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這樣的人不能允許自己的人生失敗

晚上九點,西區碼頭南街的霓虹燈都亮了起來,但真正照亮這條酒吧街的,不是街燈,而是停靠在1號碼頭到10號碼頭的那排郵輪。

如燈光一樣,讓這條酒吧街熱鬧起來的是來自郵輪上的乘客。郵輪上雖然也有酒吧,但大家畢竟是來旅遊的,總是要體驗一下這地方的異國風情的。

所以在西區碼頭南街上有很多的異國風情。

但這些所謂的異國風情其實都是模仿自從世界各地來的郵輪,然後被不露聲色地拚接在了一起。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不明就裏的遊客就把這些當成了本地的異國風情。

此刻,正是遊客們下船過夜生活的高峰,街道上人流如織,各種怪異的音樂聲交匯著,酒吧裏擠滿了人頭,空調也開足了馬力。不過,透過櫥窗,依然能感受到酒吧裏那種汗水蒸發的燥熱感。

在街道西側的盡頭,一家叫“風兒醉”的酒吧卻格外冷清。

酒吧門口站著四個男人,兩個西裝革履神情嚴肅,身材和相貌透著一股武打明星的感覺,凡是想進酒吧的人都被他們禮貌地攔住,看到他們又高又壯又能打的樣子,沒有人敢對此提出異議。

站在帥哥邊上的另兩個人則有些歪瓜裂棗,一個又細又長,一個不僅矮,還微微駝背。那又細又長的人留了一個鍋蓋頭,頭中央紮著一個紅色的朝天辮;矮子則臉色蠟黃,站到門口後,香煙就沒有從嘴上離開過。這對歪瓜裂棗自然是小施施另和小柯柯大力,至於那兩個武打明星,則是河原細美的貼身韓國保鏢金大正和金大尚。

此刻,閑極無聊的小施又在跟金氏兄弟說起三個月前他在故地小區遇鬼的事,那鬼如何發出令人心神搖**的歌聲,然後遇鬼的人如何被吸幹精華,身體由彩色變成黑白,最後化為灰燼。那兩個韓國人的漢語不是很好,聽小施的話有些吃力,不停地打斷著他的敘述,要小施停下來慢慢給他們解釋。小柯則倚在門邊,似笑非笑,隻有眼睛的餘光瞟向別處時,才會偶爾露出幾分淩厲。

酒吧已清過場,隻坐著顧得滿和河原細美,還有站在吧台後的那位無所事事的酒保。

這小清新風格的酒吧是河原細美特意挑選的。

從費切馬斯特學校的高中部畢業四年後,河原細美和顧得滿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

下午河原細美打電話給他時,顧得滿找了個借口,想推掉約會,河原細美卻鍥而不舍,竟又向顧有思打去電話。結果老爹跑來找顧得滿,要他務必赴約。

“人家是女孩子,都主動約你了,怎麽能不見?可以不談感情,但要給人麵子,她爹是極道會的老大,她本人又跟費切拉馬董事會那十三個家族的第二代關係密切,說不定哪天你也需要人家給你麵子。既然你要接我班,就不能太任性。”老爹語重心長。

為了給老爹麵子,顧得滿隻好跑來赴約了。

從酒吧櫥窗外看到河原細美的側影那一刻起,顧得滿就在避免直視眼前的這女子,但他的注意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這才是他不想見河原細美的原因。

整整四年,顧得滿都在努力不去想河原細美,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她。

河原細美還是一副幹幹淨淨的樣子,她都二十二歲了,卻還清純得像個中學生,不長不短的直發,臉上沒有一絲化妝的痕跡,衣服也是最普通的款式、最素淨的顏色,然而這看似不起眼的搭配卻比所有費盡心思的搭配還醒目,有一種不經意的十分美麗。隻有顧得滿知道,這不費心思的打扮其實是費了更多的心思,隻是這些心思細微到一般眼睛看不出來的程度。

這是顧得滿喜歡河原細美的原因,她的魅力和野心是用相反的方式來呈現的。

可能這也是河原細美喜歡顧得滿的原因,別人隻看到她的清純,他卻能看穿她的心機。

河原細美是個喜歡挑戰的女人,但那些被她視作獵物的男子中沒有人跟她旗鼓相當。

本質上,他們是一樣的人,都不喜歡做容易的事。

“你也太絕情了吧?躲我躲了四年。”剛才,一看到顧得滿進門,河原細美就放下手上那隻老鼠大小的寵物白狐,朝他揮了揮手。語氣輕描淡寫,但在河原細美這裏,卻足可以用豪放來形容,這樣的說話方式,細美大概隻有在麵對顧得滿時才會使用。

