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女人又等了四天,直到茫茫大雪徹底封了山,才想吉剛回不來了,說不定讓大雪擋在了二道梁子,住在山林嫂那達了。女人好不難受,盼了兩年,直盼得有了信兒,卻把自家男人盼到了雪那頭。
可惡的雪。
女人麻利地做飯,啥都是現成的,狗肉,棒子麵,還有一隻雞。門響的那一瞬,女人心嘩地一亮,利索地跳下炕,險些要喊出吉剛了,女人斷定是吉剛回來了,吉剛一定也急著她,急著他還未見麵的娃兒,他怎能在山下安心呢,他一定會想辦法穿過雪嶺,不顧一切地趕來。女人抽開門閥的一瞬,手是抖著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女人甚至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知道看見吉剛的一瞬會做出什麽。女人站在門前,稍稍平定了下心情,這才嘩地打開門,白頭白臉,女人確信就是她的吉剛了,幾乎要撲上去,撲到這個雪人懷裏,恨恨地罵一聲死鬼,然後使勁地捶他一下,把兩年多的思念和怨恨一塊捶過去。女人卻忍住了,白雪刺得她眼疼,望著眼前凍僵的男人,女人的喉嚨哽著,像是有根魚刺紮裏頭,說不出話來。女人怔怔地望著雪人,心裏期盼著那個聲音響出來,過了幾秒,還不見雪人有何反應,女人就知弄錯了,這個長得跟吉剛一樣高大結實的男人不是吉剛,可女人還是控製不住地想把身子撲過去,整個地撲過去,仿佛隻要撲過去他就是吉剛了。
女人邊做飯邊想著剛才的心情,兀自臉紅起來,一抺羞澀滑過額頭,漫向耳際。女人真是想瘋了,想巔了,忍不住又朝躺著的男人瞥了一眼,像,真像,個頭,身架,就連躺著的姿勢,也一模一樣。女人在心裏暗笑一聲,不要臉,偷看別家男人,臊死吧。可女人又瞥了一眼,這是個好信哩,他能回來,吉剛就能回來,吉剛不比他少腿少腳,說不定礦上真忙呢,都當了啥技術員了,能得很,多連個巷都沒見過,能懂煤的事?女人覺得不可思議,世上的事怪著哩,說不定吉剛真成哩,隻是自個把他小看了,還不讓他去哩,說挖煤危險,三片石頭夾片肉,一條腿在陽間,一條腿在陰間,還不如去雙龍溝,遠是遠點,可來錢快。女人當然不隻是為了錢,她才不那麽想呢,如果不是要往山下搬,不是要給公公看病,她才舍不得讓吉剛出門哩,就在林區呆著,養幾頭牛,種幾畝地,餓不死就成,跑那麽遠掙錢,擔驚受怕不說,把她放在屋裏,摟個冰炕睡覺,多寒心呀。
沒良心的,放出去還不回來了,等回來,偏不給他開門,雪地裏多凍會,看他還敢。
女人心裏亂著,手卻不閑,不多時,飯做好了。女人走向孟天林,喂一聲,孟天林掙掙身子,想起,卻發現腿不聽使喚。剛才還能走路的腿,一躺像給躺沒了,孟天林感到不妙,雙手抱住腿,邊搖邊喊,我的腿,天呀,我的腿。女人一驚,忙忙地掀掉被子,皮子,看見孟天林兩腿直直的,腫的跟檀條似的,女人試著掐了一下,問疼不,孟天林搖頭,同時狠狠捶了一捶,居然仍沒感覺。女人小心翼翼,幫孟天林褪下狗皮筒子,棉襪跟腳沾在了一起,一股臭氣噴出來,熏得女人扭過脖子。女人找把剪刀,先將棉襪剪開,接著哧一聲,孟天林的褲腿裂開了,兩條紅腫的腿露出來,孟天林呀一聲,伸手阻攔,女人嗔怪道,不要腿了呀。說完,倒一瓶青稞酒,點燃,淡藍色的火苗簌簌跳起,女人蘸上酒,使勁搓起來。火苗在她十個手指間跳動,仿佛一隻精靈,跳來跳去。
