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病症

任傑抬頭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又挑出一支偏輕便的手槍,而後起身,遞給了她。

以柔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到任傑把槍往她手裏塞的時候,她才恍然意識到對方要她做什麽,她麵色驟變,不住地往後退,慌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把槍給我幹嗎?”

“防身。”任傑掰開她的手指,愣是把槍支放進了她手裏,“上了子彈的,要小心點,別走火了。”

沉甸甸的冷鐵握在手裏,已經夠讓她心驚肉跳了,又聽他說裏頭裝了彈,以柔差點哭出來:“我、我不會用啊!”

她一個護士,成天救死扶傷,唯一能見血的機會也就是給病人打針,什麽時候碰過這麽危險的玩意兒?

她哭喪著臉的模樣讓任傑忍俊不禁,他拉著人往外走:“沒事,我教你,用槍比打針簡單多了。”

以柔聞言就更緊張了,差點沒握住手裏的槍,然而任傑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她也隻好硬著頭皮聽他講述射擊的一些基本要領。

隻是心慌意亂之下,她左耳進右耳出,倒是辜負了任傑的一番悉心教導。

任傑警覺性十足,刻意避過了相通的路徑,而是選擇穿過樹林,迂回前進。

林子裏陰暗潮濕,他們不時還會被樹枝刮到,以柔隻覺得苦不堪言,但此刻危機四伏,她自然隻能咬牙苦撐。

他們好不容易穿過了大半個林子,前方路燈的光亮隱約透了進來,任傑見狀,按住了以柔的肩,示意她按兵不動。

林蔭道上,隱隱有腳步聲傳來,聽起來,還不止一個人。

什麽人?那個老頭兒嗎?莫非他還有同伴?

以柔大氣都不敢出,不自覺地緊攥著手槍,手心裏的潮意越來越嚴重。

任傑同樣屏氣凝神,如臨深穀般戒備著周邊,他早已擺好架勢,手指搭在步槍扳機上,整個人猶如弦上之箭,一觸即發。

一旁的以柔自然也為他的情緒所傳染,愈發焦慮,但她畢竟不是任傑這樣受過專業訓練的戰士,驚懼之下,難免出錯。

她隻是稍稍一抬頭,結果就不慎碰上一根細枝,樹枝結了冰,脆弱異常,竟然輕易地折斷了。

其實聲響相當輕微,可是在這萬籟俱寂的寒夜裏,便分外明顯了。

任傑呼吸一滯,接著便聽聞外邊的腳步聲一下子急促起來,心知對方已然注意到此處有人。

窺間伺隙的計劃流產,任傑掃過身邊人,正好觸到她慌亂而自責的眼神,責備的話是說不出口了,他隻得無奈一笑,悄聲道:“準備好了。”

以柔雙肩一顫,不知該怎麽回話,不承想,一聲厲喝平地驚雷般傳來:“什麽人?”

任傑渾身一凜,再無遲疑,當即開槍,槍聲撕碎了林子的靜寂,枝頭碎冰簌簌掉落,冷冰冰地砸了二人一頭一臉。

驚懼交加的以柔被這突如其來的冷冽一凍,反而暫時地鎮定了下來,短短數秒之間,任傑手裏的步槍已經連發數彈,林外人影來回晃動,至少有三個人在。

以柔生怕任傑一個人應付不來,咬了咬牙,也舉槍加入了戰局。

她深吸一口氣,瞅準了一個狼狽滾地的人影,眼一閉,心一橫,顫顫巍巍地扣下扳機,接著雙肩被後坐力震得發麻,身體也跟著往後一仰,冰天雪地的,她卻硬是捂出了一身冷汗。

子彈呼嘯而出,以柔耳畔轟鳴,正猶豫著要不要開第二槍的時候,卻驀然有聲慘叫傳來。

她心下一驚,以為自己那槍肯定落空,卻沒想到……難道自己真的誤打誤撞地擊中了目標?

不過耳畔槍聲不絕,她登時又鬆了口氣,心想也未必就是自己,八成是任傑打中的。

任傑也把那人的慘號聽得分明,倒是心下一喜,對手受了傷,對己方來說自然不是壞事。

他精神一振,正要再接再厲的時候,對方卻冷不丁地破口大罵起來:“哪個渾蛋開的槍?敢不敢出來見見?”

聞言,林子裏的兩個人俱是一怔,倒不是被嚇到了,而是……還是以柔先開的口,她的聲音忐忑:“呃……你有沒有覺得……這個聲音好像有點耳熟?”

任傑亦是難以置信,手裏的槍卻不自覺地放下了,沉吟片刻,然後試探著出聲:“……鍾雲從?是你嗎?”

須臾,外邊傳來一聲笑罵:“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任傑你給我滾出來!”

任傑終於確認了同伴的身份,不禁啞然失笑,轉過頭去瞧著依舊一臉迷茫的以柔:“看樣子是治管局的人找來了。唉,下次還是要看清楚再開槍。”

以柔聽了他的話,總算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轉憂為喜:“既然是雲從他們,那我們趕緊出去吧。”

等到二人從林子裏鑽出來的時候,鍾雲從正倚在路燈下,歪著頭打量來人,在看清了二人的形容之後,他眼底的笑意更濃,隻是在瞥見以柔的身影的時候,又有幾分意外。

“任傑,你怎麽會在這個地方?以柔怎麽也在?”鍾雲從怎麽都沒想到,失蹤數日的任傑居然會在這個神秘空間裏出現,身邊居然還跟著以柔。

任傑亦是一問三不知,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進來的。倒是你,你是怎麽找來的?是治管局派人來了嗎?”

鍾雲從搖頭:“沒有,就我一個。”

任傑頓時疑惑起來:“那另外兩個人……”

任傑的話一下子把鍾雲從從久別重逢的喜悅裏拉回來,他收斂了笑意,神色冷峻起來,睃了一眼不遠處的楊紹文、謝城二人,聲音平淡:“他們是‘暗影’的人。”

任傑麵色微變。

他正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卻聽到以柔驚呼一聲,他嚇了一跳:“怎麽了?”

