”戴維揚這人從來是料敵從嚴,對跟他沒交情的人尤其苛刻,但倘若跟他有交情,比如像李瑞,他又寬容得一塌糊塗,評價標準完全是視交情而定,跟複合彈簧似的。

陳小西能隻被他說聲有心機,可見陳小西這人平日裏很低調很老實,在戴維揚這裏沒有留下什麽黑料。

自從魏諍拒絕了顏鎖心,戴維揚就覺得他太清高自傲,有些跟顏鎖心同仇敵愾,但他不能對身為公司高層的魏諍發難,於是技巧性地選擇攻擊他手下的陳小西,至於跟魏諍走得最近的狐朋狗友李瑞,戴維揚當然是選擇性地遺忘了。

“陳小西做事還是很勤奮的。”顏鎖心實事求是地說。

“這年頭肯做事有什麽用,有用的是會做事。”戴維揚不以為然。

顏鎖心出了茶水間,就給尤格爾送了杯咖啡,尤格爾是個對生活要求不高的人,咖啡隻要大杯,午餐隻要比薩就能滿足。

已經走了的CEO伊瑞克就完全是另一派作風了,顏鎖心曾見過魏諍一大清早進進出出連泡了四杯咖啡。除了吃喝,伊瑞克對出行也有相當高的要求。

公司裏有規定商務艙的乘坐標準是總監以上的級別且搭機時間超過四個小時,顏鎖心覺得公司這個標準定得很狡猾,因為按照這個標準,公司全年支付不了幾張商務艙票的費用,無論是從上海到長春,還是從上海到成都,搭機時間都不超過四個小時。

可是這項標準到了伊瑞克這裏就打了個對折,就變成了往返搭機的時間超過四個小時,當然隻是針對他自己,比如從上海到長春單程是兩個半小時,往返就是五個小時,哪怕他中間在長春休息快一個星期了。

而且伊瑞克從來不坐打折班機,他一般也隻坐國航,飛東京就坐日航,飛歐洲就坐英航或法航,他是不坐地方航空的。顏鎖心內心感覺很是微妙,不知道該說伊瑞克是太惜命了,還是該說他太作了。

總之,跟那位難伺候的前CEO相比較,尤格爾幾乎友好得堪稱沒有要求。

尤格爾喝了一大口咖啡,覺得助理今天的糖放多了,有點甜,但也僅此而已。

他最近也在為上海總經理的人選而頭痛,從內心喜惡來講,尤格爾當然不希望伊瑞克走了後公司裏還要留下他濃厚的氣息。魏諍回上海總部的時候,成都分部那邊的接替人選就是伊瑞克定下的,假如魏諍再接任上海總經理的位置,那麽斯威德三個生產分部就會有兩個總經理是伊瑞克的人。

可是從另一方麵來說,工程師出生的尤格爾又比較看重實事求是。

實事求是地講,魏諍的工作能力是能勝任上海斯威德總經理位置的,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與法國人交接了快半年,而法國人的合約又在本月底就會結束,再要臨時增加人選誰也不可能勝過魏諍。

這也許就是伊瑞克臨走的時候那麽氣定神閑,沒有為自己的心腹愛將說幾句場麵話的原因。

即使尤格爾是忍者神龜,也不免心中有氣。他跟伊瑞克的不合,那絕不僅僅是因為內部權力的鬥爭,而是一種理念上的截然相左。尤格爾屬於認真做企業、努力搞技術的人,而伊瑞克卻是那種喜歡圍繞著股價轉,擅長搞定華爾街卻不擅長搞定工廠的人。

斯威德天線主要做手機基站上的產品,最紅火的時候曾經占了中國斯威德百分之六十的利潤比,可是自從中國某家民營企業開始造基站附送天線以後,這天線部門還有什麽價值呢?