孟天林漸漸有知覺了,滿是感激地看著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想起自己進門時的心境,孟天林有些羞愧。女人卻始終低著頭,沒話,隻顧用勁搓。漸漸的,手心裏浸了汗,身上也熱成一片。女人曾經這樣搓過男人的,那是訂婚不久,吉剛聞知她爹病了,背一隻野兔翻過山去,女人娘家在野豬坡對麵,也是林區。那天吉剛迷了路,雪地裏耽擱了好幾個時辰,大半夜才找到家。爹讓哥嫂送到了山下醫院,娘跟去侍候,吉剛一進屋,重重地摔倒地上。女人就是用這法子,給他搓,後來,後來還忍不住把吉剛的腳掖在懷裏,用胸口給他暖。女人忽地就想起那一幕,禁不住臉紅起來,紅得厲害,快要紅透了。那是多美的一幕呀,從那天起,她就把自個當成了吉剛的人,身子都讓他挨了,那可是女兒家的身子呀,咋就讓他一雙臭腳先占了便宜呢。女人臉紅得不成樣子了,搓著的手也搖晃起來,到後來,就不是搓了,變得像撫摸。女人有點恍惚,整個人都飄飄緲緲的,目光迷離成一片。
孟天林終於站了起來,女人遞上碗,說趁熱吃吧。孟天林頓感饑腸轆轆,顧不上客氣,端碗大口吞吃。火光下,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他,看著孟天林狼吞虎咽,心裏泛上一層難過,歇腳屋守候的這些日子,女人沒少見這些出門討錢的男人,仿佛把幾年的饑餓全攢了回來,一見著五穀,啥也不管了。女人歎口氣,閉上了眼睛。
孟天林真叫能吃,眨眼一鍋飯沒了。女人又端上一盆骨頭,孟天林有點不好意思,女人拿眼神鼓勵他,孟天林訕訕地笑笑,抓起一塊,啃了起來。女人倒了半碗酒,說,喝上暖和些。孟天林知道遇上了好人,在這個狂風怒雪的夜晚,孟天林沒想到會遇上這麽好的女人,他有些感動,捧著碗的手微微發抖。這時候孟天林已坐到了炕上,熱騰騰的炕,暖得孟天林想叫喚,孟天林想說句什麽,至少表示一下謝意,可嘴拙的說不出來,隻是望住女人傻笑。女人讓他笑得有些慌亂,無聲地勾下頭,兩隻手絞在一起,心怦怦亂跳。女人真是年輕,個頭適中,身材更是好看,女人勾頭的動作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韻味,孟天林看了一眼,心就惶亂得跳起來。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說。孟天林不知道為啥要讓女人喝,這個意外中的女人已徹底搞亂了他,他有點神不守舍,更有種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掩蓋住自己的惶亂,隻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女人卻始終如一地站在炕下望著他,有好幾會,女人都把他望成了吉剛,女人的幻覺瞬間打開,身子不由地發顫,這顫從心底某個地方升起,漣漪一樣漫開,迅疾包圍了整個身子,女人有一種倒下去的危險。可女人堅定地搖搖頭,把自己拉回現實,女人不時地告誡自己,他不是吉剛,吉剛還沒回來,吉剛很快要回來。