以柔顧不上回答,隻是急忙跑到鍾雲從身側,盯著他仍在不斷滲血的左臂,聲音微顫:“你……剛剛被打中的人是你?”

此言一出,任傑也跟著一驚。

鍾雲從剜了任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喲,槍法有進步啊。”

任傑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古怪,他望了以柔一眼,卻欲言又止。

以柔被他那一眼看得莫名心虛,落在鍾雲從眼裏,卻以為她是擔憂自己,於是溫言安慰:“沒事的,雖然任傑那個渾蛋不長眼,但畢竟情況特殊,我不怪他。”

以柔眼眶發紅,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任傑卻走了過來,拍了下她的肩:“先幫他處理傷口,有話過後再說。”

以柔如夢初醒,趕緊扶著鍾雲從坐下,正要撕下他的衣襟:“我先幫你止血……”

不承想,鍾雲從卻按住了她的手,搖搖頭:“彈頭好像還在裏麵,我沒敢動,麻煩你先幫我挖出來。”

燈光掩映之下,他的臉色蒼白如雪,以柔心下愈發不安,手足無措起來:“這麽嚴重……怎麽辦?我沒有工具……”

鍾雲從從身上摸出了一把匕首,遞了過去:“用這個吧。”

以柔握著匕首,麵上的憂色卻一點都沒少,她喃喃道:“也沒個消毒的東西……”

任傑的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暗影”二人組身上,對方顯然也是顧忌他手裏的槍,雖然虎視眈眈,但一時之間並沒有異狀。

聽到以柔的話,任傑皺起眉:“先把彈頭挖出來吧。這樣低溫的環境下,應該不至於會感染。”

鍾雲從也點點頭:“別顧忌那麽多,來吧。”

以柔緊緊地抿著嘴唇,不再躊躇,拔出匕首,割開衣袖,探進了鍾雲從綻開的血肉之中。

劇痛來襲,換作平時,鍾雲從肯定是忍耐不住要號幾聲的,但他見以柔狀態不穩,生怕驚嚇到她,生生地將痛呼咽了回去。

一時間,他冷汗直流,麵上、唇上血色盡褪。

把彈頭挖出來之後,以柔立馬撕下衣襟,為鍾雲從包紮好傷口,後者虛弱地衝她一笑:“辛苦你了。”

以柔一手握著沾滿血跡的匕首,另一手的手心裏卻躺著那顆血糊糊的彈頭,聽到鍾雲從的話之後,她再也沒繃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個不停。

鍾雲從見她突然流淚,登時驚恐不已,強顏歡笑地勸道:“怎麽哭了?你別嚇我啊,你這樣我會以為我的胳膊保不住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以柔哭得更厲害了,一開始隻是無聲地流淚,接著是抽泣,最後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鍾雲從被嚇到全身僵硬,也笑不下去了:“不會我真要截肢了吧?”

以柔這才抹了把眼淚,瞪了他一眼:“不許胡說八道!”

鍾雲從心下一鬆,見姑娘還是淚流不止,他苦笑著向任傑求救:“兄弟哎,救命啊!”

任傑已經大概猜到了其中緣由,搖頭失笑:“她隻是自責而已。”

鍾雲從不明所以地啊了一聲,轉向以柔,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了?”

以柔哭得鼻頭通紅,戰戰兢兢地伸出一隻手,鍾雲從定睛一看,發現她手心裏放的正是剛挖出來的彈殼,他眉梢輕揚:“彈殼怎麽了?”

“剛剛那一槍……”她羞愧萬分地垂下眼,又一串淚珠子滑了下來,“是我開的……”

手槍同步槍的子彈形製差距甚大,這她還是能分辨出來的,方才從鍾雲從的傷口裏挖出彈頭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才是打傷鍾雲從的罪魁禍首。

鍾雲從聞言,一時也是說不出話來。

任傑憋著笑:“沒想到以柔第一次開槍就……準頭還是不錯的。”

以柔愈發無地自容,雙手掩麵:“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怎麽就打中你了……”

鍾雲從忽地開懷大笑起來,笑得難以自製,以至於牽動了傷口,五官頓時皺成一團,以柔連忙按住他:“有什麽好笑的?你該罵我才是!”

“不是,我沒生氣。”鍾雲從笑意不絕,伸出右手拍了拍她的肩,“我就是覺得,你真是一個神槍手的好苗子啊,比你們家任傑強多了。”

以柔一怔,旋即麵色赧然,略有些懊惱:“你在取笑我。”

鍾雲從一本正經起來:“我取笑的不是你,是他。”

姑娘板著一張臉,可終究還是沒繃住,破涕為笑:“你給我正經點,好好休息會兒,別說話了。”

鍾雲從莞爾,視線又移向任傑,後者亦是麵帶微笑,但在眼神相接之後,鍾雲從倏地想到了什麽,目光霎時閃爍起來,近乎倉皇地錯開了他的目光。

“雲從,”任傑的笑容已經徹底隱去,神情無比凝重,眼底還流露出深深的悲憤,“你知道我母親……不在了嗎?”

鍾雲從的額角再次有汗水淌下,雙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他身側的以柔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感受到了他的反常,驚訝地看著他。

“知道。”他點了點頭,還算平靜地回複了對方。

任傑的兩隻手緊攥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疼痛令他麵容扭曲,他迫切而又充滿希冀地望著鍾雲從:“那你知不知道,是誰殺了她?”

