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隻要阿光願意,能把別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從早上到現在,波夜空已在心裏默默地罵了三千三百六十三次“老禿驢”

和二千四百二十三次“小矮子”,總算把老禿驢從碼頭上弄來的三輛鏽跡斑斑的老破車,拆成了一堆零件。然後朝著老禿驢最喜歡待的閉關室走了過去,不耐煩地敲了敲門:“老子幹完活了,可以驗收啦!”

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叫閉關室的地方,其實叫壁龕更合適,寬度和深度剛剛夠隻有一米五三的老禿驢一個人盤腿坐在裏麵。老禿驢說過,閉關應該叫閉觀,一個人隻有把自己關起來,麵前除了牆壁什麽也沒有時,才能真正看清自己。波夜空很奇怪,老禿驢在這樣一個密不透風的狹窄空間裏待了四個小時,怎麽還沒被悶死。

門雖然開了,哭大師還是背對著門一動不動。

哭大師雖然矮,但其實並不禿。事實上,茅草一樣的亂發幾乎快要披到他肩上了。

自從蓬萊洲經濟崩潰,那些把哭大師的師父空藏大師請到蓬萊洲開廟的香客都作鳥獸散,計劃中的悟空寺隻完成了幾間僧房以及兩座半大殿的骨架,後來是空藏大師和他那被叫作“哭笑不得”的三位徒弟,用從垃圾堆裏揀來的各種廢棄物東拚西湊,才總算讓這有限的幾幢建築可以遮風擋雨了。

在空藏大師圓寂後,為了吃飯,這三個徒弟就把這計劃中的大廟改成了修理廠,專門收集各種還算完整的舊電器和破汽車,然後將它們拆零和整修到可以再用的程度,賣給本地的棄民們掙點辛苦錢。

所謂的“哭笑不得”三弟子,除了哭大師,另兩個人就是笑和尚和不得頭陀。空藏大師在把這三個徒弟帶到蓬萊洲之前,分別派他們去了汽車修理廠、電器修理鋪和IT公司上了三年班,空藏大師說這是修行,以後他們會明白的。

等三個徒弟完成這奇怪的修行後,空藏大師終於答應那些一直請他過來的蓬萊洲信徒,到新唐城開辦了悟空寺。

後來石油經濟破產,蓬萊洲成了全世界共同的貧民窟後,哭大師才忽然明白,師父其實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就像師父在臨終前所說,他們師徒四人是來這裏應劫的,所有發生的事情自有深意,修行不過是把這些被折疊的事物一一打開。

看到老禿驢還是沒動,波夜空有些不耐煩了,剛想伸出手指,去捅哭大師挺直的後背,就聽見老禿驢的嗬斥聲:“停!”

聲音雖不響,但在波夜空耳裏聽來卻好像是炸開了似的,嚇得他連忙把手指縮了回來。然後他看見老禿驢慢慢回過身,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即使笑的時候,哭大師那細長的眼睛、眉毛和嘴巴還是向下彎曲著的,正是他那副招牌式的哭相,這也是他的法號“大哭”的由來。

“哎喲,這麽激動幹什麽呀,我是一片好心,想看看你老人家是不是翹掉了?”波夜空往肚子裏咽了口唾沫,然後說道。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剛才一邊幹活,一邊在心裏使勁罵著老禿驢和小矮子,老禿驢罵了三千三百六十三次,小矮子罵了二千四百二十三次,對不對?”

老禿驢果然厲害,波夜空不禁張嘴發了半天呆,然後索性破罐子破摔:“好吧,那你說說看,我這會兒心裏是在罵你老禿驢還是小矮子?”

哭大師沒料到波夜空會反問,呆了一下,然後回過神來,大喝一聲:“你個小強驢!”

