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烽火

覺。另外,你也不用太擔心,這個傷不會影響視力,也已經開了對症的眼藥水,兩周內出血會消退的。”

蘇閑稍微安心,他的上司緊接著催促道:“既然知道沒大礙了,就安心給我削蘋果吧。”

蘇閑登時哭笑不得,不過領導的命令,不可違。

鍾雲從在一旁聽著,才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問題,但不痛不癢,他也沒怎麽放在心上。

不過他還是挺介意蘇閑厚此薄彼的行為的,心裏很不平衡:為什麽局長有,我沒有?難道我不是你同事?

於是他索性把話挑明了:“我也想吃蘋果。”

蘇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宗正則就先出聲了:“想吃就自己拿。”

鍾雲從憤憤不平:“憑什麽你吃的蘋果有人削皮,我的就沒有?”

“你問我憑什麽?”宗正則微微一笑,指了一下自己,“因為我是局長啊。”

鍾雲從一口老血哽在喉嚨裏,險些把自己嗆死。

宗局長又指著他:“你要是當上局長,你的蘋果也有人削。”

這潛台詞還能聽不出,他老人家就差直接豎塊廣告牌,上麵滾動播放一行醒目廣告:想過上隨時隨地都能指使別人削蘋果的生活嗎?治管局局長崗位考慮一下。

鍾雲從居然被氣笑了,又想起昏迷前宗正則說過的那兩句話,他三番兩次地暗示自己,看樣子,局長他老人家是認真的。

可越是這樣,他的壓力就越大。

不是吧?我這麽年輕就要走上升官發財的人生巔峰了?他苦中作樂地想著。

蘇閑從頭到尾也沒能插進這場在他看來十分幼稚的行為,不過他倒是從不著邊際的對話中看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好像被當成削蘋果的小工了。

他無語地看了一眼自家領導,心想:我幫你削蘋果皮是出於對您老人家的尊重,而不是因為您局長的身份,好嗎?

宗正則有沒有看出蘇閑的無奈不好說,倒是鍾雲從那貨火上澆油拆他的台,他氣哼哼地嗆了宗正則一句:“就算我不是什麽局長,蘇閑他還是會幫我削蘋果的!”

局長大人轉向當事人,挑了挑眉:“哦?是這樣嗎?”

當事人別過臉:“不會,沒有,自己削。”

他的連連否認讓宗正則滿意地笑起來,鍾雲從則對他怒目而視。

蘇閑歎了口氣,正想說結束這個削蘋果的話題,我們來聊聊正事,比如何慧瓊之死,病房的門卻被輕輕敲響。

三個人都沒怎麽在意,以為是醫務人員來查房,宗正則應了一聲:“請進。”

“好像很熱鬧的樣子啊!”先進門的是個年輕的姑娘,20來歲的樣子,後邊跟著一個略上了年紀的中年女子,二人都是麵帶微笑,眉宇之間頗為相似。

鍾雲從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識到來者何人——他曾經在宗正則的辦公桌一角看過她們的照片。

是宗正則的妻子和女兒。

隻不過比起那張照片,母女倆的樣貌都有所不同——母親自然是變老了,女兒則長大了不少。

蘇閑的反應要比他快得多,立時起身,衝中年婦人點點頭:“師母。”

宗夫人氣質溫婉,眉眼彎彎,她見著蘇閑有點意外,但更多的是喜悅:“蘇閑也在啊。”

說罷,目光又落到另一邊的鍾雲從身上,笑意加深,“小鍾總算醒了,我們老宗之前可擔心你了。”

鍾雲從還驚訝於蘇閑喊的那聲“師母”,見話頭忽然落在自己這裏,沒想到對方不僅認得自己,語氣還特別親切,登時就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張口想回話,一時間卻不知道叫什麽好,情急之下,便隨了蘇閑的稱呼:“……師母好!

我沒什麽事,挺好的,謝謝關心!”

蘇閑覷了他一眼,沒吭聲,宗夫人卻顯出一副吃驚的模樣,她的女兒直接替她問出口了:“咦,你也是我爸的學生?不過你好像是新人吧?爸爸這幾年不是都沒有到訓練營兼職嗎?”

鍾雲從這才搞清楚宗正則與蘇閑之間還有層師生的關係在,不過這樣一來,他好像真不該跟著人亂喊,畢竟嚴格來說,他在訓練營的教官是霍璟,喊人家宗夫人作師母,還真是高攀了。

就在他羞愧得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的時候,宗正則又出聲了。

鍾雲從本以為他會擠對一下自己,沒想到卻是替自己解圍:“我是訓練過這小子,不過不是在訓練營裏。”說著,他停頓了一下,望向鍾雲從,笑道,“叫我一聲老師,你不吃虧吧?”

鍾雲從自然是巴巴地點頭:“哪能吃虧呢,分明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係才能有幸當上您的學生!”

他的拍馬屁行徑不禁讓蘇閑無語:你一個人拯救銀河係就夠了,拉我下水幹嗎?

宗正則對他的奉承未置可否,挑起半側眉尾:“既然如此,先喊聲‘老師’來聽聽。”

喊就喊,反正師母都喊了,鍾雲從正預備覥著臉開叫的時候,他師母掩著嘴笑了:“行了,別捉弄人家孩子了,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正經些。”

宗正則輕咳一聲,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女:“你們怎麽過來了?沅淇不用上課嗎?”

