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路
新年伊始,下了大雪。黎天曉一家四口被朋友邀請去鄰省新開的雪場,滑雪、泡溫泉、看冰雕展覽,順便在附近的五星級酒店住了兩個晚上。
臨走前一夜,黎星河嚷著還要再去溫泉池,拗不過他,黎天曉就帶他去了,喬嫣聽見也要跟著一起。
“丫頭,你去嗎?”
“我不去了。”
黎人可裹著鵝絨毯子坐在飄窗上,看著外麵紛飛的雪花,手裏攥著手機。屏幕停留在微信與F的聊天界麵上,而她的昵稱也已經悄悄改成了L,最近一條消息是對方發來的。
F:“十分鍾後等我電話。”
房間裏暖氣很足,黎人可舒服地眯起眼睛。
窗戶是冷熱交替的分隔線,零下的氣溫一頭撞上來,化作一片霧蒙蒙的水汽。
手機鈴聲伴隨著遙遠的燈景一同降臨。
她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時,嘴角便不受控製地牽動,拉起一抹燦爛的弧度。
“新年快樂,伏城。”
那邊先是沉默,接著輕笑:“你也快樂。”
他的聲音略微低沉,像是悶著一層薄紗,帶著朦朦朧朧又清透的少年感,灌進耳膜,是一種極致的享受。
黎人可聯想到了莫紮特的風笛舞曲。
“你在家?”
“嗯。”他低吟著,“就你一個人在酒店?”
“爸媽帶著黎星河又去泡溫泉了。”頓了頓,她輕歎一聲,“我不是很喜歡熱乎乎的地方,很悶,透不過氣,也不知道他怎麽就會喜歡。有時候我覺得真奇怪,明明生活在同一個家裏,有同樣的父母,我和他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他是個純粹的樂天派,好像對任何事物都抱有極高的熱情,而且不記仇,還有點人來瘋……”
伏城問:“那你是什麽樣的人?”
她舔舔嘴角,略作了一番思考:“有點悲觀的人吧。”
他低低地笑:“你對自己還挺了解。”
“你也覺得?”她不免沮喪,又開始歎氣,“你說得沒錯,我可能太想讓別人滿意了。學芭蕾,考藝術,是想努力進尖子班,不讓爸媽失望,可是我知道他們真正想要的不是這樣的我。他們都出身於名牌大學,有很體麵的工作,雖說學藝術也沒什麽不好,但他們更希望我可以通過文化課成績考上好學校,將來做一些技術含量高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麽讓他們滿意。我不是累,我是害怕……”
伏城沉默了下:“你真覺得他們想要的是這樣的你?”
她“嗯”了一聲:“我猜是的,他們想我不丟人。”
“他們想你更自由。”
黎人可像是聽懂了,又像是雲煙過眼,隻靜了靜,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伏城,你在幹什麽呢?宛城下雪了沒有?我這邊下得好大。”
“沒有。但是很冷,窗戶上都結冰了。”
“那確實很冷。”
“多穿點。”
“酒店裏有暖氣,熱得很,穿多了不舒服。”
“那少穿點。”
“挺少的,就一條吊帶睡裙。”
“嗯……”
“Hello Kitty(凱蒂貓)的。我喜歡Hello Kitty,因為我喜歡貓。”
門外一陣叮叮咣咣,不知道是誰家孩子在敲牆壁,還順手把黎人可的房門也敲了,嚇了她一跳。
“嗯?”
“沒事。”
“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那邊沉默,然後微微笑:“我說,早睡。”
她同意:“好。你也早睡,後天學校見。”
幹淨的嗓音像水一樣流淌而去,不著痕跡地浸紅她的耳垂。
放下手機,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又大了些,落在窗台發出簌簌的聲響,無盡亦無期。
她看著看著,慢慢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凝結了水汽的玻璃上一筆一畫寫了兩個字——
伏城。
指尖落在最後的一點,她仰頭,視線似乎穿越了空間,與同一片天空下的另一雙眼眸接壤,而那眼眸之下,亦有指尖停落在最後一筆。
伏城麵前的玻璃窗結了更厚的冰晶,他默念著自己寫下的名字,然後輕輕將那三個字抹去,在手掌化作透明的水珠。
緩緩收攏五指,攥緊。
他感覺似乎是把某個人握在了手中,然後藏進了心裏。
新年到校喜氣洋洋的,校門口還對稱地掛上了兩隻大紅燈籠。
黎人可剛進班,手裏就被羅真塞了一隻毛線織的紅燈籠,和校門口的還挺像。
她咧著嘴角:“謝謝!”