女人再次往火裏添些柴,一串火苗跳出來,好像燙著了手,女人輕叫一聲,旋即捂住了嘴,女人怕孟天林笑話,孟天林哪能笑話呀,那一聲輕叫軟軟地捉住了他,他放下酒碗,差點跳下炕抓住女人的手,見女人用嘴對著燙傷的地方,孟天林吸了一口氣,算是平定了自己。
屋子裏有些靜,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那麽靜著,聽柴禾在火裏剝剝地響,聽風在外麵凶凶地吼。女人本是很想問些什麽的,比如路上碰到過人沒,比如山下雪大不,或者索性直接了當問,認識一個叫吉剛的麽,要是認識,那可就話多了,到天亮也說不完。女人更期望他先問,問啥都行,隻是別這麽啞著,啞著難受呀。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又說。說著掏出酒瓶子,要給女人倒。女人忙忙地接過,說我自個來,便真的給自己倒了半碗。女人有喝酒的習慣,林區的女人都有。太多沒男人的夜晚,林區女人會拿酒暖身子,壯膽,喝醉了反倒睡得痛快些,很多煩心事讓酒一衝便沒了。
女人喝了兩口,讓酒嗆了一下,發出一連串的咳。炕上的孟天林不安地說,慢些喝,別嗆壞了。女人止住咳,直起腰,再望孟天林時,眼裏就多出一層淚花,女人心裏原是有苦的。
半碗酒很快沒了,女人還要倒,讓孟天林攔住了。天不早了,我該上路了。孟天林說。女人沒說話,屋子裏氣氛怪怪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浮在半空裏,不掉下來,也不飄走,嗅一口就讓人心亂。是個好人哩。孟天林再三提醒自己。說不定男人也在外頭,孟天林又想。我要上路了,孟天林像是在試探,聲音輕得連自己聽了都心虛。
這大的雪,天亮再走吧。女人終於說。女人從胡蔴秸上拾起羊皮,還有被子,像是要給孟天林鋪炕,孟天林有絲緊張,又像是竊喜,他跳下炕,幫女人收拾弄亂的屋子。女人扭過頭,說將就一宿吧,過路的人都這麽將就的。
女人後半句話讓孟天林琢磨半天,他弄不明白女人為啥要加上這半句,是在自己掩飾麽?還是提醒孟天林,說不定還有過路人要來?孟天林決計不去想了,坦率說,他對女人沒別的想法,能有啥想法哩,這麽好個女人,再有想法還能叫人麽。這麽一想孟天林便大方許多,不再別扭了,脫下羊皮襖,疊成枕頭,往炕沿一放,就要躺下去。倒下的一瞬,忽然又記起什麽,掃一眼女人,見她正專心忙著,便快快地取下襠裏鼓鼓襄襄的小包,裹進羊皮襖,還不放心,又拿腰帶紮了兩道子,打個死扣,確信牢靠了,才穩穩當當地枕上。
一躺到炕上,孟天林腦子裏便跳出山妹,說來也怪,這女人跟山妹還真有點像,腰身,臉盤,就連做出的飯,味道也是一樣的,怪不得一口氣吃個底朝天哩。孟天林暗自笑了笑,覺得世上的事真是日怪,想山妹,半道上還真就遇個山妹。隻是這事兒,說啥也不能叫山妹知道,就說守夜的還是德勝老漢。
孟天林聽見一聲門軸響,知是女人出去了,一股冷風嗖地刮進來,孟天林下意識地縮縮頭,用被子裹緊脖子。女人真是出去了,女人站在泥巴屋前,衝鐵雞嶺的方向望。女人終究知道,炕上的男人不是吉剛,她的吉剛還在路上,不會讓雪埋了吧,女人把自個嚇了一跳,冷風灌進脖子,女人打個激靈,朝雪地啐了一口,為剛才那個不吉利的念頭。女人確信吉剛是不會出事的,他都成技術員了,還怕對付不了雪,可他怎麽就還沒影兒呢?
