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入頭

第一章

來子他爸叫牛喜。侯家後的人不叫他牛喜,叫“老癟”。

侯家後在北門外,緊靠南運河的南岸,是個老地界兒。有句老話:“先有侯家後,後有天津衛。”清乾隆年間,曾有一個叫李湜的舉人在自家門口貼了一副對聯,上聯是“天津衛八十三齡鐵漢子”,下聯是“侯家後五百餘載舊人家”。倘這麽算,這侯家後就應該比天津衛還早幾百年。當年街上有一首謠兒,單說這侯家後的非凡之處:侯家後,出大戶,三岔河口籠不住。出進士,出商賈,數數能有五十五。但後來,這裏的商賈進士越來越少,平頭百姓越來越多,又連年遭受兵燹戰火,天災人禍,侯家後也就不是當年的侯家後了。

蠟頭兒胡同在侯家後東頭兒,南北向,住的都是手藝人,刨雞毛撣子的,修理雨傘旱傘的,緔鞋的,打簾子的。老癟是賣拔火罐兒的。老癟叫老癟,是因為臉癟,還不是常見的瓦刀臉,是腰子臉,舌頭再長一點兒舔不著鼻子,能直接過去舔腦門子,走的街上乍一看,能把對麵來的人嚇一跳,都沒見過這麽癟的人。人癟,生意也癟,一個拔火罐兒賣不了幾個子兒,人又實誠,拔火罐兒本來是土燒的,卻燒得比炮彈還結實,扔的地上能蹦起來,摔都摔不爛。燒洋鐵爐子的人家兒,一家也就一個爐子,一個爐子就用一個拔火罐兒,這樣賣著賣著就賣不動了,經常挑著挑子出去一天,怎麽挑出去的還怎麽挑回來。胡同裏的楊燈罩兒跟老癟有過節兒。楊燈罩兒是賣帽子的,有一回,他的帽子車把老癟的拔火罐兒挑子碰了,拔火罐兒沒碎,但楊燈罩兒總該有句客氣話。可楊燈罩兒屁也沒說,老癟的心裏就窩了口氣。老癟是厚道人,但厚道人都愛較真兒,越較真兒也就越鑽牛角尖兒。這以後,就不愛搭理楊燈罩兒了。一天傍晚,楊燈罩兒在外麵喝了酒回來,一進胡同正碰見老癟。老癟本想一低頭過去,楊燈罩兒卻一把把他拉住了,說,有句話,是為你好,甭管你愛聽不愛聽,我也得說。說著就搖了搖腦袋,你這買賣兒不能這麽幹,忒實在了,街上有句話,叫“把屎拉的鞋坑兒裏,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要像你這麽幹,早就餓死了。楊燈罩兒說的是他的帽子。街上人都知道,他的帽子不能沾水,一沾水就挼,隻能一槽兒爛。

楊燈罩兒問老癟,見過我的帽子嗎?

老癟哼一聲答,見過。

問,怎麽樣?

答,不怎麽樣。

楊燈罩兒嗤地樂了,說,不怎麽樣就對了。

老癟抬起頭,眨巴兩下眼,看著楊燈罩兒。

楊燈罩兒說,別看我的帽子不怎麽樣,這麽賣,就有回頭客,趕上連陰天兒,回頭的更多。說著把嘴撇起來,就你這拔火罐兒,好麽,能傳輩兒!買主兒可不賣一個少一個?

老癟不想再跟他費話,扭頭挑著挑子走了。

但楊燈罩兒的這番話,卻讓旁邊的來子聽見了。當時來子正蹲在牆根兒逮蛐蛐兒,他慢慢站起來,回頭看看楊燈罩兒,又看看他爸老癟。這時老癟已挑著挑子走遠了。

來子尋思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爬起來,拎上一根棍子從家裏出來。蠟頭兒胡同都是小門小戶,沒廚房,做飯在自家門口兒,拔火罐兒用完了就隨手撂在地上。來子從旁邊的一家開始,見一個拔火罐兒砸一個。老癟的拔火罐兒確實結實,來子又剛七歲多,砸著費勁。等砸到歸賈胡同,就實在砸不動了。可就這,也砸了幾十個拔火罐兒。早晨胡同的人開門出來,一看就急了,沒拔火罐兒沒法兒點爐子,點不了爐子也就做不了早飯。

