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陷害
上、身上無數次被橫七豎八的枝丫劃傷,她疲於奔命的步伐,總是讓地麵上的枯枝不堪重負地發出斷裂聲。
而在她身後不遠處,腳步聲七零八落,有人的,也有狗的,她偶爾能感覺到自己被手電筒發出的光掃過,卻不敢回頭去看。
她不確定他們到底出動了多少人馬追捕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在這個險惡的環境裏,對方的前行同自己一樣困難。
這個地方來對了,她欣慰地想著。
她的精神十分振奮,但身體卻樂觀不起來——呼吸簡直變成了一種折磨,冷風灌進肺裏,刀割一般淩虐著她脆弱的呼吸係統,她的呼吸沉重得不像話,連帶著腳步也滯緩起來。
我快不行了,她有些絕望地想著。她不清楚自己究竟跑了多長時間,也許隻有一刻鍾,卻漫長得仿佛一個世紀。
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不是因為對方加快了,而是因為她變慢了。她真的很不走運,一枚流彈不聲不響地貫穿了她的右腿,她整個人幾乎撲倒在地上,好在扶住了一棵樹,仍然能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劇痛和流血令她的境況愈發雪上加霜。
濃重的血腥味在林間彌漫開來,讓緊追不舍的狼狗興奮地嘶吼起來,它在這種樹林裏本就比人類靈活,在獵物受了重傷行動遲緩的狀態下,它更是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追上去。
我會死在這個地方吧……她這麽想著的時候,惡犬已經逼至身後,她幾乎能聞到它嘴裏的腥臭味——而狼狗高高躍起,張著大嘴,露著獠牙,重重地咬在了獵物的肩上。
她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死命地想甩開這條惡犬,卻無濟於事。更令她恐懼的是,狼狗的主人也追上來了,她聽見對方下了一道殘酷的命令:“把她撕成碎片!”
雖然她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但就算是死,不同的死法也是有區別的。她想要的是幹脆利落的死法,而不是成為一條狗的腹中餐。
在她最絕望而屈辱的時刻,她眼前驀然出現了一個驚喜,霧氣漸散,她發現她已經不知不覺地穿過了樹林,來到了它的盡頭——一片斷崖。
底下有多深,她毫不知情,但這並不妨礙她毅然決然地縱身一跳,那條狼狗還沒反應過來,也來不及鬆開它的利齒,竟然就這麽被她帶著一起墜下了山崖。
至此,這場驚心動魄的逃亡戛然而止。
天色陰沉得嚇人,烏雲堆積,好似發了黴的舊棉絮,碎屑一般的雪片洋洋灑灑地落下,無聲無息地染白了這座城市。
鍾雲從縱目望去,位於城市中央的星塔在陰霾的天空下,變成了一道孤獨而鋒利的剪影。
這個天氣,倒真是很適合辦葬禮,他心想。
這是一處十分簡陋的墓園,自然而然,埋在這裏的人也不會有多隆重的葬禮。
今天是苗林芝下葬的日子。
出席葬禮的人很少,她活著的時候,名聲和人緣本就不怎麽好,死了之後,她女兒差點炸死整座樓的人這件事也沒能捂住,理所當然地,沒有一個鄰居前來悼念。
出席者隻有蘇閑和鍾雲從兩個人。
其實原本葬禮的操辦也有張既白的份兒,不過他負責的部分主要是費用,至於葬禮本身,他沒什麽興趣,對一個見慣了死亡的醫生來說,參加葬禮和浪費時間基本是同義的。
鍾雲從俯下身,細細地端詳著鉛灰色的墓碑,上頭隻簡單地刻了苗林芝的姓名和生卒年月,連張照片都沒有。
他把一束紙紮的百合花輕輕地放在墓碑前,低聲開口:“希望你會喜歡。”
在這個貧瘠蕭條的城市,他無法在冬天找到鮮花,隻好自己動手做了一束。墓碑上的刻字,也是他的作品。
他側過臉,看了一眼身邊的人,蘇閑站得筆直,雙手插在褲袋裏,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看起來格外冷硬。
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座新塚,目中毫無波瀾,鍾雲從完全看不出他此時的心境。
應該是難過的吧?
鍾雲從倒希望他的情緒能更加外露一些,這意味著他變得更信任自己一些,可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沉寂令氣氛愈發壓抑,鍾雲從有點受不了這種死氣沉沉的氣氛,忍不住想說話:“說來也奇怪,我以為像苗阿姨這麽注重外表的人會很喜歡照相,沒想到在她家裏翻了個遍,居然都沒找到一張她的照片……”說著歎了口氣,“這樣一來,路過的人連她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了。”
蘇閑聞言,垂下了眼瞼,眼睫毛跟著輕微地震動了一下:“既然沒有照片,就說明她並不想被別人記住……隨她去吧。”
鍾雲從的餘光停留在他身上:“至少你會記住她的,對吧?”
蘇閑沉默片刻,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我想,她會更希望另一個人記住她。”
那個本來最應該出現在這個場合的人。
鍾雲從想起遁逃無蹤的盈盈,亦是沉默不語。她的下落、她的異能、她的野心,還有她加入的那個神秘組織“暗影”,樁樁件件,無一不讓人如芒在背。
鍾雲從的眉頭蹙了起來。
“請問,”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鍾雲從與蘇閑雙雙回過頭去,發現幾個身著黑衣的女人站在不遠處,忐忑不安地看著這邊,出聲的女人看起來有些發怵,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問,“這是苗林芝的墳嗎?我們聽說她今天下葬……”
蘇閑隻一眼就看出了她們大致的身份,應該是苗林芝的同行,他有些意外,想不到唯一來祭奠她的,竟然是這些人。
鍾雲從代替他回答了她們:“對,幾位女士是苗阿姨的朋友嗎?”