說著,哭大師手裏忽然出現了一個木魚槌子,“咣”的一下敲在波夜空的額頭上。

完了,額頭上肯定又是一個大包。

在這一點兒上,波夜空不得不佩服老禿驢,因為他都沒看清哭大師是從哪裏拿來的木魚槌子,然後又是怎麽出手的。

場地裏哭大師收養的其他幾個孤兒都停下了手裏的工作,為哭大師這一連串漂亮的動作鼓起掌來。

“你服不服?”哭大師得意揚揚地看著波夜空。

波夜空本想說不服的,但看了看老禿驢手裏的木魚槌,想了想額頭上正在作痛的大包,隻好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善哉善哉。”哭大師那隻空著的手煞有介事地做合十狀,還裝模作樣地屈了屈身。

“唉,師父啊,你說你一個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幹嗎非要跟我過不去?難道你不應該好好反思反思嗎?”波夜空說。

“我怎麽跟你過不去了?”哭大師又一次比哭還難看地笑了起來。

“今天早上,才五點鍾,你就把我從**拉起來給你幹活,你讓我十歲起就給你當童工這件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但你就不能讓我睡個好覺嗎?你們資本家到底還有沒有人性啦?”說話時,波夜空注意到哭大師的臉上忍不住掠過一絲笑意,終於放下心來,師父並沒有真的生他氣。

“你是在睡覺嗎?”哭大師皮笑肉不笑。

“我是一邊睡覺,一邊看小姐姐們放在網上的照片和視頻。”波夜空叉著腰,振振有詞。

“你個小色鬼,還敢說?”哭大師舉了舉手裏的木魚槌嚇唬波夜空。

“就是看看而已,我又不是出家人。師父難道你不覺得,你之所以脾氣這麽暴躁,就是因為內分泌失調嗎?”

“你再說一遍試試?”哭大師又舉了舉手裏的木魚槌。

“師父,你要講道理啊!我也就是看一下小姐姐,但阿光每天連在前台上班的時候,都在搞直播,打扮和說話的樣子,比那些小姐姐過分多了,你怎麽從來都不管?太偏心了!師父,對男對女你要有平等心啊。”波夜空說著說著不禁得意起來,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有口才了。

哭大師先是一愣,然後瞪大了眼睛說:“你個蠢貨,人家阿光是有大智慧的,你能跟她比?”

“師父,我的智商390,阿光才120,她也就比普通人稍微好一點點而已。”波夜空不滿地搖了搖頭。

“所以說你是個蠢貨,連智商這種事都相信。信不信,我放你和阿光到修理廠外自謀生路,不出一個星期,你會被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但隻要阿光願意,她能把別人吃得骨頭都不剩……”哭大師道。

“師父,你怎麽又在背後說我是非了?”

門外傳來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哭大師和波夜空都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個把自己打扮得跟個妖精似的姑娘,從門邊探了個頭進來,嘟著嘴,臉上的表情卻一點兒也看不出生氣的樣子。

“就是,師父你怎麽把阿光說得跟美女蛇似的,你這是在誇她嗎?”波夜空連忙乘勝追擊。

“你小子少挑撥我和阿光的關係。”哭大師一伸手,又往波夜空的腦袋上敲了一槌子。

“阿空,不要跟師父強嘴,來,幫我個忙。”井下光向波夜空招了招手。

波夜空捂著腦袋上新起的大包看了師父一眼,然後悻悻地低下頭,往車間外走去。

修理廠的1號車間是原來悟空寺計劃中的大雄寶殿,從前門出去,穿過院子,就是現在由天王殿改造成的前廳。波夜空走進去的時候,井下光已經回到前台接待處,正心急火燎地盯著麵前那台破舊的老式電腦看。

“怎麽啦?”波夜空走到那用兩張瘸腿的桌子拚成的前台邊,一屁股坐了上去。

井下光指了指電腦屏幕:“唉,老娘對著攝像頭才拋了兩個媚眼,那些腦殘粉就像瘋了似的,拚命給老娘送禮物打賞,又死機了,快給我想想辦法!”

“知道帶寬就這麽點,還給人拋媚眼,這就叫作自作孽!”波夜空索性將身體靠到電腦上,把腿蹺得半天高,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等會兒吧,這就跟堵車似的,過了高峰就好。”

“哎喲,不要這麽不耐煩嘛。”井下光不滿地打了波夜空一下,“姐姐今年都十八歲了,再不賣力點,啥時候才能掙夠去韓國整容的錢?”

波夜空沒有馬上搭話,帶著一臉壞笑,盯著井下光那張甜美的臉看了半天。

井下光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怎麽啦?

我臉上長痘痘了嗎?”

“姐姐啊,雖然你的樣子呢,就算你說你才十六歲,都會有人信。但……你其實都二十六歲了,腦子怎麽還不開竅?你現在就……”波夜空梗著脖子咽了口唾沫,“……已經是個美女了,幹嗎還要整容?”