女人最終在雪地上灑了一泡熱騰騰的尿,一股酒氣騰起來,熏得女人想嘔,女人趕忙提好褲子,快快返了回來。沒戲了,等明天吧。女人這樣跟自己說。閥好門,用杠子頂牢,女人在地下站了會,摸索著上了炕。炕上飄著一股酒味,還有男人濃烈的汗味兒,女人一觸到這味兒,立馬又變得恍惚了。
女人睡不著,她相信孟天林是睡著了,趕了那麽遠的夜路,不累才怪。屋子裏不時響起鼾聲,重重砸在女人心上。女人有點怪孟天林,咋就多連一句話也不說哩,話就那麽值錢?女人是最怕夜晚的,尤其風雪夜,女人常常是抱著身子,蹲炕頭,望著爐火,一邊聽風雪的吼叫聲,一邊想著遠方的吉剛。有時想累了,和衣倒在炕上,卻越發睡不著,孤獨像風雪一樣無邊無際漫來,鑽進女人的每個毛孔,那是比風雪更厲害的東西,能讓女人的每個毛孔發出尖銳的疼痛。
而此時,疼痛又在女人身上漫開,女人甚至能聽到清晰的聲音,很尖利,像鋼針鑽在骨頭上,又很沉悶,狂風卷過林子樣,吼吼地響。女人雙手捂住耳朵,想拚命把聲音趕出去,很多個夜晚,她都這樣成功地驅趕了它們,可今夜有點特別,女人捂住耳朵的手很快掉下來,一捂住耳朵,反把身邊的聲音捂沒了,女人此時多麽想留住這聲音,哪怕是她最不愛聽的鼾聲。
女人終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興許是酒精的作用,女人隻覺身子一飄一飄的,頭裏一晃,便到了夢中。
柴火慢慢弱下去,偶爾一兩串火苗騰起,流星一般劃過沉悶的夜晚。
雞叫時分,女人一個閃身驚了起來。女人夢見吉剛出事了,吉剛正在雪嶺上奔走,吉剛的步子多快呀,快得風都追不上,可突然一場雪崩,天塌地陷般的雪崩,硬是把她的吉剛活活埋了。女人驚叫一聲睜開眼,驚慌中望見炕上的男人,女人不顧一切撲過去,緊緊抱住了男人。
孟天林壓根就沒睡,女人的氣息一直困擾著他,酒精在體內燃燒,呼呼地,孟天林快要飄起來了,孟天林強迫著自己,他故意發出鼾聲,他覺得鼾聲能讓屋子安全些。可女人的呼吸越發濃起來,輾轉反側的聲音能讓世界塌陷,關於山妹和女人的種種聯想加重著夜的不安,孟天林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陷井,思想和靈魂都被顛覆了,世界馬上會變得混亂無序,唯有洶洶波濤般湧來的女人氣息成了唯一的真實。
孟天林知道自己不能救自己了,他已落入了雪崩,埋葬他的將是這白雪一般聖潔美麗的女人。
孟天林抓住了女人。女人抖動著,震顫著,女人像被野獸追趕,走投無路地投向他,女人的雙手急促而有力,抓住稻草般抓住他。孟天林不能猶豫了,其實他哪顧得上猶豫,饑渴的身子像一張早已拉緊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孟天林攬住女人的同時也把自己交了出去。
兩股洶湧的氣息沒頭沒腦地交匯在一起,女人一接觸到真實的氣息,就由不得自己地軟下去,隻有鋒利的牙齒咬住男人的肩胛,這一咬讓她更猛地迷失了自己。女人被惡夢一路追趕著,直到男人火燙的身子堅實地壓住她,直到一道急流以不可抵擋的氣勢洞穿她的身體,女人才像雪蓮一般燦然盛開。女人寧願把自己沉醉在夢裏,所以在一場酣暢淋漓的搏殺後,女人夢囈般發出一聲呼救——吉剛呀!