羅真朝她比了一個數字一。
黎人可沒懂,呆呆地看著她。
她跺腳:“哎喲,笨的你,一塊錢啊一塊錢,快點。”
黎人可長長地“啊”了一下:“好,我等下微信轉賬。”
羅真滿意,抱拳以示感謝:“小本買賣,小本買賣哈,見諒。”
她家裏比較困難,黎人可是知道的,所以也沒計較她這種強買強賣的惡霸行為,放下書包,掏手機,想了想,直接轉過去了一百塊。
羅真大驚失色。
“你幹嗎呀,是一塊錢,不是一百塊錢。”
“我想買一百個。”
她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多少?”
“一百個。”黎人可衝她笑,“現在沒有的話也沒關係,等……”
羅真轉頭離開。
黎人可:“哎?”
半分鍾後,羅真又回來了,手裏拎著一個大紅塑料袋,鼓鼓囊囊的,二話不說就塞到她手裏。
“應該還剩一百六十多個,都給你了。”
黎人可的額頭滑下三條黑線。
倒也不必這麽客氣……
羅真拍拍她的肩膀:“朋友,別擔心,進價兩毛錢一個,我們虧不了的。”
黎人可幹笑:“那行吧。”
塑料袋是紅色的,她今天穿的新羽絨服也是紅色的,紅紅相映,快要紅得發紫了。
伏城從後門進來時,一眼就看到班裏站著個小紅人。
小紅人手裏還拎著大紅塑料袋,裏麵裝著大紅燈籠,讓人在大冬天也有種熱火朝天的錯覺。
“你玩的這是什麽人體行為藝術?”
他用腳尖抽出椅子,坐下,斜靠著牆壁目光幽幽。
黎人可窘,邁著小碎步走過去,伸手從袋子裏摸出一個,往他麵前一放。
伏城挑眉:“幹嗎?”
她眼珠一轉,笑眯眯地朝他比了一個數字一:“一塊錢一個。我在幫羅真賣,下次你可以多關照她的生意呀。”
伏城哭笑不得。
他掏手機,轉賬:“給我來十塊錢的。”
黎人可看著手機屏幕,頓了頓,沒有多說什麽,收錢交貨。
班裏人幾乎都已經有毛線燈籠了,她幹脆直接站在教學樓口。
東西確實是好東西,而且價格良心,新年買來掛在書包上當裝飾,看著心情也好,尤其是女孩子,喜歡這些小玩意兒,一個兩個地都圍上來,很快塑料袋就被賣空了。
她把袋子還給羅真時,也把賣的錢轉給了她,隻不過又額外多補了一倍,騙她說,自己賣的是兩塊錢一個。
羅真感動得都快哭了,這下她妹妹能多吃一頓炒排骨了。
“黎人可,你說吧,想我怎麽謝你?”
黎人可拍拍她的肩膀:“朋友,別客氣,來日方長,以後有機會再慢慢感謝吧。”
羅真抱拳,想了想,眼前一亮。
“對了,你不是跳芭蕾舞的嗎?我讓我媽給你做條毛線舞裙吧?”
那她還不得被紮死啊。
黎人可連連擺手,說:“那還是幫我做個漂亮的頭飾吧,緊襯一些的,以後我演出都戴著。”
“行。”
剛回到座位,早讀鈴聲就打響了,課代表開始組織大家朗讀。
黎人可把書立起來,躲在後麵,偷摸寫了一張小字條,疊好,手伸到後排小心翼翼地放在伏城光禿禿的桌麵上。
男生拾起。
放學我請你吃炒麵。
不到一分鍾,凳子被人輕輕踢了一下,還沒等黎人可把手伸到後麵,剛才的字條就變成團子從肩頭飛出來,噗的一聲滾到桌麵。
黎人可在心裏狂翻白眼。
敢不敢隱蔽點?