這個問題甫一出口,就將沉浸在舊友重逢的驚喜中的鍾雲從徹底敲醒,他整個人如墜冰窟,隻覺得寒意徹骨。

鍾雲從最後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沒能,因為他突然暈了過去。

他毫無預兆地往後栽倒,麵色發青,渾身抽搐,看著很是駭人。

幸好離他最近的以柔接了他一把,才不至於讓他摔在地上,任傑見狀,也暫時把疑問壓下,立即走了過來。

“他怎麽了?”他蹲下,見以柔一臉緊張地檢查著鍾雲從的狀況,也跟著不安起來。

“我不知道……”以柔的聲音裏又帶上了哭腔,鍾雲從雖然人昏了過去,但身體一直在顫抖,“可能還是傷口沒處理好。”

任傑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先讓以柔幫著把鍾雲從放到自己背上,然後把他背了起來。

“不管怎麽樣,先離開這裏再說吧。”他決定堅持原計劃,尋找出路離開此地,在鍾雲從昏厥之後,這種心情又變得迫切了許多。

以柔也是這麽想的,畢竟這地方不僅天寒地凍,還缺醫少藥,鍾雲從的狀況看起來很糟糕,真的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可是……

她的目光忌憚地掃過不遠處的二人,湊到任傑耳邊輕聲問道:“他們會不會……下絆子?”

任傑冷冷地望了過去,目光不帶起伏地掃過中年男子的臉,最後停在了楊紹文身上。

會在這裏見到這個人,還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不是現在時機不對,他早就已經出手宰了這家夥——他還沒忘記,數月之前,對方放了他一記冷槍,讓他在醫院裏足足躺了兩個月。

楊紹文自然能察覺到任傑的敵意,心裏也有點發怵,任傑不僅是異能者,而且手裏還有重火器,怎麽看,自己都不是他的對手。

如今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他唯一能依仗的對象也隻有謝城了。

他麵上沒顯出什麽,卻又不著痕跡地往謝城那邊挪了點。

而他卻沒有注意到謝城眼底一閃而過的嘲諷。

最終任傑什麽都沒做,隻是麵無表情地從楊紹文身邊經過,很大的原因是顧忌背上的鍾雲從,暫時忍下了這口氣。

楊紹文悄悄地鬆了口氣,眯著眼打量著不省人事的鍾雲從,心底頗有些幸災樂禍,他能猜到任傑等人的想法,也清楚他們隻是在白費力氣地繞彎子。如果這小子不是在裝神弄鬼而是真的傷重至此的話,那很可能撐不了多久。

楊紹文基本認定了鍾雲從是在裝神弄鬼,因為他不覺得區區一處左臂的槍傷能嚴重到這地步,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任傑母親之死跟鍾雲從有關。

他也聽到了先前任傑的問話,一度還期待鍾雲從的回答——他得到的消息是,何慧瓊死於宗正則之手,鍾雲從則是見證人。本來他還期待看到任傑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會是什麽樣的表情,結果鍾雲從那小子狡猾得很,居然裝暈避過了這個問題。

楊紹文陰沉沉地瞟著他們離開的背影,下一秒卻是提起了嘴角,因為他知道避是避不過的,何慧瓊的死,會像毒刺一樣紮在他們的肉裏,任誰都無法安生。

就在他惡意揣測的時候,卻冷不丁聽到身邊的謝城出聲了。

“你們別白費力氣了,走不出去的。”

楊紹文錯愕地看了同伴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開口提醒對方——他們都是敵人,讓敵人自尋死路不好嗎?

謝城沒有理會他無聲的質問,而是淡漠地注視著猝然停步轉身的任傑等人:“你們比我們早到,應該清楚這裏還有人,原地等著他現身就好,別帶著鍾雲從亂跑了。”

任傑戒備心十足地審視著他,沉著一張臉沒有說話,以柔卻驚疑不定地回了他:“可是……他的情況不太好,我怕……”

謝城淡淡地開腔:“放心,會有人來救他的。”

仿佛是在驗證他的話一般,他剛說完,林蔭道的另一頭就出現了一個人影,那人緩緩地從陰影裏走出來,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望過去,在看清來人的外貌之後,任傑與以柔的臉色都變了。

來者就是他們找了許久的神秘老頭兒。

“帶著他,跟我來吧。”老頭兒笑眯眯地開口,同時朝麵容冷峻的謝城點了下頭,“好久不見了……沒想到,你還是找到這裏來了。”

謝城微微一笑:“是,說起來,還真是托了那孩子的福。”

鍾致遠的眼神慈愛地落在昏迷的年輕人身上,嘴邊露出了莫測的笑意:“不,應該說,我要感謝你,把他送了進來。”

蘇閑從手術台下來之後,又在病房裏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一夜,麻醉的效果才算過去,隻是睜眼的時候,頭還是鈍鈍地發疼,像是要裂開一般。

“蘇長官,您醒啦?”他的耳邊響起了女孩子驚喜的聲音,他費力地扭頭想看一眼是誰,隻是眼皮像被黏在一起似的,視野花成一片,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麵容。

不過這聲音倒是似曾相識,他費勁兒地回憶了一會兒,終於記了起來:“是小桃嗎?”

“是。”小桃高高興興地回道,可一轉眼就見病人很不老實地亂動,甚至還扒著輸液支架想起身。

她被嚇了一跳,連忙兩手並用把人按了回去,語氣裏滿是後怕:“您才做完手術,千萬不能亂動啊,小心刀口裂開!”

蘇閑覺得她有點大驚小怪,可小桃一臉擔憂,他也不忍拂了對方的好意,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此時虛弱到連小姑娘按著他的手都甩不開。

他跟小桃打聽情況:“你怎麽會在這兒?張既白人呢?”

他還記得,自己會暈倒,被打包送來醫院,就是因為那家夥下了黑手。

小桃語塞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蘇閑這個問題——張醫生的原話是:“你過去幫我看著他,我短時間內都不想再看見那張臉。”

她大著膽子追問了一句原因,結果張醫生涼颼颼地回了一句:“我怕我會忍不住把他揍成豬頭。”

當然了,這話她肯定不能如實向蘇閑轉告,於是磕磕巴巴地編起了假話:“嗯……他,他最近挺忙的……所以……”

蘇閑看到她麵上的為難之色,猜出了點什麽,不禁失笑:“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他。”

“對了……”他本來還想問問鍾雲從的情況,但在小桃天真無邪地反問了一句“怎麽了”之後,他就斷定她一無所知,問了也是白問。

於是他索性閉上了嘴。

倒是小桃見他半天不回話,為了活躍氣氛,自己找起了話題:“說起來,您傷得這麽重,雲從哥哥怎麽沒來瞧瞧你?”