這個溫和俊秀的青年,看起來要比一身製服的治安官和藹可親多了。那幾位怕的主要也是蘇閑,畢竟平日裏,在治安所裏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算是吧……”聽到鍾雲從友好的回答,領頭的女人有點不好意思地理了一下頭發,“雖說我們和苗林芝平時關係不太好,也打過幾架,但好歹認識了這麽多年……誰知道姐幾個什麽時候就沒了,到時候都不知道有沒有個像樣的墳呢。”
鍾雲從沉默了一下,他沒蘇閑那麽見多識廣,才知道她們的身份,不過這位大姐的語氣那麽淒涼,大抵是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吧。
得到允許之後,幾個女人就開始了祭拜。她們挎了個籃子,裏頭裝的是些香燭紙錢之類的傳統物件,和這西式墓園有些不搭,可蘇閑並沒有阻止,而是任由她們點燃了香燭,燒起了紙錢。
“一路走好,下輩子投個好胎。”
女人們嘴裏念念有詞,盡是些淳樸的祈禱。鍾雲從看著聽著,隻覺得原本無盡淒涼的空氣似乎都有了些許的暖意。
祭拜結束,幾個女人客客氣氣地告辭了。鍾雲從目送著她們的背影,有些感慨:“其實苗阿姨的人緣也不算差吧?”
“她就是平時潑辣了些,其實人不壞,隻是被欺負慣了,”蘇閑的聲音淡淡的,“怕吃虧,才總是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就是個外強中幹的。”
鍾雲從凝視著他的側臉,冷不丁地問道:“你跟她,應該不隻是簡單的鄰居吧?”
蘇閑怔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苗林芝的墓碑上。
“最早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
他的聲音被壓得很低,像是在壓製著某種感情,鍾雲從也跟著一愣,正靜待他的下文,忽然聽見了一個哆哆嗦嗦的聲音。
“沒錯,她從前,不是這樣的。”
居然還有悼念者?
鍾雲從吃驚地望過去,發現這一次的來人他認識。
蘇閑斜乜著這個身形佝僂的中年男人,他形銷骨立,兩隻眼睛猶如幹枯的核桃一般,在瘦骨嶙峋的臉上格外凸出。
“李誌軍。”蘇閑瞥了一眼他的右手,“你手上的燒傷好了?”
“蘇長官。”李誌軍戰戰兢兢地叫了他一聲。
多年的鄰居,平日裏遇見,蘇閑一般都會客氣地叫他一聲“李叔”,此刻卻冷冰冰地直呼其名,他也明白個中緣由。
一開始,他的妻子被盈盈的人綁架,他被迫做了偽證,幾乎將苗林芝推下深淵;後來他又被黑袍女子用異能控製,險些做了劊子手。
其實他是沒臉來見林芝的,可這畢竟是她的最後一程,他怎能不來送送?
他踉踉蹌蹌地來到墓前,撲通一聲跪下了,老淚縱橫:“林芝,我對不起你啊!”
蘇閑冷眼旁觀,鍾雲從看得出他心情不好,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蘇閑瞧了他一眼,瞧得他心裏有點發虛,但最終蘇閑什麽話也沒說。
鍾雲從單方麵地認為他是接受了自己的安慰。
那邊的李誌軍哭著哭著,突然瘋狂地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念著:“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
沒幾下,他就頭破血流了。鍾雲從有些不忍,暗中用胳膊肘撞了蘇閑一下,後者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行了,做給誰看呢?她死了,一了百了,無知無覺,什麽也不知道;如果是給我看的話,更沒必要,反正我也不能拿你怎麽樣。”
鍾雲從不由得幹咳了兩聲:“差不多得了,你也給人留點麵子……啊,那個,李叔啊,別磕了,地上怪髒的,小心破傷風啊。”
李誌軍仿佛沒聽到,他的頭長久地抵在墓碑前的石板上,鮮血糊了一地,看著有些嚇人。
鍾雲從走過去,輕輕地碰了一下李誌軍的肩:“李叔,人死不能複生,別太難過了。”
李誌軍這次總算顫顫巍巍地抬起頭,鍾雲從見他滿臉的鮮血涕淚,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掏了塊手帕給他:“擦擦吧。”
等到他不那麽狼狽的時候,鍾雲從幹脆在他旁邊席地而坐,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您是不是和苗阿姨認識了很久啊?”
李誌軍方才號了好一陣子,嗓子還啞著:“我跟林芝從小就認識,我們從小就是鄰居,那個時候,我們住的地方還是西城那邊……說起來,都是30多年前的事兒了。”
“哦,那會兒你們都還很小吧?”
