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 01
許開禎
翻過鐵雞嶺,就是野豬坡了。
如果運氣好,歇腳屋那盞燈一定亮著。多少年了,無論你是趕夜路還是不慎迷途,隻要一翻過鐵雞嶺,那盞燈就像航標一樣亮在遠方,一看見燈光,再迷茫的心也涮地亮了。
大雪是兩天前封的山,林區的雪就是這樣,下起來鋪天蓋地,轉瞬間整個山野白茫一片。一到臘月根,正是雪瘋狂的時候,猛獸一樣的大雪會把整個林區封死,進不來,也出不去。為趕回家,外出掙錢的漢子們不得不提前動身,搶在大雪封山前回來。
孟天林是遲了,他沒法不遲,一想起回家時的艱難,孟天林的心就要泣血。還好,總算回來了。命還在,力氣還在,孟天林顧不上歇緩,就連路過二道梁子,也沒能在山林嫂那間暖腳店歇緩片刻,那可是漢子們夢牽魂繞的地兒啊。山林嫂專為他們這些外出歸來又被大雪堵住的林區漢子備下好酒好菜,被窩兒暖的就跟自家熱炕一樣,更有那不知從哪弄來的年輕妹子,隻要舍得掏錢,她會給你連魂兒一起暖走。孟天林是無緣享用了,哪有心思,再說要是耽擱一夜,這冰山一樣的雪嶺就將他牢牢堵在山下,孟天林熟悉雪嶺就跟熟悉自己的脾氣一樣,雪嶺真要封死,少則半月,多則三兩月不止,人是斷然沒力氣爬過去的,隻能眼巴巴等著春暖花開,冰消雪融,要不林區人怎麽叫斷魂嶺呢。
孟天林深吸口氣,他估摸著快到鐵雞嶺頂了。翻過三道梁子時,他摔了一跤,差點滾下雪嶺,黑乎乎的夜晚籠罩著山林,四周蒼茫一片,很難辯清哪是崖哪是路,孟天林隻能憑著感覺邁動步子。偏巧那時起了風,先是一種低沉的嗚嗚聲,粗壯,有力,像洪水鋪天蓋地湧過來,當風來到頭上時,巨大的轟鳴震得他的心髒發抖,所有的樹木都在風中劇烈地狂舞,一邊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一邊把冰刀一般的雪流子打在山崖上,山崖也在搖動,有巨石般的雪塊轟隆隆地滾下來。真正的暴風雪來了,孟天林為躲避一塊飛滾而下的雪塊,一腳踩空,身體失去重心,眼看著就要跟雪塊一起滾下山崖,孟天林心想完了,報應,那一刻孟天林想起這個詞,他知道自己終究是逃不過這一劫的,有誰能逃過呢,索性眼一閉,把一切交給了上蒼,聽天由命吧,要是上蒼注定要這麽快收他回去,不讓他跟心愛的山妹見一麵,不讓他最後摟一次疼愛的兒子,他也隻能認命了。還好,孟天林讓一棵樹掛住了,這是一天裏兩次讓樹掛住,也許命不該絕,也許山神念他可憐,向上蒼求了情,讓他跟妻兒過一個團圓年。一想起妻兒,孟天林渾身的勁來了,他掙彈著從樹上跳下來,還好,腿沒斷,腳上的狗皮筒子居然也沒掉,孟天林摸摸懷裏的東西,一切都在,孟天林真正感動了,他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他爬在雪地裏,衝山神磕個頭,大仁大慈的山神呀,求你保佑我過個團圓年,見見我那三個月就扔下的兒子吧。孟天林忍住大悲,艱難地從雪地上爬起來,從懷裏掏出酒瓶,猛灌幾口。林區的漢子都知曉,走這樣的雪路酒是斷斷不能少的,否則縱是不被雪埋了,也得凍死,凍成一根冰雕,樹一樣永遠地留在雪嶺上。幾口青稞酒下肚,胃裏果然騰起一股熱浪,跟著身子熱起來,孟天林活動活動筋骨,又開始行走了。
孟天林迷路了,重新登上雪嶺,孟天林感覺眼前一片模糊,雪嶺像個困獸,陌生、猙獰,熟悉的山林不在了,魂牽夢繞的家鄉不在了,地動山搖,雪塊飛舞,前麵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看不到,世界帶給他從未有過的恐怖,是的,恐怖,就像掉進了地獄,孟天林感到有無數個小鬼拿著勾命牌,跳來跳去,要把他勾走。孟天林絕望地大叫一聲,險些要倒在雪上了。後來他漸漸平息住自己,不讓思想有一絲幻覺,他努力地搖搖頭,把一些雜亂的想法趕出去,開始一門心思想山妹,想隻抱過三個月的兒子,這辦法果然靈,孟天林又能看清路了,回家的路,茫茫蒼蒼的,埋在雪地裏,孟天林仔細辨認半天,雖是黑夜,但因了白雪的照耀,天地還是有白燦燦的光亮發出。