蘇閑愣了一下,笑道:“大概是出去執行任務去了。”

小桃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她頓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麽,“哦,對了,差點忘了,醫生有話讓我轉告你!”

蘇閑挑挑眉,問道:“他說了什麽?”

“他讓您先養好身體,該去的人都去了,不缺你一個,別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要量力而行,否則,隻會……”小桃喃喃了半天,最後“礙手礙腳”四個字說出來的時候,聲音跟蚊子叫似的。

她迅速地覷了蘇閑一眼,又飛快地垂下眼,生怕他翻臉。

不過好一會兒過去了,她也沒等到蘇閑發火,等她再次壯著膽子望過去的時候,發現他已經重新閉上眼了。

雖然閉著眼,但他的感覺還是很敏銳,察覺到小桃在看他,他牽了牽嘴角:“告訴你們張醫生,在傷口愈合之前,我不會亂跑的。”

小桃心頭懸了半天的大石頭終於落下,她舒了口氣,心想還好,鎮靜劑應該是用不上了。

她忍了又忍,最好還是沒有抵住好奇,小聲地打聽:“張醫生的話是什麽意思呀?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蘇閑薄薄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不過還是沒有睜眼,隻是淡淡出聲:“一個任務……稍微有點棘手。”

小桃聽到是公事,就沒敢繼續往下問了。

又一天過去了,雖然還是隻能躺在**,行動不太方便,但蘇閑的精神顯然好轉了許多,還能跟前來換藥的護士聊上幾句。

“說起來,我們宗局長之前也在這醫院吧?”蘇閑本來隻是隨口一問,他覺得宗正則應該早就出院了,畢竟上次見他的時候,他看起來就沒什麽大礙了。

“現在也在啊。”護士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以至於蘇閑有點迷茫:“他還在?怎麽他身體還有問題?”

護士利落地纏著繃帶,同時搖頭:“從之前的檢查看,是沒什麽問題的。”

蘇閑卻是皺起了眉頭:“那最近的檢查呢?”

“最近?沒有。”護士拿著剪子哢嚓一聲剪斷了繃帶,漫不經心地回道,“他自己說不用了。”

“那他為什麽……”

“累了吧?”護士麻利地收拾著藥瓶和器械,不忘衝他一笑,“你們局長可能覺得我們的病房住著舒服,一天到晚都躺著也不怎麽出門,可能想在這兒多住幾天。”

她明顯是玩笑口吻,蘇閑也跟著笑了一下:“這樣啊,他既然還在醫院裏,不會不知道我受傷了吧?怎麽都不來體恤一下我這個勞苦功高的下屬?”

護士端起托盤:“嗨,按理說,該你這個下屬去探望他才是。”

蘇閑愣了一下,居然點點頭:“你說得對,我是該去看看他。”

他這話嚇得對方趕忙改口:“我就隨口一說,你別當真啊!現在還不成,等你過兩天能下床了再說吧,啊?”

蘇閑扯了下嘴角,不知怎的,有種莫名的焦躁順著神經爬遍周身,讓他越發坐立不安。

聽到敲門聲,宗正則反射性地將自己蒙進被子裏,從頭到腳都擋得嚴嚴實實的,一寸皮膚都沒露出來。

他不知道來的是什麽人,但誰都一樣,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現在的模樣——發赤的雙目、血跡斑斑的嘴角,以及遍布全身如蚯蚓般的青筋。

他本來不打算應門,但來訪者很是固執,敲門聲不絕於耳。宗正則這段時間耐心漸少,眼看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暴躁又有抬頭的趨勢,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誰?”

隔了一層障礙物,他的聲音沉悶得像是從水底傳來的,門外的人頓了一下,而後溫軟的聲線從門縫裏透了進來:“爸爸,是我。”

宗正則聽到女兒的聲音,盤桓在心頭的不耐煩與焦躁終於慢慢地壓了下去,他無聲地歎了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緩:“我不是說過嗎,我很好,你不用每天往醫院跑。”

“是嗎?”宗沅淇的話裏滿是憂心,“既然沒事的話,您為什麽還要待在醫院裏?為什麽不肯見人?”

宗正則的心一沉,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好,恰在此時,他又聽到了女兒的哀求聲:“我很擔心……讓我進來看看您吧。”

宗正則閉了閉眼,自身上的異狀出現以來,他一直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中,大概是因為這樣,情緒也變得難以控製,整個人時常在躁狂與壓抑兩種極端的情緒中循環往複。

而在他發現自己虹膜變色、血管暴起之後,心境就更絕望了。

他想著,自己應該是要發病了,可又覺得自己的症狀,跟其他進入發病期的人都不太一樣。

具體哪裏不一樣,他也說不清,“失樂園”病毒潛伏期結束後,千人千狀,也沒個定數,但宗正則就是感到不安,尤其是這些日子以來,何慧瓊臨死前的那句話,老是在他耳邊回響。

“你死定了。”她的嘴死魚般一張一合,一字一頓地吐出了這四個字。

他永遠都忘不了她怨毒中透著快意的眼神。

其實年紀也差不多了,隻是這些年他都在堅持服用抑製劑,身體情況也還算好,總以為自己還能多撐兩年。

說實在的,他不怕死,可他對這樣的死法感到恐懼——尤其是當異變的征兆一點點降臨,而自己卻無計可施。

恐懼加劇了情緒的惡化,最糟糕的時候,隻要稍微一丁點動靜就能讓他整個人煩躁焦慮到近乎崩潰,而最要命的是,他還沒有發泄的渠道,雖然他心中的破壞欲強烈,但如果不想被當作一個發了病的瘋子,他就必須忍著。