麵對別人時,河原細美總是麵帶微笑輕聲細語,能用點頭搖頭或者表情表達的內容,她絕不會說多餘的話。

“主要每次見麵,吃虧的總是我。都已經開始混社會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顧得滿也露出了那招牌式的迷人微笑,走到桌前,坐了下來,“直說吧,這回又要我做什麽?”他大大咧咧地把杯子裏的酒一口喝幹,然後又倒了一杯。

河原細美也不否認,隻微微一笑:“說正事前,可以敘敘舊嘛,畢竟我們六歲就認識了。既然來了,不管願不願意,你大概都是要被利用的,至少感覺上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

顧得滿無奈地搖了搖頭,剛想開口,河原細美伸出食指,堵住了他的嘴:“別說話。”然後她慢慢閉上了眼睛,說道,“我眼前現在就像在放電影,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曆曆在目,這樣默默地想一想也是夠好的。”

河原細美的手指很軟,印在顧得滿的唇上,讓他有種被催眠的感覺,看著她那張幹淨到沒有瑕疵的臉,顧得滿也忍不住想起了他倆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

他們兩家其實住得不遠,日韓城本就是新唐城的一部分,後來這地方的日韓移民在細美的老爹河原義雄鼓動下,向費切拉馬集團請願,才被分割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絕對距離上,他家跟河原家的距離甚至比去本城其他地方還要近。

但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麵,卻是在蓬萊洲遙遠的首府費切拉馬城。

他們的父母雖是混黑道的,卻都把兒女送到了費切馬斯特學校,那是費切拉馬城學費最貴的全日製貴族學校,費切拉馬集團十三個董事家族的兒女也都在那裏上學。費切馬斯特翻譯成中文,其實是“未來主人翁”的意思。

蓬萊洲雖是最破敗的大陸,但蓬萊洲的費切拉馬城卻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

這就是他們兩個人的相遇,自相矛盾,卻又無比和諧。

老爹說,這就是費切拉馬資本主義的好處,在舊大陸凡事還要講個身份和來曆,在這裏錢就是身份,身份就是錢,隻要有錢,你就可以在費切拉馬城買到最好的房子,上最好的學校,吃最好的食物,得到最貼心的服務和最有效的安全保障,沒人會問你錢從哪裏來,沒人會因為你賺的錢多而來收你的稅,隻要你不在費切拉馬城做有損本地居民的事情,也不會有人問你在城外幹了些什麽。

所以凡是在蓬萊洲混出了點名堂的壯丁團老大都會在費切拉馬城的銀行開個戶頭,給自己在城裏安個家。

所以組成費切拉馬董事會的十三個富豪,雖在舊大陸有各自的國籍和產業,但都把家和公司本部設在了費切拉馬城。

那地方是世界上最好的避稅天堂,每年都有很多來曆不明的錢和來曆不明的人遠赴此地,在蓬萊洲衰敗的過程中,費切拉馬城卻成了全世界的金融中心。

這些都是第一次去費切拉馬城的路上,老爹告訴顧得滿的。當時顧得滿隻有六歲,完全不明白老爹話裏的意思,但從坐上飛機的那一刻起,老爹就翻來覆去地跟他說起這些,就算他不想記得,也不得不記得了。

路上,老爹還告訴他,他是在費切拉馬城的醫院出生的。所以他記憶裏的第一次去費切拉馬城,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

那天,飛機在費切拉馬機場降落時,顧得滿透過舷窗,終於看見了被遮掩在雲層下麵的費切拉馬城,很快他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那琳琅滿目直插雲霄的建築群,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天空中甲殼蟲似的小飛車在來回穿梭。跟這地方比,新唐城就像一個鄉下小鎮,顧得滿忽然有一種從城裏少爺變成鄉下小子的惶恐。

坐在出租飛車上,顧得滿什麽話也不敢說,他兩手小心翼翼地扶著車窗,眼睛一眨不眨看著窗外的街景和行人,希望能把每個細節都記在心裏。即使老爹老媽不斷逗他說話,顧得滿還是抿著嘴,一個字也不說,生怕說錯了話,被前排座上的出租車司機嘲笑。

