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頭頂三尺是晴天

開學典禮過後,宛城一中校園內刮起了一陣魔方之風。

上至日夜兼程的高三,下至初來乍到的高一,人手一個三階魔方,甚至連看門大爺的桌子上也擺著一個,沒事就點開手機裏的教學視頻,有板有眼地跟著學。

黎人可很有骨氣地沒跟風。

班級有規定,每學期的期中考過後會換一次座位,所以目前還按報到當天的位置坐,她的同桌還是柳安安。

柳安安話不多,每天除了聽課,就是趴在桌上寫卷子,黎人可沒見她幹過別的。直到這天早讀,黎人可發現她抽屜裏多出一個彩色魔方。

“你也玩這個?”黎人可驚訝地拿過來,胡亂擰了幾下,“這種東西有什麽好玩的,不就是個玩具?”

柳安安臉色漲得通紅,慌張地向四周看了看,生怕被人瞧見一樣,飛快從黎人可手裏抓走魔方,塞進書包的最裏麵。

“噓……小點聲,我媽不讓我玩這個。”

黎人可納悶,回頭看了看:“你媽又不在教室,怕什麽?”

柳安安低著頭,假裝看書,衝她擠眉弄眼:“別說話了,快點好好讀書,等下語文老師要檢查背誦的。”

背誦?

黎人可愣了愣,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都怪昨晚看那本密碼學的書,裏麵是全英文的,還有很多她從沒見過的單詞,隻得在麵前又擺了一本英漢詞典,整整三個小時,也才看到二十來頁,實在令她大受打擊,便帶著滿腹怨氣去睡覺了。

這一睡,把什麽都忘幹淨了。

“怎麽辦,我忘記背那篇《燭之武退秦師》了!”

柳安安瞧她一眼,催促道:“那就抓緊時間背呀,還有十五分鍾,加上課間十分鍾,肯定背得過。”

那是你!

黎人可內心咆哮,心神不寧地翻開書。

記憶障礙是不允許她快速識記的,更何況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中。

黎人可嚐試了五分鍾,就前兩句,不到二十個字,卻背不過。

要麽隻能記住前麵的,要麽隻能記住後麵的,反正怎麽都銜接不起來。

她掙紮了兩分鍾,合上書,放棄了,下意識地瞄一眼教室角落的“罪魁禍首”。

此時,某人正趴在桌上,腦袋懶洋洋地枕著手臂,額前滑下的碎發遮住他半邊臉,隻露出鼻和唇。

伏城居然又在睡覺。

這也太能睡了吧,他是睡神轉世嗎?

黎人可不是沒見過優秀的尖子生,但他們無一例外都很勤奮,當然也有天賦異稟的,上課總睡覺,可人家晚上回去也會挑燈夜戰,但伏城不一樣。

他除了無時無刻不在睡覺外,連晚上都不怎麽學習,而是看各類她聽都沒聽說過的讀物,比如那本《密碼學與網絡安全》。

她是怎麽知道的呢?

伏城的抽屜裏總會放著一本他正在看的書,看完一本就會有新的出現,黎人可仔細觀察過,那本厚得嚇人的全英文版《密碼學與網絡安全》在上周就被一本名為《現代密碼學》的書替換掉了,而今早她來的時候,發現他抽屜裏又變成了《破譯密碼》。

無論怎麽想,伏城都是利用每天晚上的時間讀這些書的,否則他根本看不完。

思緒百轉千回,一不留神,下一節的上課鈴就打響了。

黎人可雙手合十,祈禱著千萬別被抽到當眾背誦。

班主任陳靜潔就是教語文的,上課風格有板有眼,雖說缺乏趣味性,但扛不住她北師大畢業,知識淵博,總能把台下這群自視甚高的青春期學生馴得服服帖帖,另外她還有一雙火眼金睛,隻要往下方那麽一掃,誰心虛誰有問題,一下就看出來了。

果然,黎人可難逃法眼,第一個被點名。

“黎人可同學,來給大家背誦一下昨天布置的文言文,《燭之武退秦師》。”

黎人可的心髒怦怦亂跳,磨磨蹭蹭地站起來,紅著臉不吭聲。

陳靜潔的眼神深了深,問:“背了嗎?”