她連忙抓起來藏到抽屜裏,左右看看,嘴巴裏咕噥幾句,低頭打開紙團。
課文背過了?好好看你的書。
這人……
她鬱悶地將紙團揉緊,丟到了抽屜的垃圾袋中。
兩分鍾後,噗的一聲,又一個紙團飛來。
她自然知道是誰丟的,故意作對,看也沒看就丟進抽屜。
後麵再沒動靜,直到早讀結束,她回頭,想當麵再問他一次,不料伏城已經睡熟了,她也沒舍得推醒他,隻能灰溜溜地翻出了那個紙團。
打開,她一愣。
我請你。
後麵還跟了一句。
我接了新的程序外包。
黎天曉聽到“程序外包”四個字,原本不應該驚訝,但它出自黎人可的嘴巴,就顯得十分不同尋常。
“丫頭,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黎人可一邊夾菜,一邊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是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
“也沒什麽,就是聽同學提到了,問一問。我隻知道這個跟計算機有關,爸,你能具體給我講講嗎?”
黎天曉一聽就樂了。
“具體講講還是算了,你肯定聽不懂,我簡單給你解釋一下就行了。”
三言兩語,黎人可聽了個一知半解,不過她並不在意,隻要知道這個確實和計算機有關,並且能賺錢。當然如果是高級計算機人才,就不僅僅是賺錢這麽膚淺了,能做的事更多且有意義,黎天曉還拿零矩陣舉了例子。
他所在的網絡安全部,之前和大學有合作項目,研究密碼技術,最後建立了更堅實的網絡防盜係統,其中幾名重要成員也被收編,從事難度更大、機密性更高的工作。
在無數代碼構築的虛擬世界裏,一切皆有無限可能。
黎人可聽完後沉默良久,問:“爸,那我以後能不能學計算機?”
黎天曉這回沒有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意識到她並不是說著玩的。
“當然可以。”他投以鼓勵的目光,“你想學什麽就學什麽,隻要感興趣,都可以去學。”
“不參加藝考也可以?”
“可以。”
“那如果考不上很好的學校……”
“我幫你說服你媽媽。”
黎人可感動不已:“爸,你真好。”
黎天曉催促她趕緊吃飯:“甭管學什麽,你都得把飯吃好,把精神頭養好,知道嗎?”
“嗯!”
沉浸在這意外之喜中,期末考也一同到來。
最後一周的衝刺,所有人都全力以赴,課間也沒人到處走動了。整個班級靜悄悄的,充滿筆尖在紙麵遊走的沙沙聲。
最後一天下午,剛打下課鈴,班裏照舊沒有人起身,大家正聚精會神寫著卷子,前門忽然被推開了。
“伏城,出來一下。”
溫柔的男聲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無數雙眼睛齊刷刷看過去,門口站著個帥哥,人如其聲,像冬日裏灑進來的一抹驕陽,溫潤謙和。
不過很快就被一座冰山遮擋了。
伏城沒怎麽睡醒,哈欠連連,單手插在口袋裏,很不耐煩地往他麵前一杵。
“怎麽?”
蘇星熠看了看他身後,退後兩步,朝他招手:“你出來。”
伏城更煩躁了:“就這兒說,趕緊的,困死人了。”
本是不想打擾其他人學習,無奈這家夥太強勢,蘇星熠很快就敗下陣來,乖乖上前。
“說好和我打一場比賽的,你沒有忘記吧?”
伏城眯起眼睛:“現在?”
他搖頭:“考完試,就領通知書那天,怎麽樣?”
伏城想也沒想:“隨你的便,哪天都行,時間你自己定,提前五分鍾通知我就可以。”
說完他轉身就回去了。
蘇星熠氣不過,每次和他說話都是這個態度,好歹自己也大他兩歲,是哥哥,一點禮貌都沒有。
“伏城,你記得賭注吧。”他故意拔高音量,“你要是輸給我,就離姚曼優遠遠的,接近她得提前向我打報告,還有……”
“再廢話我不打了。”
“驕陽”被氣走了,班裏鴉雀無聲,半晌,大家才反應過來。
“剛才那是高二的蘇星熠吧?”
“好帥啊好帥啊,完全就是我心目中的暖男形象,隻可惜他學習太好,我肯定和他考不上同一所大學。”
“剛才伏城和他說的是什麽?打什麽比賽?賭注聽起來很偶像劇啊……”
“籃球吧,我上次看到他們兩個在籃球場說話,這下可有看頭了。”
眾人議論紛紛,學習氣氛瞬間**然無存。
黎人可望著伏城坐回座位,繼續趴著夢周公,心裏悶悶的。
考試前一天晚上沒有晚自習,早早就放學了,黎人可慢吞吞地收拾東西,伏城這會兒才睡醒,抬起頭,發現班裏已經走了不少人,半個教室都空了。
“放學了?”