“嗯,後來病毒爆發了,西城被隔離,我們兩家就連夜逃到了東城。”李誌軍雙眼渾濁,但憶起當年的事,仍然閃著光,“那陣子大家過得都很艱難,我們兩家互相幫扶著才渡過難關。她就跟我妹妹似的,天天跟在我屁股後麵,喊我誌軍哥。”
鍾雲從沒有打斷他的美好回憶。
“後來綜管局給幸存者按戶分配了住處,我們兩家的房子離得遠,時間一久,聯係也斷了……”李誌軍遺憾地搖搖頭,“但我心裏一直記著這個小妹妹,她從小就乖,長得也好,大家夥兒都喜歡她……”
鍾雲從聽得一愣一愣的:看樣子,苗林芝後來的性情,真是被生活逼出來的。
“幾年之後,我終於又遇到了林芝,她已經長大了,比小時候還水靈,可是我怎麽也沒想到,她竟然被家裏趕了出來,無處可去,隻能挺著大肚子在街上遊**……”
李誌軍幾乎要哽咽起來,鍾雲從安慰他兩句,繼續問道:“所以你們重逢的時候,苗阿姨已經有身孕了……她肚子裏的孩子是盈盈?”
他點點頭:“對,她那時候太慘了,全身上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我帶她吃了飯,問她怎麽回事,她隻說,她有了孩子,家裏容不下她,她就從家裏出來了……”
鍾雲從聽到此處,心跳微亂,他不自覺地舔了下幹澀的嘴唇:“她肚子裏孩子的……父親,是誰?”
可李誌軍的回答卻令他失望不已:“不知道,她從來沒對人說過……她家裏的父母也不知道。後來我去她家附近打聽了一圈,隻知道她先前失蹤了兩年,再回來的時候,就有了那個孩子。他們都說,她是跟男人跑了……”
鍾雲從有些茫然,聽起來倒像是個老套的故事——不諳世事的少女被渣男騙了身心,沒多久又被甩了。
“你說她失蹤了兩年?”一直閉口不言的蘇閑忽然插話了,“她那兩年去哪了?她父母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李誌軍仍舊是搖頭,“她自己也不肯說,又不肯去打胎……後來她父親發了火,就把她趕出去了。”
“那就是下落不明了……”蘇閑皺著眉,“西城被隔絕,東城就那麽大,她再怎麽私奔,也不至於一點音信都沒有吧?”
鍾雲從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她可能被人拐走了?”
蘇閑搖搖頭:“現在還不清楚。”說著又歎了口氣,“以後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弄清楚了。”
鍾雲從回頭問李誌軍:“被趕出來之後,她怎麽樣了?你收留了她嗎?”
“沒……”李誌軍顯然有些尷尬,他訕訕地低下頭,“我那個時候已經結婚了,我那個老婆說什麽也不同意讓她住進來……”
鍾雲從低低地歎息一聲,接著問道:“那她……”
“她後來遇到了個好心的女人,被收留了。”李誌軍說著,小心翼翼地看了蘇閑一眼,後者依舊是麵無表情的模樣。鍾雲從忽然明白了什麽:“那個女人是……”
李誌軍沒敢吭聲,蘇閑輕聲開口:“我母親。”
鍾雲從的聲音也跟著柔和起來:“她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蘇閑笑了一下:“好人都活不長。”
這家夥……鍾雲從無奈極了,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所以苗阿姨在蘇媽媽的幫助下,生下了一個女兒,之後就……”
“之後就開始賣身了。”蘇閑接口道,“她沒有什麽技能,要撫養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又不想麻煩我母親,最後不聲不響地站街去了。那個時候我母親也病重了,沒法阻止她,她就徹底淪為了妓女。”
鍾雲從喟歎一聲,李誌軍又嗚嗚地哭了起來:“苦啊,她這輩子太苦了……”
“行了,別號了,”蘇閑按著太陽穴,“沒事的話就早點回去吧。”
李誌軍怕他,他一發話就把哭聲憋了回去,抹著眼淚站了起來,隻是他並沒有立馬離開,而是在原地躊躇著。
蘇閑抬了下眼皮:“還有事?”
他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掏出了什麽,遲疑了一下還是交到了蘇閑的手裏:“林芝的照片,不過是小時候的。”
蘇閑低頭看著掌心裏那張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十來歲的女孩笑得十分開朗活潑,她的容顏,與盈盈有八分相似。
鍾雲從也湊過來看,這一看眼角不由得發酸:“她們母女倆……可真像啊。”
蘇閑薄唇緊抿,一言未發。
等到李誌軍離開,鍾雲從征求他的意見:“我把這照片貼到墓碑上?”
蘇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略略頷首,鍾雲從便接過照片,端端正正地貼在了墓碑上。
貼好之後,他正歪著頭觀察有沒有貼歪,蘇閑驀地開腔:“你為什麽會突然對盈盈的父親感興趣?”
鍾雲從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了:“我跟你說過吧,我當初是被人注射了針劑,昏迷之後被弄進‘孤島’的。當時的情形是,我一個人待在封閉的房間裏,那個人無聲無息地就出現在了我的身後,後來我又莫名其妙地到了‘孤島’……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可見識過盈盈的能耐之後,我大概就……想通了。”
蘇閑驟然變色: “ 你的意思是…… 那個人很可能也會空間傳送,而且……”
“還很可能跟盈盈有關係。”鍾雲從歎了口氣,“除了像你這種特殊情況,通常兩個人擁有同一種異能,想必不會是偶然。”
蘇閑的冷汗涔涔而下:“聽你這麽一說,莫非已經有人……踏出過‘孤島’?”
鍾雲從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臉色:“看樣子,好像是的。”
“怎麽會?”蘇閑仍舊難以置信,“怎麽可能會有人能天衣無縫地繞過治管局的‘網’……這是不可能的!”