“背、背了。”她磕磕巴巴地回答,渾身的皮一下繃緊了,雙手局促不安地絞在身前,垂著頭,一雙大眼睛到處亂瞟,“《燭之武退秦師》,先秦,左丘明。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且……”

“貳於楚也!貳於楚也!”柳安安在一旁低聲提醒。

“且貳於楚也……”黎人可的臉徹底紅透了,連耳朵根都燒起來,“晉軍函陵,秦軍氾南……佚之狐言於鄭伯曰:國危矣,若使……若使……”

沒背兩句,又卡住了。

柳安安歎口氣,默默合上書。

陳靜潔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沒背就是沒背,騙人幹什麽,這篇課文是昨天早晨布置下去的,哪怕利用課間時間也背得過。黎人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加上藝考分也才剛夠進我們班吧?這樣下去,一個學期不到,你可能就被踢出尖子班了。”

唰——

無數雙眼睛看了過來。

黎人可的手心開始冒汗,她用力攥緊,指甲嵌進皮肉裏,摳出幾道印子。

陳靜潔點到為止,招招手示意她坐下。

她又連續點了四個人背誦,效果有好有差,總之都準確無誤地完成了背誦任務,除了黎人可。

陳靜潔微微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整個班級,最後落在了那個無人問津的角落。

“咱們班有些人啊,仗著自己腦袋聰明,就不怎麽努力,這樣下去很危險的,知道嗎?”陳靜潔緩緩走下講台,邊說邊朝伏城的方向走了過去,停在桌邊,敲了敲,“來,伏城給大家背一下。”

在眾人各異的目光注視下,伏城困頓地抬起頭,眼瞼下方浮現出一抹淡青色。

這得熬多久的夜,才能熬出這麽有特點的黑眼圈。

“站起來。”陳靜潔壓著火氣。

他整個人有些精神不振,恍惚片刻,才反應過來,慢吞吞地挪動椅子。

“睡醒了嗎?數學老師給我反映,昨天布置的卷子,你大題一個過程都沒有,直接填答案,一看就是抄的。”

伏城東倒西歪地站在那兒:“我沒抄。”

陳靜潔“哎”了聲:“沒抄怎麽沒過程?騙鬼呢?”

他仰頭沉默,大概是在回憶:“我心算的。”

陳靜潔的火氣噌噌噌地往上冒,可她不敢妄下斷言,畢竟這位在開學典禮上的表現十分不俗。

“行了,你去給數學老師好好解釋吧,現在是語文課。”陳靜潔放棄了同他糾結這個問題,“給大家背一下《燭之武退秦師》,”說完她又插了一句,“你背了嗎?”

伏城勉強直了直脊背:“沒。”

陳靜潔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伏城,你這態度很有問題,非常有問題!”

“陳老師,我確實沒背。”他眨眨眼睛,總算是清醒起來了,睡意逐漸退去,眸子裏一寸一寸顯現出清亮的光,“可是我剛才聽別人背了,一共四遍……哦,不對,是三遍。”伏城看過去,臉上帶著一抹嘲笑,“黎人可的不算。”

“哈哈哈……”群體爆笑。

黎人可無語,你禮貌嗎?

陳靜潔沒受影響,依舊怒瞪著他:“那又怎麽樣?我布置的是背誦,自己背,你聽別人背有什麽用?”

伏城目光篤定:“陳老師,我聽了三遍,所以現在會背了。”

全班:“嗯?”

陳靜潔一直都覺得伏城這小孩有點狂,有點傲,但從沒覺得他這麽狂,這麽傲。

“行,既然這麽有自信,那就去講台上背,讓大家都瞧瞧你是怎麽靠聽力來背課文的。”陳靜潔將書啪地一摔,後退給他讓路,“請吧,天才?”

老師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全班瞬間安靜了。

黎人可從來不敢這麽和老師說話,在她的印象裏,隻有那些不學習的差生才會這樣,曾經欺負過她的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這種態度。

伏城也太無法無天了。

全班都神經緊繃著,唯有當事人毫無察覺,鬆鬆散散地走上講台,站定,打了一個哈欠。

“陳老師,現在開始嗎?”