“真的啊?”井下光將臉湊到波夜空麵前,笑盈盈地左顧右盼,“那你是不是一直在暗戀姐姐啊?”

波夜空伸出食指將井下光的臉往後推了推:“姐姐,你這一招直播的時候用在腦殘粉身上就行了,咱倆誰跟誰啊?再說了,作為一個正常的,有著一定審美能力的年輕人,看到一個像你這麽美麗的女子,多看兩眼也是情理之中啊。而且,我想過了,要是將來你沒有如願釣到金龜婿,咱倆可以一起過,即使我戴綠帽子都沒關係。我思前想後,終於搞明白了一件事,老禿驢把你撿回來後,非讓你跟我住一個屋,就是想把你當我的童養媳來養……”

“呸!你要敢娶我,我一定給你戴夠一千頂綠帽子。”說完這話,井下光的臉一下子紅了,她連忙掉轉身,裝出一副低頭查看電腦屏幕的樣子。

“他要是不敢娶,我就來娶,隻要是你阿光,不要說一千頂綠帽子,就算一萬頂,我也認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說著話進了門廳,正是顧得滿,他身後還跟著小柯柯大力,門外,小施施另正吃力地推著一輛大摩托,往門廳裏走來,看見波夜空,連忙招手:“阿空,別站著,快過來幫忙!”

波夜空應了一聲,連忙跑了過去。

“公子滿,你怎麽也跟那壞小子學,調戲老娘,難道不怕細美吃醋?”井下光不滿地捶了一下顧得滿。

波夜空、井下光和顧得滿,還有顧得滿原來的女朋友、日韓城壯丁團老大的女兒河原細美,十年前就認識了,四人關係非同一般,平時說話也毫無顧忌。

“細美現在是李河方的孫子李適之的女朋友,別的玩笑盡管開,不要開這種玩笑。不是為我,是為細美。”顧得滿忽然嚴肅起來。

井下光吐了吐舌頭,乖巧地轉了個話題,指指門外:“阿空給你組裝的那台破車又壞啦?”

“好像發動不起來了。”顧得滿點了點頭。

“從費切拉馬城回來後,你真的沒再去找過細美?”井下光憋不住又問了一句。

顧得滿黯然地點了點頭。

“這四年裏,每年寒暑假,細美從費切拉馬城回來,都會來找我,每次她都會跟我提起你,說你一直不肯見她,很傷感的樣子,她對你應該還有點念想。難道你真的沒想再爭取一下?”井下光小心翼翼地試探。

此時,其他人都識趣地從兩人身邊走開了。

顧得滿搖了搖頭。

“為什麽?”井下光停頓了片刻,忍不住問。

“這是最好的選擇。細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我知道我沒想要的是什麽。我們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人。”說著,顧得滿忽然笑了笑。

他的笑容很迷人,井下光卻知道,顧得滿這樣笑時,一般是他最不爽的時候。

兩人都有些尷尬,正好院子裏傳來了波夜空和小施爭執的聲音,兩人相視一笑,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院子裏,小柯正一邊抽煙,一邊笑嗬嗬地坐山觀虎鬥,顧得滿和井下光走到他身邊,也跟著看起戲來。

“……我對天發誓,世界上真的有鬼,我是眼睜睜看著算命師傅、肥牛還有老錢他們被鬼迷了,竟然對著空氣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又是摟又是抱,幾秒鍾的工夫,身上就沒了血色,跟彩色照片變黑白似的,風一吹,人就化成了灰,什麽也沒剩下。雖然我看不到人,但能聽見廢墟裏有人在唱歌,是瑪麗蓮的《從此以後生命不再完整》,聲音又高又飄,跟瑪麗蓮一樣一樣的。”小施咋咋呼呼地說。過去的一個星期,隻要遇到個熟人,小施就會喋喋不休地跟人說那天傍晚在煙囪上看見的情景。當然他沒有說他之所以會在煙囪上麵,是打算在那裏打黑槍的。