那天,他們在老爹買下的公寓裏住了一晚,第二天去了費切馬斯特學校。

在開班典禮上,別的小孩都在嘰嘰喳喳,忙著自我介紹,或者跟別的小孩攀交情,希望盡快地交到朋友,顧得滿卻特地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他從這個地方觀察著每個人,卻又不讓別人注意到他。

他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東看西看,像在玩著樂高遊戲,將眼前的一塊塊“樂高”歸類,想著將他們擺到哪個位置上,以便搭出最好看的“形狀”。

他把所有人都看了三遍以上,心裏總覺得好像漏掉了什麽。再次掃描全場時,他看見了河原細美。

河原細美跟他一樣,也把自己藏在了一個不起眼卻又能觀察全場的角落裏,而且也在看他。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都被對方嚇了一跳。

兩人連忙把頭低下,可能是因為覺得這樣做太露怯,很快就又將頭抬了起來,於是又一次地對眼,又一次慌亂地低頭,如此三番,兩人才終於穩住了,目光索性肆無忌憚,從頭到腳不停地打量對方。

後來,河原細美主動跑了過來,和他握了握手,指了指家長席上那個穿著黑色和服的中年人,說那是她爸爸河原義雄。

顧得滿早就從大人們的談話中聽過這名字,大家說起這位日韓城壯丁團的首腦時,都會咬牙切齒。但他沒有想到,老爹竟然會坐在河原義雄身邊,還跟他談笑風生。

在蓬萊洲,壯丁團是費切拉馬公司之下的第二層權力機構,隻要肯不要命,誰都可以跑出來立個字頭招兵買馬,成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壯丁團,以爭奪屬於自己的地盤、財路和人口,所以壯丁團之間的鬥爭層出不窮。而費切拉馬公司也樂於看見這種鬥爭,如此一來,隻要誰敢挑戰公司的權威,公司都不用自己動手,就能利用壯丁團之間的傾軋,將挑戰者平衡掉。

顧有思和河原義雄都是從這種割據狀態中崛起的梟雄。

十年前,河原義雄統一了日韓移民的社區,成為日韓城唯一的壯丁團老大。但這並不能滿足他的野心。這之後,義雄一心想著要擴充地盤,但日韓城除了東邊的海岸線,其他三麵都和新唐城交界,整個地區就像一枚被葫蘆形狀的新唐城夾在腰眼裏的雞蛋,想要擴張,就必須跟華人的壯丁團開戰。十年來,河原義雄不止一次這樣嚐試,但都沒有成功。

讓他敗下陣來的人就是顧得滿的老爹顧有思。

河原義雄本是打算利用華人壯丁團四分五裂的狀態,搞各個擊破的,但不想到,在顧有思這個老狐狸的遊說下,華人壯丁團的老大們選擇了聯手對抗河原義雄。

在新唐城,人人知道顧有思和河原義雄是天敵。所以,看到兩人像老朋友一樣在費切馬斯特學校的開班典禮上談笑風生,兩人的兒女都有些不知所措。

兩位父親甚至還把正在鬥嘴的他們招到身邊,要他們在費切馬斯特學校裏互相照顧。

多年以後,直到顧得滿自己也成了壯丁團的一員,他才明白,雙方父親的恩怨,隻是他們在費切拉馬城外不得不做的事情,他們拚殺,隻是為了讓自己的兒女有資格到費切拉馬城生活。

這就是顧得滿與河原細美的第一次相遇,如此合拍而特別,一輩子都不可能從他們的記憶中抹去。

這之後,因為兩人都將對方視為自己的同類,在費切馬斯特學校的十二年裏,他們成了知己中的知己,同時也是對手中的對手。

因為這種怪異的關係,兩人隔三岔五就要鬧一下別扭,然後是長時間的冷戰。

每次冷戰,他們都曾嚐試去建立別的人際關係,雖能把新交的朋友籠絡得服服帖帖,卻總是覺得缺了點什麽,朋友交得越多,就愈加感覺孤獨。所以每次冷戰末了,河原細美都會忍不住找顧得滿無理取鬧一番,撕咬肉搏,然後抱頭痛哭,重歸於好。