陳靜潔懶得搭理他,丟給他一個“隨你開心”的眼神。

伏城清清嗓子,開始背誦。

“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氾南。佚之狐言於鄭伯曰: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

清透幹淨的嗓音像是一層砂紙,悄悄打磨著每顆鮮活跳動的心髒。

黎人可垂首聽著,從他口中蹦出的每個字都仿佛有千斤重,敲打在她心尖上,不斷提醒著她,不遠處那個站在講台上的男生是多麽與眾不同,又多麽拒人於千裏之外。

他是一顆異星,墜落在一群金子般閃閃發光的少年堆裏,奪目又璀璨,令金子都黯然失色。

伏城不是天才,他是宛城一中的神。

在一片驚異聲中,伏城結束了背誦任務,沒有任何卡頓。

陳靜潔不甘心,又讓他做一遍全文翻譯,伏城也精彩地完成了,並且還附送了一段讀後感。

“這個短篇文言文很出名,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後麵幾句——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這次月考可能會考到,所以大家在背誦的時候需要著重記一下這裏,是送分題。”

他單手插兜,信步走下講台。

後半節課講的就是《燭之武退秦師》,伏城依舊困得直打瞌睡,但陳靜潔沒有再往那個角落看一眼。

下課後,陳靜潔把黎人可和伏城一起叫到走廊。

“知道為什麽把你們叫出來嗎?”

黎人可:“知道。”

伏城:“不知道。”

陳靜潔無奈地歎口氣,指著伏城:“你……”想了想,還是又看向了旁邊,“黎人可,老師不是故意刁難你,明白嗎?”

黎人可點頭:“我知道的,對不起陳老師,是我沒做好。”

“你們兩個都是很好的學生,也都在開學典禮做過演講,但今天的表現讓我不是很滿意。黎人可是沒完成背誦。伏城,你也別太自以為是,聽幾遍就能背確實厲害,但優秀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學習態度很重要,你入學考試是第一,不代表永遠都是第一。你們別讓我和父母失望。”

黎人可乖乖地應聲:“好。”

旁邊這位卻挺不給麵子的:“陳老師,我覺得您說得不對。”

陳靜潔板起臉:“哪裏不對?”

“學習是自己的事。”伏城歪著頭,表情坦坦****,“我隻要不讓自己失望就可以了,您說對嗎?”

陳靜潔愣了愣,忽然不知道該怎麽反駁,醞釀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這股勁還是留到月考吧,到時候要是沒考第一,我看你還囂張不囂張。”

陳靜潔夾著教案,沒好氣地下樓了。

黎人可提在嗓子眼的心髒總算是放了回去,轉頭,小心翼翼地看了伏城一眼,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倒先發問。

“你剛才好什麽?”

黎人可渾身一震:“嗯?”

伏城不耐煩地抓了抓頭發:“她說別讓他們失望,你說好。”

不應該嗎?黎人可覺得奇怪。

“不讓別人失望,有問題嗎?”

“沒問題嗎?”

伏城眼珠一翻,鄙夷之情溢於言表,就這麽一言不發地盯著她,最後扯動一下嘴角。

“你活得一定很累吧。”

晚上回家,黎人可認認真真把《燭之武退秦師》抄了三遍,又花了一個多小時背誦,才感覺好受了些。

她坐在書桌前開始算一道數學函數題,算來算去,還停留在第一步。

客廳裏,黎星河在大呼小叫,和老黎爭遙控器,嚷嚷著要看籃球比賽,吵得黎人可心煩意亂。

“能不能小點聲?要看球賽去你房裏看,你不是有平板電腦嗎?”

黎星河衝她的房間門口吐舌頭:“平板電腦屏幕摔裂了。我就喜歡在電視上看,你管我啊。”

黎人可不和他爭,看向老黎:“爸。”

簡簡單單一個字,降服了“女兒奴”。

黎天曉擰住黎星河的耳朵:“去,回你房間去。”

黎星河抗議:“憑啥,我不!”

