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已經做好了將來下地獄的準備

誰也沒有想到,二〇六一年冬至的這場雪會連下三天三夜,以至城裏的每條街道都被埋在了半人高的積雪中。

對出生在新唐城的二三代移民來說,這是他們平生第一次看見雪。大雪雖帶來了徹骨的寒冷,大家還是忍不住興奮。雪剛開始下的那一陣子,有人甚至穿著單衣跑到街上狂歡。但下到第二天時,浪漫變成了嚴酷,大家終於明白,舊大陸的數九寒天是一種什麽感覺了。人們都縮在了家裏,再不敢出門。幸好房子裏有空調,冷歸冷,總還是能夠忍受。

但住在南城荒郊帳篷裏的難民們就沒有這麽幸運了。

大雪帶走了很多老弱病殘。三天後,天剛一放晴,白茫茫一片的難民營裏冒出無數個黑色的人頭,就像是白紙上無數個黑色的逗點。人們用各種方式,抬著死去的親人和同伴,來到鐵絲網邊,將屍體層層疊疊地堆放在那裏。屍體中,除了老人,還有很多是未成年的孩子。

有這些屍體擺在眼前,不用動員,難民們就自發地聚集到了第一道鐵絲網的門口。沒有人說話,但所有人都步調一致,持續地用身體頂著鐵絲網和大門。第一層鐵絲網很快被頂開,然後是第二層,當難民們衝到第三層鐵絲網前時,有人跑來宣布,共和國議會正在商量安置難民的方案,要大家少安毋躁。

人群這才沒有繼續衝擊那最後一道鐵絲網的大門,但也沒有離去。不知道是誰,首先舉起了一個圈成三的手勢,然後所有人都學著樣子,陸續舉起相同的手勢。大家用這樣的方式達成了默契:隻給議會三個小時用來商量。

天堂號的會議中心裏,這一幕正在懸浮的虛擬屏上直播著。此刻,大得像廣場一樣的會議廳空****的,隻在船頭透進陽光的地方,坐著三個人,分別穿著白色的西裝、紅色的長裙和黑色的比基尼。白色的自然是精靈,紅色的是化身為瑪麗蓮的蜜之蜃姬,黑色的是第五代地獄修女。

“雨狼的氣候操縱技術真是越來越嫻熟了,好美的雪,我喜歡。”蜜之蜃姬說話時語氣誇張,仿佛一個正在抒情的文藝女青年。

新唐城的這場雪並非巧合,是生進會刻意安排的結果。生進會裏有一個名叫雨狼的會員,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對氣候進行操縱。

“嗯,”地獄修女點了點頭,語氣依舊冷澀,“接下來看看,他們會怎麽應對。井下光肯定是想把這些人放進城裏去的,就是不知其他人會如何反應。”

“根據我從河原細美那裏得到的消息,帝釋會這邊的人會附議井下光,因為他們也認為,形勢越亂越好。”精靈喝了一口手裏的酒,坐在遮陽傘下說道,“接下來就看顧得滿他們怎麽應對了。”

“不行的話,讓雨狼再加一場雪。”蜜之蜃姬站起身,迎著陽光,張開雙臂,露出心曠神怡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氣。

“對了,雨狼為什麽還沒有過來,照他的性格,這會兒早該跑來邀功了。”地獄修女抬頭看了看空****的海麵。

“是有點奇怪。”精靈目光閃爍,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聽此言,蜜之蜃姬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她的影子從瑪麗蓮的身上浮了出來,倏忽間又消失不見。瑪麗蓮的身軀像失了魂似的,頓時呆若木雞。

精靈和地獄修女似乎對這一幕並不感覺驚訝,沉默地坐在原先的地方,繼續曬著日光浴、喝著酒。

大約過了五分鍾,蜜之蜃姬在她剛才消失的地方再次現身,臉色有些發白。

“什麽情況?”精靈問。

“雨狼飛船上的所有人都死了。”蜜之蜃姬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回到了瑪麗蓮的身上。