“今天是周末啊,老爸。”宗沅淇聳聳肩,手捏著鼻子,“要不是擔心你,我才不想來醫院呢,我對這裏都快有陰影了。”

宗沅淇的眉目跟母親相似,但下半張臉還是跟宗正則更像,她容顏清秀,做派不似父母那般穩重,舉手投足間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幾分活潑,倒是更有年輕人的朝氣。

鍾雲從聽了她的話,有些好奇,不由得琢磨她的“陰影”是怎麽回事,蘇閑顯然也有同樣的疑問,不過他跟對方更熟悉些,直接宣之於口:“沅琪怎麽了?”

宗沅淇苦笑起來,她母親歎著氣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前陣子她學校的學生打鬧,她去阻止的時候,被一個孩子失手推倒了,從樓梯上摔了下去,昏迷了很久,最後做了個手術才醒過來。”

蘇閑詫異,轉向宗正則:“您怎麽沒跟我提過?”

宗正則神色淡淡的:“私事,沒必要跟你說。”

蘇閑張了張嘴,但因為熟知這位上司兼老師的性格,最後還是保持了沉默。

鍾雲從跟宗沅淇自然不算熟悉,今天隻是初次見麵,但因著宗正則的關係,對他的家屬也自帶親近感,遲疑了一下,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現在沒事了吧?”

宗沅淇正把手裏的花束插進床頭櫃上那個簡陋的花瓶裏,又分出一半放進了鍾雲從這邊的花瓶中,撥弄了幾下,對著他嫣然一笑:“放心,我還算命大,沒留下什麽後遺症。”

鍾雲從也跟著笑了:“沒事就好。”

宗夫人放下手裏的保溫瓶:“我給你們熬了點湯,哎,就是隻帶了兩個碗,要是知道蘇閑也在的話就……”

蘇閑趕緊搖頭:“我不用,我又不是病人。”

病人鍾雲從沒想到自己還沾了宗正則的光,能蹭湯喝,越發不好意思:“我也不用!宗局傷得比較重,還是讓他好好補補身體吧!”

真要說起來,宗正則的傷勢還全是他造成的,雖然始作俑者是何慧瓊,但鍾雲從還是相當過意不去。

宗夫人笑笑,正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宗正則先一步開口了:“讓你喝你就喝,別那麽多廢話。”

他一嚴肅起來,鍾雲從就不敢吭聲了,三兩下把宗夫人盛的湯喝幹淨之後,又嘴上抹蜜大呼好喝,誇得宗夫人眉開眼笑,他趁機揉著肚子說想出去消個食。

他瞧向蘇閑:“陪我出去走走?”

蘇閑瞅了那一家三口一眼,當然能理解鍾雲從的不自在,他彎了彎嘴角,拿過掛在木架上的外套,遞給他:“走吧。”

宗正則沒有任何表示,自顧自地喝他的湯,倒是一直垂著頭侍弄花束的宗沅淇,在二人走出病房的瞬間,眼睫微動,掃了他們的背影一眼,露出了一個不易被察覺的微笑。

今天天氣不錯,碧空如洗,陽光暖融融地照在人身上。

“沒想到宗局的女兒這麽大了,”他們路經一株枝繁葉茂的廣玉蘭,脈絡分明的墨綠色葉片折射出油潤的光澤感,顯出了豐沛的生命力,鍾雲從伸手撚了片葉子下來,饒有興致地把玩著,“他還挺能保養的。”

蘇閑則對枝頭上剛冒尖兒的瑩白花苞更感興趣,指尖輕輕拂過,停留了片刻,最後還是按捺住了摧花的衝動,當起了心底柔軟的惜花人。

“也不是,他成家早,當爹也早。”他告訴鍾雲從,“宗局45歲的生日還沒過呢。”

鍾雲從小小地吃了一驚:“那他比我想象的年輕點……哎,等等,這個年齡對男人來說不正是事業的黃金期嗎,他幹嗎老想著退休?”

這回輪到蘇閑意外了:“他說他想退休了?”

鍾雲從沒好意思把宗正則三番兩次明示暗示,想指定他為接班人的事跟蘇閑說,隻是含含糊糊地一帶而過:“嗯……流露過這麽個意思吧。”

他原以為蘇閑會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對宗正則的意向,蘇閑並沒有表現出他想象中的震驚,相反還挺平靜:“這樣,其實也差不多了。”說著,他轉向一時還沒轉過彎的鍾雲從,無奈又惆悵地笑了一下,“畢竟,這裏是‘孤島’,他再強大,也終究逃不過宿命。”

鍾雲從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宗局近乎不擇手段地訓練他,難道是因為身體出什麽問題了,所以才那般迫不及待地想趕鴨子上架?

一想到這個可能,鍾雲從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自責,隱隱又有些後悔,懊悔的情緒越來越強烈,那個過程就像是墜海一般,穿過層層海水,溫度逐漸遞減,最後仿佛要凍起來了。

一時間,被坑過的不愉快記憶全都被忘卻了,鍾雲從腦子裏浮現出他那張精明又堅毅的臉的時候,想起的全是他對自己的指點和教導。

他對自己還是挺好的,鍾雲從無聲地歎了口氣,兀自做了決定。

局長肯定還是不能當的,先不說他太年輕又沒有資曆能不能服眾的問題,鍾雲從對自己有幾斤幾兩心底還是門兒清的,知道自己沒有什麽管理能力,根本不是一個當領導者的料。

不過,隻要治管局需要,他一定會全力以赴。

就在他暗中下定決心的時候,蘇閑撞了他一胳膊肘:“發什麽呆呢?”

鍾雲從回過神來,嬉皮笑臉地掩飾自己眼底的沉重:“我在想,你什麽時候給我削蘋果。”

蘇閑被他氣笑了:“這點破事你還要記多久啊?”

“記到你給我削為止。”

蘇閑失笑,笑完又半真半假地調侃了一句:“聽說,你差點把咱們局長弄死了?”