她輕輕“嗯”了聲:“早就放了。”
“哦。”他伸了一個綿長的懶腰,手臂到達最高點時,忽然停住,視線轉向她,“你打算回去了?”
黎人可頭也沒抬:“回呀。”
他兩手撐在桌麵,一個用力,半截身子都越過桌子,湊到她跟前。
“明天考試,不求我幫忙臨時抱佛腳?”
她搖頭:“我回去自己看。”
他笑:“看得進去嗎?”
她一愣,嘴裏打起磕巴來:“當、當然看得進去了。”
伏城最討厭她不說實話的樣子,不,應該是最討厭需要拐彎抹角的人和事,不直接,不爽快,猜來猜去浪費彼此的時間。
“東西收好了就出來,我在門口等你。”
撂下這麽一句,他徑直出教室。
黎人可傻眼了。
猶豫半晌,還是乖乖背上書包去找他。
伏城趴在走廊的護欄上,兩條胳膊伸出去,鬆鬆垮垮地**在半空,他望著下方流動的人群,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抱著堆成小山的課本,像一隻隻蝸牛在馱著笨重的殼前行。“蝸牛”們逐漸會聚到收縮的鐵柵欄前,擁擠著從大紅燈籠下爬過,便如條條入海之鯉,散作一片冥冥。
“三年後我們離開時,應該也就是這個樣子吧。”
他側目,身旁也有人學他的姿勢,趴在護欄上,隻不過**在半空的那雙手比他的小一圈,很纖細,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漂亮,塗著一層透明色的護甲油。
他沒有收回視線,就這麽肆無忌憚地盯著看。
“你那裏怎麽回事?”
黎人可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下意識蜷縮起左手,用右手輕輕蓋住手背靠虎口的那一小片傷疤。
“燙的。”她鼓鼓嘴巴,像條金魚,“小學班裏的男生在開水房打鬧,不小心潑到我了。”
他咬了下嘴角:“不小心?”
她低頭,摸摸鼻子。
他又重複了一遍:“是不小心?”
她搖頭:“不是,他們故意的……我離得挺遠,他們故意跑到我身邊,不知怎麽就把開水潑過來了。”
他微微點頭,問:“那個秦昭?”
她想了一會兒:“是他帶頭的,但潑的人好像不是他。”說完她有些迷茫,抬頭望天,“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小學的時候總被欺負,明明自己什麽都沒幹,男生們就會跑過來,扯我的辮子,把汽水倒進我的文具盒裏,還藏我的課本,害我上課的時候被叫起來罰站……大概也是因為有過這種經曆,爸媽才會特別緊張我,尤其是生病那一年,我感覺他們一下老了好幾歲。”
伏城沉默,也抬頭,天空蒼白,點綴著淡青色的雲,像一副褪了色的水墨畫。
他又看她,笑一笑,說:“因為你特別好看。”
她愣怔一下:“什麽?”
他伸手揉揉她的頭:“你好看,他們喜歡你,但隻會通過欺負你來表達。”
“是嗎?”黎人可蹙眉,似乎不相信這種解釋,“喜歡就應該對那個人好,不喜歡才會欺負,這才是正常的吧。”
“所以不是你的問題。沒必要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那也太蠢了。”
“也對。”
“多想想喜歡的人和事。”
良久,兩相沉默,頭頂淡青色的雲不知何時已散盡,夕陽投來輕柔的光線,照得人眼底都是一片泛濫的溫柔。
風自由地橫穿整座校園,遠遠望去,枯葉和碎雪將這裏鋪成一片清冷的天地。
天地之間,教學樓內,狹長的走廊上,風吹上女孩子翹起的嘴角,帶走她細軟清甜的聲音,散在每個孤獨又安寧的角落。
期末考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帶走了一學期的疲憊,同時也帶來了忐忑和憂愁。
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被踢出尖子班。
不知道寒假作業的數量和難度究竟有多少。
不知道獎學金又將花落誰家。
這是大多數人都在思考的問題,而伏城顯然不是大多數,他隻在乎能提前幾天交付程序外包任務,隻在乎新買的書籍什麽時候可以送到。
黎人可也並非大多數。
她要參加寒假的芭蕾舞集訓。熊倪說,她這學期落下了不少進度,全靠這一個多月補回來。
考完試,要一周後才領通知書,這一周無事一身輕,所有人都放空了。
伏城剛交付完程序,對方告訴他下個月10號打款,他回了一句“好的”,就退出了聊天界麵。
這時有新消息提醒,他又重新打開微信。
L:“早呀。”
F:“早。”
L:“你起床了嗎?”