伊瑞克光速找到了韓國買家,用近乎忽悠的方式,趁著利潤表上還沒有大幅下滑,以三倍的高價將斯威德天線分部給賣了出去,盡顯資本家的殘酷,半點也沒考慮太太的民族感情。那個時候,尤格爾可能剛剛打好要如何將天線部門技術轉型的腹稿,所以就跟尤格爾瞧不上伊瑞克的短視一般,伊瑞克也看不上尤格爾的僵化。

這是一種水與油般的不可調和,隻要一有大事,就是兩個極端。

顏鎖心想找個更清靜的地方套老板的話,而尤格爾也想出去散散心,於是就欣然跟助理出門吃午餐了,選的地方仍是比薩店,也就是把比薩從外賣改成了堂吃。

“老板,上海斯威德那個法國人就快走了吧。”顏鎖心咬著雞中翅開門見山地問老板。

她了解尤格爾,知道問老板的話可以繞點彎子,但別繞太大,否則尤格爾就會很誠懇地解答你繞在彎子上的那個問題。比方說你想打聽他跟家人是否和睦相處,千萬別問他旅遊問題,他不會意識到你是想問他假期裏有沒有跟家人一同出門遊玩,而是會一項項跟你講他旅遊過的景點。

“他合約到期了。”

“那他就不續約了嗎?”顏鎖心知道自己就是問了句廢話,假如法國人會續約,還用得上她在裏麵翻江倒海嗎?

“他太懶散了,不合適中國。”法國人在自己的本國是工作四天休三天,到了中國休息日少了一天,還要經常加班,法國人的神經就跟香水般變化多端,時而委屈地入鄉隨俗,時而堅守著法國的自由,讓別人去委屈,雇傭雙方早就婆媳不合離心好久了,所以尤格爾說得斬釘截鐵。

“那誰會去接任他呢?”顏鎖心擺出一副為老板發愁的樣子。

尤格爾麵上也在為難,沉吟了一會兒道:“魏諍這個人,工作上還是很有能力,雖然當初在總部跟著伊瑞克的時候表現得不是非常好,但到了成都倒能腳踏實地……”

顏鎖心被老板這種忍了六年,還能堅持實事求是看待問題的精神給驚住了,嘴巴裏的雞翅差點沒掉下來,隻怕尤格爾順著這思路想下去,就會覺得魏諍是株好苗子,隻是被伊瑞克給荼毒了,還是值得再給個機會。

顏鎖心告魏諍黑狀的時候,魏諍正在一站路以外的蘇浙匯跟人吃本幫菜。

飯局是李瑞牽頭的,說他有個在民企當人事經理的高中女同學駱明珠請吃飯,死活拉著魏諍作陪。本來魏諍以為這位駱女士跟李瑞有段不可言說的緣分,以至於現在李瑞推卻不了,又受之有愧,就拉了他來做擋箭牌,可是等到了地方,魏諍發現主人對他比對李瑞還要熱情。

駱明珠滿麵堆笑地介紹身旁的中年男子:“我的老板,斐拉德克智能鎖有限公司的儲總。”

李瑞笑著伸出了手:“儲總,久仰大名。”

“叫我老儲!”老儲立即伸出雙手跟李瑞相握,又轉過頭來朝魏諍熱誠地伸出兩隻手,“你一定就是魏總了。”

老儲一雙手粗壯而黝黑,而魏諍的手雖然沒做過手膜,但也是高檔洗手液浸養出來的,分外的白皙修長,三隻手錯綜地交疊在一起,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極具畫麵地完成了這曆史性的一握。

“儲總。”魏諍客氣地道。

“叫我老儲,叫我老儲!”老儲的身材四四方方,看上去很是厚重,身上穿著黑色的毛呢大衣,手上戴著塊金色的勞力士表,說話語調和表情都誠懇之極。

駱明珠長得就精明幹練,但是魏諍瞧見了她那雙細長的眼睛就知道,她絕不可能跟李瑞有什麽難言的劇情,李瑞就是一條忠實的顏狗,而且尤其偏愛大眼睛的女生,倘若李瑞還有什麽人生信條是不會更改的,那麽可能也就隻剩下“大眼妹子不可辜負”這條了。

果然坐下沒多久,駱明珠就直言坦率地告訴魏諍,他們這次來上海是專門過來找懂管理的總經理,駱明珠說:“我們民企什麽都有所欠缺,尤其是管理上,我們是求才若渴,外企是人等坑,但在我們民企是坑等人!”

駱明珠這幾句話說得李瑞是頻頻點頭,連最近升職平地起波瀾的魏諍都不禁微微動容。

衛生間裏,魏諍洗著手問李瑞:“他們是不是想挖你過去當總經理?我覺得你可以考慮,你現在在項目部是舒服,但什麽時候組織架構一調,別說你項目部經理的位置,就是有沒有項目部都難說了。”

李瑞神情古怪地看著魏諍:“人家哪裏是要挖我,人家是想要挖你啊!”