黎天曉朝他脊背招呼了一巴掌,少年疼得齜牙咧嘴,骨碌碌從沙發滾下來,氣勢洶洶地跑回房間。

世界終於清靜了。

黎人可重新坐在桌前,深呼一口氣,提起筆。

煩悶不減反增。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函數題不難,是非常基礎的類型,可她算來算去都得不出最終答案,草稿紙寫滿了一張又一張。最後在她失神的片刻裏,一低頭,稿紙上臨時坐標軸的第一象限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伏城”兩個字。

一筆一畫,力道極重,快要把紙戳破。

黎人可慌亂地丟開筆,一時不知所措,覺得自己必須趕緊找點事情轉移注意力,否則她一定會發瘋的。

黎星河正窩在**,悶悶不樂地抱著屏幕花成蜘蛛網的平板電腦看球賽,聽到房門發出一聲響動,抬起頭,便見黎人可麵色不善地走了進來。

“你幹嗎?”黎星河下意識護住自己的平板電腦,往床裏縮了縮,“我可是靜音的,吵不到你。”

黎人可擰著眉尖,臉頰憋得有些紅,囁嚅半晌,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教我這個。”

彩色的三階魔方在空中畫出優美的弧線,啪嗒一聲,掉在少年懷裏。

黎星河愣了愣,兩隻眼珠骨碌碌地轉:“姐,你玩魔方啊?”

“廢話怎麽這麽多。”黎人可剜他一眼,撲到他**,揮起拳頭以武力相逼,“教不教,嗯?”

黎星河連忙丟掉平板電腦,舉雙手求饒:“教,教,你別給爸告狀就行。”

她滿意地點點頭,坐直身子:“來吧,你先拚一次給我看看。”

黎星河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心說她也真是麻煩,還要檢驗自己的功力幾何,這東西能拚起來不就完事了嘛。很快,魔方便在他手中恢複了原狀,用時大概三分鍾。

“怎麽樣,厲害吧?”黎星河衝她挑挑眉毛,“我前段時間才跟著網上的視頻學的,還有四階、五階、六階……不過那些難度太大,我覺得三階就差不多了。”

黎人可沒接話,隻是看著手機上的計時器直皺眉頭,顯然不滿意。

“太慢了,我知道有人用時13.89秒。”

黎星河一愣,嘴角顫了顫:“那有什麽的,世界紀錄才用了……”

“是盲擰。”黎人可抬起頭,一本正經地向他強調,“盲擰,13.89秒。”

黎星河的臉色瞬間起了變化:“不可能,世界紀錄才15.50秒,怎麽可能有人用13.89秒,那他怎麽不去申請世界紀錄啊?”

黎人可不假思索道:“因為世界紀錄的創造需要特定條件,比如精準無誤的計時、魔方的起始狀態,以及絕不會透出一絲光線的遮擋布,那個人可能嫌麻煩,所以沒申請。”

說完她一時愣住了,自己居然記得這麽清楚,簡直匪夷所思。

黎星河不屑地嗤了聲:“你就吹吧,要是哪天我有申請世界紀錄的本事,早就巴不得飛過去呢,居然還有人嫌麻煩?我不信。”

黎人可默默歎了口氣。

“算了,真沒勁,不和你說了。”

黎人可翻身就要離開,黎星河不罷休地攔住她:“姐,你說的那個人叫什麽啊?”

黎人可回過頭:“伏城。”

“伏城?”黎星河眉尖微蹙,眼裏劃過一抹異樣,似乎想到了什麽,但又不確切,“姐,你還記得三年前我給你看過的一段視頻嗎?也是有關魔方的。”

黎人可搖頭,不知他想說明什麽,黎星河揪著頭發回憶了很久,最後幹脆翻身拿起平板電腦,在瀏覽器裏一頓亂找,終於找到了那段陳年視頻。

“姐,你說的伏城……該不會就是他吧?”

當年連續打破四階、五階和六階魔方紀錄的傳奇少年,那段畫質粗糙的視頻和模糊難辨的麵容,瞬間如潮水般湧入黎人可的腦袋。

怪不得她當初聽到這個名字,有一絲隱約的熟悉感。

黎星河比她還激動,又迅速上微博和新聞網站嚐試著搜索伏城,果然被他發現了新大陸。

“姐,牛啊!”他盯著新聞,兩眼放光,“你看,伏城是咱們國家玩魔方裏最厲害的,他其實在七歲那年就取得了三階魔方的國家紀錄,然後在剛上初中的時候,就被人拍下了那段挑戰視頻,至今都無人打破他三年前創下的全國紀錄!姐,我真服了,你認識這人?”

