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允你上位

第一章 承諾

踏過荊棘叢生的路,熬過最長最黑的夜,隻因心中有團不滅的火。

1.引子

哲學家說人不可能跨進同一條河流,因為世界在變。

可接下來要講述的故事,卻讓人懷疑這句話,這是幾年前發生的事情,卻好像隨時還會再發生。

大概是對那條河流的向往,會讓人不斷跨進它。

那天,雪追著黑夜的盡頭,急匆匆地飄落下來。

樓頂積上了一層薄雪,大概是公司研發的芯片的21萬倍厚度。日出的陽光灑在了這層初雪上,炫人眼目。他站在那裏,看著這轉白的世界,沒有勃發出任何“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豪邁來。

他撥了一個電話,看著屏幕上麵的名字:杭。

拉長的鈴音在手機裏響著,電話那頭無人接聽,轉為語音留言提示,滴的一聲後,他的留言是重重的一聲歎息,嘴邊的霧氣在眼前散開。

他跨過圍欄,縱身一躍。

對麵咖啡店的店員在熱情地問候顧客,他隕落的聲音那麽輕,湮滅在研磨咖啡的聲音裏。一首聖誕樂曲傳遍各個角落: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祝你聖誕快樂,祝你聖誕快樂和新年快樂)雲威大廈的樓下,冷風止不住地把雪壓向大地,有一滴血瞬間灑落在遠處的街邊,綻出一朵殷紅的花。

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印記。

警察上門調查此事,翟雲忠,男,四十一歲,雲威集團董事長兼總裁,死前沒有留下遺書,沒有和律師交代遺囑,他的助理表示之前並沒有看出任何征兆。

雲威大廈內部員工噤若寒蟬,一向標榜民主的內網BBS上全體靜音,連一則訃告都沒發。

因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詭異了,越是身在這座大樓的人,越是不敢妄自發言,誰也無法預估可能的影響。他們都在等警方的結論。

警察開始調取監控,畫麵還算清晰,七點四十分,翟雲忠從辦公室出來,看不出情緒波動,全程腳步都很平穩地走進了專用電梯,另外一個監控顯示,四分鍾後他從頂樓天台出來,走到了圍欄邊緣。

警察現場勘察,天台的雪化了,他走過的路線也隨著雪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沒來過。

不過監控錄像上顯示,七點二十八分,也就是在他離開辦公室前的十二分鍾,一個女人從他門口出來,那是他臨死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經人辨認是集團一位女高管,名叫顏億盼。

十點整,警察敲門進她辦公室時,她正站在窗邊,低頭看著樓下出神。窗外純藍的天空和純白的世界裏,她一襲玫瑰紅的職業套裙格外顯眼。

聽到身後的聲音,她側過臉,陽光勾勒出美麗的臉部線條,卷發發尾彎彎地勾至耳旁一側,她沒有說話,又轉過去看向窗外。

“顏副總,我們是市公安局的,”一位警察開口,“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你說……雪要下多久才能把血蓋住?”顏億盼兀自問道,聲音很低,卻足以讓所有人聽清。

隻是大家不知她在問誰,更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似乎也並沒有等人回答,轉過身來,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臉上。三十出頭的樣子,容顏姣好,頗有成熟的韻味。

通常女人年輕時就坐到高管的位置多多少少會因戒備過度而給人一種強勢淩厲之感,她身上卻絲毫沒有,反而帶有曆經千帆的從容氣質,一雙明眸,似有深澗。

“什麽問題?”顏億盼邊說,邊緩緩走回座位坐下。

“翟雲忠臨死前對你說了什麽?”警察問道。

“一些日常工作,手頭的項目進展什麽的。”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包花茶,撕開包裝,往玻璃杯倒去。

“他有沒有流露出要跳樓的想法?”

“沒有。”她細長的手指彈了一下花茶包裝袋,最後一朵玫瑰落入玻璃杯。

“有爭吵嗎?”

“沒有。”她拿起旁邊煮熱的茶壺,往玻璃杯倒去,桌子上一滴水也沒濺出來。

等水流聲消失以後,屋裏有了短暫的沉寂。

“你怎麽評價翟雲忠?”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循著聲音,她看到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他穿的並不是藍色製服,而是黑色的夾克,手裏正把玩著一個打火機,白淨的臉透著一股子渾不凜,在一群製服中間顯得格外違和。

“自大,盲目,過於仁厚。”顏億盼眼神不知看向哪裏,聲音低緩,倒沒有顯出絲毫批判的高傲來。

男人站了起來,走向顏億盼,坐到她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自己介紹道:“檢察院瀆職侵權局偵察處處長劉江。”說完,還伸出手,顏億盼輕輕和他握了握手。

“這樣評價一個剛去世的人不好吧,”劉江坐下後說道,手也不閑著,拿起顏億盼桌子上一份升職報告,大剌剌地翻了起來,“更何況這個人臨死前還給你升了職……不是顏副總了,是顏總。”

“在公司裏,你獲得的任何好處,都要加倍償還。”顏億盼抬著眼看向他,似含著笑意,“劉處長,不懂吧。”

“沒在公司幹過,是不懂……”劉江幹笑了一聲,問道,“那他說了要你怎樣償還嗎?”

顏億盼的臉上的凝滯稍縱即逝,說道:“好好工作咯,不然還天天給他燒紙啊?”

劉江捕捉到這一點變化,問道:“顏總平時都幾點上班?”

顏億盼也不看他,端起茶杯,垂眸輕輕吹了一下上麵的茶沫,玫瑰花香淡淡飄來,她抿了一口,放下茶杯,道:“七點前到公司。”

“是因為翟雲忠這麽早?”

“是因為七點前,不堵車。”

顏億盼靠在椅背上,手隨意搭在扶手上,似乎早已把他的心思看透,接著語氣平穩地說道:“董事長確實是從七點開始辦公,不過,和他見麵至少要提前兩三天預約,今天正好是我的匯報時間。不是他臨時安排,也不是我突然敲門進去。”

劉江見她回答得坦**,一時無言,想把球踢給別的工作人員,使了個眼色示意同僚們接著問。

“劉處長對我的回答還滿意嗎?”顏億盼沒給他這個機會,把茶杯放到離筆記本有一段距離的位置,看著劉江問道。她眼神真誠,語氣溫和到讓劉江尷尬。

伴隨著同事們投來的目光,他幹咳了一聲,說道:“挺好的,顏總挺敬業的。”

“我一向敬業,”顏億盼按了開機鍵,看著屏幕柔聲說道,“滿意的話,能不能讓我工作了?”

劉江笑了笑,站起來,從桌上的名片盒裏抽出一張顏億盼的名片,“感謝顏總配合,我們隨時聯係。”

他說完,掏出手機,按照名片上的手機號給顏億盼撥了過去。

一首悠揚的鈴音響起,顏億盼臉上的笑意隱去,拿起手機,摁斷了電話。

她的電腦傳來了開機聲。

一行人逐個往外走。

“劉處長。”顏億盼放下電話,說了一句。

劉江頓住腳步回頭,笑道:“顏總還有事找我?”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調查翟雲忠的?”顏億盼問道。

劉江臉上有些僵硬,一時沒回答。

“不是今天開始的吧?”