這個劇本一演就是十二年,這期間他們從早熟的童年到了野心勃勃的青春期,正在發育的身體讓他們的關係在知己加對手外,又多了一絲曖昧。像他這樣的少年,像她這樣的少女,又怎能不被對方吸引?但理智告訴他們,他們始終是走不到一起的人。然而正是這不可能,讓他們愈加被對方吸引。

四年前,從費切馬斯特學校高中部畢業後,顧得滿就再沒私下見過河原細美。每年大學放假,河原細美都會回日韓城陪伴父母,每次回家,細美都會托人帶話,表示要跟顧得滿見麵,但都被他拒絕了。

他們想要的東西截然相反,對彼此來說,是永遠不可能走在一條路上的人。他們需要的不是見麵,而是盡快忘記對方。顧得滿本以為自己能做到這一點,但分離的時間越長,他對她的思念就越深。一想到河原細美終將如願釣到金龜婿,嫁入她所渴望的十三豪門,顧得滿就心如刀割。

不知不覺間,杯子裏的威士忌已經喝盡,顧得滿抬頭看了一眼河原細美,發現她的杯子空了,幹淨得沒一絲瑕疵的臉泛起了桃紅。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偷偷喝酒是什麽時候嗎?”河原細美拿起酒瓶,給顧得滿的杯子添了點酒。

“記得,那是你的十六歲生日,你用你父親的名義在學校隔壁的費切拉馬假日酒店訂了房間,我也謊稱父母來費切拉馬城看我,請假離開了學校。到了飯店,才發現你竟然準備了整整一瓶威士忌。要知道費切拉馬城可是最保守的地方,十六歲的孩子偷偷喝酒,還是威士忌,簡直大逆不道。大概誰也不會想到,像我們這種在學校裏乖得不得了的孩子,會做這麽出格的事。”顧得滿道。

“就是因為乖得不得了,才會這麽出格,不是嗎?”河原細美長長的眼睛彎了彎,淺淺地一笑。

“也是。”顧得滿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過,那天準備威士忌,除了想試一下喝酒是什麽感覺,我其實還想看看會不會有別的事情發生。”說到這裏,河原細美的眼圈忽然紅了。

“我知道。”顧得滿嚴肅地點了點頭。

“知道什麽?”河原細美的聲音輕到聽不見。

“你一貫小清新,那天卻穿得很性感。我們都是早熟的人。”顧得滿沉默了片刻後,說道。

“那你為什麽沒有表示,都喝了那麽多酒?”河原細美看了顧得滿一眼。

“平時你借著自己是女生,占了我多少便宜,要我真跟你有點別的事,以後你豈不更是吃定我了?”顧得滿笑著說。

“別人都說你不愛計較,但為什麽老跟我計較?”細美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顧得滿。

顧得滿想了想,然後認真地點了點頭:“因為你不是別人。”

“是好話,還是壞話?”河原細美沉默了片刻,然後問。

“都是。”顧得滿又露出了那種用來掩飾的笑容。他知道,細美的意思是問,他跟她計較,是因為跟她關係太親密,還是為了防著她。他的回答也確實是心裏話。

河原細美忍不住在鼻子裏哼了一聲,自嘲地搖了搖頭,接著問:“雖然我們都跟對方說過很多自己的事,但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為什麽這麽早熟。”

“小時候,有個跟我們家關係特別好的叔叔,隔三岔五就會來家裏玩,每次都會給我帶玩具,然後陪著我,一陪至少半小時。有一天,他突然不告而別,老爹說叔叔搬去了外地。後來有一天我裝睡,偷聽大人說話,才知道那位叔叔策劃了一個陰謀,要把老爹從壯丁團搞掉,老爹親手殺了他。不過,即使知道了真相,我還是一直裝作不知道,好像世界上從來就不曾發生過這件可怕的事。”顧得滿說話時有些結巴。他把這藏了很久的秘密告訴河原細美,是想她以後不要再來找自己。

“哈,我們差不多,五歲的時候,我爸為了表現他是個慈愛的父親,帶著我和媽媽去亞洲購物中心逛商場,突然迎麵來了兩個壯漢,一邊走,一邊在從口袋裏掏著什麽,我爸的第一反應,就是拋下我和我媽,自己跑路了。雖然長大後,我也知道這是最明智的選擇,但不知道為何,心裏總盼著爸爸當時能留下來,用身體擋在我和媽媽前麵。就算我們一家三口都會死,也好過現在這樣假心假意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我在想,是不是所有壯丁團老大的孩子都有類似的經曆,還是就我們兩個人是這樣。”細美悠悠地說。

“至少我們兩個是這樣。”顧得滿頓了頓,然後繼續說,“我們太像了,我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自己騙自己的,覺得對方會不顧一切愛上自己,對吧?”