“我想,那個人的異能一定比盈盈要強得多。”鍾雲從字斟句酌,“雖然他出過‘孤島’,不過好像也沒讓外邊的人知道,你也不用太擔心……”
“你不懂,有這麽一個能夠隨意出入‘孤島’的家夥,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隱患了。”蘇閑搖搖頭,“萬一哪天他……突發奇想,那麽整個城市都很可能因此遭到滅頂之災。”
鍾雲從啞口無言。
“我必須把這件事上報。”蘇閑麵色凝重,他說著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到時候,可能會有人找你調查……你的身份可能瞞不住了。”
鍾雲從一時有些茫然無措。
“你放心。”鍾雲從聽到蘇閑低聲說,“我……我們會保護你的。”
“也不會把你的身份外泄的……我保證。”他又補充了一句。
鍾雲從微笑起來:“好。我也會盡力配合的。”
蘇閑點點頭,目光和緩了些許。
鍾雲從垂眼:“也不知道盈盈會不會來看一眼,畢竟是她親媽呢。”
蘇閑冷笑起來:“她要是敢來,那才好呢。”說著閉了閉眼,“認識了她這麽多年,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心思竟然這麽重。”
“有時候,小孩才是最會騙人的。”鍾雲從聽得出他言辭間的挫敗之意,“畢竟,年齡真的很有迷惑性。”他說完又看了一眼墓碑上苗林芝的照片,“我估計她爹也不是什麽好人,不然的話,苗阿姨人挺好的,怎麽會養出這麽個……”
他對那個疑似盈盈父親又對他下黑手的家夥,實在沒什麽好感。
蘇閑也盯著苗林芝的照片,有些艱難地開了口:“你剛才問我跟她的關係……我母親在我7歲的時候就沒了,而那個時候,我……經曆了一場意外,差不多處於生死邊緣吧。那段時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是她把我帶回了家,給了我一口吃的。她說,我母親是她的恩人,所以得報答我母親。她對我一直很好,差不多撫養了我兩年,那對她來說很不容易。而那個時候,她女兒又很小,她養著兩個孩子,這幾乎要了她的命,但就算是這樣,她也沒有放棄我。”
鍾雲從的鼻子酸酸的,他為苗林芝心痛,也為蘇閑心痛。
在“孤島”裏活著的人,都太不容易了。
“我9歲的時候,第一次發現了異能,然後……我闖下了一個大禍,她心急如焚,我怕連累她,就悄悄離開了。後來我進了綜管局的收容所,又進了治管局的訓練營,最後,你知道了。”
蘇閑在談到自己的經曆的時候,情緒倒是挺平和的,鍾雲從卻分外難過,忍不住又拍了下他的肩——這一回他沒急著把手拿開,而是就這樣放在了他肩上。
蘇閑似乎沒意識到,自顧自說著:“雖然後來我能夠自立了,但在我心裏,她一直是我半個母親……”
“這話你肯定沒對她說過吧?”鍾雲從問道,蘇閑沒有反駁,就是默認了,鍾雲從又是一聲歎,“你啊,就是太驕傲了,現在後悔了吧?”
蘇閑皺了下眉,一把拍開他的爪子,順帶冷漠地警告了一句:“別蹬鼻子上臉啊。”
鍾雲從齜牙咧嘴地揉著自己的手背,嘴角卻止不住地往上翹。
雪越下越大了。
“時間不早了。”星塔寂寥的鍾聲遠遠地傳來,鍾雲從若有所思,“對了,那個……”
他驀地期期艾艾起來,蘇閑不明就裏。鍾雲從小聲說道:“你媽媽……也在這兒嗎?如果方便的話,我想……看望一下。”
蘇閑沉默片刻,搖搖頭:“不用了,她的墓有點遠,而且……人也沒躺在裏頭。不早了,回吧。”
鍾雲從沒敢細問,胡亂地點了點頭:“好,我們回去吧。”
蘇閑在新塚前站立片刻,忽然俯下身,輕輕地拂去一片沾在黑白照片上的雪花,溫柔地告別:“再見了,苗姨。”
她已經在山底躺了三天。
最開始的時候,她全身的骨骼幾乎都摔得粉碎,整個人似一攤爛泥一樣癱著,而這已經是幸運之神眷顧的結果了——她跳下來的那個斷崖下麵又是一處山頭,生長著一片以落葉鬆為主的針葉林。寒冬時節,落葉鬆的鬆針鋪了厚厚的一層,加上她下墜的過程中撞著了樹枝緩衝了一番,才勉強保住了命。
雖然尚存一息,但天寒地凍,缺醫少藥,又沒人照顧,換作一般人,也一定活不過24小時。
但她不是普通人。
她在這片幽深而靜謐的鬆樹林中一動不動地度過了第一天,任由飄下的白雪與鬆針將她覆蓋,除了微弱的呼吸和偶爾睜開的眼睛,她同一具死屍無異。
在這關鍵的24小時裏,她近乎破碎的身體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的骨骼和內髒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自我修複著,其速度和效率,約為普通人的幾十倍。
她是位異能者,超乎尋常的自愈能力便是她的天賦。隻要不傷及關鍵部位,如心髒和大腦,她的絕大多數外傷都能自行痊愈。
這也是她孤注一擲自願充當誘餌的資本。
翌日清晨,她已經能自由轉動脖子,兩條胳膊也能夠做一些簡單的動作,譬如將附近那條同她一起摔下來的狗拖過來。
當然那條狗沒有什麽特殊能力,早就已經一命嗚呼了,它摔得粉身碎骨,七竅流血,外加齜牙咧嘴,死相難看。
她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它的屍體拽到了自己身邊,當然不是大發善心要挖個坑埋了它,恰恰相反,她要吃了它。
就算自愈能力再怎麽逆天,她也不是神仙,沒吃沒喝也是會死的,況且身受重傷,身體極度虛弱,更加需要營養。
說實話,她對狗肉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此時此刻她連站都站不起來,更遑論去尋找食物了,為了活命,她隻能把這條死去的狼狗當成口糧。