劉江沉默地凝視著她,斟酌著她這麽問的意義,也知道在這個女人麵前回避無濟於事。

“知道了。”顏億盼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低頭開始敲電腦。

劉江不想多留,帶著辦案人員離開。

過道裏,一個辦案人員問道:“頭,她問那話,是不是說你調查翟雲忠,所以他才……”

“放屁!”劉江低聲罵道。

辦案人員不知他是罵顏億盼還是罵自己,等了一會兒,看劉江又大步往前走,跟上說道:“提拔她的伯樂死了,她居然還有心情煮茶。”

“不煮茶幹什麽?跑樓下哭嗎?估計她都沒淚腺這個構造。”劉江冷笑道,摁了電梯下行鍵,“不過,你沒看她電腦一直沒開機嗎?”

辦案人員若有所思,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道:“看來心裏還是有事呢。”

“她肯定脫不了幹係,就順著她查。”劉江神色冷峻地說道。

2.續引

從山腳到山頂,雪白一片,中間黑色的地帶聚著一大群人,他們不是來吊唁的,他們是媒體,和雲威內部的噤若寒蟬不同,外部的轟動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爆開了。

大型科技集團老總、翟氏家族、資本家族、芯片……一係列關鍵詞持續在熱搜上發酵。

翟氏家族老二跳樓的新聞極具爆款特質:神秘家族、血腥、名企衰落……靈堂設在半山腰的崇安寺,據說每年大年初一都會封山一天,翟家在這裏聚會吃齋。葬禮當天,翟家沒有人多說話,更多的是茫然和困惑。

佛鍾一敲,萬籟俱寂。遠山有幾隻鳥稀稀拉拉地飛走。

媒體突然都往前湧去,寺廟的大門打開,一陣大風吹得紅門吱呀作響,兩邊高高懸掛的白色燈籠,上麵黑色的“奠”字晃晃****。門口先是出現一個瘦瘦的小女孩,個子挺高,臉上還很稚嫩,這應該是翟雲忠的大女兒,八九歲的樣子,手捧著遺像,眼淚不停地往下掉,讓人動容。

身後的女人身穿素色的麻質喪服,緩緩跨出大門,她戴著一副黑色的墨鏡,大家隻能看到她細長的眉毛和淡色的薄唇,清早的冷風很大,長裙垂落的裙角不斷被吹起,和這風卷起的雪融為一體。她看起來三十四五歲,沉靜自持。媒體一時被懾住了,停頓片刻後又衝上前忘乎所以地對著她拍照。

她牽著的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手上挽著純白的布,媒體的閃光燈使他不停地眨眼,他很蒙地看著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身後的黑衣人從兩邊出來開道,女人眼簾低垂,看著腳底的路,往前走著,媒體自然地讓開了道路。

他們身後有人抬著棺木出來,棺木被放在鋪滿白菊的靈車上,身後跟著翟家親眷。一輛古舊的黑色紅旗轎車緊跟在隊伍後麵,接著是各種名車。媒體被死死地攔在山腰,黑色的送葬隊伍一路向山頂行去,兩邊的花圈挽聯延綿不斷。

攝影記者看著自己拍的照片如獲至寶,立刻打開電腦上傳。媒體開始報道:翟雲忠的妻子喬婉杭於葬禮露麵。

事實上,這次葬禮是外界第一次拍到她的模樣,而這一次媒體也並未滿足,因為這依然不是一個清晰的肖像,墨鏡下是怎樣的一雙眼睛,沒有人能清楚描繪。

她繼承了丈夫的全部股權,將成為雲威集團的第一股東,可翟雲忠都沒有扛下的局麵,她又有多大能力接下來。公司內外,到處是豺狼虎豹,他們必然死盯著這個女人,隨時準備把翟雲忠的殘餘部隊和家人吞食得幹幹淨淨。

家族送葬隊伍後麵跟著大哥翟雲孝,翟雲孝身材瘦削,兩頰的肌肉有些凹陷,如果單看麵相,他的樣子其實比翟雲忠還和善些,而事實怎麽樣,就很難說了。他現在是雲騰集團的董事長兼總裁。雲騰和雲威過去是一家集團下的兩個子公司,都是翟老爺子一手操辦起來的,後來兄弟倆分家,老大管雲騰,主要做房地產;老二管雲威,以科技產業為主。

隊伍中未見老三翟雲鴻。媒體十年前曾報道過雲威上市時三兄弟相擁慶祝的照片,彼時,天空飄落的是繽紛閃耀的彩帶鮮花,周邊是狂歡和掌聲,和此時從天空飄落的素色紙錢形成鮮明對比。

上山的時候,眾人皆沉默,唯餘踏雪聲。

此時,一聲稚嫩的童音傳來:“媽媽,下山以後可以吃餃紙(子)嗎?我想吃蓮藕餃紙(子)。”

幾聲低笑,一陣唏噓。

是喬婉杭的小兒子,正被她牽著上山,腳底還總是打滑,身體歪來歪去。男孩抬頭發現姐姐眼裏噙淚不滿地看著他,也就低頭不再說話,那樣子委屈極了。

喬婉杭用手撫了撫孩子細軟的頭發,低聲道:“可以。”

半山腰,哀樂聲音穿行在鬆林裏。

墓碑前,喬婉杭把遺像嵌入墓碑,黑白遺像中的人臉意氣風發。旁邊一個僧人手裏捧著一個木製盤子,上麵是青翠的側柏枝。喬婉杭從木盤裏取出一支綠枝,彎腰把翠綠的側柏枝放在遺像下。家人也都照做,然後在墓前環形排開。

幾位僧人在為亡靈超度,木魚的聲音讓山中顯得更為幽深寂靜。家人們雙手合十,閉著眼睛,無比虔誠地低頭跟念著簡單的經文。

齊聲念誦經文的聲音和大家一動不動誠惶誠恐的姿態讓墓碑前的一切變得莊重而嚴肅。

喬婉杭沒按指引念誦經文,而是低下頭,獨自一步一步走到棺木前,融化的雪和泥混在一起讓她的腳步不穩,旁邊有人試著攙扶她,她輕輕避開,全程沒有絲毫失儀之處。她一直走到棺木前,摘下了墨鏡,一綹細發垂至鬢邊,眼睛裏全是紅血絲,不像是哭過,倒像是幾夜未合眼後的狀態。白雪的亮度似乎給她雙眼難以承受的刺痛,她用左手捂了一下雙眼後,垂眸看著棺木。她膚色雪白,眸色偏淺,眉眼間透著讓人難以接近的高貴。隻是這種高貴沒有任何力量,如同開在雪山頂即將敗落的花。

她彎下腰,一隻手環抱著棺木上方,閉上眼,低頭輕吻冰冷的棺木。

那一刻,她險些塌下身子伏在棺木上,她撐著直起身來,棺木開始下葬。身旁的女兒凍得通紅的雙手緊緊地握拳,但仍無法克製地抖動著肩膀抽泣。喬婉杭看著棺木靜靜地沉入紅土中,她吸了一口氣,回頭看了看遠山,冷風吹過,她眼尾發紅,神色淒然。

下山時,隊伍並未從原路返回,而是從另外一條路下山。

行至一個山坳處,便見到不遠處有一個小禪院。光線透過木製窗欞照射進來,一個老者盤腿坐在禪院中央。對麵高處的紫檀木佛像在光線中隻留下一個暗色的剪影,如同佛像一般的巋然不動。這是翟家老爺子,三兄弟的親爹翟亦禮。

大哥翟雲孝上前跟喬婉杭說了幾句話,抬手指了指禪院,大意是讓她去見見公公翟亦禮。喬婉杭垂眸抿著嘴唇,翟雲孝話都沒說完,她就直接抬腳就往山下走,都沒往禪院那邊看一眼。

