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生氣的時候眼睛會很亮

很早以前,河原細美就知道,自己生氣的時候,眼睛會很亮。

那大約是她在費切馬斯特學校讀一年級時,媽媽直子從新唐城坐飛機來看她,給河原細美帶來了外公從日本寄來的巧克力。細美自己舍不得吃,分了一半給顧得滿,卻沒想到第二天在班裏,她在一個叫費雯麗的美國女孩那裏,看到了一顆自己送出的巧克力。

乍一看到這情景,細美還特意在臉上露出了微笑,笑得很甜。她告訴自己,顧得滿把巧克力送給別的小孩吃,說明他很慷慨。這正是她喜歡顧得滿的地方。

然後,直到那天上完課,回到宿舍,河原細美還在腦子裏不斷回放著這件事。

六年級之前,費切馬斯特學校的學生們住的都是四人一間的集體宿舍,如果細美想靜一下的話,她就隻能躲進衛生間,一個人在裏麵待上半小時。

那天,她又把自己關進了衛生間,都沒有開燈。因為無所事事,她呆呆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的臉隱沒在黑暗中,唯有眼睛閃閃發亮。這時,她腦子裏靈光乍現,恍然大悟,自己的情緒反常是因為她在生氣。因為她送巧克力給顧得滿,是想告訴他,他在她心裏的分量跟所有人都不一樣。而顧得滿把這巧克力送給別人這件事,無疑是在告訴細美,她在他心裏的分量跟所有人都一樣。想到這裏,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在加入財神這個冷酷的殺手組織後,河原細美不會再因為生氣而流淚,但她生氣時眼睛會發亮的這個特征還是被保留了下來。

剛才在雷克薩斯的後車座上,對著鑲在前座隔板上的鏡子整理妝容時,河原細美注意到,自己的眼睛亮得嚇人,裏麵像藏著兩束幽暗的火。這說明她心裏很憤怒,不過因為表情、呼吸和心跳都沒有反常的感覺,所以連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出來,唯有那閃閃發亮的眼睛沒有騙她。

河原細美知道,她如此生氣是因為井下光。雖然常務會上的表決結果,完全符合細美的預想,但她心裏還是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整個會議都是按細美預先設定的劇本一步步展開的,但到了最後,她卻發現,不是她和李河方利用了井下光,而是他們都被井下光利用了。這出戲的主角自始至終都是井下光,而不是她。

為了搶回這場被奪走的戲,河原細美借口自己是新唐城的行政首腦,把接下來的事都大包大攬了過來,她跑去南城的難民營,親自指揮,讓難民辦理進城手續,為他們分配住處和食物,忙前忙後,好讓這些人看見,是她在為他們的福祉鞍前馬後。就像顧得滿說的,出了那會議室,政治就是一場表演。人們不會知道井下光做了什麽,而會根據他們的所見,把所有功勞都算在河原細美頭上。

局麵已完全控製在了自己手裏,河原細美本該喜悅的,但她心裏還是很煩躁,眼前不斷閃現常務會上井下光舉重若輕的表現,那樣子實在太帥了。這是細美想演卻演不出來的感覺,所以她忌妒。然後,她發現自己搶著來難民營表演的動機太急吼吼了,不符合她婉約清新的人設,她占了一個大便宜,卻露了更大的怯。

在難民營一直忙到大半夜,河原細美的心緒還是難以平靜。

上午常務會結束時,李河方曾悄悄告訴河原細美,要她在忙完所有事後,無論多晚,都去跟他碰一下頭。河原細美看得出來,老爺子表麵上風輕雲淡,心裏的懊惱卻不在她之下。

想到這種種一切,細美感到臉上發燙。她打開車窗,積雪融化帶來的寒意撲麵而來,遠處有鍾聲響起,已經是午夜一點。

車窗外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荒野,垃圾場連著垃圾場,垃圾場裏到處是巨型的工業廢棄物,從萬噸巨輪的船頭到塔吊,再到鍋爐和一架架被淘汰的舊飛機,其間間隔著一片片如森林一般密集的煙囪,那是一個個大型冶煉廠。這一整片土地大概有四萬平方公裏,幾乎占據了六分之一個新唐城,比河原家所在的日韓城要整整大上二十倍,而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屬於李河方,所以這片荒野又被稱為李家廢地,著名的“天空的麵具”夜總會就處在李家廢地的西北方。