感謝嚴寒,狗屍被凍得僵硬,所幸沒有變質,她忍著惡心撕開了狼狗頸部的皮毛,開始生啖其肉。
生肉的腥味讓她不住反胃,可即使如此,求生欲望還是讓她壓下了作嘔的衝動,硬是將生狗肉咽了下去。到了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她就抓一把積雪塞進嘴裏,和著生肉一起嚼。
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她的腦子裏隻剩下這個念頭。
這般野蠻粗暴地茹毛飲血,讓她挨過了第二天。
第三天醒來之後,她明顯感覺到身體機能恢複了不少,甚至能夠支起上半身,探一探周邊的環境,她開始考慮接下去的出路。
那條狼狗體形碩大,也足夠強壯,完全充當了她的“糧倉”和營養品,讓她在短時間內無後顧之憂。
又經過一整個白天的修複,夜間的時候,她試著活動了一下雙腿,竟然已經能夠屈伸了,她心下一喜,又進食了一些生肉,靜靜等待著黎明。
在鬆樹林度過的第四個清晨,她扶著樹幹,終於站了起來,右腿上的那處槍傷還沒痊愈,但並不妨礙她站立。
她躺了整整三天三夜,兩條腿軟得像麵條,而且也沒有徹底複原。最初,她如同嬰兒一般走得磕磕絆絆,不過稍加練習,她總算擺脫了這個狀態,算不上恢複如常,不過至少能夠借著外力行走了。
雖然傷勢好轉了許多,但她依舊是個病號,按理來說,應當再養幾天,可她仰起頭望著頂上那片黑乎乎的山崖,又擔驚受怕起來——要是那些人心血**找到這裏可怎麽辦?
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盡快離開。臨走的時候,她把狼狗殘缺的屍體用鬆針和樹枝掩埋了起來,然後便拄著樹枝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第四天夜幕降臨的時候,她終於筋疲力盡地來到了山腳,走進了一個小鎮,第一次見到了“外麵”的世界。
終於活著逃出來了。她站在人流之中,望著夜晚亮起來的燈火,幾乎有流淚的衝動。不知道另一路的同伴們怎麽樣了,她在心裏默默地為他們祈禱。
“他叫鍾致遠,今年應該是57歲了,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吧,身材有點發福,還有點禿頂,戴著眼鏡……”鍾雲從仔仔細細地回憶著自家老爹的模樣,可惜孩子對父母總是不那麽上心,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他基本上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對了,血型和我一樣,是O型……”
蘇閑一揮手打斷了他:“你說的這些也太籠統了,有沒有什麽明顯的個人特征,或者更直觀一點,他的照片?”
“哦,對了!照片!”鍾雲從如夢初醒,他一邊拍著腦門一邊從衣兜裏掏出了手機,“我真是太蠢了,我手機裏有一張老爹的照片,我早該想到的……呃,手機沒電了,開不了機。”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蘇閑,後者攤開雙手:“這樣的話,我就愛莫能助了……”
“等等!”鍾雲從一拍大腿,“我怎麽忘了我的老本行!”
蘇閑莫名其妙地瞅著他。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來轉去,視線在屋子裏晃來晃去,似乎在找什麽:“有沒有紙筆借用一下?”
蘇閑猜到了他的用意,走到一個雜物櫃前,拉開了抽屜,找出了一個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丟給了鍾雲從。
鍾雲從得到紙筆,就像是一名劍客找回了他的佩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翻開一頁紙,握著筆,流暢地勾勒起線條。
蘇閑抱著手臂倚在櫃子上,靜靜地看著他塗塗畫畫,一時間室內安靜得很,隻剩下圓珠筆尖與紙麵的摩擦聲。
十幾分鍾之後,鍾雲從把一張人物速寫交給了蘇閑。他掃了一眼,看到鍾雲從畫出來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微胖男子,身形外貌和他自己描述的差不多,就是多了些細節,讓鍾致遠這個人直觀了起來——他身高適中,相貌普通,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
他把畫折了起來放進了外衣的口袋裏,又看了鍾雲從一眼:“我會讓所裏的人留意的。”
“多謝了。”鍾雲從真心實意地說道。蘇閑卻是搖搖頭:“不用這麽早謝我,我沒法保證一定能找到你父親。”
“有這個心就好了。”鍾雲從連忙擺手,“總比我一個人無頭蒼蠅似的亂轉要好。”
蘇閑未置可否,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蹺起了二郎腿,順手拿起了一份《夢川晚報》,快速地瀏覽著各版麵。
鍾雲從閑得無聊,也湊到他身邊,伸著脖子:“最近,還有什麽大新聞嗎?”
蘇閑見他那副探頭探腦的模樣,皺了下眉:“你指的是哪一種?”
“就是之前那種……”他吞吞吐吐,“失蹤什麽的。”
蘇閑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宇之間蒙上了一層陰霾:“我向總部報告了‘暗影’的存在,也下了通知,讓各個治安所都注意這個組織的風吹草動……不過他們似乎是蟄伏起來了,暫時還沒發現異動。”
鍾雲從聞言,心念一動:“對了,那我的……事呢?”