聽蘇閑提到這個話題,鍾雲從大窘,訕訕地摸摸鼻頭:“……誰跟你說的啊?”

蘇閑挑眉:“在場的一共就仨,一個死了,一個暈了,你說是誰?”

“他也不怕丟臉啊?”鍾雲從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宗正則這個人了,要換成他,被剛入行的後輩狠揍了一頓,這麽丟人現眼的事兒,那肯定得捂得死死的,哪像宗局長,還滿世界宣傳一下。

蘇閑似乎聽到了他的腹誹,抬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後頸:“別胡說,他就跟我一人說了,對外的說法是,你們都是傷在何慧瓊手裏的。”

雖然何慧瓊的確是罪魁禍首,但直接下手的卻是鍾雲從本人,要是讓治管局其他人知道了,很難說他們對鍾雲從的評價會變成什麽樣。

宗正則確實很關照他了。

“也不是……就是當時,我倆都著了何女士的道,神誌不太清醒,可能對異能也有影響吧。當然,我覺得他當時對我手下留情了來著。”

鍾雲從字斟句酌地解釋著,蘇閑卻笑了:“是嗎,他也說,你對他手下留情了來著。”

鍾雲從不明所以地啊了一聲。

“嘖,當時聽完給我嚇得,”蘇閑似笑非笑地睨著鍾雲從,“我心想,完了,你對付宗局都手下留情了,那估計我也打不過你了。”

鍾雲從老臉一紅,嘀咕道:“你是在取笑我吧?”

“沒有的事。”哪知蘇閑一本正經起來,“改天找個時間,咱倆可以較量一下。”

鍾雲從突然就了,擺擺手:“開個玩笑而已,別那麽認真。”

蘇閑淡淡一笑,背著手走出了廣玉蘭的樹蔭,披著一身陽光繼續前行:“我有件事想問你。”

鍾雲從落後了半步,有點好奇:“什麽事?”

“何慧瓊到底是誰殺的?”

鍾雲從的步伐停滯了一下:“你怎麽會這麽問?”

蘇閑也跟著頓了一下,側過臉看著他:“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來著。”

鍾雲從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看樣子,是宗正則替他頂下了槍殺何慧瓊的事情。

個中原因,他大概能猜到。

至於蘇閑,他既然會這麽問,那自然是不太相信局長給出的說辭。

鍾雲從越來越愧疚,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宗正則的維護和關心。

他沉沉地歎口氣:“是我殺的。”

蘇閑果然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隻是淡淡地笑了笑:“他倒是很維護你。”

鍾雲從隻是搖頭:“他沒必要這樣的。”

蘇閑把頭扭回去:“這件事已經蓋棺定論了。”

鍾雲從的腿忽然沉似千斤,怎麽也抬不起來,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起來:“你跟宗局,是一樣的想法,對不對?”

蘇閑亦駐足不前,靜待著他的下文。

“你們嘴裏都在說,我進步了、變強了,可在你們眼裏,我依然隻是溫室裏的植株,長得再快也隻是個花架子,”鍾雲從的話裏滿是自嘲的味道,“所以才想替我擋去所有的危險和麻煩。你們都是這樣想的,對吧?”鍾雲從垂眼,落寞地望著石子路邊上隨風搖曳的青草葉子,“這樣看來,我本質上果然還是個弱者。”

蘇閑嘴唇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說些什麽,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沒法否認,說自己一點類似的想法都沒有。

鍾雲從把對方的緘默當成了默認。他倒沒有感到憤怒或是委屈,隻是多少有些鬱悶,主要是針對他自己——得不到別人的認同,說到底,問題主要還是出在自個兒身上。

“告訴宗局,沒必要說這個謊。”鍾雲從整理了一下心情,淡淡出聲,“他不是希望我接他的班嗎?區區一個任傑我都搞不定的話,那說明他看錯人了。”

他不再藏著掖著,卻驚到了蘇閑:“你說什麽?”

鍾雲從聳聳肩:“也沒什麽,就是……以後我可能會變成你的上司。”他說著伸手在蘇閑眼前賤賤地晃了幾下,“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蘇閑的表情看起來更像是受到了驚嚇。

鍾雲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也許是想爭口氣,也有可能是堵著口氣,總之,他輕描淡寫地就把不久前還讓他惴惴不安的事宣之於口了。

於他而言,這個舉動多少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

這意味著,他準備接受宗正則交付的重擔了。

鍾雲從自己也沒想到,宗正則的恩威並重、軟硬兼施都沒起效果,反而是蘇閑無意間說出口的一句話激起了他沉睡的鬥誌,逼得他從被動轉為主動。

蘇閑自然猜不到鍾雲從百轉千回的心路曆程,不過他很聰明也很敏銳,立時就察覺出是自己先前無聲的表態傷到他了。

“是有點意外,不過我相信宗局的判斷,”蘇閑腦子裏一直在想要怎麽跟鍾雲從道歉,嘴裏變得磕磕巴巴的,“他選擇你一定是有理由的。恭喜你。”

鍾雲從笑嘻嘻的,一點都看不出落寞的影子,他慢悠悠地往前走:“其實現在八字才有一撇……也不一定就是我……說起來,局長這職位,待遇怎麽樣啊?

有特殊的福利嗎?工資應該比你現在拿的高吧?”

他喋喋不休地從蘇閑身邊走過的時候,手腕驀地被抓住了,他一愣,停下了嘴裏的玩笑話,一頭霧水地看著蘇閑。

“我沒有小看你,”蘇閑低低地開口,“也不認為你是弱者。”

鍾雲從一怔,旋即笑了起來:“懂了。”

蘇閑抿嘴一笑:“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記得多關照我。”

鍾雲從挑挑眉:“那現在就替未來的局長服務一下唄?”