同意經過這裏,卻不同意拜會,像是故意讓人難受。眾人也不方便插手勸說,隊伍繼續往下走。

翟亦禮在十年前突然放棄自己締造的商業版圖,將產業分給三個兒子,一心向佛,潛心修行,他修行的禪院和對麵山上兒子的新墳相對,每日枯守於此,不知會是何種心態。

緊閉的禪門外,一個胖胖的男人軟趴趴地倚著,身上的白色粗麻喪服皺成一堆。他手裏拿著一個酒瓶,醉眼微睜,無力地敲著木門,一下,又一下。這便是翟家老三翟雲鴻,他未去送葬卻跑來這裏喝酒,也不枉外界給他“浪**子”的稱號。

他敲了半天的門,裏麵的人也不見動,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用力拔開黃酒罐上的木塞,喝了一口。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門外傳來翟雲鴻的半吟半唱,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山中靜謐,歌聲和著雪初融後匯成溪水流淌的聲音,音色低沉而空靈。聽不出哀傷和悲痛,嘴角浮現著半醉半醒的笑意,無奈而清冷。

裏麵的剪影似乎被裹挾著歌聲而入的風吹得有些顫抖。

黑色的隊伍蜿蜒下山,他的歌聲絲絲入耳。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離別……”最後的詩從嗓子裏念了出來,忽而,聲音戛然而止,隨著酒瓶的破碎聲,翟雲鴻歪斜著臥倒在禪房緊閉的門前。

夕陽斜照,山川覆蓋的雪色冰冷,另一麵卻有雪初化之景,一片鮮豔的餘暉覆在山間,喬婉杭攜幼子緩緩下山。

3.承諾

清早,雪未化盡,地上汲著水,閃著陽光的銀白,寒氣直逼人臉。

顏億盼去花店買了一束雛菊後來到公司,大樓下雕刻著“雲威大廈”四個字的大理石台前有人設了一個吊唁台,上麵有一張翟雲忠微笑的彩色照片,還有一些花圈、雛菊,和已經被風吹滅的蠟燭。

顏億盼把雛菊放下後,看到一張黑色卡片,她拿起來看了一眼,上麵寫了一行字,“你未曾離去,夢想還將繼續”,沒有簽名。她把卡片放了回去。

冷風吹著白色的花,飄落的花瓣在路邊飛舞。

這幾天,公司裏的眾人將對八卦的好奇、對前途的擔憂偽裝成了關切,小心地送到了顏億盼麵前。

開會、吃飯、上廁所都有人接近試探。

“你那天那麽早就去老板辦公室了啊。”

“老板人好,臨死還想著給你升職報告。”

“顏總以後跟你混了,肯定知道內幕。”

直到警察發布了通告,總結起來就八個字:排除他殺,原因不詳。

大家這才覺得高看了她,她不過是恰巧和翟雲忠有個工作匯報而已,翟雲忠捎帶手簽發了她的升職報告而已。翟雲忠身邊頗有一批得力幹將,職級比她高、能力比她強、權力比她大的不在少數,“為了升職要挾老板”或什麽“江山社稷之托”

遠遠輪不上她。

世界卻並沒有因此消停。

她走進雲威大廈,還沒上電梯就遇到HR(人力資源)總監Lisa,她很抱歉地通知顏億盼,經董事會決策,現在公司由CEO(首席執行官)廖森暫時接管,特殊時期,公司凍結了內部晉升。她的升職報告雖然有董事長簽字,不對,是前董事長簽字,還是被打了回來。

最後,Lisa發揮了她人事部總監如春風般和煦的溝通方式,微笑著對顏億盼說:“我們都是公司的老員工,也能理解公司現在的難處,對吧?”

“嗬,我要說不理解,你怎麽辦呢?”顏億盼眉眼揚了揚,說道。

“這個位置,本來一年前就該給你,我隻能說抱歉。”Lisa這人一感受到壓力,就和應激反應一樣,馬上示弱,“我還有個培訓,回見啊。”

這個位置顏億盼已經等了一年,這話不假。進公司十年來,她從來沒有放鬆過對自己的要求,凡事都要做到最好,一年前因為預算有限,在選擇升職加薪還是擴大部門之間,她選擇了擴大部門。沒想到拖到今天會是這個結局。

雲威總經理的位置和副總經理的定位不一樣,前者是能參與戰略決策的角色,後者是個副職,主要還是在執行層麵。一個左右時局,一個被時局左右。

隻可惜,努力一場,到頭來一場空。

顏億盼走進電梯間,她難得晚來公司,電梯裏空無一人。LED屏幕上開始播放廖森和翟雲忠五年前接受的節目采訪,那次震驚業內的高價收購也引發了各界的猜測,麵對主持人的提問,翟雲忠笑稱:“這不是收購,這是結婚。”

給足了廖森麵子。

主持人推了推眼鏡,看著廖森說道:“雲威拿出了36億,這是近十年來行業最高的彩禮。”

“不用多久,我會讓他知道這筆彩禮不值一提。”廖森的笑是那樣自信。

作為他們“婚姻”的見證者,當時,攝像機離顏億盼隻有幾厘米距離,她戴著耳麥,隨時和導播溝通,以防二人說出不當言論。但采訪超乎想象地順暢。

沒有爭執,沒有怨念。

現在看來,她還是沒有看到本質。

多年前翟雲忠把雲威經營得風生水起,當時廖森是國內知名的主板廠商凱樂的董事長,凱樂在電子領域是雲威的有力競爭者,但是雲威的擴張速度太快,凱樂被擠壓得市場份額越來越小,最終被雲威兼並。

曾經不可一世的廖森兵敗投誠。

到如今,盛衰無常,王者跳了樓,降將掌了權。

顏億盼進入辦公區以後,走到媒體溝通部的辦公室,問幾個下屬:“這周的輿情報告準備好了嗎?”

Amy的下屬徐嬋支支吾吾搖頭,說:“Amy姐還在檢查。”

“她人呢?”

徐嬋搖頭。

Amy就是廖森從凱樂帶過來的公關經理,這幾年一直在她手下,也算是如履薄冰服從她的安排。

可現在情況變了,她大概也裝夠了,不再那麽謹小慎微了。比如,電梯裏播的采訪材料就越過了顏億盼的授權,被調用播出。無非是為了廖森上位製造內部輿論。

回到辦公室,就看到廖森的助理李歐在門口等她,說是廖森約見。

看來這權力是要更迭了。

李歐解釋道:“昨天給您郵件沒回,大概是太忙了,所以就來找你了。”

不是她太忙,是真的沒想回。顏億盼心道。

看來躲不了,她跟著李歐坐總裁專用電梯上了頂樓。電梯出口為分界線,左邊是曾經翟雲忠的辦公室,右邊是廖森的辦公室。

翟雲忠收購凱樂之後,知道廖森是個心高氣傲之人,也知道他是個可用之才,如同所有具有博大胸襟的帝王一般,他接納了這個“敗軍之將”,並在他的辦公室對麵按照同樣風格給廖森裝修了辦公室,配備了同樣的代步車,職位都與他相當,翟雲忠是總裁,廖森是CEO。

理想主義者不會真正理解野心家。對於野心家而言,如果可以獨占鼇頭,絕不會平分秋色。

廖森和翟雲忠的蜜月期還不到三年,就開始產生意見分歧。最後成了廖森管營銷,翟雲忠管研發,兩人互不幹擾,但也絕談不上“舉案齊眉”。

李歐出電梯後朝右走去,引她走向廖森的辦公室,辦公室門口坐著一個女人,日式妝容配職業西裝,幹練和親和糅雜在一起,正是顏億盼下屬部門媒體溝通部的經理Amy。Amy見到她肩膀一僵,顏億盼看到她手裏的文件正是《輿情檢測報告》。