F:“現在是中午十一點。”
L:“所以你起來了嗎?”
那邊沒回複。
L:“我剛睜開眼睛,家裏暖氣太熱了,被渴醒了。”
伏城斜睨了一眼腳邊的電暖氣,有幾根加熱絲去年就壞了,也沒換,就這麽湊合用著。
他笑了聲,搖搖頭。
F:“去喝水。”
L:“喝了。讓黎星河幫我拿進來的,今天他過生日,我答應他,下午帶他去萬達打電動。”
F:“好。”
L:“你一起來嗎?”
F:“不去了。”
L:“為什麽?”
F:“一定要有原因?”
L:“也不一定……”
F:“因為麻煩。”
他對遊戲的興趣並不大,或者說,隻是單純覺得玩起來容易膩,相較於遊戲,明顯寫代碼更讓他熱血沸騰。
不過拒絕黎人可,讓他有些不忍心。
想了想,還是陪她去一下吧,她一個人帶著黎星河,應該也挺累的。
F:“算了,陪你去。”
五分鍾過去,沒回音。
F:“嗯?”
F:“還去不去了?”
又十分鍾過去,還是沒回音。
生氣了?
他微微皺眉,心裏懊惱怎麽就不直接答應她呢,正自責著,新消息彈出。
L:“伏城哥,我姐姐又睡著了,她像一頭大懶豬!”
L:“看,她的睡相特別醜,哈哈哈哈哈……”
緊接著是一張圖片。
伏城一愣,點開,是一張拍得有些模糊的臉,黎人可側躺著,睡得正香,嫩粉色的嘴巴微微嘟起,幾縷頭發絲滑下來,遮在眼前,和纖長卷翹的睫毛糾纏在一起。她皮膚很白,淡淡的陽光流瀉到臉龐上,映得她像一個搪瓷娃娃。
他看得有些呆住。
手指下意識地長按圖片,將它保存進了相冊裏,做完這個動作,他才忽然清醒,覺得耳根有些發燙。
F:“她醒來,你就完蛋了。”
L:“啊,那我趕緊刪掉!伏城哥,你不準告訴她我偷偷給你發消息!”
很快,聊天界麵就顯示出一行灰色小字——
“L”撤回了一條消息。
伏城若有所思。
他是不是分不清撤回和刪除?
果然,黎星河的自作聰明,很快就為他招致了禍患。
黎人可追著他又喊打又喊殺,逼問他趁自己睡著後,用自己的手機給伏城發了什麽東西。黎星河哪敢說實話,咬死不回答。兩人鬧得雞飛狗跳,氣得喬嫣把晾衣架都拿了出來,這才平息了戰火。
黎人可從來沒這麽討厭過指紋解鎖的設計。
不過伏城還是如約來了。
三人在萬達玩得酣暢淋漓,伏城發現,並不是自己不喜歡玩遊戲,而是不喜歡一個人玩遊戲,身邊有人陪著,確實多了很多樂趣。
晚飯吃的是肯德基,黎星河的最愛,快結束時,伏城從口袋裏掏出給他準備的生日禮物。
黎人可驚訝:“你還給他買禮物了?”
他笑笑:“過生日總得收個禮物吧。”
黎星河興奮地接過,打開一看,居然是一張球星卡,還是他最喜歡的籃球明星。
“謝謝伏城哥!”
黎人可有點不好意思:“謝謝你。”她湊過去看了看,那好像也不便宜,於是小聲問,“很貴的吧?要不,我把錢給你?”
他搖頭:“不用。”
他說不用就是不用,黎人可沒再堅持,想了想,又問:“你早上才知道他過生日,這麽快就買好了?”
他說:“我找姚曼優幫的忙,她認識的人裏有賣這個的。”
黎人可長長地“哦”了一聲。
他又想起什麽,說:“姚曼優常去的那間錄音室請到了很厲害的樂隊,今晚有現場演出,她也有可能上台。蘇星熠想找人過去捧場,姚曼優也讓我去。”
她又長長地“哦”了一聲:“那你去吧。”
“一起?”
“合適嗎?”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合適,所以去不去?”