魏諍微愣,脫口道:“這怎麽可能?”

李瑞似乎也覺得魏諍放著上海五百強外企的總經理不當,跑到吳江一家民企鎖廠去當廠長有些荒誕,於是訕笑著:“這不是老同學求到我頭上來,非讓我給介紹一個在外企當過總經理的人。我認識的在外企當過總經理的,又能拉出來飯局的,可不就隻有你魏總,魏大少爺嘛!”

李瑞聞到了危險的氣息,不敢怠慢,連忙抽了張紙畢恭畢敬地遞過去:“這哪能啊,我這不是狐假虎威嘛!”

魏諍接過紙擦著手:“他們為什麽不找獵頭公司呢?”

李瑞嗤笑搭著魏諍的肩:“魏總,挖像你這樣年薪的人,他們得給獵頭公司付上大幾十萬到一百萬的費用,留著這錢過年多好!”

魏諍撣開了李瑞的手:“等下你去把飯錢結了!”

李瑞失聲:“憑啥呀!”

“憑魏總我心情不爽。”魏諍慢悠悠地道,“你要是不結,我就去跟你那位駱同學說,你存心騙人飯局,我看你那什麽上海老同學縱向聯誼會長的位置還能不能坐得下去。”

“別啊,魏總!知道你出場費貴,我吸取教訓,下次不再隨便找你出台了成不成?你知道這頓飯可是不便宜的!”李瑞滿麵驚恐地道。

飯局當然不可能是李瑞結賬的,魏諍隻是稍許表露這個意思就遭到了民企兩人組堅決地反對。不但如此,他們還收下了飯後的小禮物,即便連魏諍本人在老儲的熱情之下也沒能拒絕,因為再拒絕下去就顯得有點尷尬跟傷人了。

“禮輕情義重!”老儲牢牢地按住了魏諍推過來的手。

“等什麽時候有空,我去你工廠看看吧,說不定能提供一點意見。”魏諍臨走之前出於對這頓飯局的虧欠,還有那種對於民族企業家們麵臨的困頓與艱難的同情,終於鬆口表露出了願意再聯絡的意思。

車子開出一段距離,魏諍還能在倒車鏡裏看見老儲那在寒風裏凝望相送著的,四四方方的身影。

魏諍將李瑞送到樓下,然後去停車,卻發現大廈停車場顯示屏上滾動著車滿的警示,他隻好開車另外找停車位。年關時節裏差不多所有的關係戶都會傾巢出動,展開最後一波公關,因此魏諍繞了好幾個圈都沒找到位置,隻得將車子停回了小區。

停好了車,魏諍正準備下車,轉眼看見了置物槽裏老儲送的那個禮品小袋子,他順手拿過來打開,裏麵放著一隻小禮盒跟一封賀卡。

小禮盒裏裝的是電子日曆,水晶座下還刻著斐拉德克的LOGO,魏諍放下電子日曆又拿起那份賀卡,可是剛拆開信封,裏麵就有一張卡片滑了出來掉落到車內。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彎腰去撿那張卡,等到他將卡片撿起來,才發現是這份禮輕情義重的禮物——是一張購物卡。

魏諍坐直了身體,心裏還沒想好該如何處理這張購物卡,他就看見了自己潔淨而寬大的車窗外,站著一對相擁的男女。這對男女魏諍都認識,一個是長春分部的總經理裴嚴明,一個是前幾天李瑞才向他慎重介紹過的那位跟裴嚴明有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任雪。

裴嚴明對任雪的這種容忍大度還是很感動的,因此他特地在顏鎖心上班了之後回來取自己的車子,以便在送任雪離開之前,兩人還能在車裏單獨相處一段時間。

於是……就有了魏諍所看見的這一幕。

寂靜幽暗而寬闊的小區停車場裏,裴嚴明其實是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熟人的,他剛才分明就沒看見旁邊的車裏有人。

魏諍沒有李瑞的愛好,也不想坐在這裏欣賞競爭對手的婚外**戲,他思考了會兒下車和開車離開哪個更尷尬,然後就選擇了重新發動車子離開。

於是當他麵無表情、目不旁視地開車離開時,裴嚴明震驚地發現原來旁邊的車內是有人的,等他看清了司機是誰,臉色更是變得極為難看。

任雪沒有看清車裏的人問:“怎麽了?”