而凡事都是有極限的,克製得越厲害,反彈的時候就會越猛烈。

就在不久前,有個醫生想來察看他的狀況,隻是多問了兩句,宗正則就差點想破開那扇門,擰斷對方的脖子。

不是玩笑或者誇張,而是真真切切地起了殺心。

宗正則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可心底那股子暴躁的無名火卻怎麽都壓不下去,情急之下,他一口咬上鋼質的床沿,把自己的口腔弄得鮮血淋漓。

然而最奇怪的是,嘴裏那股源源不絕的甜腥味,反而安撫了他幾近失控的情緒,他的怒氣居然逐漸消退了。

宗正則終於鬆了口,赤紅的雙目呆滯而渙散地盯著天花板,嘴角還掛著血絲,看著甚是駭人。

他萬分不願意讓旁人見到他此時的樣子,尤其是自己的女兒,可他也找不到理由去回絕她的關切,隻好擦去嘴角的血漬,翻了個身,疲憊地出聲:“進來吧。”

腳步聲漸近,宗正則仍然把自己遮得密不透風,一絲異狀也沒有透出來,可事實上,這個行為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爸爸,”宗沅淇在病床前站定,片刻後歎息著出聲,“您是不是……要發作了?”

宗正則渾身一震,聲音有些抖:“……你知道了?”

“我是您的女兒,您這樣反常,難道我會察覺不出來嗎?”

宗沅淇伸手揭開覆在他臉上的被子,宗正則一動不動,木然地任由自己病態的麵容呈現在女兒眼前。

宗沅淇呼吸一滯,旋即眼淚落了下來:“果然……”

宗正則閉上雙目,沉沉地歎了口氣:“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掩飾了。你去通知治管局的人吧,他們知道該怎麽處理。”

他麵如死灰,變得暮氣沉沉,宗沅淇哽咽得更加厲害:“那我和媽媽呢?你不管我們了?”

宗正則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偏過頭去:“你已經長大了……好好照顧你媽……”

“您聽我說,”宗沅淇蹲下身來,鼻音很重,但語氣已然平靜了下來,“事情沒有您想象的那麽糟糕……”

宗正則的焦躁又湧了上來,不耐煩地打斷女兒:“別安慰我了,按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我不是在安慰您。”宗沅淇苦笑了一下,“老實說,昨天我就發現您不對勁了,之後我就去找這家醫院的吳醫生谘詢了一下,當然,沒有透露出您的身份,隻說是我的一個親戚。”

宗正則聽得心不在焉:“然後呢?”

“然後我就大致明白了您的情況。”宗沅淇告訴他,“最後,我跟吳醫生要了一些藥,我帶來了,您把它們吃了吧。”

宗正則有些無奈:“到了這個階段,藥已經沒有用了。”

“這是醫生最近才研發出來的新藥,專門針對發病階段的感染者。”雖然他很消沉,但宗沅淇顯然不肯放棄,不遺餘力地勸說著,“您就試試吧,說不定有用呢?”

宗正則對這個所謂的新藥半點希望都不抱,但因著宗沅淇堅持,他不忍拂了女兒的好意,態度已有所鬆動,就在這時,宗沅淇又加了一句。

“反正……也不會更糟糕了,不是嗎?”

正是這句話,讓宗正則把藥吃了。

是啊,反正他都這樣了,也不能更糟了,就當是哄女兒高興吧。

宗沅淇看起來很開心,連帶著他的心情都好轉了些許,不知道是不是藥效發作,輾轉反側了兩天兩夜的宗正則居然有了睡意。

宗沅淇見狀,乖巧地起身道別:“您好好休息吧,我不吵您了。”

她離開之後,宗正則很快陷入了沉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宗正則終於精疲力竭地醒了過來,也許是兩天沒合眼的緣故,他這一覺睡得很深,故而夢也很多。

宗正則很少做夢,偶爾夢到了什麽,因為他天賦異稟,也能夠隨心所欲地改變或是控製夢境,但這一次可能是太累了,他的異能居然失效了——於是隻能無可奈何地經曆著一個又一個奇詭的夢境。

這些夢很大程度上加劇了他的疲倦。

“正則,你終於醒了!餓不餓?吃點東西吧?我給你熬了湯。”一個熟悉的溫婉女聲響起。

宗正則卻麵色驟變,下意識地想把自己的臉遮起來:“我不是讓你別過來嗎?”

他的妻子很是訝異:“你怎麽了?”

宗正則咬著牙,雖然之前已經打定主意將自己的病情公之於眾,但他還是沒有做好讓妻子見到自己這副病態模樣的準備。

“我現在這副樣子……怕嚇到你,”他痛苦地搖頭,“你出去吧。”

宗夫人愈發不解,不僅沒有出去,反而湊到了丈夫身邊,忽然笑了起來:“黑眼圈這麽重,又胡子拉碴的,是挺嚇人的。”

宗正則一怔,隨後把手從被子裏抽出來,驚詫地發現原本浮在手背上的猙獰青筋,不知何時都不在了。

他迷茫地坐了一會兒,忽地跳下床,不顧妻子疑惑的眼神,徑直進了衛生間。當他在鏡子裏看到自己毫無異樣的麵容和雙眼的時候,他整個人陡然一鬆,雙膝也跟著一軟,差點跌倒。

是藥的緣故嗎?他立即想起了不久前女兒帶來的“新藥”,服下的時候他完全不當回事,沒想到……居然真的有效。

那些令他崩潰的症狀,奇跡般地消失了。

“正則!你怎麽了?別嚇我呀!”他妻子焦急地拍著衛生間的門。

宗正則又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欣喜後知後覺地漫進眼底,他驀地開了門,然後一把將驚慌失措的妻子摟進懷裏。

“你這又是犯什麽病了……”宗夫人顯然很不習慣,不自在地想推開莫名其妙轉了性的丈夫,誰知後者卻笑道:“沒有,隻是這兩天不太舒服,剛剛睡了一覺,感覺好多了。”

宗夫人聽到“不舒服”三個字就心驚肉跳的,正要追問詳情的時候,門邊冷不丁地傳來一個訕訕的聲音:“嗯……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宗夫人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趕緊甩開宗正則的胳膊,僵硬地側過臉看著扶著門框站著的青年,赧然一笑:“是蘇閑啊……”

蘇閑繼續訕笑:“那什麽,我剛才看門是掩著的,所以就沒敲……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宗夫人愈發地難為情,索性悄悄地轉了身。宗正則板著一張臉,睨著他:“先別說這個,你這又是怎麽回事?”