黎人可沉默片刻:“去。”
他笑:“其實剛才我騙你的,蘇星熠沒讓我去,姚曼優也沒敢讓我去,是我想帶你去。”
她睜大眼睛:“那你幹嗎要……”
“這樣說,你答應得更快。”他笑得眼睛都眯成月牙狀,帶著一點邪氣,“等下先送黎星河回家,我在樓下等你。”
黎人可哭笑不得。
黎人可第一次參觀錄音室。
這裏有各種各樣的設備,她看不懂,但覺得很新奇,這裏瞧瞧那裏摸摸。喬嫣也讓她學音樂,她鋼琴彈得很好,不過喬嫣不喜歡學唱歌的人,尤其是新潮一些的音樂,她總說不正經,所以黎人可隻接觸古典樂。
錄音室外臨時搭了演出廳,蘇星熠早早就到了,在最佳的位置,正安靜地坐著聽一群人聊天,看到伏城和黎人可,愣了愣,皺起眉頭。
“你們怎麽來了?我沒叫你,小優也沒叫。”
伏城挨著他坐下,招招手,示意黎人可也坐到自己身邊,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桌上的汽水。
“姚曼優說,你警告她不準給我發消息,還沒收了她的手機。”
蘇星熠扯扯嘴角:“下次把她朋友的手機也一起收了。”
伏城笑了聲:“不至於。”然後看向黎人可,“我就不會收她的手機。是吧,黎人可?”
她正在研究杯子裏的彩色泡泡汽水,看起來特別漂亮,沒留意他們在說什麽,回過頭,茫然地問:“什麽?”
伏城搖頭:“沒事。這個你別喝,糖分大,會影響你保持體重。等下我給你要一杯白開水。”
她乖巧地坐直:“好。”
蘇星熠覺得他是故意的。
“伏城,你別忘了籃球賽。”
“我沒忘。”他輕輕向後靠去,頭枕在手臂上,逐漸放輕鬆,“其實我們比不比都一樣,我和姚曼優就是朋友,你的想法誰也改變不了,阻止你的肯定不會是我,你明不明白?”
蘇星熠怎麽可能不清楚這個道理呢?
但他就是想和他比一場,給自己勇氣,也讓姚曼優斷掉念想。
“輸的人遠離她。”
伏城沒說話。
他接著道:“你沒興趣,我知道,所以我才會又附加一個條件,贏的人可以和黎人可做朋友。伏城,你確實優秀,但我也差不到哪兒去,而且我們兩家的情況……你覺得我有沒有希望呢?等她考上大學,我主動追,說不定就成了。”
伏城的眉心狠狠一跳,甩了他一記冷眼:“想多了吧你。”
“所以認真點。明天領完通知書,學校籃球場,你給我拚死了打,不然我說到做到,反正小優很難會喜歡我,那我也給自己找一條後路,合情合理。”
伏城的臉色一黑,起身,一把握住黎人可的手腕。
“哎,要幹嗎去?”
“帶你去喝水。”
他帶著她快步離開。
蘇星熠望著他並不平靜的背影,知道他聽進去了。
伏城這種人,冷傲、孤高,平時隱藏得很好,似乎世間就沒有能讓他發狂的事,但其實蘇星熠知道,他是個嫉妒心極強的人,霸道又固執。這種人,又怎麽可能容忍自己欣賞的女孩子,成為別人的“一條後路”。
白開水沒什麽味道,看著黎人可滿臉渴望的樣子,伏城給她加了兩片檸檬,還插了一把小紙傘。
黎人可對他說了聲“謝謝”,他卻說“喝了我的飲料,就得聽我的話”。
她咯咯地笑:“好啊,聽你的話,那你以後也得給我買飲料。”
他點頭:“好。”
演出很快就開始了。這的確是一支很有實力的樂隊,年輕亦有活力,歌也寫得好,黎人可聽得相當投入。這時燈光暗淡,前方不大的舞台上亮起一束光,女生穿著酷酷的皮衣皮靴,握住話筒,在一段**的架子鼓節奏下,突然輕吟,唱起憂傷婉轉的歌曲,和她的穿搭十分不匹配,但莫名讓人生出一絲動容。
黎人可沒想到姚曼優是這種風格的唱法。
她以為,她會唱搖滾、唱重金屬、唱爵士……最後卻隻是用一曲經典老歌開場。
“她的聲音真好聽,很適合安靜的歌。”
她望著舞台,而身旁人望著她。
伏城忽然也想看她在舞台上的樣子。
跳芭蕾舞。
她一定是最美的那隻白天鵝。
淩晨,伏城在樓下目送黎人可離開,直到收到她安全到家的消息,才轉身。
又開始下雪了。
他嚐試打車,但接連兩輛都有人,索性開始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回走。
他在心裏默算過,從這裏到明湖區的城中村,步行要三個多小時。
大不了走回去就好。
路麵逐漸有了一層薄薄的積雪,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像在踩塑料泡泡。