孟天林遭雷擊般轟然倒下。
孟天林跟吉剛是在山下的老相好酒館相遇的。
從掌櫃屋裏出來,孟天林跟四個青海人一路而逃,所幸的是臘月的天空即時降下一場雪,雪不大,但足以把逃命者的足跡即時掩了。老耿是個對雙龍溝了如指掌的人,一逃出金礦,他的步子便兔子般敏捷,孟天林追得氣喘籲籲,另三個沙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孟天林感謝上蒼讓老耿看中了他,他的腳趾間都充滿感恩之情,老耿不時地吆喝,要他們跟緊,他們必須在天亮以前逃到安全地帶,等保鏢從酒中醒來,他們會像鳥一樣飛過這險像叢生的死亡之穀。灌木劃破了褲子,血從四處滲開,孟天林不敢怠慢,連腳上的刺都顧不上拔一下,一掉隊他就完了,雙龍溝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們是在第二天天擦黑時逃出雙龍溝的,望見大路的一刻,孟天林雙眼控製不住地噴出淚水,他想跟老耿他們分手的時候到了,生死一場,孟天林有點舍不得他們,想想惡夢一般的三年,孟天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懷揣三千多塊錢活著出來了,這時候他腦子裏再次閃過金礦掌櫃刀子下的笑,那是他見過的最讓人震憾的笑,他居然笑得出來,真他媽的,孟天林這樣發泄著自己的情緒。
夜色下三道寒光逼向他的時候,孟天林還在想怎樣跟老耿說謝,老耿是個不愛言聲的人,三年下來孟天林跟他說話還沒超過十句,就這麽個人,卻有智慧從掌櫃手裏拿到錢,還能如鷹般把他們帶出這死亡之穀。就在孟天林打算跟老耿熱烈而悲愴地擁抱作別時,三道寒光逼向他的脖子,他發現三個沙娃臉上突然換了顏色,目光更是恐怖的沒法看,他們手裏齊齊地亮出刀子,一道冰涼劃過孟天林的心際。
孟天林麵無血色地看著老耿,這個平常溫厚得就像父親般的男人突然說,對不住了,兄弟。
三個沙娃也說,對不住了,兄弟。
孟天林驚駭得哆嗦著嘴唇,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們可是生死兄弟呀。
三個沙娃咬著牙說,誰都想過個好年呀,拿出來吧,別逼我們。
老耿鐵冷的表情拒絕了孟天林求救的目光,天在刹那間冷得令人發僵,孟天林還在抱著一絲幻想,一個缺乏耐心的沙娃已用刀尖割破了他的皮膚,孟天林感到有絲血狀的東西汩汩流出,他最後望一眼老耿,老耿已扔下他們,做出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決別。孟天林攥著錢的手遲疑許久,在第二刀劃向他的瞬間,突然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走出不遠的老耿後來折過身,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一張票子,一路保重。
孟天林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趕到山下,走進老相好酒館時,餓得已沒一絲力氣了。
老相好酒館的爐火燒得正旺,空空的店堂裏,一個跟自己同樣年齡的男人正在孤獨地咀嚼著飯菜。孟天林挑個桌子坐下,衝男人麵前的一大盤狗肉咽了口口水。男人聽見響聲,轉身看他一眼,便又低頭咀嚼起來。
孟天林隻要了碗麵,外帶二兩青稞酒。
夜慢慢黑下來。孟天林吃飯的姿勢孤單而無力,他已沒有任何帶感情色彩的念頭了,麵對橫在麵前的茫茫雪嶺,孟天林連悲傷的力氣都不再有,吃完麵再說吧,走一步是一步,一路上他就靠這個念頭活了過來,他發現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這個念頭是唯一管用的念頭。
大兄弟,來隻狗腿吧。那男人突然走過來,見孟天林詫異,又說,這冷刹人的天,不吃狗肉哪行呀。說著便把自己桌上的狗肉端了過來。男人絕無惡意,縱是有惡意又能咋,孟天林已沒什麽畏懼了,唯一的畏懼便是對狗肉垂涎四射的目光。
吃吧,出門就是兄弟,誰讓你我是最後回家的人呢。
男人看上去很開心,酒精已在他臉上燃燒,發出掩不住的光芒,那是隻有掙了大錢的人才有的光芒。孟天林艱難地推開狗肉,男人的興奮刺激了他,他聽到自己的身體很疼地叫了一下。
我叫吉剛。男人毫不見外,一屁股坐他麵前,拉起了話頭。
吉剛確實掙了大錢,他毫不掩飾地告訴孟天林,黑蘭山真是個好地方,好地方呀,兄弟,隻要舍得力氣,甭說錢,就是金子也能換來呀。吉剛美美鼓了一口酒,見孟天林不動狗肉,吉剛好像來氣了,怎麽,看不起兄弟,實話跟你說,黑蘭山那地方,可沒人敢看不起我。吉剛把狗肉推向孟天林,又衝裏麵喊,再來一碗羊雜。
孟天林端著羊雜,他也不管了,喂飽肚子再說。這就對,親不親,一鄉人嘛,兄弟,哪個村落的?