不過,此刻細美要去的地方,在“天空的麵具”的另一個方向上,在往東南快接近海邊的地方,那裏有一片用來堆放舊火車的垃圾場,裏麵最多的自然是報廢的電氣機車和漆皮掉落的流線型金屬車廂,間或也會有一些黑色的內燃機車、貨運車廂或綠皮火車。車頭連著車尾,彼此糾纏、盤旋,綿延幾十公裏,仿佛一個用火車搭建的超級迷宮。此地正是神隱會的二號基地。

自從那天在婚禮上,河原細美製定的“櫻花行動”完敗後,李河方就有意識地將神隱會的機關和三巨頭的家人遷到了此地。

所以,上午井下光表示要征用香港路一〇〇號供難民居住時,老爺子沒有拒絕,而是爽快地把神隱會最後的那點家當也從那地方撤了出來。

隻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圍在香港路一〇〇號四幢老樓中間的綠地便被搬空,草坪不見了,點綴在草坪中間的千年老樹不見了,帶孔牆壁後麵的新風係統不見了,伏秋小築不見了,從五樓盤旋而下的鐵皮樓梯不見了,西南角的神殿不見了。

傍晚六點,當細美帶著一隊難民入駐香港路一〇〇號時,她發現那些曾經熟悉不過的場景像沒有存在過似的,消失不見。空****的樓群中央除了一片坑坑窪窪的青磚地,什麽也沒有剩下。河原細美當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她對神隱會的組織架構介入得很深,但她沒有想到,這個組織藏在水麵之下的部分依然深不可測。細美終於明白什麽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了,這才是權力應該有的樣子。她當初選擇李適之,而不是顧得滿,無疑是正確的。

不過,之前河原細美沒有跟隨大部隊一起遷往這個二號基地,她和李適之住回了河原家的莊園。河原細美給自己找的理由是她懷孕了,需要媽媽在一旁照顧,而且行政署的辦公地點在市政廳,離李家廢地很遠。所以住在日韓城,顯然比住在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更適合她現在的狀況。

李河方沒有堅持,河原細美就此順利地擺脫了李家的牽絆和神隱會的耳目,再一次將生活掌控到了自己手裏。

按照李河方給她的GPS定位,雷克薩斯車終於找到了火車迷宮的入口。一架閃著信號燈的直升機已停靠在前方的空地上,螺旋槳緩緩轉動著,發出了低沉的轟鳴。

河原細美的車停定後,直升機的艙門打開,一個身穿白衣黑褲的中年女子探出頭來,在朝她招手。正是上回在伏秋小築為她注射一號基因定向優化劑的星姐。

河原細美吩咐了幾句坐在前排的司機橋本和保鏢金大正,然後打開車門,迎著那女子走了過去,低頭登上了直升機。

直升機啟動,很快升到了半空,開始往火車迷宮的中央駛去。

河原細美這才發現,幸虧是坐在了直升機上,如果開車的話,要想進入迷宮的內部,距離雖看似還有半小時的路程,但隻要從地麵上走,最後一定會陷入死胡同。那條看似通暢的道路,其實是條隻有入口沒有出口的環路,開進去的話,隻能在原地繞圈。唯有直升機才能越過用死胡同布下的疑陣,到達裏麵的那一層。

迷宮的內部依舊由一列列破舊的火車組成,跟外部比,車龍與車龍之間的間隔更寬,綿延婉轉的車龍每隔一段就有十數節亮燈的車廂。

在直升機緩緩降落的過程中,河原細美透過車窗,看見那些亮燈的車廂已被布置成房間,裏麵的裝修、家具和擺設雖風格各異,或中式或西式,或古典或現代,或繁複或極簡,但都竭盡奢華之能事,那不是一節節車廂,而是由舊火車構成的一幢幢別墅。

十分鍾後,直升機降落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坪上,正是火車迷宮的中心地帶,這附近還停泊著另外二十幾架直升機,應該是供住客出入的。

下了飛機,河原細美坐上了一輛來接自己的電動車。電動車繞了幾個彎,到了一片由上百節白色車廂組成的莊園。莊園中央的草坪上,那消失在香港路一〇〇號裏的伏秋小築赫然在目,周邊的草坪和老樹,也還是原來的布局和模樣。

李河方已經在伏秋小築二層的閣樓上等她了。和他坐在一起的,還有板田榮一和張澤恩。

雖然確認過,板田榮一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每次細美見到他,還是覺得和他有種隔了一個世界的陌生感,直到現在,她跟板田榮一都沒有過私下的接觸,稱呼他時還是會叫他板田先生。板田榮一對此似乎也沒有異議。