正街的盡頭,拐角便是羊腸小道,雪大了一些,他把衣服領子向上扯了扯,遮住半張臉,然後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停住,轉身,看到幾個黑影朝自己走來。
借著小道外微弱的路燈光,他依稀分辨出,為首那人的手裏似乎攥著一把小刀,在雪中泛起清冷的寒光。
黑夜總是容易將一切罪惡都藏盡。
包括不計後果與膽大妄為。
伏城本還有理智,他理智地知道自己該立刻逃跑,然後求救或者報警,但秦昭的一句話讓他豁出去了。
“今天是你,明天就是黎人可,你們把我表哥搞進去了,還害我被家裏強行送進了封閉學校,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就這麽一句話,伏城全都豁出去了。
他不會讓他有明天的。
絕對。
翌日領通知書,全班都到了,唯獨最後排的那個角落。
黎人可左等右等,都不見伏城的人,發消息也一直不回,她開始擔心。
不過最終他還是來了,在陳靜潔宣布正式放假的那一刻。
他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有什麽血色,戴著一頂棒球帽,遮住大半張臉,微晃著從後門走進來,無聲無息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黎人可小心地問他怎麽回事,怎麽來晚了。他反應很遲鈍,動作也很慢,一點點抬起頭看她,然後露出一抹有些無力的笑容。
“睡過頭了。”
“好吧,我幫你領了通知書,還有卷子,都給你疊好了。”她把一摞整齊的東西放在他麵前,然後聽到走廊有熟悉的聲音,看了一眼,對他說,“蘇星熠來了,找你打比賽。你還打嗎?”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點頭:“打。”
黎人可察覺出他的異樣,彎下腰,輕輕用手碰了碰他的臉,有些發燙。
“你是不是不舒服?發燒了?伏城,要不別打了,我送你回家吧?”
他搖頭,慢慢地扶著桌子站起來,輕呼一口氣。
“打。”
籃球場上很快圍滿了人。
大家領完通知書,無所事事,得知高一高二兩個年級的神仙人物要打比賽,就都來湊熱鬧了。
蘇星熠顯然做了充足的準備,球和球衣都是新的,整個人站得挺拔,渾身都散發著傲人的鬥誌。
反觀伏城,一身黑衣黑褲,戴著棒球帽,站在那裏微弓著身體,沒任何動作,風一吹,還有些搖晃,看起來很不在狀態。
蘇星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問:“你怎麽了?”
他不語,緩了幾口氣,慢慢摘掉帽子。
蘇星熠一愣:“你額頭怎麽受傷了?看起來挺嚴重的,沒事吧?”
他搖搖頭,撥弄了一下劉海,擋住傷口,朝他勾起嘴角。
“不小心摔的。放心,打贏你沒問題。”
蘇星熠嗤了聲,用力把球拋給他:“來吧!”
沒有裁判,在場的所有人都是裁判,隻看著兩道齊高的身影在場地奔跑起來,籃球撞擊地麵,發出一下下有力的律動,像是誰的心跳。
“伏城,上啊!”
“伏城,扣他扣他!”
“老蘇你能不能別猶豫,剛才的三分球肯定能進!”
場外喧囂驟起。
人群裏,姚曼優緊張又興奮,她希望伏城贏,於是拚了命地為他喊加油,氣得蘇星熠開始更加凶猛地進攻。
人群的另一端,黎人可越發察覺出伏城的異樣。
他雖然在跑動,但她隱隱覺得,他的腳步很沉重,每一下似乎都灌了鉛,需要拚盡全力才能邁出去。
她還看到了他額頭的傷,那會兒她聽到了,他說是摔的。
能摔成那樣嗎?
她不知道,她不敢想下去,目光呆呆地追隨著那道身影,看著他一個接一個投進球,好幾次都是三分球,周圍歡呼聲不止,她卻覺得喉嚨發緊,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直到最後,伏城帶球連續躲過蘇星熠好幾次防守,來到籃筐下,猛然發力向上一躍,將球重重扣了進去,得分,他贏了。
沒等周圍的歡呼再起,他忽然渾身一僵,在無數雙詫異的目光注視下,如一片凋零的樹葉,直挺挺地摔了出去。
“伏城!”