“打住,打住……”小施說得起勁,波夜空不斷擺手,繞口令似的,反複說著這兩個字。

小施不僅沒打住,還因為受到幹擾,越說越大聲。

因為說得聲嘶力竭,說完那一長串話後,小施狠狠地喘了口氣。

“你說這是何苦,跟你說了我不相信,你還不依不饒,把自己累著了吧?”波夜空舔了舔嘴唇,看了一眼小施,不屑地搖了搖頭。

“你憑什麽不信?”小施瞪大眼睛看著波夜空。

“我就是不信。”波夜空梗了梗脖子。

“你要怎樣才相信?”小施追問。

“不管怎樣都不相信。”波夜空噘了噘嘴,不再搭理小施,轉過身故意背對著小施,用扳手拆起顧得滿的“太累”摩托來。

“太累”的名字正是波夜空給起的。當年為了給顧得滿組裝這台追求複古感的摩托,波夜空用了一年時間,從一船船來自舊大陸的垃圾裏尋找頂級的二手配件。波夜空為此累得半死,完工後就用油漆在發動機外殼噴了“太累”二字。

“那你說,我看見的是什麽?”小施從波夜空屁股後麵繞到前方,好保證自己仍然在他的視野裏。

“你難道不知道人是會發神經的嗎?”波夜空一邊擰螺絲一邊說道。

“這個倒是……”說完小施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馬上回過神來,“你敢說我是神經病?”

“好吧,我老實告訴你……”波夜空終於把馬達外麵的鐵罩子取了下來,“為了看一看鬼長什麽樣,我去過那地方不止一次,除了七條野狗和二十二隻流浪貓,啥都沒看見。不信,你問阿光。”

“這個倒是真的。”井下光笑著點了點頭,“小施,你不知道,那誰當時想去,又不敢一個人去,就姐姐長姐姐短,拍了我多少馬屁,然後到了那個地方,渾身抖得跟篩子似的,一有風吹草動,就一邊叫救命,一邊往我懷裏鑽,差點嚇尿了。現在倒是嘚瑟了,成不信邪的漢子了。”

小施動作誇張地大笑起來。

“那時候我年紀小嘛。”波夜空一點兒沒有羞愧的意思,“再說了,後來我自己一個人也去過,人和鬼都沒見著。”

“好吧,有種的話,你再去一次,記得在卓霓裳的故居裏拍張自拍照出來……”小施還是不肯鬆口。

“沒問題。”波夜空一邊說,一邊試著踩了一下摩托的油門。

看到兩人還在掰扯不清,井下光看了一眼身邊的顧得滿,問道:“小施說的事,你也看到了?”

顧得滿搖了搖頭。

“但你好像沒有不信?”井下光目光閃爍。

“因為我確實聽見有人在裏麵唱歌,而且進去的五個人再也沒出來。”顧得滿皺了皺眉頭,繼續道,“第二天白天我帶了我老爹手下的人,跟著費切拉馬公司保安部的人去了裏麵,在靠近卓霓裳故居的那幢大樓附近,發現了五個人的衣服和身上的東西,人卻好像蒸發了一樣,什麽都沒留下。”

“這麽邪門啊?”井下光晃了晃腦袋,“我還聽說前一天晚上,城裏還發生了好幾起命案。”

“多事之秋啊。”顧得滿努力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脖子。

“滿哥。”這時波夜空朝他揮了揮手,“油嘴的電路板不行了,得花時間調,今天車肯定拿不了了。”

“明白了,你先修著吧。”顧得滿點了點頭,又跟井下光說了幾句閑話,帶著小柯和小施離開了。

本章回顧:

波夜空因為犯了錯誤,受到哭大師的懲罰。波夜空不服,挑戰哭大師的權威,結果又被棒喝。井下光跑來勸架,將波夜空拉到門廳。顧得滿帶著小柯和小施來修車。小施說起前些天故地小區鬧鬼的事情,波夜空就是不信,小施便讓波夜空去卓霓裳故居拍自拍照,來證明他不怕鬼,波夜空應承下來。

小貼士:

悟空寺修理廠:當年舊大陸的高僧空藏,受蓬萊洲信徒的邀請,來新唐城開辦悟空寺。沒想到悟空寺才修到一半,蓬萊洲就遭遇經濟危機,籌資建廟的香客作鳥獸散。師徒四人隻好用廢舊材料完成了這個隻有結構的大廟。空藏去世後,他的三個徒弟哭大師、笑和尚和不得頭陀,利用悟空寺開辦了修理廠,收養了波夜空、井下光等一群孤兒,一起在此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