蘇閑沒想到這家夥這麽快就蹬鼻子上臉,有點好笑:“什麽服務?”

鍾雲從深吸一口氣:“我想去見見徐文鑫,有些事想問問他。”

“可以是可以,”蘇閑答應得很痛快,但追問自然在所難免,“不過為什麽突然想去見他?”

雖然早知道他肯定會問,但鍾雲從還是感到為難:“唔……就是有點事……想問一下那個人。”

他這個回答基本等於白說,什麽營養都沒有,關於宗正則對鍾致遠的那些懷疑,他還是不想對旁人說,即使那個人是蘇閑。

說白了,他還是抱了點僥幸的心思,畢竟那些都還隻是“懷疑”,沒有證據。

可矛盾的是,他想去找徐文鑫打聽事情的做法,卻與他的內心所想背道而馳。

我到底想怎麽樣?鍾雲從也在捫心自問,但對於答案,卻沒勇氣深思。

蘇閑見他那副支支吾吾,滿臉都寫著“我有苦衷,你別問了”的模樣,也就如了他的願,點點頭:“行吧,我讓人安排一下,等過兩天你好了就……”

“不用過兩天,我已經好了!”鍾雲從精神抖擻地拍拍胸口,“就現在吧!”

蘇閑看著他,不說話了。

鍾雲從歎了口氣,聲音也弱了幾分:“真的沒什麽事了,你看我走了這麽久的路,也沒腰酸腿疼的……”

他喋喋不休的廢話被毫不客氣地打斷:“一定要今天見?”

鍾雲從連連點頭。

“那好。”蘇閑轉身即走,連個討價還價的機會都不給,“那就別藏著掖著,把實話都告訴我。”

鍾雲從還能怎麽樣?隻能悻悻地妥協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大概就是這樣。”鍾雲從最後總結道。

蘇閑既然應了下來,行動也是相當迅速的,他陪鍾雲從回去加了一件衣服之後,便開車把對方往治管局帶。

路上,鍾雲從把那天與宗局的對話講了一遍給他聽,末了又加了一句:“不過現在還沒有證據能證明,宗局嘴裏的那位‘故人’一定就是我爸。”

蘇閑沒有評價他這近乎畫蛇添足的一句,他的重點落在了“洗錢”以及“綜管局”上。

“對外麵來說,‘孤島’就像個法外之地一樣,是不是?”

鍾雲從一怔,猶猶豫豫地摸著下巴:“是吧。畢竟,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裏的存在。”

“所以這裏才被有心人選中,他企圖把這裏打造成洗錢和避稅的天堂嗎?”

蘇閑笑著搖搖頭,“看來綜管局拿到的好處一定不少,才敢蹚這樣的渾水。不過,比起綜管局,20多年前就能有這樣的遠見的人,反而更可怕。嘖,朱慈我也算挺熟的,她居然是這麽厲害的人嗎?如果那顆棋子真的是她布置的,拋開立場,我還是挺佩服她的。”

鍾雲從聽著他這話,心情非常複雜。

他斟酌了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你真覺得……逃出去的那個人……他有這麽大能耐嗎?”

蘇閑聞言瞥了他一眼,對他特意將自己父親摘出去的事一笑置之:“你還是沒搞明白,這種事情,不是一個人或者單方麵想做就能達成的,一定要有人配合才行。”

蘇閑話裏的指向性很明顯了,鍾雲從皺起眉:“綜管局嗎?呃,我以為他們隻是想賺點走私翡翠的小錢,原來他們的胃口這麽大嗎?”

蘇閑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弓起的手背看著很是克製,他開車的風格出人意料地沉穩,換句話說,就是開得超慢,跟鍾雲從想象的差太多了。鍾雲從之前就這事問過他,人家慢條斯理地把他打發回去了:“開快了,我暈車。”

鍾雲從哭笑不得。

“我倒是能猜出一點除了私欲之外的原因。”蘇閑驀地出聲,鍾雲從的思路一時沒能轉過彎來,不明所以地啊了一聲。

蘇閑拐過一個路口,略略減慢了本來就不怎麽快的車速,讓一隻伶俐的小狗嗒嗒嗒地過了馬路。

“昨天我去找丁成業聊了一下,雖然他那個人挺討厭,但上次列車傾翻那事兒他欠了我人情,他這人沒什麽優點,唯一值得稱道的,也就是還懂得知恩圖報了。”蘇閑鬆開了刹車,車速加快了一些,窗子半敞著,絲絲縷縷的風灌了進來,他們的頭發隨風而動,“原本我也沒想這麽多,不過聯想到我跟他之間的聊天,忽然就覺得,綜管局的目的也許並不隻是斂財那麽單純。”

鍾雲從安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其實原因很簡單,夢川的翡翠礦是有限的。”大概是壓低了聲線,蘇閑的聲音聽起來多少有些沉重,“而我們已經開采了很多年,總有一天,會把那些玉石都挖幹淨的。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生存下去的最大依仗就沒有了……”他說著笑了一下,“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會是什麽時候,也不清楚,這座城市裏可以被稱為‘人’的種群還能延續多久。但隻要還存在一天,就必須活下去。”

他側過臉看著鍾雲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鍾雲從眨眨眼:“所以,綜管局才想要另辟蹊徑,尋找一條新的生財之路?