蘇閑一臉蒼白憔悴,加上一身病號服,還有不太利索的動作,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蘇閑搖搖頭,不願多說:“執行公務的時候,受了點傷,不過現在沒什麽大礙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上下打量著宗正則:“倒是您,在醫院裏待了快一個星期,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這一問,倒是讓宗正則生出了些許後怕的感覺,他舒了口氣,嘴上卻輕描淡寫地帶過:“總之,現在還行吧。”

他這話回得很微妙,蘇閑挑了挑眉,剛想追問下去,整理好表情的宗夫人招手示意他進來:“別光站著,我看你臉色不好,過來,喝碗湯補一補。”

蘇閑沒有拒絕師母的好意,後者知道他們有話要說,在分好湯之後,便找了個由頭離開了。

在她離去後,蘇閑立即放下手中的碗,試探性地看著上司:“……宗局?”

宗正則知道他應該看出了些許端倪,但終究不願全盤托出,隻是含糊地點點頭:“是,前兩天身體出現了一點狀況,不過吃了藥之後,好多了。”

蘇閑看得出他不願多談,又見他外表如常,便也不再追問,略略頷首:“沒事就好。”頓了一下,又輕聲歎氣,“如今風雨飄搖的,您不能再出事了。”

宗正則抿了口熱湯,聲音淡淡的:“我年紀到了,該來的,遲早都會來的。”

雖然一些症狀暫時消退,但宗正則知道,那些藥就算有用,也是治標不治本,那些暫時被壓製的病症,肯定還會卷土重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但在那件事結束之前,他還不能倒下。

蘇閑自然猜不到他說這話的時候,心情是何等複雜,饒是如此,他的麵色就已經夠凝重了。

“我聽雲從說過,”蘇閑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您有意讓他接替您的位置?”

宗正則瞥了他一眼,笑道:“怎麽?你不高興了?”

蘇閑也跟著笑了:“您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宗正則聳聳肩,但笑不語。

“他的確很有潛力,也是個很優秀的人,但我還是覺得,”蘇閑垂下眼,掩去眸中的異色,“您對他的青睞,來得太突兀了。”

“他來到‘孤島’,也不過堪堪半年,可您對他的態度,”蘇閑神情平淡,雙手卻悄然攥緊,“卻像是認識了很久。”

宗正則麵沉如水:“你想說什麽?”

“關於他的身世,不管您隱瞞了多少,”蘇閑眸光迫人,語氣堅定,“請全都告訴我。”

宗正則麵無表情地與他對視,良久之後,倏然一笑。

“還記得你送給我的那幅畫嗎?”

蘇閑太陽穴一跳,很快就想起來了,宗正則指的應該是他從朱慈的別墅裏帶回來的油畫。

朱慈的亡夫肖隱的畫作。

他點了點頭。

宗正則繼續問:“那你也發現了畫麵裏隱藏著的人像吧?”

蘇閑一怔,還是點了點頭。

“畫裏的人就是肖隱。”宗正則這一回格外幹脆利落,“他那張臉,你應該不會沒有印象吧?”

蘇閑默然,那張跟鍾雲從有七分相似的臉,他怎麽可能會沒印象。

宗正則輕笑一聲:“那剩下的就不用我說了吧?”

蘇閑遲疑著出聲:“雲從跟肖隱……真的有血緣關係?”

宗正則沒有再回答他,但答案顯而易見。

短暫的呆愣之後,蘇閑的臉上驀地出現了欣喜之情。

“那很好,”蘇閑長長地鬆了口氣,“這說明,他其實並不是鍾致遠,或者說是張家和的兒子……”

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也就都跟他沒關係了。

他兀自沉浸在事情反轉的喜悅中,卻沒注意到宗正則眼底的沉重。

鍾雲從茫然地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

道路兩旁綠樹成蔭,樓房鱗次櫛比,人們在他身側來來去去,年輕姑娘們穿著鮮豔的連衣裙,頭發蓬鬆卷曲,細眉紅唇,戴著太陽鏡和長耳墜,打扮得既複古又時髦;馬路上自行車穿梭往來,中間還夾雜著一些款式老舊的汽車,在一堆自行車流裏甚是顯眼。

這樣的街景熱鬧又繁華,但身處其中的鍾雲從總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格格不入之感。

而在經典的迪斯科音樂順著人潮飄進他耳朵裏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怪異源於何處——這個場景透出了鮮明的時代特色,和他母親20多年前的舊照片是如出一轍的風格。

可他為什麽會站在一處20世紀90年代的街頭邊?

在做夢嗎?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無意中瞥見了百米開外一扇古香古色的穹頂大門,他驀地反應過來——這裏是長樂街。

那扇古城門,算是長樂街的地標性建築。

這裏是“孤島”?

震驚之下,他再次舉目四望,視線快速地掃過那些人和景,心情卻一下子複雜起來:這是20多年前的“孤島”。

不,應該說,是病毒尚未爆發之前的夢川市。

原來,以前的夢川是這樣的。

鍾雲從邁開步子,想到別處瞧一瞧,結果一不留神與迎麵而來的一個老大爺撞到了一起,他正要道歉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從對方的身體裏穿了過去。

而那位老大爺無知無覺,徑自前行。

鍾雲從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兒,又有好幾個人視而不見地穿過了他這個“透明人”。

不管是夢境還是幻境,既然讓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識,這就說明,眼前的畫麵,都是有人想讓他看到的。

會是什麽人呢?