“怎麽死的?”精靈又問。

“看那樣子,像是被凍死的。但飛船裏的溫度我看了,空調開到了最高,都有四十攝氏度了。”蜜之蜃姬似乎心有餘悸。

“哭大師果然不是故布疑陣。”精靈點了點頭,“新唐城也確實太邪門了。”

“不過,不管怎麽說,雪已經下了。雨狼至少沒有白死。”地獄修女淡淡地說道。

就在這場對話剛發生時,哭大師也忽然在他用來打坐的壁龕裏睜開了眼。

他輕輕地推開壁龕的門,歎了口氣:“唉,因果,因果。”

而更早的時候,新唐城議會的常務代表們已被召集到市政廳樓上的小會議室,正準備召開緊急的常務代表會議。

按照新唐城共和國的憲法,十三位常務代表象征著最高的民意。除了首席代表井下光,其他十二位代表分成了兩個陣營,一個是由軍方和其中三個壯丁團構成的土著派,六名代表除了顧得滿、小柯柯大力和小施施另外,還有和生財的顧有思、振興會的史無聲跟搏擊堂的李文雅;另一個是屬於帝釋會陣營的精英派,除了河原細美,還有神隱會的三位大佬李河方、板田榮一和張澤恩,再加上四海幫的許有理跟極道會的河原義雄。

一接到通知,顧得滿就從新兵訓練營趕了過來。不過,他沒有馬上上樓,而是跑到了市政大禮堂西邊男廁所邊上的儲藏室。他約了小柯和小施在這裏見麵,打算在參加常務會之前先商量點事情。

儲藏室裏有個一米多高的人字梯,顧得滿將它撐開,坐到了用來站人的平台上。

百無聊賴間,他掃視了一遍周圍的擺設,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裏塞滿了拖把、掃帚和各種清潔用品,室內充溢著黴菌和消毒劑混合而成的怪味。顧得滿在費切馬斯特學校讀書時,每年放假回新唐城,隻要禮堂放映來自舊大陸的新電影,小柯和小施他們都會領他來這裏埋伏。

對窮人紮堆的新唐城來說,放映電影是無利可圖的奢侈消費,窮人們更習慣用自己的破電腦和破手機下載盜版片看。所以這些在禮堂放映的片子其實是費切拉馬集團發放給下屬員工的福利。所謂新電影其實是些已在舊大陸下線的舊片,絕大部分顧得滿一兩個月前就在費切拉馬城看過,不過,隻要小柯和小施發出邀請,他還是會欣然接受,提前來到儲藏室,和一屋子毛沒長齊的男孩擠在這方寸之地,抽著劣質香煙,熬上兩個小時,然後等禮堂熄燈後,潛入其中,各尋空位坐下。顧得滿明白,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是看電影,而是小兄弟們通過這種違反禁製的行為來確認友誼。這做法雖幼稚,卻也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快樂記憶。革命後,他和小兄弟們的肩頭都各擔了一份責任,大家都再也回不到可以亂說亂做的狀態中了。但總算友誼還在,還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對方。

顧得滿還在沉思,柯大力已經到了。一進門,這老煙槍沒說話,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然後一口接一口地吸個不停,狹小的空間裏很快充滿了嗆人的煙味。以至小施進門時,被嗆得咳嗽起來。

“這簡直是個毒氣室!”小施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說。

小柯沒反駁,隻是嘿嘿笑了兩聲。

“滿哥,什麽事?”小施看了一眼坐在破人字梯上的顧得滿,問道。

顧得滿朝小施做了個手勢,讓他先找地方,然後轉過頭對小柯說:“說說你那裏了解的情況。”