Amy順著她的目光,拿著文件的手不自覺地縮了縮,扯出個笑來說:“領導,您來了。”

顏億盼沒有回答,跟著李歐進去了。

廖森的辦公室很大,座位後麵的書櫃上有一幅他和董事長簽字儀式上握手的照片,這張照片既表達了他對董事長的友好關係,更重要的是說明了自己和董事長是“合作關係”,而不是上下級,他有自己的獨立性。

顏億盼坐下,看到廖森辦公桌上新增加的一些新年紀念品,有和供應商團隊在足球場上一同勾肩搭背的照片。還有一個彩色的泥塑,是西裝革履的廖森和蝙蝠俠,據說廖森是蝙蝠俠的粉絲。蝙蝠俠——一個黑暗騎士,一個正義使者,一個力挽狂瀾的英雄,廖森向往的形象。所有這些,對於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男人來說很有活力。

“你這一年來我辦公室的次數,十個手指頭數得過來吧。”廖森從旁邊的休息室出來,挺拔的身形,永遠保持克製的笑容。私人助理拿著兩條領帶讓他選,他看了看,轉頭問顏億盼:“億盼,幫忙選一個?”

顏億盼手指向那條深藍色的領帶。

廖森於是抽了出來,很麻利地給自己戴上,然後示意顏億盼坐下。

“下午的新聞發布會你別去了,換Amy吧。”廖森單刀直入地把她發言人的位置給拿了下來。

“Amy?她準備了嗎?”顏億盼心裏並不舒服,這個發言人的位置,她幹了六年。不過,老板都不在了,換發言人也是正常。

“我前幾天讓她準備了,”廖森看著顏億盼,“你不用擔心,媒體那塊,她還是有把握的,以後就交給她打理吧。我對你有更高的要求。”

“是嗎?”顏億盼笑了笑,抬眼說道,“那我真是榮幸了。”

“我從一開始就看好你。”廖森似乎洞悉了她的想法,嘴唇撇了撇,說道,“你現在的位置在公司很重要,公司的戰略布局能否實現,也取決於你們溝通部的與外界的合作共贏,你和冬奧會合作,就很厲害,但坦白說,這是一年前的事情……這兩年你突破不大。”

“我努力還不夠。”

“是你努力的方向不對。”廖森很快就否定了。

顏億盼知道廖森做事向來雷厲風行,這一次必然也是有所準備,說白了,給不給你升職就是看你是不是向我靠攏。

“你這幾年的工作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過去公司有很多地方不合規,還處於草創階段的思維,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創業者,都有自己的想法,結果讓執行無效,內耗增多。我想這個狀況以後都會改善。”

看來是要談聯手的事情,廖森知道顏億盼的價值,他需要一個契機來收服她。

“您可以直說您的期待。”顏億盼說,她知道廖森也不喜歡繞圈子。

廖森笑了起來:“顏總最大的優點就是腦子清楚,做事利落。今天下午,你跟我去見投資商。”

“投資商?”

“你以為公司現在是什麽狀況,”廖森眼神有些黯淡,頓了頓,說道,“我們需要資本和外腦來對公司進行改革。”

“哪家投資商?”

“永盛。”

顏億盼倒吸了口涼氣。

廖森要引入號稱是金融巨鱷的永盛,這家投資機構以血性凶殘為名,高對賭條件、大刀闊斧地改革,裁員、拆分、改組,隻要能高利潤,他們從不手軟。

“隻有永盛一家選擇嗎?”

“隻有永盛開出的條件最有誠意。”

“什麽條件?”

“砍掉研發。”

果然!

廖森的聲音很平淡,卻讓顏億盼感到一記重拳揮向她的大腦,她定了定,發現廖森也在觀察她的反應,她笑道:“廖總,我問的是我們的條件,不是他們的。”

廖森笑了:“注資金額不低於50億,美元。你做好準備,這件事,還在談,談成再對外公布。不過,無論引進什麽資本,對方都有這個條件,因為他們覺得研發太燒錢。”

顏億盼覺得不管是不是外資的條件,砍掉研發一定也是廖森希望的。因為這兩年,他和翟雲忠在這個事情上都互不相讓。到現在,大廈旁邊那座研發樓,廖森都沒法刷卡進入。

“我懂。”顏億盼說。

“你懂就好,”廖森眼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圈,似乎在權衡什麽,最終說道,“那下午兩點,樓下大堂出發。”

顏億盼點點頭站了起來,廖森也站起來說:“我是真想看看,在這絕境裏能不能走出一條光明道來。”

“我希望我在這條光明道上。”顏億盼笑道。

她往外走時,Amy往裏進,還是給她一個調整尚佳的職業笑容。

她說了句話,聲音低到隻能用口型判斷內容,眼裏的笑意卻透著冰冷的氣焰,接著擦身而過。

Amy的臉瞬間僵了。

她說:“好得很,恭喜。”

顏億盼走出過道,迎麵看到翟雲忠辦公室緊閉的大門,顯眼的白色封條和黃色警戒線讓這個地方充滿了禁忌色彩。曾經談笑風生的地方,此刻冷清得讓人心驚。

一周前,她在這裏和他有最後一次談話。

隻是當時,她並不知道這是見他的最後一麵。

她簡單匯報了資寧科技園區內工廠的開工儀式,翟雲忠邊聽邊簽那份升職報告,頭都沒抬地說:“工廠離市區遠,儀式搞熱鬧些。”

顏億盼很放鬆,身子靠在椅背上,笑著說道:“我會讓鞭炮聲響徹整個市區。”

翟雲忠簽完字,合上報告,遞給她說:“記住你的承諾,它讓你坐到了這個位置。”

這句話當時對她沒有什麽觸動,算是個升職寄語吧,無非是讓你賣命幫他賺更多錢,如果對方有臉畫個天大的餅,她也可以不要臉地許個逆天的承諾。

這句談話放在當時,還遠遠夠不上承諾的分量,太輕了。

此刻,廖森要砍掉研發,與之一脈相承的科技園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翟雲忠曾在和政府匯報那塊地的用途時提到,那裏將是中國信息產業的腹地。

芯片研發、封裝、測試、集成將在那裏形成一條產業鏈。

翟雲忠曾和很多人大聲暢談自己的夢想,高喊為國為民謀福祉,多數帶有表演性質,但那一次,她相信他是認真的,那就是他的理想。

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是不是料到有今天。她也不能再去問他了。

因為他死了。

因為他死了,一切都不同了。

那句輕描淡寫的話,放在今天,太重了。

4.引狼

下午,地下車庫,廖森、CFO(首席財務官)湯躍先下來了,顏億盼坐電梯前接了一個電話,下來的時間晚了些。

她從B1的防火門出來的時候,迎麵看到那輛奔馳商務車,心中猛地一揪,一時惘然,她曾和翟雲忠坐同款車去外麵談判,那個時候她從不敢讓董事長等。

湯躍的級別本來比顏億盼高兩級,但此刻坐在副駕駛,顏億盼上車坐在廖森旁邊。

世事無常,她處於這亂局中,再無人護航引領。

他已經死了,但我得活著。

一路上,幾個人都沒怎麽說話,估計廖森和湯躍已經做好準備,顏億盼也沒有多問。

到了約定的商務會所,地方隱秘而高端。

李歐在門口等著,低聲向廖森匯報永盛那邊三個人的情況。廖森隻是聽著,沒有問話。

他們進入約定好的會議室,三位老美和一個翻譯圍著茶幾等著,見廖森走過來,他們都站了起來。

其中一位投資人還學會了中國人打招呼的方式,用帶音調的中文稱廖森“更年輕了”。

廖森很受用,接著簡單介紹了一下顏億盼,稱她將負責和股東們的溝通,還無奈調侃道:“女人的方式總是柔和一些。”