黎人可呆呆地望著新聞稿裏用來描述伏城的形容詞,每一篇無一例外都提到了“天才”兩個字,說他是魔方天才,聰明絕頂。

黎人可忽然覺得自己被一陣無力感包裹。

那種不可企及的、難以撼動的無力感。

第一次月考結束後,高一一班正式將伏城奉上神壇。

語文考試的古詩詞默寫環節,果然如他所言,要求填寫《燭之武退秦師》的最後三句,那道題整個年級的班裏幾乎都有人出錯,唯獨高一一班,正確率達到了百分之百。

陳靜潔拿到成績表的時候,簡直心花怒放。

九門課,門門第一,她帶過這麽多屆尖子班,難得見到一次全科第一的,隔壁班老師眼紅得不行,嚷嚷著叫她把人讓出來。

“那不成,伏城以後肯定是清華、北大的料,我稀罕著呢。”

隔壁班老師哈哈大笑:“知道了知道了,跟你開玩笑呢,再說,這種學生不管在哪個班,都是宛城一中的驕傲……哎,對了,現在高二尖子班好像也有個厲害的,那孩子姓蘇,也長得俊,看來咱們學校的生源是越來越好了。”

陳靜潔樂得合不攏嘴:“你說的是蘇星熠吧?是挺有名的,經常考年級第一,不過肯定比不過伏城。”

“有這麽個香餑餑,可美死你了。不過你們班是不是有個藝術生啊?考得怎麽樣?”

聽到這話,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嗐,別提了,考得不咋樣。”

“慢慢來,隻要不拖後腿就行,不影響你的績效。”

“這才第一次考試,以後時間還長著,我確實有點擔心。”陳靜潔輕歎一聲,“不過小姑娘還蠻懂事,自己也知道努力,就是昨天聽校長說,她有身體缺陷,估計在尖子班待不長……”

後麵又說了什麽,黎人可就沒有聽了。

她捏著剛發下來的語文卷,站在辦公室門口,渾身冰涼,直到裏麵傳來腳步聲,才猝然驚醒,接著就落荒而逃。

不想回教室,也不想待在有人的地方。

兜了兩圈,她從教學輔樓的後門一路來到天台,很幸運,門沒有鎖。

今天是陰天,風也大,她一走出去,頭發就被吹得糊在臉上。她“呸”了兩聲,把飄進嘴裏的頭發絲吐出來,慢慢地走向護欄前,停住,先眺望了一會兒身下的風景,這才一點一點展開卷子。

一百一十六分。

這是九門課中,她最高的一門分數。

最差是數學,六十三分,沒及格。

她剛才去辦公室,打算讓陳靜潔幫忙改一下分數,語文卷裏有道選擇題判錯了,她還能再加三分。

但是這種事突然好像很沒有意義。

誰會在乎她多不多這三分?

秋天啊,真是個容易多愁善感的季節。

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下方的樹木和人影,逐漸模糊成一片馬賽克圖案,各種顏色糾纏在一起,像一鍋煮糊了的湯麵條。她用力吸了好幾次鼻子,才硬是將眼淚咽了回去,隨手把卷子揉成一團,塞回校服口袋,手出來的時候,掌心裏多了一個長方形的小玩意兒。

“喀喀,嗯……”

她按亮錄音筆,清清嗓子,醞釀了幾秒鍾。

“9月24日,星期五,陰。又是糟糕的一天,最近記東西越來越困難了,再這樣下去,我會不會變成一個傻子呢?昨天黎星河去參加籃球比賽,拿了冠軍,還好他是健健康康的,有他在,家裏應該會很欣慰,至少除了我還有一個正常的……好奇怪,有關伏城的事情,我記得倒特別清楚,大概是因為他很討厭吧?”