“根據我這邊剛拿到的電話記錄看,李河方在通知許有理來市政廳開會時,特地關照,一定要投票同意放難民進城。”小柯抬起頭,緩聲說道。

“李河方給許有理打電話的記錄,你是怎麽拿到的?”小施不解地問。

“不是我拿到的,是我讓人記錄下來的。我的人在許有理的手機裏裝了個小設備。這六個人裏,就他防守最薄弱,所以我能做的也就這麽多了。”小柯羞澀地撓了撓頭。

“你沒有在我的手機裏裝設備吧?”小施誇張地瞪大了眼睛。

“嘿,用這麽麻煩嗎?你平時除了用手機看A片,還能幹什麽正經事,這不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嗎?”小柯不屑地撇了撇嘴。

“胡說,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看A片了!”小施瞪大眼睛反駁。

顧得滿擺了擺手,打斷了兩人的鬥嘴,皺著眉頭道:“這麽說來,放難民進城的動議已經有七票支持了。”

“不是六票嗎?”小施不解。

“阿光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其他十二個人都反對,她也會投讚成票。”小柯歎了口氣。

“那我們該怎麽辦?”小施問顧得滿。

顧得滿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向小柯伸出了手:“給我支煙。”

小柯連忙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遞給顧得滿,並幫他點上。

顧得滿狠狠地吸了一口,坐在人字梯的平台上,沉思著,五分鍾後,掐滅了隻剩下三分之一的香煙,說道:“小施,一會兒你不用上去開會了,幫我調五十輛坦克,去難民營盯著。”

“為什麽?”小施瞪大眼睛,不解地望向顧得滿,“不是還沒表決嗎?阿光不是還有可能被說服嗎?隻要我們把道理給她說清楚了。我在的話,我們有七票呢。”

“如果阿光能被我們說服,細美他們隻有六票,過不了半數,動議也一樣通過不了,你在不在都一樣,”小柯調侃地撇了撇嘴,“你先聽阿滿怎麽說。”

“如果我們說服不了阿光,動議一通過,我就給你打電話,你讓人開槍,直接往難民身上掃,估計多數人會選擇逃跑。然後部隊做出追擊的樣子,把他們從新唐城驅走,再把難民營裏的帳篷全燒了。如果議會事後追究,就說動議達成前,難民已經開始暴亂,隻能選擇開槍。估計議會就算懷疑,對我們這些手裏有槍有坦克的人也不敢逼得太緊。”顧得滿沉聲道。

“滿哥,你這也太狠了吧?”小施有些吃驚地看著顧得滿。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矮了二十厘米的小柯踮著腳拍了拍小施的肩膀,解釋道,“如果把這些難民放進來,將來城裏會死的人,可能比你今天開槍打死的要多。這些賬都會算到阿光頭上。你知道,這城裏藏著讓那些家夥忌憚的東西,如果讓他們鑽空子控製了新唐城,就不僅僅是死人那麽簡單了。”

“我們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新唐城和阿光的權威,我已經做好了將來下地獄的準備。”顧得滿用力地點了點頭。

“明白了,要是下地獄的話,我陪著你下。”小施決絕地揚起了頭。

“還有我。”小柯猛吸了一口煙,補充道。

本章回顧: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南城的難民營死了很多人,憤怒的難民開始暴動。新唐城共和國的議會決定開會商量如何安置難民。這場蹊蹺的大雪其實是生進會使用氣候操縱技術,故意引發的,目的就是讓難民進城,然後製造衝突,火中取栗。財神通過河原細美得知,帝釋會方麵的六個常務代表已決定通過讓難民進城的動議。在常務代表們表決前,顧得滿也召集小柯和小施商量,決定一旦動議通過,小施就帶領軍隊朝難民開槍,將難民從新唐城驅走。

小貼士:

顧得滿:新唐城四大壯丁團之一、和生財的少主人,壯丁團年輕一代的佼佼者,不僅能打,人也長得帥,笑起來的時候更是迷死人,在新唐城裏有一個“公子阿滿”的雅號,身邊一直跟著兩個鐵杆部下,“神槍手”小施和“智多星”小柯。革命後,他成為共和國軍事委員會的委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