男人們都頗為認同,顏億盼笑道:“但願吧。”

這次投資的永盛主導人叫Keith,他和顏億盼握手的時候說道:“你是這裏唯一的女人,小心一點,外界都管我們叫野狼。”

顏億盼笑了起來,老美在社交場合總是表現得幽默大度,心裏盤算的利益卻比誰都清楚。

從談判中,顏億盼知道,廖森三個月前就見過永盛的人。一個正苦於在公司內權力受限,希望引入外資奪權;一個正在中國尋找可以產生高利潤的領域,可謂暗通款曲,就等時機了。

談判中,外資把要求講得非常明確:“沒有研發、沒有科技園、沒有封測、沒有代工,保留集成,側重點是營銷,把利潤集中在最高的地方。”

翻譯不斷地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聽得人頭大。

“如果刀切得太快,對公司的震動還是比較大。”湯躍說道。

“現在你們的研發投入比在外麵采購還貴三倍,沒有必要自己搞。”另一位紅頭發外國人說道,“你們那個董事長就是不自量力,最後見上帝去了。”

紅頭發外國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大概還以為自己很幽默,除了湯躍幹笑了一聲,另外兩位都沉默不語,氣氛一時尷尬。

“這一塊,會動,但不能操之過急,”廖森語氣沉緩地答道,“中國講究個有理有利有節,我們會準備改革的步驟方案,確認執行可行性,再動。”

“行,不過,這個方案定下來,我們再注資。”Keith很強硬,“還有董事會席位,不得少於三個。”

廖森說道:“現在新來的繼承人是個家庭婦女,不了解情況,不出意外的話,不會參與經營,席位會直接按照入資比例分配。不會多,也不會少。”

雲威大廈一層,媒體發布會現場。扛著相機的,舉著話筒的,拿著錄音筆的記者們此刻坐在一層的禮堂裏,他們終於等到了雲威官方的正麵回應。

“大家對董事長的去世都感到惋惜和悲痛。我代表雲威管理層向董事長的家人表達深切惋惜,請節哀順變。我們會帶著對董事長的懷念繼續經營好雲威。”電視上,雲威的新發言人Amy站在話筒前,彎腰說道,態度沉痛而有分寸。

“雲威是不是麵臨破產?”記者問道。

“請不要發布不實消息,”Amy態度嚴肅,沒有告知媒體過多的現實,“雲威一直在正常運行,公司管理層有完善的管理機製,與合作夥伴的合約受法律保護,不會因為董事長的去世而終止。”

“高層沒有變動。”

“請問未來雲威的戰略調整方向是什麽,是否會有裁員?”

Amy站直了身體,這是昨天晚上和廖森反複確認的內容:“無裁員計劃。”

這句話旨在穩定未來投資人的情緒。

“翟雲忠的股權繼承人喬婉杭女士是否會進入董事會?”周刊記者問道。

“我們也在等董事會公告,如果有任何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公布。”Amy溫和地答道。

……

廖森等人與老外的談判一直持續到七點多,雙方出會所時,天已經轉黑了。大家雖然坐下來把各自的條件說了,但還沒有到落實階段,都是在互相探底。

送投資人出來的時候,紅頭發老外笑眯眯地對顏億盼說道:“晚上和我們去酒吧玩一會兒嗎?顏小姐。”

顏億盼半真半假地搖頭道:“我老板去見上帝了,我沒有心情娛樂了呢。”

這句話聽起來直白而又掃興,廖森看了一眼顏億盼,又轉臉對他們說:“我們還有很多事要準備,我讓李歐陪你們。”

送走這批人以後,他們上了車。

“Keith提的縮減研發這一塊好像沒有可談的空間了。”湯躍坐在副駕駛上說道。

“別的可談,這個沒得談了。”廖森說道,“拖得太久,都是內耗。”

“如果董事長之前早聽您的也不會……”湯躍接著道。

“把這些條款,和那個繼承人確認以後,”廖森打斷了他的話,“再讓億盼和董事會成員溝通。”

“是啊,那個繼承人一人占了51%的股份,她讚同,董事會的元老們否定也無效了。”湯躍說道。

廖森微不可察地輕哼了一聲。

車裏,湯躍的手機信息提示音響了一聲,他低頭打開,Amy接受采訪的聲音傳了過來:“公司CEO廖總會繼續帶領團隊實現公司戰略,完成董事長未完成的遺願。”

湯躍還評論道:“別說,Amy講得真不錯,億盼,我說這個你不介意吧。”

“這有什麽好介意的,我們都是要被後浪拍在沙灘上的。”顏億盼答道,她也打開手機看到視頻下方的評論,幾乎都是對Amy的讚頌。

“姐姐聲音真好聽。”

“不是原來那個億盼了啊,還真有點不適應。”

“老板都換了,換個代言人很正常……”

“年輕妹妹招人疼。”

……

看來,公關公司這次給她配了一批水軍,顏億盼暗自想到,關了手機,看向窗外。

Amy溫柔的聲音依然填充著車內憋悶的空氣。

廖森似乎也沒有多大興趣聽這些掩人耳目的采訪,問湯躍:“你沒有耳機嗎?”

湯躍趕緊關了視頻。

下車前,廖森向湯躍和顏億盼交代了幾句和永盛郵件確認相關的事情,確認完成好後,下次直接簽合同。

顏億盼回到辦公區域時,看到大部分的人還沒有走,公關部的同事們已經回來了。Amy正坐在座位上修剪“藍色妖姬”,她見顏億盼來了,立刻站起來,把花小心而迅速地插入花瓶,攏了攏,跟在顏億盼背後進了辦公室。

Amy一邊把花瓶放在顏億盼的辦公桌上,一邊說:“我特別緊張,一直等著您,我講得是不是不好?”

“講得很好。語氣、表情管理都很到位。”顏億盼放下包,扯開絲巾,拉著椅子坐了下來。

“您這麽說,我就放心了,”Amy整理了幾朵花的位置,“藍色天下這次安排很到位,他們籌備到半夜,我真的理解您之前的難了,我根本不懂什麽臨場反應,都是按照大家商量的意思,一字一句背下來的,排練了好多遍。”

“萬事開頭難,以後就好了。”

“您之前立的標杆太高了,今天有記者還問您怎麽沒來,看來對我不滿意。”

“他們滿不滿意不重要,Lawrence滿意才重要。”顏億盼說著,Lawrence是廖森在凱樂時的名字,在這裏,他的親信們還是會親切地叫他Lawrence,“哦,Lawrence肯定滿意,我記得在凱樂的時候,你就是他的發言人。”

Amy尷尬地笑了笑,接著說:“今天和幾個記者私下溝通,他們都猜到您要升職了,所以這些拋頭露麵的工作才交給了我。”

顏億盼笑而不語,那份升職報告現在在哪兒呢?廖森的垃圾箱還是人事部的廢棄文件夾?