在桌邊坐下後,河原細美沒有說話,隻是端起李河方為她沏好的茶,一口一口地喝著,樣子安靜而乖巧。

“你怎麽看早上的常務會?”盯著河原細美看了很久,李河方終於開口說道。

“您指哪方麵?”河原細美恭敬地問道。

“你心裏的感受。”李河方道。

“有點沮喪。”河原細美想了想,決定照實陳述,“按理說,事情跟我們的預想差不多,到難民營去表現的機會,我也爭取到了。但感覺還是像輸了一樣難受。”

“知道為什麽嗎?”李河方淡淡地笑了笑。

河原細美搖了搖頭,她想聽聽李河方會怎麽說。

“因為我們之前以為,對手是顧得滿,最後卻發現,真正難對付的是井下光。我們和顧得滿都不過是她的棋子,不是我們利用井下光達到了目的,而是我們被她利用了,城裏的實力對比正在向他們傾斜。”李河方緩聲說道。

“‘櫻花行動’失敗的那天,我們還以為是哭大師安排了這一切。現在看來,老和尚隻是擺平了生進會的人,新唐城裏的那場反擊,應該是井下光在主持,她甚至都瞞住了顧得滿,派出的人手也正好都是我們的克星。”張澤恩補充道。

“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那天在各處向我們發動反擊的,除了笑和尚和柿落上人,大都來自地藏會。據說大願比丘去世前,特地把地藏會的領導權交給了井下光,而不是他的寶貝徒弟顧得滿。能得到大願比丘如此信任,可見此人的厲害。”板田榮一似笑非笑地看著河原細美,說道。

“以前在地獄號上避難時,我聽波夜空說過,井下光本來是生進會的第五代地獄修女,因為摩西沙羅失蹤了,她才找機會擺脫了生進會,被悟空寺修理廠的三個老和尚保護了下來。”河原細美咬了咬嘴唇,沉聲說道。

“所以,我們三個老家夥下午商量了很久,決定從現在開始,韜光養晦,靜觀其變。”李河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如何韜光養晦?”河原細美問。

“隻要沒有損害到我們的利益,就盡可能配合井下光,滿足她的一切要求。”李河方斬釘截鐵道。

“然後呢?”河原細美感到喉嚨裏有些幹澀,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隻要她不犯錯誤,就沒有然後了。既然井下光是最強的那個,那就應該由她來領導所有人,這也是我們帝釋會的行事原則。”板田榮一一臉嚴肅地說道。

“明白了。”河原細美點了點頭。

“好了,你先回去休息,畢竟是快要做媽媽的人,現在對你來說,照顧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李河方的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替我問你媽媽好。”板田榮一在一邊補充。

“好的。”河原細美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很快,細美的背影出現在了草坪上。閣樓上的三個老家夥,此時已站起身,隔著玻璃,目送著河原細美。

“你真的認為這樣做有用?”李河方看了一眼身邊的板田榮一,神色淡然地問道。

“有用。”板田榮一緩緩地點了點頭,“她媽媽跟我說過,細美的忌妒心極強,一旦被激發,就能突破自己的潛能,我想這也是財神當年錄用她的原因。她的性格其實更適合生進會。不過,既然她是我的女兒,自然是帶領神隱會在蓬萊洲對抗生進會的最好人選,不過,在此之前,她需要先打敗井下光,用將不如激將,相信我,接下來她一定會做出一些讓所有人刮目相看的事情。”

“板田先生,真的羨慕你能有這樣一個優秀的女兒。”張澤恩笑著說道。

“不過,薑還是老的辣啊,”板田榮一看了一眼李河方,感歎道,“她再強,最後也不得不按照李先生的棋譜往下走。”

“不管怎麽說,我們李家將來都是要交給她的,所以我不得不多多地磨煉她一下。”李河方悠然地說道。

本章回顧:

井下光一係列光彩耀人的表現,讓河原細美很是忌妒,李河方、板田榮一和張澤恩決定利用河原細美的忌妒心,故意激將,想引導她去跟井下光爭鬥。

小貼士:

神隱會:星際聯盟帝釋會在地球上的分支機構。在民主時代到來前,地球曾是帝釋會控製下的低等生命聚居區。帝釋會以神或上帝的麵目出現,從地球上選擇中意的人物,構成了地球上的統治階級,在暗中控製著地球的曆史進程。但隨著資本主義的到來,地球的控製權被生命進化委員會取得,帝釋會的擁躉們隻好退到幕後,組成了所謂的神隱會。李河方、板田榮一和張恩澤正是神隱會的三位輪值主席。河原細美是三人為神隱會確立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