牛頭嘴的。孟天林低頭說。
近呀,一山之隔,我是豬坡溝的,說起來還是同鄉哩。吃,吃,吉剛來興了,終於等到了伴,走進空****的老相好時,他還發愁,茫茫雪嶺,一個人咋過呀,這不,終於讓他等到了伴。
孟天林跟吉剛大碗碰喝起來,沒多時,吉剛就把他在黑蘭山的事全說了。兄弟,要是不嫌棄的話,過完年一道去,背煤有啥怕的,有兄弟我哩,保你發,看你這一身好力氣,不背煤可惜了。
孟天林無話可說,隻是瞪著一雙黑突突的眼睛,盯住吉剛望。吉剛告訴孟天林,別看礦主都是有錢人,可真正懂巷的沒幾個,要是多少懂一點巷裏的事,值錢著哩,弄不好就給你一個技術員,工錢比別人高幾倍,年終還有紅分。說來也慚愧呀,我那點本事,都是現學現賣,我遇了好人,他背了一輩子煤,是他手把手教我的,可惜了,他讓巷給壓死了。
店堂的氣氛沉悶下來。
不說了,說起來難心,還是說開心的吧,怎麽樣,兄弟,你也掙得不錯吧?
孟天林頭垂得更低了,牙齒咬得格巴響。幸虧吉剛轉了話題,吉剛說起了女人,一說女人,吉剛的話又把不住了,他竟然打開隨身背的包,從裏麵取出一大堆衣服,都是給我媳婦買的,你給參謀參謀,她不會說我老土吧。
孟天林手抖抖地撫在那堆衣服上,他的眼裏再次冒出山妹,結婚到現在,山妹還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孟天林哽咽了,他把手從衣服上艱難地拿開,衝吉剛說,裝上吧,裝上。
吉剛又打開一個包,全是娃兒吃的玩的,吉剛興衝衝說,還不知是男是女哩,管他哩,都給買了,最好是雙胞胎。
店堂裏爆發出吉剛山洪一般的笑,孟天林的耳膜快破了,他捂住了耳朵。
兩個人足足喝了三斤青稞酒,覺得身子熱浪滾滾,吉剛說不喝了,再喝就倒在鐵雞嶺上了。他衝孟天林爽快地一笑,兄弟,你我有緣哩,到了野豬坡下,讓我媳婦再給你燉酒,我們喝他個一醉方休。
吉剛大方地喊掌櫃的結帳,孟天林的手可憐巴巴地捏著一張毛票,吉剛說,哪呀,兄弟,我請客。吉剛掏錢的一瞬,孟天林看清了那個鼓鼓襄襄的小包。
上了路,吉剛的話就少了,也許孟天林的沉默讓他覺得話太多了,還是外麵的風交雪讓他醒了酒。兩個人踏著夜色,一步步朝雪嶺走。路過二道梁子時,四道目光不約而同地朝山林嫂的歇腳店望去,孟天林真怕吉剛會停下腳步,會走進去,他不相信一個裝滿票子的男人會放過這地方。
走吧,兄弟,再好的熱炕也沒自家媳婦的好。見孟天林盯住歇腳店不動,吉剛爽笑道。孟天林尷尬地咧咧嘴,懸著的心騰地落了地。再上了路,孟天林就覺渾身有勁了,他甚至一度走到吉剛前頭,把大雪中吭哧吭哧的吉剛拉下好一截子。
風越來越緊,齊膝深的雪讓人每邁一步都很艱難,風把雪吹成了一道一道的流子,稍不留心,踩到流子裏,就摔個偏跤。吉剛摔了好幾跤,爬起來後大咧咧地罵,狗日的雪,咋就光絆我哩。孟天林會停下腳步,等吉剛趕上來,不等吉剛喘氣,就又跋開了步。吉剛摔得不耐煩了,後麵罵,你家熱炕著火了呀,一道走好不?!