“領導,這是我前段時間招標的新的公關公司,藍色天下。”Amy掏出準備已久的審批單,“這次試用感覺不錯。”

顏億盼接了審批單,隨手翻開了幾頁。過去公關公司從來沒有換,因為他們對雲威、對媒體,更是對顏億盼的風格熟識,所以摩擦很小。之前Amy想換這家,被顏億盼否了。

顏億盼在最後一頁簽下了名字,遞給她說:“那些采訪交給你,我很放心。你一定能給公關部帶來新局麵。”

Amy笑著點頭接過,公共關係科,這個外部事務溝通部最大的科室,以後就脫離顏億盼的五指山了。

顏億盼整理了一些資料後,便離開辦公室,下了樓。

高樓的燈盞數目在減少,路燈照在水泥地上發著慘白的光。有幾輛出租車在門口蹲活,夜宵攤開始收攤,行人無幾。雲威坐落的地方白天繁華喧鬧,夜晚九點又會迎來一個下班高峰,因為過了這個時間打車是可以報銷的。但一旦過了十點,真正留下來隻有對工作執著的中堅力量。這片園區變得無比安靜。

顏億盼再次經過吊唁點,蠟燭早已燃盡,幾朵殘花橫七豎八地灑落著,她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到自己的停車位。

身後的風吹起吊唁的卡片,黑色鋼筆字寫著:“你未曾離去,夢想還將繼續。”

顏億盼回到家後回複了一些信息,大部分都是在對她不再做發言人表示不解和遺憾,她敷衍了一陣,就靠在沙發椅背上閉目休息。

門口響起了開門聲。

顏億盼回頭看了一眼,是她丈夫程遠。

程遠是雲威集團芯片研發工程院的院長,今年三十四歲,曾是個少年天才,十五歲被清華錄取,之後進美國麻省理工讀碩,畢業後回國進入中科院研究所,然後被翟雲忠挖了過來,二十九歲的時候就升任工程院院長。理論上,他們夫妻二人都是公司的骨幹,珠聯璧合可以大幹一番,但事實上,兩人結婚六年,分居半年,每周平均說的話一隻手都算得過來。

廊道燈不甚明亮,程遠脫了外衣,露出裏麵一件灰色羊絨衫,低頭換了鞋,就往客廳走,他身材高挑,下頜線分明,單眼瞼,眉毛和過於直挺的鼻梁不論遠看近看都給人一種冷漠的感覺。

顏億盼柔聲問道:“今天怎麽回來了?”

程遠手裏提著一袋食物,走向廚房:“我回了一趟爸媽家。今天是媽的生日。”

顏億盼張了張嘴有些愕然,她緩緩站了起來,往衣帽間走,說道:“我明天給媽寄禮物。”

程遠把帶回來的餐盒一個一個放入冰箱,冰箱裏空空如也,隻有幾罐牛奶和一包吐司。程遠檢查了一下吐司的日期,看到過期後,隨手就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

夜深,顏億盼從衣帽間出來,換了吊帶睡衣,還沒有卸妝。她來到客廳喝水,尋找著丈夫的身影,發現他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間,門虛掩著,裏麵透著台燈柔和的光。

她緩緩朝丈夫的房間走去,透過半開的門,她看到程遠半裸的身影,他剛洗過澡,穿著鬆鬆的睡褲,正站在書桌前低頭翻看著什麽,背部的肌肉線條在台燈的側影下浮動閃爍,他一向自律,自律到讓人覺得沒有這樁婚姻,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還沒到門口,丈夫的門突然關上,她握了握拳頭,想敲門又頓住了,頹然轉身,進入旁邊的主臥。

她在職場上舉著鋒利的刀,隨時準備殺出一條血路來,但是在家裏,她卻無從下手。

5.走狗

高檔住宅區的清晨,除了幾個投送報紙和牛奶的工人在走動外,小路上格外寧靜。

廖森在陽光房裏,伴隨著貝多芬交響樂在一個拉伸器械上做著運動。動作雖然很有力度,但他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額頭細汗密布。他站起來拉開窗簾,外麵的日頭高了些,他從窗台上拿起蜂蜜水慢慢喝下,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

廖森走向客廳,坐在餐桌中央,他的太太給他盛了一碗粥,桌子上是一份《新時代》。這是他每天的習慣,他喝了一口粥,一股暖流驅散了冬日的寒意。

桌上,經濟版的大標題寫著《雲威易主 永盛入局》,上麵的圖片是商務會所外的門口,廖森與Keith握手的照片,還有兩張小圖是顏億盼和他們談話的畫麵。看起來一派祥和,旁邊還有CFO湯躍,融資意圖明顯。

廖森神色鐵青地出了門。

雲威公關部內電話溝通聲此起彼伏。

徐嬋等Amy的下屬們在解釋:

“抱歉,無可奉告。”

“請不要急於轉載未經確認的信息。”

“如果傳播謠言,我們保留訴訟的權力!”

“見麵也不代表達成共識!”

……

自從董事長去世,顏億盼就再沒五點半起床,七點前到公司。這一天,八點的時候,她聽到程遠出門的聲音,也就起來了。

早上她看到網絡上轉載的那篇文章,唯一的缺點就是把廖森拍得模糊,把她拍得太清晰了。報道很盡責地把所有參與談判的人的背景梳理了一遍,還羅列了永盛曾經在中國投資的企業的生命周期。

可以說永盛所到之處,都實現了高利潤。對賭完成後,它立刻撤資,入資企業仿佛被抽幹一樣,立刻開始走下坡路。即便這樣,飲鴆止渴的人依然不少。

她開車到公司後並沒有急於上樓,而是去了一趟食堂。雲威食堂的早餐非常豐盛,過去她很少吃,以後,她打算按時吃飯,活得長點、活得久點。

雲威是研發型公司,有將近一半的人是彈性工作製,十點半前不算遲到,八點多食堂裏的人倒也不算少,她點了小米粥、鮮蝦餃和小菜。

一路上,她感受到別人指指點點的目光。

食堂電視裏還在播Amy昨天接受采訪的畫麵:“公司CEO廖總會繼續帶領團隊實現公司戰略,完成董事長未完成的遺願。”

現在電視媒體的反應速度遠低於網絡。

顏億盼剛咽下一顆餃子,對麵一人砰地放下餐具,坐了下來。是投融資部的莊耀輝,在資寧產業園項目中,他負責磕下銀行貸款,顏億盼負責拿地,兩人彼時是翟雲忠的不貳之臣。

“為什麽?”莊耀輝的聲音因憤怒變得顫抖。

“老莊,我隻負責聯絡,溝通的內容來自高層的決策。”顏億盼的筷子懸在空中。

“虧董事長一心信任你、培養你、提拔你!”莊耀輝的喊聲震動天花板。

顏億盼猛地感到一股滾燙的東西撲麵而來,她用手抹了一把,才知道臉上被潑了一碗醪糟雞蛋湯。

她真是搞不懂,莊耀輝一個男的,大早上吃什麽醪糟雞蛋湯,更不理解一個搞金融的為什麽脾氣會這麽暴。

四周發出一聲聲驚呼。

顏億盼抽了旁邊的紙巾擦拭,避免湯汁落在裙子上。莊耀輝這個行凶者居然比她還激動,手腳發抖,幾乎要站不穩,口裏還不忘和古時候忠臣一樣罵道:“走狗!”