不過說實在的,”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我不太看好。”

這個計劃看起來好像很美好,可仔細一想,可行性實在很低。鍾雲從不知道他們具體打算怎麽操作,可最關鍵也是最現實的問題就擺在綜管局眼前——這裏與外界的通訊是隔絕的,更不用說現代社會必不可少的互聯網了。他無法想象,在與世隔絕的“孤島”,綜管局的宏圖大誌要怎麽實現。

畢竟,將一個“法外之地”變成一個“避稅之地”,其中的難度,跟走私翡翠那種小打小鬧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我知道,我也不認為他們會成功。”蘇閑淡淡一笑,“說起來,我倒覺得可能是我多想了,那些家夥也許並沒有那種高尚的想法。”

“不重要了,反正他們肯定成不了事的,除非……”鍾雲從說到這裏倏地頓住了。

蘇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除非什麽?”

鍾雲從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出聲:“除非……‘天網’不存在了。”

蘇閑跟著愣住了。

“我之前一直沒搞懂,為什麽綜管局要暗中支持‘暗影’,現在忽然有點頭緒了。”鍾雲從一下子興奮起來,“你想想,‘暗影’一直以來的訴求是什麽?

他們不就是想搞掉治管局的那張‘網’,從而踏出‘孤島’嗎?這樣一來,豈不是跟綜管局那個……可能存在的計劃,不謀而合了?”

說實話,蘇閑被他突如其來的猜想驚到了,但又沒法否認,這個想法確實還挺能自圓其說的。

他下意識地順著鍾雲從提供的那條思路繼續往下走,沒想到延伸出的結果更是讓他背後一涼。

“照你這麽說,那何慧瓊刺殺宗局的行為,想必也沒那麽簡單。”蘇閑麵沉如水,“宗局是‘天網’的核心,要是他出了什麽事,‘天網’很可能也會出現漏洞。”

鍾雲從聽得後怕不已,還好他沒有徹底喪失理智,幹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來。

蘇閑雙眉緊鎖:“不行,得派些人手保證他的安全,我怕他們會卷土重來。”

鍾雲從深以為然:“太有必要了,多派幾個人!”說罷又有點小擔心,“他不會不同意吧?”

“為什麽不同意?”

“比如說,拉不下麵子什麽的……”

蘇閑好笑地瞪了他一眼:“他不是那種死要麵子的人。”

“也是,被我揍得滿地找牙這種事都能說出來,的確沒什麽架子。”鍾雲從小聲嘀咕,緊跟著後腦勺就挨了蘇閑一下:“他可沒說這種話,別瞎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鍾雲從揉著後腦勺,剛揉了兩下就發現治管局的標誌性建築出現在了視野裏。

蘇閑停好車之後,他們一起走了進去,很快到了關押重犯的秘密監獄。

鍾雲從獨自站在一扇黑色大門外,徐文鑫就被關在裏麵。就在幾分鍾前,他婉拒了蘇閑陪同的意願。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任傑醒來的時候,隻覺得仿佛有人拿了把刀撬開了他的頭蓋骨,把他的腦漿攪成了混沌的一鍋。

他的腦袋痛得要爆炸了。

睜眼的瞬間,他甚至看不清視野裏出現的所有人和物,眼前一片模糊。

“任傑?任傑?”好在這時候,他的耳邊出現了熟悉的聲音,讓他在幾近崩潰的狀態中攫住了最後一絲理智。

“以柔?”他的喉嚨又幹又痛,音色也沙啞得不行,“是你嗎?”

“是我!”一雙溫熱的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終於醒了,嚇死我了!”

任傑沒再說話,不是他不想說,而是頭暈得太厲害,一時間,他隻能聽到自己喘氣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那些後遺症帶來的不適才漸漸消散。

他猛然想起了昏厥前的事,渾身一凜,掙紮著坐了起來:“我媽呢?她人在哪兒?”

他說著便要跳下床,結果因為太久沒活動,兩條腿根本使不上勁,險些摔倒,好在以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她……她有點事兒,還沒回來。”以柔陪著他一起在地板上坐下,“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任傑按著太陽穴,呼吸急促:“她有什麽事?為什麽不告訴我?還要給我下藥……她給我下了什麽藥?”

以柔垂下頭,沒吭聲。

何慧瓊對藥劑的分量顯然沒掌握好,讓任傑沉睡了整整三天,以至於出現了嚴重的後遺症。

任傑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子:“你怎麽不說話?”

而後他的餘光掃過四周,驚訝地發現,這裏不是任家,也並非以柔的住處,而是一個陌生之地。

他的眉心愈發糾結:“這究竟是哪裏?”

“你的問題太多了,年輕人。”房門吱嘎一聲開了,室內的兩人都抬頭望去,來人是個兩鬢斑白、身形發福的老頭兒,他手裏端著一個碗,還冒著騰騰熱氣。

他笑眯眯地看著任傑:“慧瓊真是,這麽多年了,還是這麽沒輕沒重的,也不怕害死自己唯一的兒子。”

任傑靠在以柔身上,虛弱地發問:“你認識我母親?你是什麽人?”

“我也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大。”老頭兒答非所問,“可他比你討人喜歡多了。”

“你……”任傑有些不耐煩了,也懶得追問他的身份,隻關心自己母親的去向,“我媽人呢?”

老頭兒這回倒是幹脆利落地回了他:“死了。”

以柔驚呼出聲,顯然她也是剛知道這個消息,任傑更是呼吸一滯,整個人又差點栽倒。

“你胡說八道!”他嘶啞著嗓子發出了悶悶的吼聲,尾音卻是顫抖的,老頭兒搖搖頭,走了過來,將手裏那碗粥遞給了以柔。

眼見他就要走,任傑一把扯住他的褲腳:“你把話說清楚……”

“難道你以為我會跟你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嗎?”老頭兒無可奈何地一攤手,“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媽不在了,怎麽會把你托付給我?”