說到這裏,她想了想,補充道:“伏城就是宛城一中的全校第一,學習好,玩魔方也特別厲害,人嘛……非常討厭,又毒舌又臭屁,離他遠點就對了。”

怏怏地關掉錄音,腦袋裏一通胡思亂想後,她搓了搓臉。

回去吧。

黎人可收好錄音筆,低著頭,一邊整理頭發一邊往回走,沒注意來時的門口站著個人。距離近了,她才察覺到不對勁。

一抬頭,四目相撞。

黎人可驚得險些咬到舌頭,第一反應是捂眼睛,但手抬起一半,又意識到已經沒有意義了,於是磕巴道:“你、你什麽時候來的?”她朝他身後看去,沒有別人,於是稍稍鬆了口氣,“跟蹤我?”

這種地方要說是巧遇,也太蹩腳了。

伏城手裏還捏著手機,屏幕微微亮著。他的目光十分平靜,低垂下來,淺淺在她臉龐上觀察。

眼角紅紅的,鼻頭也紅紅的,看來剛才哭得還挺厲害。

他抿唇,將視線移向了遠處的一片虛無。

“巧了,你也來樓頂吹風?”

黎人可沒說話。

他頓了頓,又問:“這就打算回去了?”

她知道他在撒謊,伏城也知道自己在撒謊,但是他們非常默契地沒有拆穿這個謊言。

“嗯,馬上上課了,你不回嗎?”黎人可強撐著微笑。

他繼續低頭擺弄手機:“還要等會兒,你先走。”

很好,相安無事。她禮貌地道別,然後挺了挺脊背,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

“剛才你什麽都沒有聽到吧?”

拜托請回答“是的”。

“你覺得呢?”伏城把她看了個對穿,輕笑一聲,“放心,我也挺討厭你的,咱們扯平了。”

黎人可:“再見!”

倉皇的腳步聲迅速遠去,直到消失得幹幹淨淨,站著的人才忽然泄掉了力氣,軟綿綿地靠向了牆壁,手也隨之垂下去,捏著手機的指尖因為太用力,骨節處已經有些泛白。

屏幕上,是一通即將撥出的電話號碼,隻有三個數字——120。

伏城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後勾勾嘴角,露出一抹自嘲。

提起腳步,他還是不放心,轉身將通往頂樓的那扇金屬門帶好,又用掛鎖鎖緊,發力推了推,確保無誤後才匆匆離開。

周六早晨,喬嫣把熱牛奶端上桌後,又看了一眼時間。

“老黎,都這個點了,快叫黎人可起床吧。”

黎天曉一身居家服坐在餐桌前,正專注於手機裏的一條購物視頻,聞聲擺擺手:“不著急,閨女想睡就讓她睡,大周末的,催什麽。”

“再睡舞蹈課就遲到了。”喬嫣無奈,“上周就沒去,老師給我打了兩次電話問情況,這周再不去不像話。”

黎天曉滑走了剛才的視頻,頁麵停在一則科技新聞上,報道了國外一家名為Zero(零)的新星科技公司研發的首款電子產品很受年輕人歡迎,業內也看好該公司的未來發展。

他看得興起,隨意擺了擺手:“高中不比初中,學習壓力大,實在不行就把舞蹈課停掉得了。”

喬嫣拍了下桌子:“不行,趁著高一還有點時間,更要抓緊。”她抽出黎天曉身邊的椅子,坐了下來,“你不能太慣著她,知不知道?黎人可和別人不一樣,要是沒有芭蕾舞,她考不上好學校的。這次月考成績你也知道,她在班裏墊底。現在社會競爭這麽激烈,一步錯步步錯,咱們還是要為她的高考做兩手準備。”

黎天曉揉起眉心:“咱家條件不差,考不到好學校其實也沒什麽,重要的是健康、開心。再說了,她最開始學芭蕾舞,也是抱著鍛煉身體的心態,沒想走專業,是你非要讓她藝考的。”

喬嫣不聽他打馬虎眼:“就你歪理一大堆,現在的好生活還不是靠努力得來的,以後咱倆萬一有個什麽,她還能靠誰去?遠的不說,就前幾年月森科技那事,整個行業受到波及,差點出大麻煩……以前還想著把黎人可培養成科學家,以後在研究所裏工作,咱們一家都是高知分子,多好,可惜老天爺不給這個機會。”