“魏諍,是魏諍。”裴嚴明方才的那份旖旎**然無存,變得心煩意亂。

“那個跟你爭上海斯威德總經理位置的人?”任雪問。

“就是他。”裴嚴明坐進了車子還是眉頭深鎖。

“你在總部的微信群裏發一條信息,就說你回上海了,其他的什麽都不用提。”任雪倒是很鎮定,“魏諍無非就是看見你回來了嘛,現在人人都知道你回來了,他是你的競爭對手,如果聰明的話,他是不會提今天的事的。說了,隻會讓別人懷疑他的人品。”

因此顏鎖心在公司的微信群裏得知自己的丈夫回家了,偷偷給裴嚴明發了條微信:“你怎麽不先告訴我呀?”

“我已經到家了。”

顏鎖心心裏甜滋滋的,好像隻要大象進了冰箱,便不用再問它是分幾步走的,她給裴嚴明又發了條信息:“那我們回吳江吧,爸媽好久都沒見到你了,最近老是跟我說些有的沒的。”

這是實情,顏鎖心的爸媽不知道從哪裏聽說有個外企的總經理因為長期駐外跟妻子分開,結果出軌離婚了,老夫妻倆代入感十足,立時心就慌了,尤其是顏鎖心的媽媽梁南珍三天兩頭給顏鎖心打電話,讓她盯緊一點裴嚴明。

“好,就快過年了,給爸媽買點東西帶過去吧。”裴嚴明爽快地答應了。

撇開裴嚴明搞婚外情這件事,他在其他方麵的表現還是很拿得出手的,工作上進,對父母孝順,對嶽父嶽母也很大方,一年大節小節他更是記得比顏鎖心還要清楚,是常人眼裏典型好女婿的模板。

裴嚴明正是調職的關鍵時刻,即便是為了避嫌,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暴露兩人的關係,顏鎖心下午就請假出門了,為的是買東西的時候不要碰到熟人。

十來分鍾之後,顏鎖心跟裴嚴明就在小區門口的超市成功會師了。

裴嚴明瞧見顏鎖心裹得像個粽子似的走過來,細微地皺了皺眉。他倒不是嫌棄顏鎖心穿得不夠精致,而是不喜歡顏鎖心這種不精致背後的惰性。

他幾乎能從這種不精致的背後看到顏鎖心往後幾十年的人生軌跡,三十歲出頭生完孩子就開始做家庭主婦,要麽整天圍著兒女丈夫轉,剩下的時間都奉獻給言情劇跟情感綜藝,不出三年就與世隔絕,身材越來越走樣,難得出趟門都要驚慌失措地買衣服跟做頭發,像把鈍刀子消磨著彼此對生活的**;要麽像甩手掌櫃,家務交給保姆,孩子交給父母,每天不是逛街就是打牌,來往都是些言辭刻薄、觀點尖銳的女人,視丈夫如同賊寇,時不時地查勤檢閱,從皮夾到手機隔段時間都要翻一遍,家中財務更是從來不放鬆,百來個平方米生生活成了部心機大戲。

裴嚴明覺得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你來了!”顏鎖心抬起的眼眸黑白分明,好像還是十年前那個單純的學妹,但是裴嚴明的心情卻很矛盾,因為當年吸引他的東西,現在激不起他任何情緒,就好像當年的水果糖還是水果糖,隻不過你吃過了巧克力,就會覺得喜愛過的水果糖不過爾爾。

“最近累不累?”裴嚴明其實知道顏鎖心工作輕鬆,果然顏鎖心挽住了他的胳膊愉快地道:“不累啊,你知道我的工作很舒服的。”

“尤格爾上去了,你有什麽打算嗎?”

“當然是幫你調回來啊,你回到上海,咱們就昭告天下,咱倆大婚了。”顏鎖心靠住了裴嚴明,裴嚴明身上的黑色呢子大衣的料子磨蹭著她的臉,令她有種說不出來的安全感,她語調裏的埋怨也是帶著甜蜜的,“要不然戴維揚還要給我介紹男朋友,我都不好意思了。”

裴嚴明推了輛購物車出來:“他又給你介紹誰了?”