“這樣的念想真的一次也沒有過?”細美直勾勾地看著顧得滿,表情嚴肅極了。

“十六歲以後,就再也沒有過。”顧得滿有些不安,目光在左右閃躲。

“為什麽?”河原細美還是不依不饒。

“還記得嗎?在那次慶生聚會時,你跟我說了你的誌向。”顧得滿終於平靜下來。

“是,我是跟你說過,將來我要想盡辦法,嫁到費切拉馬集團那十三個董事家族去。”看到顧得滿在看自己,河原細美反而低下了頭。

“你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的。”顧得滿舉起杯子碰了一下細美放在桌上的杯子,自己先喝了一口。

“但我想做的事,未必做得成。”河原細美也拿起杯子,放在唇邊抿了一口。

“不,別人未必,你一定做得到。”顧得滿的嘴角邊掛著一絲笑意。

河原細美搖了搖頭:“雖然在費切拉馬城大家都認錢不認人,是個最沒有門第觀念的地方,但問題是,在費切拉馬公司當家的蓬萊洲,沒有人能比那十三個董事家族掙更多的錢,所以門第這東西,其實還是有的。”

“你是女孩,不需要掙更多的錢,隻要讓那些家族的男孩愛上你就行。”

說話時,顧得滿感覺自己握杯子的手下意識地加大了力度。

“哈,哪兒有這麽便宜的事?不是隨便談個戀愛,是明媒正娶,我要說服的可不是那些毛頭小夥子,他們的長輩沒一個省油的燈,我們自以為是的各種小肚腸,他們心裏清楚得很,他們才不願意自己的下一代娶一個壯丁團老大的女兒呢。所以,我的這個願望八成實現不了。到時候我要成了老姑娘,大概就隻能去追求‘真正的愛情’了吧,嫁給你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如果你肯留在費切拉馬城。”細美的眼睛微微一彎,笑了起來,顧得滿卻知道這笑很苦。

“所以,我們之間最大的障礙是因為我不肯留在費切拉馬城?”顧得滿也笑了笑,笑得有些僵硬。

“不,確切地說是你離開費切拉馬城後要做的事情太危險。你的野心太大了。”河原細美低下頭,讓自己的目光避開顧得滿。

“不是野心,是理想。”顧得滿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你確定是理想?”河原細美的臉上露出嘲弄的笑意。

“我確定。”顧得滿用力點了點頭。

細美低頭喝了口酒,淡淡一笑:“你憑什麽認為這是理想?”

顧得滿平靜地看著細美,眼睛一眨不眨:“因為我生在這樣一個世界,一個看似最親切的叔叔,卻在密謀殺死我老爹甚至我們全家。我老爹總是裝出很輕鬆的樣子,卻每天如履薄冰,有時會像防賊一樣,防著他的兄弟和朋友。

我想,這些情況你應該不會陌生。還有……”顧得滿笑了笑,盡量不去看河原細美的臉,“我有個最好的朋友,她那麽美,那麽聰明,那麽有才,卻認為要實現自己的抱負,隻有嫁給十三家族的人才可以。在這地方,想要活下去不容易,想要活得像個人樣更不容易,為了生長,每個人都隻能讓自己變得扭曲,不是這裏的人天性險惡,而是環境讓人一天天變得險惡。我不想再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上。所以我確定,這是理想。”

聽著顧得滿的話,細美的眼圈微微發紅,但很快被她用嘲弄遮掩了起來。

她昂起下巴,冷冷地說:“憑什麽你認為別人沒有這樣想過?但為什麽他們沒有這樣嚐試,因為他們知道做不到。這麽多強者和聰明人,都覺得做不到的事,你憑什麽覺得你能做到,這不是野心是什麽?”