孟天林不敢慢,不敢跟吉剛並肩,一上路,他的心裏就著了魔,他怕一並肩魔會跳出來,會讓他控製不住自己。他恨不得一腳踩過鐵雞嶺,把這個叫吉剛的男人遠遠拋到腦後,可那個魔實在太厲害了,他讓孟天林一次次停下,一次次朝吉剛伸出手,拉住吉剛手的一瞬,孟天林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裏發出的聲音,可怕的聲音。
孟天林發誓不再理吉剛,摔死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沒關係。摔死是另一會事,那是天爺害的,孟天林一次次這樣重複。他不知道這樣重複的意義何在,但他忍不住重複。突然,他腳下一滑,重重摔了出去。孟天林一聲慘叫,身子箭一樣隨雪塊飛了出去。孟天林閉上眼,也好,這樣反倒幹淨。
孟天林沒被摔死,差一點就摔死了,他一腳踩空踩到了山崖上,墜下山崖的一瞬,本能地抓住了一棵樹,樹深藏在雪中,不知怎麽就讓孟天林抓住了,他掙紮了幾下,衝吉剛發出呼救。後麵的吉剛趕上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撈上來。吉剛上氣不接下氣說,讓你慢點,鬼催著呀。
孟天林翻起身,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吉剛不解地盯住他,心想撞上鬼了。
接下來,他們走得都格外小心,尤其孟天林,每踩一步都像是很沉重。鐵雞嶺遙遙地橫在麵前,翻過鐵雞嶺,就是野豬坡了,孟天林一邊邊提醒自己。孟天林覺得自己沉重得不能再走了,他真想躺下來,倒在雪中,讓這個掙了大錢的吉剛從他身上踩過去,那樣他就不欠他什麽了。
吉剛也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不緊不慢地跟孟天林保持著距離。風從兩個人耳邊吹過,他們聽到的不是同一種風聲。
沒機會了,孟天林聽見風說,再怎麽也不能直戳戳地撲去吧,他會有提防,那麽精明個人,不會沒提防。孟天林還是聽見風說。孟天林咳嗽一聲,這是他發出的第一聲咳。果然,身後的吉剛也發出一聲咳,比他的有力。
雪嶺靜得讓人喘不過氣,風聲沒了,空氣僵止了,隻有兩個人的心跳,通通地敲打著靈魂。孟天林一身冷汗,徹骨的冰涼。吉剛遠遠拉下一截子,翻過鐵雞嶺,就是野豬坡了。
兄弟呀,孟天林沉沉喚了一聲,一個趔趄倒下去,這次他沒抓樹,身子倒懸在懸崖上,一雙腳露給了吉剛。
兄弟呀!