“哎,我沒細聽。”顏鎖心不願意跟裴嚴明細說戴維揚撮合她跟魏諍那段的過程,畢竟說出來有點小丟臉,所以她就含糊其詞了。

裴嚴明當然聽出來顏鎖心有所隱瞞,不過他這人即便有事也喜歡放在心上,顏鎖心不想說,他也不會硬是去追問,隻是道:“尤格爾上去了,你就沒想過換個工作崗位?”

“換到哪裏去啊?換到其他部門去,一切都要從頭再來,我都二十九歲了,再說等你調回上海,咱們也該要孩子了,爸媽都在催了,說趁他們年輕讓咱們早點生。”顏鎖心一隻手挽著裴嚴明,另一隻手隨手從貨架上取了一盒核桃粉放在車子裏,顏爸相信以形補形,為了保持他的睿智,顏鎖心每次回去上貢,核桃粉是必不可少的。

“趁他們年輕,可以幫我們帶孩子啊!”顏鎖心挽著裴嚴明胳膊的手隔著衣服捏了他一把,“還有什麽‘你爸媽’,是咱們爸媽!”

顏鎖心自以為隔著衣服,所以這下捏得有點用力,裴嚴明猝不及防,吃痛地“哎喲”了聲,轉頭有些錯愕地瞧著顏鎖心。

而在顏鎖心看來,裴嚴明這副愕然的模樣討喜極了,仿佛十年過去了,裴嚴明還是那個不懂跳“慢三步”的“壁花”學長,老實得讓人心疼,盡管知道超市裏人來人往,她還是飛快地踮起腳尖在裴嚴明的嘴上親了一下。

裴嚴明心裏沒有起一點漣漪那肯定是不可能的,畢竟十年的感情不是假的,可是兩人溫情還沒多久,就發現迎麵推著購物車走過來的人是……魏諍。

魏諍拿了一張歐尚的購物卡,收下也不是退還也不是,於是就趁著上班時間過來看看這張購物卡“情義”到底有多重,結果刷了後發現是五百塊錢。他倒是鬆了口氣,畢竟五百塊實在不算多,於是魏諍就想著用這張購物卡隨便買點生活用品,然後下次去見老儲的時候帶份等值的禮物算作回禮。

這就是魏諍會在這個時間跟顏鎖心與裴嚴明狹路相逢的原因,比起有點石化的裴顏夫婦,魏諍倒是顯得要從容些,他在最初的稍許錯愕之後,便移開了眼神,淡定地挑著東西。

“不是冤家不聚頭”,顏鎖心的內心幾乎要被這句話刷屏了,裴嚴明更是臉色蒼白,他在短短半天時間內接連被魏諍撞破跟兩個女人親密,一個是情人,一個是隱婚的妻子,他腦袋裏一時間思緒紛亂得都快打結了。

越是如此,反而越是要保持鎮定,三個人都好似若無其事地在同個貨道裏購物。相比魏諍東挑西選始終沒有挑上一樣東西,顏鎖心是瞧見什麽都劃拉到購物車裏,短短十數步的相隔,她差不多就裝滿了小半個購物車。

兩車交會的時候,魏諍手裏拿著一隻禮品盒淡淡地道:“做人還是要多動動腦子,否則吃再多的核桃粉也沒有用,畢竟核桃粉也不是水泥粉,堵不上太大的窟窿。”

顏鎖心抓向禮品盒的手就僵住了,她到此時才發現剛才心慌意亂間抓了大大小小不少牌子的核桃粉,魏諍照例將手中的保健品盒子放回原處後又補了一句:“多買點魚肝油,腦子不好使,眼睛亮一點。”

“噝……”顏鎖心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她的手跳過了幾格拿了一盒保健品轉身放到了魏諍空****的購物車裏,“太挑剔的女人戲精,太挑剔的男人娘娘腔,多吃點鈣粉吧,對你有好處。”

裴嚴明已經撐不住那份強裝的若無其事,趁著魏諍還沒反應過來,暴露出更多的信息,他拉起顏鎖心推著半車的核桃粉三步兩步地出了貨道。

顏鎖心的父親顏伯亮過去是吳江一家國營鎖廠的廠長,老頭子半輩子做著鎖,也愛著鎖,甚至給女兒取名都叫鎖心。時代發展得飛快,顏伯亮退休的時候這家國營的鎖廠已經順利地變成了集體製,再從集體製變成了個人收購的民營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