食堂的混亂蓋過了電視的聲音。

角落裏,程遠剛吃完飯,把餐具扔進回收櫃,他站在那裏看著顏億盼的慘劇,臉上冰冷,沒有上前。旁邊還有研發部的同事,看著自己老大的臉色,都不敢說話。

莊耀輝被一群人從後門拉走。

Lisa幫顏億盼收拾了一下,也帶著顏億盼離開。

鬧劇結束,食堂又熱鬧起來,大家又增加了新的話題。

這時,省電視台才開始播放最新消息,雲威在董事長離開後,正在接觸國外金融大鱷永盛,曾以芯片研發為主業的雲威命運難測……莊耀輝明明發泄了情緒,心情卻並沒有變好,他從地下一層樓梯走到角落,正準備拉門出去,突然被人用手一把拉了一個趔趄,緊接著重重的一拳打在了他的臉頰上,他疼得腰都直不起來,背部又遭到一個肘擊,他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眼鏡也掉了。

他找到破損的眼鏡,顫顫巍巍地戴起來,側過臉看到出口處一張模糊的背光身影,那人俯視著他,似乎還在笑。

“程、程院長?”

程遠看著他,也不說話。

莊耀輝生怕他再踩上自己一腳,趕緊站了起來,大聲吼道:“你以為這是你家嗎,還玩護妻那套,這是公司,人家把你當絆腳石、當籌碼賣了,你還不知道,男人啊男人。醒醒吧!程院長,你老婆攀高枝了!”

莊耀輝自顧自說著,程遠卻沒有理他,拉開門就出去了。

莊耀輝一副追出去幹架的勁頭,剛衝到門口,卻見到程遠拿出煙,靠在牆邊,歪著頭點燃,也不說話。

莊耀輝摸了摸撕裂般疼痛的嘴角,看著程遠一副清冷落寞的樣子,一時也蒙了。

他想了半天,走過去,伸出手來:“給我也來一根。”

程遠把半包煙往他身上砸去,等他接穩了,見他又伸手,又砸了打火機過去。

莊耀輝點了煙,蹲在牆角抽了起來,無奈說道:“以後還有什麽可玩的,你的研發中心砍了,公司基本就是他廖森的人了。”

程遠也不答,隻看著頭頂的天不說話。

莊耀輝繼續說道:“聽說外麵很多公司開天價挖你,還有讓你去美國的,你不動心?”

程遠神色懨懨,吐出一口青色的煙,依然不說話。

莊耀輝看他這樣,也沉默了。良久,他聽到程遠說了一句:“她不是那樣的人,你別那麽說她,下次我再聽到,就沒那麽客氣了。”

“你管這叫客氣?”莊耀輝立馬站了起來,看著自己身上的灰,再看看程遠,見他把煙往牆上一摁,彈進垃圾桶裏,轉身從側門進入。

程遠順著安全通道,走到公司二樓,這裏是員工健身房,下班後才開放,隻有人事部有卡。

誰知程遠上來便朝她伸了手:“我來吧。”

Lisa便把那包衣服連同健身房的門禁卡塞給了他,覺得免去了處理這棘手的員工關係的任務,說了句:“謝謝。”

“我的事,要你謝什麽?”程遠接過衣服,說道。

Lisa簡直無語,轉身要走,就聽程遠在她背後說了一句:“謝了。”

他刷卡進入,健身房空****的,冰冷的器材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裏麵的浴室有水聲,他走過去,看到浴室門口的架子上堆著顏億盼被弄髒的大衣和絲巾。

他站在門口,裏麵浴室的門隻關了一扇,他猶豫了一下,進去了。

他敲了兩下門,水聲停了,顏億盼帶著鼻音的聲音問道:“Lisa?”

“我。”

裏麵的人聽了他的聲音,也不答,水聲又響了起來,過了不知多久,水聲停了,傳來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他把毛衣遞了進去,顏億盼濕漉漉的手伸出來接過。

過了一會兒,程遠問道:“他跳樓那天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麽?”

裏麵頓時沒了聲音,也不知道在幹什麽,程遠聽她反問道:“為什麽這麽問?”

“就是好奇。”

“你不是從來不關心八卦嗎?”說完,顏億盼推門出來,一陣熱霧撲麵而來,她走了出來,未施粉黛的臉上消解了那種嫵媚明豔,多出來些許無辜和清麗。她眼角濕紅,嘴唇濕潤,兩人許久沒這麽親密,程遠怔了一下,懷疑她是不是在裏麵哭了。

不,他了解的顏億盼從不會無故浪費一滴眼淚。

顏億盼擦過他的肩膀,走向鏡子前用毛巾擦頭發。

程遠跟過去,才反應過來這是女浴室,立刻又回到門口,看著她,問:“不想說?”

“你知道他為什麽死嗎?”顏億盼問道。

程遠看著鏡子裏的她,搖頭。

顏億盼也學他的語氣問道:“不想說?還是不知道?”

“說這些沒有意義了。”程遠倚著門框,看她整理衣領和頭發,說道,“你都已經選好站隊了。”

顏億盼的動作凝滯了半秒,回頭看著他,壞笑著說道:“那可不一定。”

那白淨無瑕的笑容,比平日裏的濃妝更讓人信服,叫人一不小心就會卸下所有戒備,這才是真正的她,在他麵前,連算計人也懶得遮遮掩掩。

程遠調整了站姿,轉向她,目光灼灼,反問道:“你不是一向誰強站誰嗎?”

顏億盼又轉過頭,看著鏡子裏的程遠,說:“誰給的價高,我站誰。”

程遠嗤笑了一聲:“這次怎麽失控了?媒體不是一直在你手裏。”

“哦,不在你手上了……”程遠這麽說著,眼睛卻打量著顏億盼。

顏億盼避開他的眼神,轉身拿著髒衣服,放進一個白色布袋裏。

房間裏的熱霧未散,迷人眼目。

她剛走出門,感到身後的人用一隻手攬著她的腰,身體上前,雙臂緩慢地收緊,就這麽箍著她,頭靠在她頸側,溫熱的呼吸在她微涼的皮膚上,讓人心癢,她仰了仰頭,籲出一口氣,身體放鬆下來。

她把手輕輕搭在他的臂彎,兩人都不說話,日光閃耀著照在過道上,將兩人融入一圈白色光暈中。

“你不害怕嗎?”程遠在她耳邊低聲問道。

“怕什麽?”顏億盼回答,“你不還在嗎?”

她聽得身後的人輕笑了一聲,溫存太短,還來不及回味,那人就撤回了手臂,站在她身後,她沒有回頭,就往前走去。

她清瘦的背影像孤寂飄搖的一道旗幟,一直消失在過道盡頭,程遠閉了閉眼,抬腳離開。

顏億盼剛回到辦公室,就接到廖森助理李歐的電話。

她簡單補了點妝,搭著電梯上了頂樓,剛走出沒幾步,就看到Amy站在廖森辦公室門口,一副犯錯等待懲罰的小媳婦樣子,粉色腮紅並沒有讓她顯得更討喜。她身後還跟著公關公司的兩個人。

Amy看到廖森出來,正要帶著人上前解釋,被廖森身後的李歐攔住了,廖森徑直進入旁邊的總裁會議室。

“Lawrence現在沒有時間。”李歐說。

“隻需要五分鍾時間,公關公司這邊準備了補救措施。”Amy的解釋很急促。

“那明天他能看到日報的道歉聲明嗎?”