還沒等他琢磨出個結果,周遭冷不丁地換了景象。

這次是在一條白色的走廊上,盡頭是一扇觀景窗,陽光燦爛地透進來,鍾雲從正好對著光,猝不及防地被晃了滿眼。

單調刻板的素白色調以及空氣裏彌漫著的消毒水氣味,讓鍾雲從很快意識到這是何地。

怎麽又到了家醫院裏?

鍾雲從繼續雲裏霧裏,實在拿不準幻境的主人究竟是什麽心思,就在他一臉迷茫的時候,走廊上突然喧鬧了起來。

一間緊閉的手術室倏地打開了門,幾個穿著無菌服的醫生、護士推著擔架走了出來,立時有人圍了過去。

“醫生,手術成功了嗎?我丈夫怎麽樣?”一個年輕女子惶惶不安地問道,她似乎想去觸碰擔架上的病人,但最後還是克製住了。

“談不上成功不成功,手術之前就跟你強調過了,你丈夫這個病,不是一次手術就能治好的。”戴著口罩的醫生擺擺手,護士們再次推著擔架往前走去。

女子在原地愣了一會兒,表情是說不出的淒涼惶然,但很快,她又疾步追了上去。

鍾雲從有點好奇,因著沒人能看見他,他也就大著膽子湊了過去,瞄了眼擔架上不省人事的病人,他戴著氧氣罩,上邊蒙著一層水汽,也看不清臉。

而他的妻子失魂落魄地跟在後頭,麵若死灰,看得鍾雲從很是不忍,不由歎氣,也不知道這男的得了什麽絕症,人好像還挺年輕的,可惜了。

不過醫院裏這樣的生離死別可以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幕了,同情歸同情,但也就這樣了,鍾雲從也就是唏噓一頓了事。

他天生就不喜歡醫院,雖然他這會兒的狀態跟空氣沒什麽差別,但他還是覺得不自在。

他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可對方並沒有給他換地圖。

啥意思?還要我繼續看?可是有什麽好看的呢?

鍾雲從傻站了一會兒,實在不知道該幹嗎,眼瞧著之前的那個病人被推進了一間重症監護室,他妻子被擋在了外頭,也不吵不鬧,就那麽安安靜靜地站著。

鍾雲從不知道怎的,也鬼使神差似的往那邊去,走近了,才發現她滿臉的淚痕。

“那個,你也別太難過了,醫生也沒說一點希望都沒有。”鍾雲從下意識地就把勸慰的話說了出來,不過很快他就恍然反應過來,說了也沒用,人家根本聽不見。

他訕訕地閉上了嘴,覺得這地兒實在太喪了,說什麽也不想待了,轉身要跑路的時候,驀地聽到那呆滯了好一陣子的女子突然出聲了。

“你放心,我會讓你活下去的。”

她的聲音很低,並沒有咬牙切齒賭咒發誓,語氣相當平淡,但就是透出了一股子不可動搖的堅定,聽得鍾雲從的心情相當複雜。

其實那個妻子也沒有錯,希望至親至愛的人活下去,也是人之常情,隻是有時候物極必反,過分的執念反而會變成心魔。

那就可怕了。

對鍾雲從來說,前車之鑒見過太多次了,所以……算是有了點陰影吧。

就在這時候,鍾雲從又突兀地發覺自己被轉移到了一個新地方。

他現在都有點適應幻境背後的那個人奇怪的節奏了,雖然還是滿肚子的疑竇加無語,但他整個人卻已經從容了許多。

他淡定地打量著周邊的環境,這回換成了一間裝飾幽雅的屋子,他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響起,其間夾雜著人聲。

“夫人,你怎麽把先生帶回來了?他病得那麽重,肯定得待在醫院裏啊!”

“醫院的那群廢物束手無策,把他留在那裏也隻是浪費時間,還不如接回來我自己照顧。”

“可是……”

“別擔心,博峰已經把藥研發出來了,等一個療程結束後,我們再看看效果。”

“可是……先生做了幾次手術都沒多大起色,吃藥……能好嗎?”

“不然呢?”女人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崩潰了,“總不能什麽都不做,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吧!”

鍾雲從本來就覺得女人的聲音有點耳熟,聽到這裏再聯係上一個情景,哪還能猜不出是怎麽回事。

這還播上連續劇了?

隻是這病急亂投醫的劇情實在是糟心了點。

鍾雲從正尋思的時候,忽然渾身一凜——等等,那女人剛剛是不是提到了“博峰”兩個字?

還有,丈夫重病,重金委托博峰研製新藥,這個情節,他是不是在哪裏聽過?

而那個女人的身份也昭然若揭了——她是朱慈。

鍾雲從不由得感到後背一涼,即使知道對方察覺不到他,他還是下意識地把自己往櫃子後頭藏了藏,接著探出頭去……恰好這時候朱慈正指揮著幾個人把擔架抬進房間裏。

既然這女人是朱慈,那她丈夫……就是那位富豪了吧?好像叫肖隱來著。

鍾雲從有些好奇地看了奄奄一息的男人一眼,他依舊昏迷著,可能是體虛怕冷,整個人被包裹得很嚴實,臉被毯子遮去了大半,鍾雲從沒能看清他的容貌。

“去,”他聽到朱慈吩咐用人,“打電話給張博士,讓他把藥帶過來。”

張、張博士?鍾雲從乍聽到這個稱呼,又是一陣心驚肉跳,這張博士……跟他想到的是同一個嗎?