先前蘇閑跟他說過,會向上級報告那個暗度陳倉的家夥,因此他的暴露亦是不可避免的。
鍾雲從正忐忑不安地等著結果,蘇閑的神情卻有些微妙:“我還沒有得到上頭的反饋。”
鍾雲從愣了一下:“意思是,暫時就沒有我的事咯?”
“對了,”緘默片刻之後,蘇閑開口,“最近沒事不要出門。”
鍾雲從有些無奈:“你剛才不是說最近‘孤島’上沒有什麽大案子,還算平靜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蘇閑的語氣不太好,“‘平靜’這個詞從來都和‘孤島’無緣。”他嘲諷地一笑,“這座封閉的城市裏,不知道有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貧窮是滋生罪惡的溫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幹打家劫舍的勾當——有時候隻是為了一口吃的。再說了,還有相當數量的異能者存在,其中也有不少不安分的家夥,仗著有一點本事,跟個攪屎棍似的到處興風作浪。簡而言之,這裏的治安很差,治管局的人手一向不足,另一個部門簡直就是吃幹飯的。”他側過臉,直視著鍾雲從,“你最好聽話,沒事就別出門了。”
鍾雲從一怔,而後還是點了點頭:“知道了。”說著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怎麽了?”
“沒什麽,可能是身上的衣服有點單薄,”他揉著鼻頭含糊不清地說道,“千萬別感冒啊……”
蘇閑看了看他,轉身走進自己的臥室,鍾雲從以為他要睡一覺,因為兩個小時之後他就要出門執勤,沒想到他很快又走了出來,手臂上還搭著一件呢子大衣。
蘇閑看也不看他,直接把大衣往他身上一扔,語氣平淡:“張既白應該不希望你再去蹭飯了。”
鍾雲從挺感動:“謝了啊。”
蘇閑恍若未聞,繼續看他的報紙。
鍾雲從聳聳肩。
兩個小時之後,他目送著一身製服的蘇閑出了門,之後便回到客廳,忙碌了起來。
他找出了先前的紙筆,又開始了速寫,而這一次除了他父親的畫像,他還加上了一段文字……
耗費了20分鍾左右,他做出了第一張尋人啟事。
蘇閑沒有猜錯,鍾雲從是打著某種主意,雖然蘇閑答應了幫忙留意他父親的下落,但無所事事的鍾雲從無法心安理得地待在屋子裏,什麽也不做。
之前的那幅速寫倒是啟發了他,他決定自製尋人啟事,張貼到人流量最大的街道上去。
蘇閑沒有明說,不過言下之意是禁止他出門,鍾雲從也不是吃飽了撐的,非要跟他作對,隻是身為人子,他有自己的責任。
蘇閑說是會幫忙,但人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圍著他轉,尋找鍾致遠於他而言隻是順帶留心,可對鍾雲從來說,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既然來到了“孤島”,這件事他就非做不可。
他不聰明,也沒多大的本事,隻能想到這種笨辦法。
他又花了差不多兩個小時,趕出了10份尋人啟事,然後放下筆,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穿上了蘇閑給他的大衣,準備上街張貼。
他不是不知道“孤島”的夜晚格外不太平,可白天蘇閑在家,他肯定找不到出門的機會,萬般無奈之下,隻能出此下策。
他的手放在了門把上,想了想又縮了回去,轉身走進了蘇閑的臥室,從蘇閑的床頭櫃抽屜裏找出了一把手槍。
他帶著這把槍出了門。
樓道裏很安靜,他很幸運,一個鄰居也沒碰上。到了一樓,寒風撲麵而來,他豎起了大衣的領子,走進了風雪之中。
鍾雲從來到這裏也有好一陣子了,但還沒好好逛過這座城市。除去蘇閑那間5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他待在張既白的診所的時間最長,其次是烏煙瘴氣的西城,和異種打交道的次數都比和正常人打交道的次數多一點。
他問了幾次路,終於找到了據說是東城區最熱鬧的一條街。
作為“孤島”為數不多的繁華地段之一,東西南北的小巷將這裏劃分成斜十字形——這條長樂街沿路多是兩層高的磚木結構的老房子,有內走廊,還有雕花欄杆,一樓作為店麵,二樓則是住宅。
不知道白天的光景如何,但此時此刻,這些正兒八經的店鋪顯然不是主角,整條長樂街幾乎都被小攤小販占據了。他們密密麻麻地堵在道路兩旁,將店麵招牌也遮得嚴嚴實實,如流水席一般從街頭擺至街尾。
鍾雲從隻能從旮旮旯旯的縫隙裏窺到招牌的一角,勉強認出了這是賣饅頭、麵條的,那是賣衣服、鞋子的,還有一間什麽都賣的雜貨鋪……看擁擠的程度,他是沒機會進去逛了,好在這兒裏三層外三層,外頭也有數不清的攤點等著他光顧。
他興致勃勃地遛了一圈,發現了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在這樣的夜市裏,各式各樣的小吃攤絕對是當仁不讓的王者。
這裏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樣。雖然物資貧乏,但人們的創造力和動手能力向來就似彈簧一般,迎難而上,遇強則強。小吃攤上的食物品種還挺豐富,米麵糕點、餃子餛飩,不過最多的還是燒烤。
燒烤的食材以素菜居多,紅薯、玉米、豆幹之類,但也不乏肉食,鍾雲從估摸著也就是牛羊豬肉之流吧。那串在竹簽上的肉塊,撒了香料,放到炭火上一烤,鋪天蓋地的香氣湮沒了大半條街。
他剛到這裏的時候,去過另一條金雀街,也就是去找治管局總部那回——那時候是白天,他的印象仍然很深刻,滿大街木雕泥塑一樣的遊魂,每個人都沉默壓抑、目光空洞,同這裏的情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食物能賦予人靈魂吧?鍾雲從望著滿大街吆喝的小攤小販們,心裏有些唏噓,結果他隻顧著感慨,沒意識到自己擋在了一個燒烤攤前。
“小哥,要不要來幾串?”鍾雲從轉身一瞧,老板三十出頭的年紀,留著小胡子,手裏還拿著兩根大肉串,笑容可掬地招呼著他。
說實話,麵對著這一圈吃食,鍾雲從早就心動了,要是擱以前,這會兒他已經吃了半條街,可現在……不是回不到從前了嗎?