黎人可撥開人群衝向場地內。
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麽,不敢上前,小心翼翼地在外圍圍觀。
蘇星熠也被嚇了一跳,跑過來試圖將他拽起,但伏城動不了,一下都動不了。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伏城捂著腹部,額頭開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黎人可見狀連忙拉開他的衣服拉鏈,一眼,就看到裏麵的衣服都是紅色的。
她瞬間被嚇哭,姚曼優這時也趕了過來,看到這一幕,臉都白了。
“伏城你是不是瘋了?蘇星熠打120,快!打120!”
黎人可記不清接下來都發生了什麽。
她隻是控製不住地哭,黎天曉和喬嫣來的時候,她還在哭,然後他們就把她帶走了。
突然的刺激加重了思想負擔,記憶開始變得薄弱,頭痛、乏力、精神低迷……黎人可接受了緊急康複治療,大把大把地吃藥,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
再得到伏城的消息,是一周後。
姚曼優打來電話,告訴她,伏城脾髒破裂,還好是輕度的,沒有什麽生命危險,但本可以不這樣的,他受了傷還劇烈運動,才導致情況惡化。
她哽咽著問:“他為什麽會受傷?”
姚曼優沉默良久,說:“秦昭。那天晚上你們從錄音室出來,他送你回家,那時候秦昭就已經跟著你們倆了。之後秦昭在小巷子裏堵住伏城,一群人打起來,伏城被水果刀紮了一刀。”
姚曼優長出一口氣,繼續道:“事情有點嚴重啊。秦昭更慘,硬生生被那家夥打斷了六根肋骨,還有腦震**,他們開始走傷情鑒定流程了。不過他們是挑起爭端的一方,還攜帶了管製刀具,調查應該不會偏向他們。”
“那伏城什麽時候能出院?”
“再過兩周吧,不過他不太想住院,說浪費錢,所以應該會更早。”
黎人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擦幹眼淚:“那我去看看他。”
“別。”姚曼優苦笑,“他特意強調,不見你。誰都行,就是不見你。”
“為什麽?”
“不知道,可能覺得自己現在很狼狽?”
她默然,靜了片刻,又問:“那是不是他好了,我就可以見他了?”
姚曼優其實不想這麽早告訴她的,但覺得瞞著也沒多大意思。
“黎人可,你應該很難再見到他了。”
她一愣。
“校方好像正在討論該怎麽處理這件事。如果不出意外,伏城會被勸退。不管他的成績有多好,出了這種事,還是要受到懲罰的,下學期他就不會再出現了。”
“可是……”
“黎人可,你覺不覺得是自己害了他?”
是她害的嗎?
她不知道,她不想去深究。
良久的沉默後,姚曼優淡淡地笑了一聲:“算了,就這樣吧,你好好的,該幹嗎就幹嗎,別往心裏去。我知道也不是你的錯,你教的,不能戴著有色眼鏡看人。說實在話,伏城那種人,他想做什麽沒人攔得住,他眼裏隻有他自己。”
電話掛斷,像做了一場夢。
一場醒不來的夢。
新學期報到當天,天氣很好。
沉寂了一整個假期的校園開始煥發生機,熱鬧得像菜市場。
班裏最後排的那個角落,徹底空了下來,沒有人知道真相,大家都聽說,伏城轉學去了其他省會的學校,不回來了。
羅真拿著成績單來找黎人可解悶,唉聲歎氣的,直呼可惜。
“不過黎人可,你也真是幸運,如果不是伏城突然轉學,空出了一個名額,你這次就被踢出尖子班了。”
她一愣:“什麽意思?”
羅真把成績單展開,認真地向她解釋:“你看,總成績排在五十名以後的,都被踢出去了,你恰好是第五十,如果伏城還在的話,你就是第五十一,肯定也被踢出去了。”
黎人可耳畔嗡嗡作響,好一會兒,才重重呼出一口氣。
“這樣啊。”
眼前起了霧,看什麽都想哭。
她不再搭話,羅真自顧自說了幾句,就離開了。
黎人可低頭,掏出手機。
她看著聊天界麵上他發來的最後一句話,頃刻間紅了眼眶。
F:“我有好好保護公主,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