“不,這是理想!”顧得滿斬釘截鐵。

“好吧,你的理想太危險了,我這樣的人是不能允許自己的人生失敗的。”細美的眼圈又紅了,顧得滿想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但還是克製了。

“對了,我們還是言歸正傳。”顧得滿低頭看了一眼杯子,拿起來放到嘴邊喝了一口。

河原細美也拿起杯子,低著頭抿了一口,再抬起頭時,那張幹淨的臉又恢複了沒有一絲破綻的樣子。

“聽說你早上去1號碼頭了?”河原細美慢條斯理道。

“切斯迪給我老爹發了請柬,總不能不給麵子,就像我也不能不給你麵子。”顧得滿淡淡一笑。

“聽說……”細美的長眼睛拉成一條線,“振興會的王醫生和搏擊堂的李彪悍在碼頭上跟你密謀了半天?”

“你消息倒是蠻靈通的。”顧得滿不動聲色。

“你知道,為什麽這次費切拉馬集團會突發奇想,要在蓬萊洲搞全民公選?”河原細美剛才還警惕的臉忽然鬆弛下來。

“我也覺得奇怪,以前CEO的人選不都是董事會說了算嘛,這次是為什麽?”對這個問題,顧得滿心裏早有答案,但他還是想聽一聽河原細美的分析。

“為了堵大家的嘴啊。”河原細美目光閃爍,嘴唇微微翹起,“這些年,蓬萊洲的人都開始對費切拉馬公司把持新大陸感到不滿,各種勢力躍躍欲試,最激烈的當然是被費切拉馬公司指為恐怖組織的快閃革命黨。”

“你我都知道,快閃革命黨不過是個能拿到台麵上來說的借口。”顧得滿忍不住打斷了細美,“快閃革命黨甚至都沒有真正的組織,不過是一種即興的表演,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每個人和他們心中的不滿。”

“你說得完全正確,既然有這麽多不滿,自然這就是民意了,對吧?”河原細美臉上的笑意更濃,“其次就是像你這種壯丁團裏的少壯派,也想利用大家的不滿挑戰費切拉馬公司。所以公司就用全民公選來堵大家的嘴。另外,董事會的十三個家族經過這些年,也積累了不少糾紛,正好想找機會洗牌,便有了這次競選。新唐城選戰是這次選舉的最後一站,勝負會決定今後一二十年蓬萊洲的大局。”

“你來找我,大概不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吧?”聽了細美的分析,顧得滿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銳和縝密,然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想挑釁她。這麽多年來,他們都是這樣互不相讓,也正因為如此,才在彼此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嗯,你說得不錯,我找你是有事相求。想請你幫我說服你父親,在這次選舉中全力支持李河方。”河原細美說道。

“為什麽?”顧得滿問。

“顯而易見的理由是,李家是費切拉馬集團十三董事家族裏唯一的華裔,新唐城的多數居民是中國和東南亞過來的華裔移民,如果李河方能當選CEO,肯定對你們有利。你們四大壯丁團也能借機攀高枝,跟著李老一起馳騁蓬萊洲,作為你老爹唯一的繼承人,你也許能成為一方諸侯,說不定還有機會實現你的野心。”細美調侃道。

“再說一遍,是理想。”顧得滿笑了起來,笑容迷人,卻又別有意味。

“反正都一樣,差別就是站在哪個角度看。”細美也微微一笑,清純到讓人不由得懷疑,剛才那些城府深沉的言語是否真的是從同樣的一個人嘴裏說出來的。

“你呢?你勸我這麽做,你有什麽好處?”顧得滿問。

河原細美沒有馬上接話,隻是看著顧得滿,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

顧得滿知道她為什麽難以啟齒,便主動替她說了出來:“聽說你最近和李河方的孫子李適之走得很近?”

“哈哈,原來你還在關心我的動向。”河原細美有些不安,但很快釋然了,眼裏露出決絕。

“誰讓你現在是社交界的名媛,關於你的消息,隔三岔五就會在蓬萊洲的媒體上曝光,想不知道都不行。”顧得滿故作輕鬆。

“也是,為了實現我的野心,我也確實蠻拚的,這一點你還是應該佩服一下我的。”河原細美舉了舉杯子,向顧得滿示意幹杯。

“你覺得自己幫了李河方,就能得到李家的好感,破格讓你成為他們家的少奶奶?剛才你自己都說了,那十三個家族的長輩沒一個省油的燈,我看八卦消息說,李適之的父母都在反對你和他們的兒子交往。”顧得滿也舉起杯子,和細美碰了碰杯。