他摸了摸比臉還幹淨的口袋,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不好意思,不用了。”
這話一出口,方才還和和氣氣的燒烤攤老板瞬間就拉長了臉:“那就麻煩讓一讓,別耽誤我做生意!”
鍾雲從訕訕地走開了,不過被這麽挖苦了一遭,他才從沸反盈天的熱鬧裏醒過來,想起了自己的正事。
這繁華路段的基建還是比其他地方好一些的,至少亮得起路燈,他在一根燈杆上張貼了第一張尋人啟事,第一次做的時候頗為心虛,他感覺自己像是貼小廣告的。
不過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反正也沒人管,很快他的心理素質就鍛煉出來了,他得心應手地貼了一路,可以說是遊刃有餘了。
他貼得起勁,手裏就剩兩三張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已經偏離了熱鬧非凡的長樂街夜市,來到了一條不知名的小巷,黑燈瞎火,荒無人煙。
鍾雲從一時間很不適應,不過這種陰冷昏暗的環境本來就會讓人很不舒服。
這巷子的盡頭估計有個垃圾箱,那銷魂的味道直接飄到了這裏,一個勁兒地往他鼻子裏鑽,還有神出鬼沒的野貓野狗,潮濕的路麵上還時不時傳來可疑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鍾雲從十分懷疑那是老鼠在成群結隊地過街。
他本來還猶豫著要不要在這裏留一張尋人啟事,不過老鼠們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破地方,就算是白天也沒什麽人會來吧?
他這樣想著,轉身便要離開,剛走了幾步,忽然有個人從斷裂的圍牆上跳了下來,氣勢洶洶地往他麵前一站,凶巴巴地開了口:“小子,身上有多少錢,都交出來吧!”
看來治安是真的差,他真遇上打劫的了。
鍾雲從盯著對方手裏掂上掂下的一個玩意兒,心裏琢磨著那到底是啥——看形狀,肯定不是刀啊槍啊的,有沒有可能是炸彈?
這麽看來,他手裏的東西最有可能是——板磚。
這年頭,抄塊板磚也能出來搶劫了?鍾雲從沉默著。
大概是他的一言不發和臨危不亂刺激到了劫匪,他暴躁地揪住鍾雲從的衣領:“你小子耳聾還是怎麽的?聽不見人話啊?給錢!買命!”
猜到了他的武器之後,鍾雲從確實不怎麽害怕,甚至客客氣氣地回了一聲:“真是不好意思啊,大哥,沒錢。”
他這是實話實說,可對方顯然不這麽想,他被重重地推搡了一把,同時還收到了一句惡狠狠的威脅:“老子不想把事情搞大,你乖乖地給錢,我立馬放你過去!”
鍾雲從被推得一個趔趄,扶了牆才勉強站穩,他無可奈何地翻出外衣外褲的四個兜,表明自己絕不騙人:“您看,我這口袋裏空空如也,連個鋼鏰兒都沒,我比您還窮哪!”
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哭窮,不以為恥,反覺有趣,可這卻令劫匪愈發暴跳如雷:“好不容易蹲到一個,結果還是個窮鬼……咦,你這大衣不錯,脫下來,老子放你一馬!”
他正罵罵咧咧的,冷不丁地話鋒一轉,打起了鍾雲從身上那件毛呢大衣的主意。
這雁過拔毛的作風讓鍾雲從擰起了眉頭,這衣服是蘇閑的,怎麽能讓人搶走?
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了大衣內側,不卑不亢地開了口:“對不起啊,這衣服不是我的,不能給。”
“給臉不要臉是吧?”劫匪出奇地憤怒,高高地揚起手,打算給這要錢不要命的白癡一個教訓,“這可是你自找的!老子告訴你,老子身上可是背了好幾條人命的……”
在他沙包大的拳頭即將挨上那張小白臉的時候,鍾雲從輕輕地笑了起來:“說了不給就不給。”
劫匪倏地僵在了原地。
他當然不是被他那麽一句輕飄飄的話鎮住了,鎮住他的是鍾雲從手裏那把槍。
鍾雲從很遺憾地歎了口氣:“其實我才是真的不想把事情鬧大的。”
劫匪抖得跟篩糠似的:“我、我有眼不識泰山,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攔兄弟的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跟我計較……”
鍾雲從這會兒也有些苦惱,他肯定不會真的開槍,但也不想就這麽輕易放過他,免得他一走,這家夥又繼續蹲這兒當攔路虎。
他正琢磨著該怎麽給對方一個難忘的教訓,冷不丁卻聽到巷子裏傳出了嘈雜的聲響:“站住!別跑!”