“日報……應該不會……”Amy蹙眉搖頭。

“Amy,你在凱樂的時候就跟著他了,你覺得他會聽你解釋嗎?”Leo低聲說道,“先回去,你不管做錯什麽都是他的人,等這件事平息了,你再來。”

助理手裏拿著藍色天下的年度合作審批單退還給Amy,搖了搖頭,藍色天下和雲威的合作就此終止了。

此刻,Amy聽到背後的腳步聲,頓時感到背脊發涼。回頭看時,顏億盼飄然而至。之前在李歐麵前表現還算得體的她,此刻眼圈猛地紅了。

身旁的助理立刻彎了腰對顏億盼說道:“Lawrence在等您。”

顏億盼柔聲細語地對Amy說道:“你這一個不小心,翻出的海浪打翻一船人呐。”

Amy眼角的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李歐往會議室走去,顏億盼抬腳離開前,又頓住腳步,轉身用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抹去了Amy的眼淚,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一般雲淡風輕。Amy的身體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你用一杯髒水換我出局,夠狠。”Amy壓著聲音恨恨地說道,眼角掛著淚,嘴還不服軟。

“Amy,多提高自己的業務水平,我那杯髒水可沒那麽便宜。”顏億盼說完,便往前走去。

顏億盼坐在湯躍身後,眉眼低垂,打開手裏的筆記本電腦,接受所有董事會成員對她的審視,在他們看來,她作為翟雲忠的嫡係,此刻離職、甚至殉道才更符合人設。

“廖森啊,董事長走了以後,是沒有人約束得了你了。”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坐在一邊,他曾是翟亦禮的助理桑浩寧。

廖森坐正了,雙手交握放在桌子上。

“各位,我沒有和大家商量,是因為永盛和我們還未達成合作意向,現在隻是接洽階段。”他的語氣倒是誠懇,在座的畢竟都是金主。

“你別兜圈子,到底什麽意思?”一位股東問道。在座的也都是老江湖,哄孩子的方式肯定不行。

“打算把我們這些人拚死打下的江山賤賣給外資。”桑總挑明了說。

廖森臉上似笑非笑:“桑總,今非昔比,雲威現在麵臨的問題大家也都知道,接下來無論是研發,還是營銷,都需要資金,我沒打算先斬後奏,證監會有明確規定,我一己之力不可能讓永盛貿然進入。”

“你現在是打算和我們商量嗎?”另一位老者聲音沙啞。他是雲威的高級顧問李苼,曾經的中國區銷售副總,大家都叫他李老。

這時候門突然推開了,翟雲忠的大哥翟雲孝走了進來,他隻是環顧四周,然後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李老見他進來,麵容稍霽。

翟雲孝雖然是董事會的一員,但是因為之前和翟雲忠分家,他在雲威幾乎沒有發言權。

桑總指了指在座的元老,說道:“我們已經溝通過,永盛隻想撈利潤,對公司經營沒有好處。”

廖森靠在椅子上。這種局麵他不想應對,不然也不會秘密與永盛談判,本來計劃一切準備就緒再召開股東大會施壓。

短暫的沉默後,廖森說道:“今天早上,我給證券公司打電話,他們正在草擬各位增持的意向書,如果你們都願意增持,我可以現在就給永盛打電話,終止談判。”

“你威脅我們!”伴隨著拍桌子的聲音,喧嚷聲此起彼伏。

椅子被推開的聲音傳來,一個身影站了起來,是老三翟雲鴻,他說:“你們先討論方案,要是可行,我奉陪。這會兒我就不陪聊了。”

“雲鴻,翟家的資產都要拱手讓人了,你怎麽無動於衷。”桑總站起來說道。

翟雲鴻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廖森站了起來:“雲威的外債還有今年財年的經營計劃,資金缺口是這個數。”他舉起右手做了一個手勢,強調道:“至少80億。我無所謂,我走了還是職業經理人,不過是背了個罵名,各位損失的可是真金白銀。一會兒證券公司的人過來,增持還是減持,你們看著辦。”

廖森不為所動,腳步不停。

“廖森。”翟雲孝的聲音傳來,會議室安靜下來了。

廖森轉身看著翟雲孝。

“你的難處,我理解。”翟雲孝坐在那裏,平靜中透著股威嚴,“不過,你別忘了,你頭頂的這片天是誰給的。”

廖森臉上的那點強勢在這時如火焰的餘燼,沒什麽力道了,他神色沉沉,回頭對顏億盼說:“你出來一下。”然後又對李歐說:“你把他們的意見都記下來。”

說完就推門出去了。

眾人罵了半天,但也有相反的聲音,例如公司高級顧問項天,在廖森走後,他發言道:“話不能這麽說,現在我們都老了,總要有人出頭來做改革。除了他,你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他曾是雲威的CEO(首席行政官),後來讓位於廖森,也的確是相信廖森的能力。

顏億盼收起筆記本往外走時,察覺到翟雲孝投來的目光,於是回頭朝他抿嘴一笑,點頭問候。翟雲孝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6.我要等的人

“記者怎麽會跟到那裏去?”廖森進了辦公室,扯了扯衣領,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

“董事長去世後,我們這裏所有人都被盯著了,也許盯的是我,也許是您,還有可能是湯躍。”顏億盼解釋道。

“你沒察覺嗎?”廖森回頭看了顏億盼一眼,問道。

顏億盼笑了一下,說道:“我們共事的時間太少,您要是對我很了解的話,就不會這麽問。”

顏億盼知道廖森在懷疑她,可是廖森把她拉到談判裏來,不也就是為了讓別人看到連翟雲忠的親信都站在自己這邊,來增強他此後在公司的說服力嗎?

“如果這次融資不成功,我就要考慮你的對外事務部存在的必要性了。”廖森說完,拉開椅子坐下,示意顏億盼也坐下。

“我這個位置,怎麽做都是錯,”顏億盼坐下後,說道,“將錯就錯了。”

“接下來,怎麽處理媒體煽風點火的事。”

“這次是我們賺了個頭版,過去這個位置十萬都拿不下來。”顏億盼依然笑著,仿佛不是什麽大事。

廖森聽到這裏也跟著她笑了出來。

顏億盼坐直了身體,說道:“我可以借著這股風,把雲威的融資需求說說,也算是給永盛施壓,他們談判的氣焰還是囂張了些。”

廖森看著顏億盼,想了想,點了點頭:“這是你的場子,你來收拾。”

談話就這麽結束了,顏億盼轉身出去的時候,依然提著一口氣。廖森這個人即便是懷疑你,也有懷疑你的用法。

她回辦公室後,火速讓公關部的紙媒對接人徐嬋約這個記者見麵,對方還挺拿腔拿調,說手頭有所有高管的車牌號和聯係方式,隨時準備再曝光雲威內幕,讓投資人都遠離雲威,而且提出要顏億盼親自出麵,一對一談,徐嬋瑟縮地把顏億盼的手機號碼給了記者。時間是記者定的,晚上八點;地址顏億盼選的,就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店。

天色漸晚,樓下車水馬龍,雲威位於市區高新技術企業中心的兩棟樓都燈火通明,一座是行政辦公樓,一座是研發中心樓。

風雨飄搖中,沒有人能猜到這裏哪盞燈會滅,哪盞燈會亮。

辦公樓裏的人有戰戰兢兢謀前程的,也有聽天由命隨大流的,還有不自量力想左右時局的。

細聲低語中,盡是在這座城市打拚的人的無奈和不甘。

下班後,顏億盼開車來到小區門口,下了車,抬頭看了一眼自家的屋子,一片漆黑。

附近的酒吧門口停滿了豪車,美女靚仔們在這樣的夜晚興致都頗高,叫囂著狂歡著。

她從車廂裏拿了一瓶鹽味蘇打水,靠在車頭喝了一口,記者還沒來,她倒是放下身段,早早站在咖啡店門口等著。

夜風冰涼,她攏了攏領子。

不遠處傳來一聲叫罵聲。

她回頭看到幾米處的垃圾箱邊上,一個小男孩正和一個大叔爭搶一大袋東西,撕扯中,黑色袋子被小男孩扯破了,裏麵的塑料瓶和易拉罐全掉了出來,滾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