這個早晨,老癟又像往常一樣挑著挑子出來,還沒到胡同口兒,一挑子拔火罐兒就都讓人搶了。老癟心裏挺高興,以為趕上了黃道吉日,連忙又回去挑了一挑子出來。沒走多遠,又都給搶了。但搶了拔火罐兒的人等點著爐子,一邊做著飯才漸漸醒過悶兒來。這事兒好像不對,一家的拔火罐兒破了兩家的破了,可不能一塊兒都破了。這才想起看看這破了的拔火罐兒。這一看,果然看出了毛病,應該不是擱的地上讓誰碰破的。碰破的也就是個破,不會破得這麽爛,再看碴口兒,好像還有砸過的痕跡。蠟頭兒胡同的人心眼兒多,街上的事也都明白,立刻就想到了老癟。俗話說,賣棺材的盼死人,賣拔火罐兒的,自然恨不得這世上的拔火罐兒都爛了才高興。可胡同的人知道,老癟是實誠人,又是個老實疙瘩,平時一拔火罐兒都砸不出個屁來,應該幹不出這種蔫壞損的缺德事兒。這時,就有人注意到來子。

來子正站在旁邊,麵無表情地看熱鬧。

拔火罐兒是燒煤球爐子用的,整天煙熏火燎,裏麵就掛了厚厚的一層浮灰。來子這個早晨一口氣砸了幾十個拔火罐兒,弄得渾身滿臉都是浮灰。這浮灰不光黑,還細,也輕,弄到臉上洗不淨,洗完了還留著兩個黑眼圈兒。住胡同口兒的劉大頭是玩兒石鎖的,急著吃完了早飯要去河邊兒。可媳婦兒沒法兒點爐子,正氣得火兒頂腦門子。這時一聽胡同裏的人這麽說,就過來一把揪住來子問,說實話,這是不是你幹的?

來子的臉一下白了,看著劉大頭,不說話。

劉大頭又瞪著眼問,到底是不是?

來子還不說話。

劉大頭回手抄起地上的石鎖。

來子這才點頭說,是。

這一下就不光劉大頭一家的拔火罐兒是了,門口兒爛了的應該都是。老癟正在街上滿心高興地賣拔火罐兒,胡同的人就急扯白臉地來找他。劉大頭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挑子說,先甭賣了,這事兒咱得說說!老癟先嚇了一跳,又一聽是這事兒,一下也急了,本來嘴就笨,一急就更說不出話了,紅頭漲臉地隻重複一句話,這小王八蛋,這小王八蛋!

劉大頭也正在氣頭兒上,就跟了一句,要光是小王八蛋的事兒就好了!

這顯然是半句話,那沒說出的半句是,恐怕還有老王八蛋的事兒呢!

這一下老癟真急了。他急,倒不是挨了劉大頭的窩心罵,是較真兒的脾氣上來了。他牛老癟在這門口兒的街上賣了這些年拔火罐兒,從侯家後到單街子,從北大關到南門外,還從沒讓人說出過半個不字!也是急眼了,轉著圈兒地朝跟前的地上看,實在找不著東西,順手抄起個拔火罐兒就要往自己腦袋上砸。旁邊的人一見要出人命,趕緊過來把他攔住了。

蠟頭兒胡同南口兒往東一拐的街邊,是“狗不理包子鋪”。這半天,高掌櫃站在包子鋪的門口兒都看明白了。這時就笑著走過來,先對老癟說,一條街上住這些年了,誰還不知道誰,沒人說是你讓來子幹的,肯定是小孩子手欠,蔫淘,這回淘出了圈兒。

又回頭衝眾人說,誰家還沒個小孩子,也不是嘛大事兒,這樣吧,這幾十個拔火罐兒算我買了,大早晨的剛開板兒,也討個吉利,我送各位了!

高掌櫃的“狗不理包子”這時已經遠近聞名,不光本地,外地人來天津也都聞著味兒找過來,在門口的街上說話也就占地方兒。他這一開口,又把事都攬下了,眾人才沒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