任傑全身的血液都要僵住了。

老頭兒和顏悅色地看著以柔:“記得喂他吃了,既然慧瓊把你們托付給我,我就有義務照看好你們。”

以柔捧著那碗粥,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老頭兒走到門邊的時候,忽然又聽到了任傑的聲音。

“她是……怎麽死的?”

他沒有回頭,隻丟下四個字:“被人殺的。”

這是個很古怪的地方。

任傑在喝完那碗粥之後,身上總算有了點力氣,他不願再繼續躺著,於是不顧以柔的阻攔,自顧自地往外走,想去找那個奇怪的老頭兒。

驀然聽聞母親去世的消息,任傑的第一反應自然是要問個清楚,但那老頭兒的嘴卻忽然像上了鎖,隻丟下一句“該知道的時候總會知道的”來敷衍他,便腳下抹油般離開了,任憑那個深水炸彈一樣的消息折磨得他死去活來。

“任傑!”以柔在背後叫他,任傑卻恍若未聞,一腳邁出房門,迎麵而來的,卻是刺骨寒風,風裏甚至還夾雜著晶瑩的雪花,冰涼地打在他的臉頰上。

任傑對著滿眼的蒼茫白雪,怔住了。

他有種記憶錯亂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數月前的寒冬,但也隻是一轉眼的事,很快他就回過神來——冰天雪地早就過去了,如今明明是春暖花開的時節,為什麽這裏又下起了雪?

“外邊很冷的。”一件衣服披在了他肩上,任傑回頭,以柔蒼白又憔悴地站在他身後。

“這是哪裏?”他輕聲發問。

以柔遙望著室外,眼底盡是迷茫:“我也不知道。這兩天我一直在擔心你,也沒怎麽出過門,不過我能確定,我以前應該沒來過這地方。”

任傑開始審視四周,發現他們所處之地是一排老式平房,門牆上滿是斑駁的痕跡,看得出很有些年頭了;外邊圍起了個四方院子,不算寬敞,四個角落各栽了樹,大概是天氣的緣故,四棵樹都是光禿禿的,交錯的枝丫孤獨而無助地伸向天空,整個院子積滿了厚雪,顯得分外寥落。

至於更遠的地方,目之所及,幾乎都被雪色充斥,他盯了好一會兒,才能依稀從千篇一律的素白中分辨出建築物的輪廓。

觀察到這裏,任傑終於確定,自己同樣對此地感到十分陌生。

他想繼續往外走,卻被以柔抓住了胳膊:“你穿得太少了,還是別出去了吧!”

但任傑並不打算聽從她的勸告,他輕輕地撥開她的手,邁出門檻,踏進了院子。

以柔歎了口氣,也跟了上去。

聽到腳步聲,任傑停頓了一下:“外麵冷,你回屋去吧。”

以柔沒吭聲,但步伐沒有停下。

他眼角餘光一掃,瞥到她在積雪裏縮手縮腳艱難前行的模樣,登時就心軟了,一言不發地把手往後一伸。以柔一怔,眼裏隨即冒出了一點喜色,握住他的手,兩個人一起緩步朝前走。

先前他也追著她問過何慧瓊到底出了什麽事,以柔卻一問三不知,任傑認定她是有意隱瞞,也許初衷是為自己好,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憤怒。

對他一反常態的冷淡,以柔自然也有所感,她嘴裏發苦,卻也無法為自己辯解些什麽。

因為她的確有所隱瞞。

他們在雪地裏留下了四串不甚齊整的腳印。在邁出那個院子的時候,以柔陷在積雪裏的腳踝不小心崴了一下,任傑用力地托住了她的手臂,她才堪堪站穩。

他多少有些心疼,伸手理了一下她被風吹亂的鬢發,無奈地開口:“那你至少能告訴我,我暈過去之後發生了什麽吧?我們又是怎麽來到這地方的?”

以柔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沉默下去,她也不希望他們之間總是冷戰。

“三天前的晚上,你母親把你送到了我的住處,那個時候你就已經是不省人事的狀態了。”她的聲音被凜冽的風卷得飄飄忽忽,“她把你交給我,讓我照顧好你。”

任傑皺起眉:“之後呢?她人去哪兒了?”

以柔低下頭:“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問了,但她沒告訴我。你知道的,她一直不太喜歡我。”

任傑大概能想象出當時的場景,以他母親的性格,的確會對以柔的追問感到不耐煩。

見他沒有說話,以柔便繼續往下說:“後來,剛才那個老頭兒就出現了,他似乎與你母親是舊識,他們說了幾句話,不過刻意避開了我,我並不清楚交談的內容。他們的對話很短暫,然後那個老頭兒就朝我走來,我當時有點害怕,就問他是什麽人,他沒有理我,隻是把手放在我額頭上,接著我的腦子就變成了一片空白,等意識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在這裏了。”

“我覺得……”以柔低聲道,“她應該是和那個老頭兒達成了某種協議。”

任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協議?”

“具體的,我不清楚,但應該是某種交換。那個老頭兒負責保護你,而作為代價,她要去做某件事。”

任傑緊緊地扣著她單薄的雙肩:“什麽事?”