“你啊,就是容易焦慮。”黎天曉苦笑,“兒孫自有兒孫福。”

“你這是不負責任。”喬嫣歎氣,“不過我同意你說的健康。昨晚都三點多了,我看黎人可的房間還亮著燈,進去發現她在看書,估計是月考成績太差,受刺激了。徐醫生才強調過不能用腦過度……”

“這麽晚?”黎天曉立刻關了手機,起身,“我去瞅瞅。”

黎人可其實早就醒了,但她不想起。

餐廳的談話聲斷斷續續,隔著厚重的門板,她聽了個七八成。

咚咚咚——

“爸,我馬上就好。”她回應一句,又往被子裏縮了縮。

門外沒有動靜,她以為他走了,誰知過了兩三分鍾,門哢嚓一下被推開。

“醒了怎麽不起?”黎天曉笑嗬嗬地走進來,手裏還捏著一杯熱牛奶,“來,先喝了,不夠外麵還有。”

黎人可鑽出被窩,伸手接過來,整個人無精打采的。

黎天曉挨著她坐下,撥了撥擋在她臉前的頭發絲:“有沒有什麽想和爸爸說的?”

她咂咂嘴,搖頭:“沒。”

“真的?”黎天曉歎口氣,眼中閃過一絲落寞,“果然是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記得以前不管大事小事,你都喜歡和爸爸說的。”

“你誤會了……”黎人可莫名有了負罪感,連忙解釋,“我就是心情不太好。”

“為什麽?”

她也不清楚原因。

“大概是剛接觸新環境,還不適應吧。”黎人可喃喃自語,握杯子的手緊了緊,忽然問,“爸,我是不是一個很差勁的人?”

黎天曉有點驚訝她會問出這種問題:“為什麽會這麽想呢?”

黎人可低著頭,支支吾吾的:“就……突然這麽覺得,我們班裏的人,好像都特別優秀,隻有我……”

“分數不是決定一切的東西,丫頭,你不用鑽牛角尖。”黎天曉笑著摸摸她的頭,“爸爸知道,這次你沒考好,心裏肯定不舒服,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咱們會跳芭蕾舞,咱們還能主持、能唱歌……”

“這些很重要嗎?”她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

“怎麽不重要?陶冶情操,提升氣質,這比什麽都重要。”

黎人可沒說話。

“行了,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隻要你健康、快樂,這比什麽都強知道嗎?”黎天曉拍拍她的肩膀,“丫頭,打起精神來。”

黎人可的芭蕾舞老師熊倪在全國都很有名氣,國際賽事裏也經常有她的身影,當年想拜師其下的人成千上萬,報名時,黎天曉還費了一番功夫,這才把黎人可送進來。這一送,就是九年。

熊倪年紀不小了,現在基本沒什麽賽事,把主教學點遷到了離父母家近的明湖區後,就一心授課。

黎人可算是她的得意門生。

以前時間充沛,喬嫣每周至少會帶黎人可來四五趟,高中有了晚自習,周內就來不了了,隻能緊著周末兩天。

時間壓縮導致課程也壓縮,於是整個上午都是高強度訓練。

結束時,喬嫣走進來送水,順便問問情況。

“熊老師,她今天怎麽樣啊?”

“還行,就是兩周沒練過,腿腳有點僵硬了。”熊倪接過她遞上來的礦泉水,道了聲謝,“聽說黎人可考上了宛城一中的尖子班啊,恭喜!”