“夫人……那個什麽藥,真的會有效嗎?我怎麽覺得……”先前的老用人忍不住再次出聲勸阻,卻被朱慈冷冷打斷:“不管怎麽樣,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她這話一出,旁人便再也沒了言語。

鍾雲從心底那股子不祥之感又加深了許多,他一麵想著那究竟是什麽藥,一麵又惦記著那個張博士,心頭沉甸甸地壓了兩塊大石頭。然而他並沒能在這個幻境裏得到答案,因為下一秒,又是一陣天旋地轉,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場景再次切換。

他隔著一道玻璃幕牆,愣愣地看著另一側的房間。

室內寬敞明亮,但放眼望去,幾乎找不到一件像樣的家具擺設,連桌椅和床都沒有,地上鋪滿了一張張白紙,愈發顯得空曠。

這麽大的空間裏,隻有一個人,看身形是個男人,他雙腿盤坐在地上,背對著鍾雲從,雙手動作不斷,也不知道在做什麽。

鍾雲從正觀察得入神的時候,自遠而近的腳步聲和攀談聲驚動了他。

“到底要把他關到什麽時候?”女人的語氣很焦急,當然這個聲音鍾雲從也很熟悉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看來朱慈就是這出戲的女主角了。

“朱女士,不能心急啊,”另一個男聲不疾不徐地響起,尾音拉得很長,“現在肖先生的狀況已經比之前好太多了吧?之前連眼睛都睜不開,現在能跑能跳,說明我們那個藥還是有用的嘛……”

鍾雲從一聽到這個聲音,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音色跟現在不是很像,但那咬字、語調,包括發音的方式,跟他父親鍾致遠毫無二致。

他倒吸一口涼氣,轉頭望去,看到容色憔悴的朱慈身旁跟著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胖男人,二人並肩而行。

發福、禿頂,除了皺紋少一些之外,跟現在好像也沒什麽區別。

鍾雲從心神恍惚,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還真是啊……

那個懸而未決,像把鈍刀子一樣來回折磨著他的疑惑,終於塵埃落定了,鍾雲從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鬆了口氣。

至少,淩遲終於結束了,長痛不如短痛。

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

而後,他怔怔地盯著越走越近的張家和,四肢百骸毫無預兆地爬上了一股寒意,順著血管脈絡,火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凍結了他所有的僥幸。

原來,他真的是一個罪人的兒子。

“可他現在……”那兩個人走到玻璃幕牆前,朱慈雙手貼在玻璃上,憂心忡忡地往裏邊看,重重地咬著下唇,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還能算一個正常人嗎?”

鍾雲從勉強從複雜難言的心境裏暫時脫身,聽了他們的對話,他也跟著看了裏邊的人一眼,有點納悶,心想看來那個藥還是有用的,肖隱之前就是吊著一口氣,這會兒倒是好端端的了。

這時候鍾雲從也終於看出了肖隱在做什麽——他拿著筆,在塗塗畫畫。

那些滿地散落的紙張上有不少勾畫出來的圖案。

原來他也喜歡畫畫嗎?鍾雲從居然對這個人生出了點親近感。

不過朱慈為什麽會那麽說?他看著不是挺正常的嗎?

仿佛是聽到了他的心聲,朱慈又開口了,她的話裏透著煩亂:“但我不想一直這樣關著他,他又不是囚犯。”

張家和聽到這裏,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囚犯啊,這個詞還真沒用錯,您不把他關在家裏,放出去的話,他也會被公安當成犯人關起來的。”

他這話顯然戳中了朱慈的痛處,她猛地扭過臉,盯著張家和的眼神可以用凶狠來形容,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給了你們這麽多錢,不是讓你來這裏說風涼話的。”

張家和笑容不變:“我明白,我並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隻是想向您說明,肖先生目前的狀態,隻是藥物的副作用導致的,是一種正常症狀,遲早會消退的。”

朱慈將信將疑:“消退之後,他就會恢複正常嗎?”

“我不知道您對正常的定義是什麽,”張家和樂嗬嗬地說道,“但我能保證,他會比以前強大得多……”

他一句話沒說完,內室裏的肖隱忽然動了一下。

朱慈的全部心神都牽在他身上,見他有了動靜,立時轉移了視線,驚喜地出聲:“老公?”

鍾雲從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湊到玻璃牆前,正待仔細觀察的時候,眼前卻驀然一花,然後,數秒前還在幾米開外的肖隱驟然出現在了他麵前。

耳邊有女人的驚呼聲傳來,但鍾雲從置若罔聞,眼前突然出現一張與自己頗為相似的麵孔,任憑是誰,一時之間都難以反應。

裏麵的人趴在玻璃牆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

鍾雲從渾身僵硬,難以動彈,理智上他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但還是有種無所遁形的不自在。

他們就這樣隔著時空對視著。

片刻之後,鍾雲從總算勉強從震撼中緩過來,他還來不及,或者不想去思考這個長著一張同他相像的麵孔的男人跟他有什麽關係,就已經先一步判斷出,這個叫肖隱的男人的確有些不尋常。

難怪朱慈說他不正常,剛剛那個速度,不是正常人能有的。

難道他……

鍾雲從有了個猜測,可就在這時候,他發現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肖隱說話了。

隔著玻璃牆,他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但能從口型的變化上判斷出來。

鍾雲從還沒弄懂肖隱這句話的意思,對方又說了下一句:“不要相信他。”

鍾雲從詫異之下,下意識地反問:“不要相信誰?”

可對方卻沒有回答他,肖隱像是突然癔症發作一般,瘋狂地用頭撞擊著玻璃。

鍾雲從被巨大的聲響嚇到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對麵的肖隱已經把自己的額頭磕破了,鮮血黏糊糊地蹭在玻璃上,緩慢而黏膩地往下淌。

另外兩人顯然也是措手不及,肖隱的傷勢讓朱慈非常心痛,她疾步來到鍾雲從的位置,雙手按在玻璃上,苦苦哀求著他停手;而張家和則立刻拿出對講機,一臉嚴肅地呼叫著保安。

但朱慈的乞求顯然是徒勞的,肖隱不僅沒有停下,反而變本加厲,在保安趕到之前,他居然把那扇厚實的玻璃撞出了一條裂縫。

相應地,他額頭上的傷口也更嚴重了,鍾雲從甚至開始擔心,他這樣會不會撞出腦震**來。

肖隱皮膚下的血管暴起,頭破血流,讓他的麵部看起來猙獰且扭曲,但他本人似乎並沒有多少痛楚,充血的雙目裏透出的反而是興奮。

等等,他的眼睛怎麽突然變紅了?

這個發現登時令鍾雲從遍體生寒,是啊,他早該想到的,紅眸、狂躁、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