以柔顯然是吃痛不已,艱難地搖頭:“我不知道。”

她這句話再次讓任傑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焦躁卷土重來,但在看到她發白的臉色之後,他驀地鬆手,迅速地背過身去:“對不起,我隻是……”

以柔看著他的背影,低聲道:“我知道的,沒關係。”

須臾,任傑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回過身,繼續拉著她往前走。

一路上,他們經過了許多類似的民居,這裏看起來像是一片住宅區,但無一例外的是,每家每戶都房門緊閉,連件晾曬的衣物都沒有,看不出任何煙火氣。

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見到第三個人的影子,自然也包括那個神秘的老頭兒。

“是廢棄的無人區嗎?”任傑走在房屋之間的夾道上,隻覺得這裏清冷僻靜得過了頭,除了他們的腳步聲之外,隻剩下風聲,他們沒見到任何活物,哪怕是一條狗或是一隻貓,這裏連樹都是死的,更遑論其他。

甚至,連滿天亂舞的飛雪都充滿詭譎的意味。

他曾經想過這裏會不會是西城,可就算是西城的隔離地帶,也不至於破敗成這樣,至少還會有異種的存在。

絕對的安靜很容易引發不安,以柔下意識地往他身邊靠:“會不會突然有那些東西跑出來?”

“那些東西”在“孤島”一般都是異種的代稱,要真有異種,任傑倒是放心了,有個具體的打擊對象在,總比未知的存在要強點。

雖然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還不是太好,但不至於連以柔都護不住。

他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別怕,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以柔嗯了一聲,又自言自語般地呢喃了一句:“我也不會讓你出事的。”

任傑當然沒有把這話當真,他的注意力依舊集中在這詭秘的環境上,如履薄冰般防備著周邊的一切。

在他們往左拐過一個彎之後,看到這條路繼續筆直地延伸著,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路的盡頭就要到了,因為在幾十米開外,圍著一圈欄杆。

走近了之後才能從覆蓋的積雪下隱約窺見金屬上的紅色油漆,漆色黯淡,還有不少地方油漆已經剝落了,露出生鏽的金屬表麵。

欄杆後邊是一片巨大的、凹陷的、類似於裂穀的區域,地勢明顯低於兩側,一眼望不見盡頭,看起來像是幹涸的河道,不過此時堆著雪,誰也看不出原來是個什麽情形。

沒有別的選擇,他們隻能順著欄杆的走向行動。

“那個是……”以柔也注意到了,他們對視一眼,默契地加快了腳步,很快就到了標牌麵前。

任傑用手拍掉掩蓋著標牌的雪,標牌大概是被凍了很久,拂掉雪之後,上頭還結了一層薄冰,好在並不影響觀看。

抬頭的一行字是用紅色油彩寫就的,且字體刻意加粗,分外醒目——烽火生活區。

“烽火……生活區?”任傑咀嚼著這幾個字,總覺得有一點耳熟。

以柔輕聲地念出剩下的部分:

“烽火軍工廠(原第二八七廠)是於一九六六年建設的兵工企業,萬餘名幹部、職工、家屬來自全國各地,為我國國防事業建設做出貢獻。”

任傑倒吸一口涼氣,他終於想起在哪裏聽過“烽火”這個名字了。

從他父親任琰的嘴裏。

任琰生前是治管局高層,關於治管局追尋了多年的那個秘密,他也曾有所耳聞:夢川曾經是著名的軍工重地,在那場始料未及的災難爆發之後,混亂與危機也隨之而來,軍工廠裏儲存著的大量槍火彈藥自然也令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可離奇的是,這塊讓所有人垂涎不已的蛋糕竟然在一夜之間人間蒸發,連帶著蛋糕盒一起。

烽火軍工廠就是那座消失的軍工廠。

他還記得小時候,他不止一次地從父親的嘴裏聽到這個地名,父親的口吻中滿是遺憾和惋惜,但這麽多年過去,治管局也沒能追查到任何有關烽火軍工廠的線索,幹脆就放棄了,任琰便也不再提起了,這個地方也漸漸地在任傑的記憶裏淡去。

他怎麽都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出現在這個消失了20多年的工廠裏。

原來它是真實存在的,可既然如此,為什麽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找到過它?

任傑百思不得其解。

徐文鑫很意外地看著突如其來的造訪者。

鍾雲從與他隔著一扇特製玻璃對視,心情也是複雜得很。

與隻是腦回路清奇的張既白不同,這位可是實打實的以肢解人體為樂的變態怪醫。

鍾雲從見了他,免不了聯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回憶,胃部條件反射般地感覺到不適。

但在他對某些真相迫切渴求的心情麵前,對這個人的厭惡和反感都不算什麽。

“你……”徐文鑫猛地撲到了玻璃幕牆前,整個人幾乎都貼在了玻璃上,五官更是成倍地放大,以至於都有些扭曲了,“你是誰?”

鍾雲從沒想到自己的到來能讓他起這麽大的反應,愈發覺得這家夥古怪,他沒搭理對方,在椅子上坐好之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貴人多忘事啊!咱們不是見過一次嗎?”

徐文鑫直勾勾地盯著他,卻搖頭:“不可能,要是我們見過,我不可能不記得你這張臉。”

鍾雲從擺擺手:“行吧,那你就把這當成我們頭一次會麵好了。”

徐文鑫對這個話題顯然並不感興趣,仍然趴在玻璃上,用那種難以形容的怪異眼神睨著他:“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鍾雲從對這個變態殺人狂沒什麽好臉色,眸光一沉:“你管我是誰,好好回答我接下來的問題就行了。”

他語氣裏的不耐煩很明顯了,徐文鑫似乎有了些忌憚,雙手當即離開了玻璃,緩緩地坐回他那張簡陋的**,一張胖臉笑眯眯地對著他,明明是和善的麵相,鍾雲從卻愣是感到了一絲毛骨悚然。

“好。那這位治安官您想問什麽?”