喬嫣忍不住笑意:“謝謝熊老師,這不還是都靠您嘛,要是沒有藝考加分,肯定上不了。”

熊倪擺擺手:“孩子自己努力,我隻是起了輔助作用。不過之後你們有什麽打算?高中學業緊張,如果不考慮走專業,其實不用這麽拚,每周能來一次就差不多了,權當鍛煉身體。”

喬嫣立刻接話:“那不行,黎人可的情況您也知道,我擔心她純靠文化課考不上好學校,所以還是打算繼續走藝考。”

熊倪想了想,沒直接回答,而是轉頭問黎人可:“小美女,你怎麽想呢?如果要繼續走藝考,就得盡量平衡時間,保證每周至少來兩次。”

黎人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喬嫣就連連答應:“這個沒問題,沒問題,她肯定能平衡好的。”

黎人可也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沒有問題……”

熊倪莞爾:“那就好。”

喬嫣又道謝:“真是辛苦老師。”

“客氣了,咱們認識這麽久,這些是我應該做的。”熊倪揉揉黎人可的腦袋,“那今天就到這裏吧,回去好好休息。”

“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再見。”

明湖區處在老城範圍內,整體狀況都比不上湞江區,除了市中心地段還說得過去,周圍的城中村裏魚龍混雜,之前早說過要整頓,但好多年過去了,仍舊不盡如人意。

來的時候,路邊的車位都被違章停放的車輛占滿了,喬嫣隻得把車停在一個比較遠的地下停車場裏。

黎人可站在人行道的一棵老槐樹下,安靜地等著喬嫣來接。

秋天的陽光很溫柔,帶著懶洋洋的氣息,透過頭頂的枝葉間隙,落在地麵形成一片斑斑點點的圖畫。

黎人可百無聊賴地數腳邊的光斑。

一個,兩個,三個……

數到二十八的時候,麵前一聲汽車鳴笛打斷了她的思路。

喬嫣降下車窗:“等久了吧?快上來。”

她點點頭,剛準備向前邁步,街對麵的一道身影便不期然地闖入視線。

高高瘦瘦的男生,穿著款式簡單的白衣黑褲。白色T恤鼓著風,讓他整個身形看上去更加削薄銳利,同時也更像風一樣自由。

黎人可以為自己看錯了,用力眯起眼睛。

男生恰好從一棵老槐樹下走過,碎鑽似的斑點落在他臉上、身上,仿佛披星戴月的畫中人。

黎人可忽然想到那天在公交車上,她問他住哪裏,他說,湞江區隔壁。

確實是伏城。

明湖區就在湞江區隔壁。

她內心有點驚喜,不知道是不是偶遇的緣故,正在思考是否應該隔空打聲招呼,對麵的人就忽然立定,左轉,然後走進了路邊的店門。

黎人可愣了愣,抬頭看去。

圖書室。

下麵還有一串閃爍的小字——高質量自習套餐,資料隨手查。

黎人可沒去過這種帶公用電腦的圖書室,家裏很早就買了電腦,黎天曉的工作又是與計算機相關的,幾乎每年都要換頂配新機,她和黎星河需要查資料的時候就直接用,很方便。而且因為戴眼鏡影響跳舞,喬嫣一直都教導她對待電腦理應避如蛇蠍,需要什麽資料父母都會幫忙搞定,學校的微機課上,她也不怎麽敢大膽操作。

電腦這東西似乎和她整整十六年的生活毫無牽扯。

正想著,對麵又一道急速奔跑的身影追上來,在圖書室門口截住了伏城。

現在不是盛夏,拂麵而來的風已經有了涼意,但那女生還是穿著超短熱褲,露臍小背心,一頭誇張的黃卷發垂到腰際,瞧著不像學生。

黎人可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隻看見女生笑眯眯地舉起一支甜筒冰激淩,塞給伏城,然後兩人一起走了進去。

不知為何,她的心口猛然抽了一下。

“發什麽愣呢,快點上車。”

喬嫣開始催促,黎人可低著頭打開車門。

路上,喬嫣察覺到她情緒不高,找了個時機說:“以後晚上別熬太久了,第二天做什麽都沒精神。”

黎人可敷衍著“嗯”了聲。

“你不會覺得媽媽太嚴格吧?”喬嫣看她一眼,“現在苦點沒關係,將來就輕鬆了。上周我托人打聽了一下,隻要你能在尖子班保持住,哪怕是墊底,通過重點一本的藝考也沒問題。”

她沒說話。

喬嫣頓了頓,又道:“咱們不能停芭蕾舞,知道嗎?不管花多少錢、多少精力,媽媽都不在乎……隻要你好就行了。”

“我知道的。”黎人可深呼一口氣,牽起嘴角,“我一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