這恐嚇中還夾雜著雜亂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喘息聲——被追趕的應該不止一個人。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讓這邊對峙著的雙方都始料未及,鍾雲從皺起眉:“是不是來抓你的啊?”
糾察隊隸屬於綜管局,職責同樣是維護“孤島”的治安。
鍾雲從冷笑一聲:“你不是聲稱背了好幾條人命嗎?”
劫匪諂媚一笑:“我就隨口一吹……我哪有那膽兒?”
他倆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嘈雜聲越來越接近,鍾雲從一點都不慌,反正他又沒犯法,而且還獲得了啟發——直接把這貨交給那個什麽糾察隊得了,免得他還要接著頭疼。
與他相反,那劫匪的心情顯然很不平靜,就差抓耳撓腮了。
鍾雲從回過頭,正要出聲,不承想一個人狠狠地撞在了他身上,他吃了一驚,見那個人有摔倒的趨勢,下意識地伸出另一隻手扶了一把:“沒事吧?”
與此同時,一束手電光照了過來,讓他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樣,是個幹瘦矮小、頭發花白的老頭。
雖然他才是被撞的那個,但他忍不住擔心撞人的那個是不是把自己的骨頭撞散了,那老頭站都站不穩,兩隻雞爪一樣枯瘦的手哆哆嗦嗦地抓住他的外衣,眼淚汪汪地盯著他。
看得鍾雲從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把這老家夥給我抓起來!”大部隊趕到了,二話不說就把老頭提溜走了,鍾雲從尚未反應過來,正想打聽一下老頭到底犯了什麽事才被這般圍追堵截。
他還想著多管閑事,卻冷不丁被人陰了一把——那個完全被他忽略的劫匪在糾察隊靠近的時候,把板磚一丟,扯著嗓子就吼了起來:“長官!我要舉報!這個人他持槍搶劫!我就是受害者!”
鍾雲從目瞪口呆。黑白就是這麽被顛倒的。
“不是,幾位長官,你們別聽這渾蛋信口開河,明明是他要搶我……”鍾雲從趕緊為自己解釋,卻忘了自己手裏握著的槍。
糾察隊捕到了想要的獵物,正要鳴金收兵,沒料到這邊還有一檔子事,原本也沒當大事,不過聽到“持槍”兩個字,一個個耳朵都豎起來了。
再定睛一看,那年輕人手裏果然有槍,槍口還對準了舉報人,這不是人贓俱獲嗎?
於是苦口婆心努力解釋的鍾雲從一臉迷茫地被人沒收了手槍,反剪了雙臂,按在地上。
“冤枉啊!冤枉啊!我才是受害者啊!”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冤,卻猛地發現圍著他的幾個糾察隊員齊刷刷地分出了一條道。
什麽情況?鍾雲從號叫的同時,用眼角餘光努力地看過去,也隻瞥見一雙麂皮靴慢悠悠地走近。
靴子的主人最後停在了他跟前,用靴子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臉:“吵死了,安靜一點。”
是個相當好聽的男聲,懶洋洋的,但威懾力十足,鍾雲從飛快地住了嘴,他很識相,知道這人才是老大,要給人家老大麵子才行。
後半句話他是湊到那隊長耳邊說的,鍾雲從沒聽清。
於是他整顆心愈發七上八下。
那邊反咬一口的劫匪也被綁了起來,一連聲地大呼小叫,目的就是混淆視聽,把鍾雲從氣得忘了禁言的規矩,不甘示弱地跟他對嗆。
兩邊打擂台似的互相喊冤,搞得糾察隊的人都無語了,正打算暴力鎮壓的時候,隻聽那個隊長輕笑一聲:“把嘴堵上,都帶回去。”
這下連喊冤的機會都沒了,鍾雲從生無可戀地被塞進了一輛車的後座,沒一會兒,發現身邊多了兩個人。
那兩位同樣被五花大綁,嘴裏塞了東西,一個是先前那老頭,另一個則是個年輕女子,腹部隆起,竟然還懷著孕。
鍾雲從百思不得其解,這一個老頭、一個孕婦,能犯下什麽大罪?
下了車之後,鍾雲從就被拖進了一間又冷又暗的小黑屋,然後被扔到了牆角。沒一會兒,那糾察隊的人又以同樣簡單粗暴的風格丟進來了一個人,正好和他麵對麵。
鍾雲從睜大眼睛一看,發現與他相隔咫尺的家夥竟然是那倒打一耙的劫匪,這冤家路窄的,鍾雲從登時怒火中燒,如果不是被捆得太嚴實外加封住了嘴,他怎麽也要找這貨算賬。
劫匪顯然也沒想到這麽快又見了麵,眼看那年輕人怒氣衝衝,他多少也有點心虛,好在對方現在也被綁得嚴嚴實實,沒法給他造成實質性的威脅,他兩眼一翻,開始裝死。
鍾雲從被關在這破地方,還和討厭的家夥大眼對小眼,憤懣之餘不免焦慮,他還要被關多久?會被怎麽處置?那些人把他扔這兒就不管了?
再不回去的話,怕是要被蘇閑發現了……被蘇閑發現的後果,他不敢想象。
他和那個劫匪似乎是被人遺忘了,過了許久還是無人問津,一直到他筋疲力盡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的鍾雲從挨了一腳,他驀地睜開眼,茫然地望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