徐文鑫一副十分配合的架勢,鍾雲從反倒躊躇起來,直到對方X射線般的目光在他臉上身上掃描了好幾個來回,他才出聲。

“你知道鍾……”才蹦出四個字,他就把剩下的字眼吞回去了,他原本想問的是“你知道鍾致遠這個人嗎”,可轉念一想,“鍾致遠”這個名字未必是真名,問了也白問。

這個念頭剛在他腦海裏浮起,就驚出了他一背脊的冷汗——他居然已經不知不覺地把鍾致遠跟宗正則的那位故人等同起來了。

這是否意味著,他在潛意識裏其實是認同宗局的猜測的?

有那麽一瞬間,鍾雲從什麽都不想知道了。

“你曾經在博峰就職?”可最終,那一閃而過的退縮沒能占據上風主導他的意誌,他深吸一口氣,還是將疑問宣之於口。

徐文鑫眉梢微動,誰也不清楚他對這個問題具體有什麽想法,但他的麵部表情沒什麽變化,還是那副彌勒佛似的笑臉:“是,20多年前,我曾經是博峰生物製藥公司的一名研究員,主攻臨床應用方向。”

鍾雲從聽到“臨床應用”四個字,自然就聯想到了他做過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體試驗,雞皮疙瘩也冒了出來。

“那你,”鍾雲從忍著反胃,別開了目光,盯著白花花的牆麵上的一個黑點,“還記得當年的同事嗎?”

徐文鑫樂嗬嗬地一笑:“這要看是誰了。當年博峰也算是個大公司,總部的研發團隊就有上百號人,我不可能對每個人都有印象的。”他頓了一下,試探性地問道,“您可以告訴我名字,說不定我能想起來。”

鍾雲從一愣,這才發現宗正則從來沒在他麵前提過那個人的姓名,至於外貌,就像假名一樣,很可能是做過手腳的。

鍾雲從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是當年夢川大學分子生物學的博士。”

“那這個範圍可就大了,博峰的研發團隊裏,分子生物學的博士可以論斤來稱了。”

鍾雲從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說出了最關鍵的那個條件:“那個人,據說是當年唯一逃出‘孤島’的幸運兒。”

徐文鑫的臉色果然發生了驟變。

“張家和。”怪醫緩緩地吐出一個鍾雲從從未聽過的名字,“的確有這麽個人。”

他臉上那股子讓人發膩的笑意越來越難以捉摸,他慢騰騰地開口:“您是怎麽知道這個人的?據我所知,張家和的存在是治管局,不,乃至是整個‘孤島’的禁忌,隻有極少數人知道。”

鍾雲從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談話的主導權不知不覺傾斜到了對方那邊,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他抱著手臂,一條腿往另一條腿上一搭:“不是,我希望你搞清楚,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審我。”

徐文鑫舉起雙手,表示自己的歉意和妥協:“明白明白……張家和啊,說實在的,雖然大家也算是同事,但我跟他不算熟。畢竟,他是博峰一線團隊裏的頂尖研究員,而我那會兒剛進博峰,隻是個負責邊角料的研究實習員,別說合作,我連麵都沒跟他見過幾回……”

鍾雲從皺著眉打斷他的長篇大論:“這麽說,你根本不認識他?”

“應該說,是他不認識我,”徐文鑫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我對張家和,還是頗為了解的。畢竟,他當年可是我的榜樣。”

鍾雲從倒吸一口涼氣,心想能成為徐文鑫這種人渣的偶像,那個張家和該是個什麽樣的人?

“您想知道什麽呢?”徐文鑫這個嫌疑人比他這個審問者還要積極。

鍾雲從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徐文鑫愣了一下:“關於哪方麵的呢?”

“各個方麵。”鍾雲從舔了下幹澀的嘴角,補充了一句,“全部。”

徐文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笑了起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張家和那個人,其貌不揚,性格溫和,為人也很謙遜,光看外表,別人絕對不會把他跟‘天才’兩個字聯係到一起,可他是個真正的天才。他很年輕時就從夢川大學博士畢業,曾經有機會出國深造,你知道,在那個年代,那是個很難得的機會,但他拒絕了保送,畢業後就直接進了博峰。很多人都對此感到不理解,不過很快他們就有了答案——張家和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了公司最好的實驗室和團隊配置,還有大額的研究經費。”

徐文鑫娓娓道來,鍾雲從聽得很認真。

他有意無意地把麵目不清的張家和一點一點地跟他印象裏的鍾致遠做對比,發現有契合之處,也有截然相反的地方。

兩個名字碰撞在一起,險些讓他的腦子震**起來。

無可否認的是,那個名為張家和的人,的確從模糊逐漸變為一個相對立體的形象。

鍾雲從現在一聽到什麽“計劃”“工程”之類的詞就頭疼,他按著太陽穴,眉梢眼角都耷拉了下去:“那又是個啥?”

徐文鑫反問:“你知道什麽叫‘新星’嗎?”

學渣鍾雲從坦然地滿嘴跑火車:“明星、偶像?你那個榜樣是不是想進軍娛樂圈當經紀人啊?”

鍾雲從的信口雌黃讓徐文鑫不由失笑:“不是。”他指了一下天花板,“‘新星’是指偶然出現在天空的明亮星星,古代稱之為客星,一般被認為是新誕生的恒星,故而取名為新星。”

他的解釋言簡意賅,鍾雲從聽明白了,卻更加困惑了:“哦,這麽說,你們那個生物公司是打算轉行去研究天體物理了?”

他的渾不懍讓徐文鑫哭笑不得,他搖著頭,明智地把對方的抬杠當作耳邊風,自顧自地往下說:“新星是變星中的一個類別,也是天體演化的重要環節。

它是老年恒星輝煌的葬禮,同時又是對新生恒星重要的饋贈。一方麵,新星的爆發可能會引發附近星雲中無數顆恒星的誕生;另一方麵,新星爆發的灰燼,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