“那兩個草包說了不算,他們家是老太爺說了算。”河原細美一臉自信。

“李河方給你承諾了?”不知為何,顧得滿心裏一沉。

河原細美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

“你怎麽知道,不是老頭為了利用你,開出的空頭支票?”顧得滿又問。

“老太爺找我深談了一次,說他的兒女沒有一個成器的,然後他最喜歡的寶貝孫子李適之又太善良,他怕李適之將來守不住這份家業,所以看到我這麽有心機,社會形象、學業和健康狀況又出色,自然覺得物有所值,就求我務必拴住他孫子的心,同時也不要辜負了李適之,李家的家業將來都要靠我幫他孫子在幕後支撐。當然,讓我大權在握之前,他有個條件,就是先給他們李家生一個繼承人,這樣為了自己的下一代,我自然不可能做出背叛李家利益的事。”河原細美道。

顧得滿沒有說話,隻是靜靜聽著。他在費切馬斯特學校跟李適之有過幾麵之緣,知道那是個幹淨如天使的孩子。可能因為家境好,平時又受到太多保護,所以沒有機會接觸太多陰暗的事物。同時又因為種族和性格的關係,他跟其他十二個家族的子弟也沒有過深的交往,雖是豪門子弟,身上全無紈絝氣,簡直是賈寶玉式的人物,每個見過他的人,都有一種不忍心傷害他的衝動。這樣的孩子在河原細美這種有城府的高手麵前,大概是不會有抵抗力的吧。利用李適之對河原細美的癡情,李河方既可以不傷害寶貝孫子對幸福人生的幻想,又可以給家族引進一個強有力的繼承人,大概也在情理之中。

看來,細美真的要實現她少女時代的夢想了,然而顧得滿不知道,自己該為此高興還是難過。

“所以,我過來求你幫忙,不是李河方的意思,是我自己要來,我是幫自己,李家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說話時,細美的聲音還是很輕,卻斬釘截鐵。

“我該怎麽回答你?”顧得滿努力笑了笑。

“你先回去權衡一下,然後再答複我。”河原細美輕巧地努了努嘴,“還有,不管你的答複是什麽,新唐城的選戰,我都勢在必得,就算跟你刺刀見紅,我也在所不惜。”

說完,河原細美朝門口站著的金氏兄弟做了個手勢,然後站起身,向門口走去。快到門口時,忽然回眸一笑:“對了,你來買單,誰讓你是男人!”

看著那嫵媚的眼神和笑容,顧得滿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本章回顧:

河原細美約顧得滿見麵,兩人回憶一起在費切馬斯特學校念書時的往事,心裏滿是悵惘。河原細美告訴顧得滿,她在和李河方的孫子李適之談戀愛,李河方已經同意了兩人的關係,並將富有心機的河原細美視為家族事業下一代的掌舵者。河原細美這次是來向顧得滿遊說的,要他在CEO選舉中支持李河方。

小貼士:

費切拉馬城:蓬萊洲首府,經過五十年的發展,這座新興城市已成為地球上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地位大約相當於20世紀的紐約,是全球的金融和貿易中心,大財團會聚在這個不隸屬於任何國家的逃稅天堂,將大量的財富堆積在這裏,為這座城市帶來了繁華的市景和奢靡的生活,少見多怪的地球人都將它稱作“宇宙中心”。

河原細美:極道會會長河原義雄的獨女,從小就去了費切馬斯特學校就讀,和顧得滿是同班同學,兩人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在顧得滿介紹下,河原細美也跟波夜空和井下光成了朋友。河原細美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殺手組織財神裏最強的殺手少女忍者。河原細美性格要強,一向不肯認輸,十六歲時就發誓,要嫁入費切拉馬集團的十三董事家族,成為人上人。後來,她如願以償,嫁給李河方的孫子李適之。

李河方:著名的華裔富豪,費切拉馬集團的十三董事之一。新唐城是李河方在蓬萊洲的根據地,也是新唐城四大壯丁團之一的四海幫的後台,新唐城有一大半地皮都屬於李河方。同時,李河方跟四天王星的情報部門也有極深的關係,而他本人也是一個身手了得的絕頂高手。跟河原細美談戀愛的李適之,正是李河方最寵愛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