雪嶺回**著孟天林狼嗥般的聲響。
吉剛似乎猶豫了一瞬,拿眼四望,雪嶺茫茫的,看不出什麽,他本能地騰起腳步,朝孟天林撲去。就在吉剛用力抓住孟天林雙腳往上拉時,孟天林一個鯉魚翻身,躍了起來,緊跟著他從狗皮筒子裏掏出從老相好酒館拿的鐵錘,隻在一瞬間,吉剛便失去了思維。
孟天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接下來他考慮該把這個叫吉剛的男人送往哪裏,孟天林還不是一個十分心狠的人,這從他沒給還在呼吸的吉剛補上第二錘便能證實。他撈著吉剛,朝瞅好的山崖走去,這時候孟天林出奇地平靜,連呼吸都是均勻的,頭上不再有汗,藏在狗皮套子裏的手心也是幹幹的。孟天林奇怪自己能平靜下來,這在下手前是不敢想像的事,可他做到了,看來他並不比青海人差什麽。
孟天林撈著這個叫吉剛的男人,撈了足有五十米遠,雪地上撈人竟是一件容易的事,孟天林再也不覺得有什麽艱難的事了,他會心地一笑,他聽到自己的身子又響了一聲,爾後便徹底平靜了。孟天林想,往後的歲月,他再也聽不到這種來自自己身體的聲音了,他略微有些傷感。
孟天林借著酒力又把吉剛往前撈了幾米,青稞酒的酒勁就是大,孟天林慶幸多喝了幾口,要不,他還沒這麽大的力氣哩。青稞酒是好東西呀,孟天林這麽想著又掏出酒瓶,往嘴裏灌了幾口,是吉剛臨出酒館時衝掌櫃要的。
孟天林該做最後一道工作了,隻要把吉剛往山下一推,一切就煙飛灰滅,神不知鬼不覺,孟天林有點感恩這場雪。
就在孟天林做出最後一個動作時,吉剛突然動了一下,像是要起來的樣子,孟天林一個趔趄,差點把自己嚇過去,可他還是鎮靜住了。吉剛果然起來了,直直地起來,孟天林媽呀一聲,抓著吉剛的手鬆開了。
孟天林往後退了幾步,才發現吉剛根本沒起來,不過吉剛已經看不見了,他一鬆手,吉剛就從山崖下摔了下去。孟天林膽戰心驚朝山下望了望,沒望見吉剛,不過他想吉剛再也站不起來了,等冰消雪融,春暖花開,吉剛會變成一具骨架,有誰能想到這風雪夜的事呢?
孟天林從女人重重地摔下,腦袋長時間地處於空白。
吉剛,吉剛呀。
女人幸福地閉上眼,帶著難得的陶醉睡去了。女人的手還牢牢地抓著孟天林,夢中的女人一定抓住了吉剛。
孟天林輕輕掰開女人,輕輕下炕,穿上狗皮筒子,走進了雪夜。
風忽然又厲了。
雪夜發出恐怖的嘶叫。
孟天林像是喝醉了般,衝來時的路瘋了般撲去。
女人直到第二天晌午才睡醒,女人睡得實在是太香了。
女人睜開惺忪的眼睛,摸了把炕,炕上空空的,女人做夢一般,懷疑起自己來,昨夜這屋來過男人麽?
這時候女人看見了一個包,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包,女人赤著身子跳下炕,打開,花花綠綠一眼的衣服,女人驚叫了,你出來呀,死鬼。
女人接連打開幾個包,直到捧著一懷的票子,女人還是不能確定,昨夜來過男人麽。
這之後,女人便活在恍惚中,她始終搞不清那夜到底來沒來過男人。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冰消雪融,女人才在村人的攙扶下走向鐵雞嶺。
女人看到兩個緊緊抱住的男人,一個把一個往上推。女人搞不清,到底哪個是他的男人,或者都是。
女人抬眼的一瞬,看到遠處立著一個山花一般的女人,她的樣子有點憂傷,不過渾身透出一股親切味兒。
女人衝那個跟自己有點像的女人笑了笑。
(已發表於青海省文學刊物《青海湖》二00五年第一期,責任編輯 唐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