靠著記憶,孟天林盡量往東走,他記得鐵雞嶺的路口在東邊一塊巨大岩石下,那塊岩石是從來不沾雪的,再大的雪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痕跡,狂風會在瞬間將雪卷到嶺下,岩石便成了迷路者心中的燈塔,找到它,就能找到希望了。孟天林不敢停步,狗皮筒子早己灌滿了雪,能感覺出雪融化時帶給肌膚的那種快意,這就證明腳還未被凍僵,身上的皮襖硬得像鋼鐵一樣,一動就發出生硬的脆響,孟天林知道必須盡快找到路,身上的熱量不多了,要是困在這雪夜裏,死是唯一的路。
這時野豬坡下的那盞燈嘩地在心裏亮起來,泥巴小屋裏的柴火也在劈剝作響,一股暖意瞬間升騰起來,孟天林仿佛看到自己已圍在火爐前,熊熊燃燒的柴火像山妹在舞蹈,帶給他通體的快意和力量。他欣喜地睜大眼睛,盯住蛇信一樣的火苗,恨不得縱身一躍,熔到那久違的濃烈中。
泥巴小屋是林區人專有的,每個村落都有,蓋在離村落十幾裏路的山坳處,一到冬季,就派專人守候,備有充足的柴火,狗皮褥子,羊皮大襖,還有暖身的烈酒,熱騰騰的薑湯,幹糧,運氣好時還能碰到剛煮好的野雞,或者羊排,就著大蔥喝一碗漂著油花的雞湯,啃下幾快大骨頭,再冷的寒氣也逼出來了,然後捧著青稞酒,圍坐在爐火前,聽守夜人說些稀奇古怪的打工者的遭遇,一路的艱辛轉眼就沒了,換之而來的是融融的暖意,還有林區人濃烈的愛。多少年來,林區人就靠著這泥巴小屋,靠著熊熊的柴火,讓風雪中夜歸或迷路的遊子感受到家鄉的呼喚,感受到家鄉的可親,在這裏歇過腳暖過身,等天一亮,就可舒舒彈彈地踏上歸家的路。
孟天林記得,走時泥巴屋守夜的是德勝老漢。那是林區有名的漢子,年輕時打一手好獵,再凶猛的獵隻要讓他瞄上,陽壽算是盡了,可惜現在沒獵物了,不僅狼和山熊沒了,連兔子都絕了跡。德勝老漢一身好力氣,就是孟天林這樣的青壯勞力,伐木也不是他的對手,要不是林區禁止伐木,德勝老漢是不會坐在泥巴屋守夜的,他的力氣不允許他閑著。可惜最能證明他的兩樣現在都不能繼續了,德勝老漢隻能泄氣地守在雪夜裏,給往來的過路人提供一間熱騰騰的小屋,還有他講不完的故事。德勝老漢要是講起來,能把你的腿拴住,暈的俗的,一到他嘴裏,全都成了真的,再緊的事,你也得放腦後,隻有全身的血鼓脹了,心髒的脈搏加快了,講得你渾身的每個骨節都舒坦了,你才能走出泥巴屋,走到茫茫的皚雪中。因了這點,野豬坡下的小屋成了方圓幾十裏最有名的守夜屋,漢子們都渴望在這兒歇腳,跟德勝老漢住上一宿。
孟天林抖抖身上的雪,步子快了起來。
真正的風交雪,狂風吼動中,尖利的雪片啪啪打在臉上,裹在羊皮頭罩裏的臉早木了,感覺不到疼,眉稍上結著硬錚錚的冰流子,孟天林走幾步,就要伸手扒下冰流子,要不,眼睛就讓冰流子凍住了。
孟天林是三年前離開的林區,新的伐木政策出台後,靠山吃山的林區人一下沒了著落,木是斷然不能伐了,上頭管得緊,伐一根坐一年牢,再說伐了也沒法弄到山下去,隻有弄到山下,木頭才能變成錢,而山下唯一的道路讓武警把住了,集市上賣木頭也得縣裏批的手續,這些都不是林區人能做到的。林區人的生活隻能靠幾畝薄地,可那地除了能長青稞,再長不出別的。林區人不得不跑遠處謀生,掙了錢想法子搬到山下去。孟天林跟山妹合計過,去雙龍溝挖金子,來錢快,挖個三五年,搬山下是不成問題的,縱是搬不到山下,他也能給山妹蓋林區最好的房子,然後養一群犛牛,天天騎著犛牛行走在白雲綠山間,過一種神仙般的日子。孟天林這樣描繪時,山妹會出神地偎他懷裏,眼睛瞪的跟月亮一般大,裏麵流著清泉般的希望。山妹是他們那個村落最美的女子,能討到這樣的女子做老婆,孟天林就是累死也值。走的那天,山妹再三安頓,要他一年回來一趟,不,最好半年,山妹說這話時把臉緊緊埋在他**的胸膛上,雙手撫住他隆起的健子肉,一口一個天林哥,叫得他心慌。孟天林最怕山妹這樣叫,山妹一叫,他的心就敲鼓般響起來,臉熱得跟喝了青稞酒一樣,他的呼吸會在瞬間粗壯、有力,摟住山妹的手箍子樣變緊,直到把山妹完全貼他胸膛上。接下來山妹會像雪一樣在他身體裏化開,變成一汪水,柔軟地覆住他。那是一段不能想象的日子,每想一會,孟天林就大汗淋漓一會,身體深處會有一聲狼嗥發出,震徹山穀。
孟天林沒想到,他會一去三年,而且差點把命摔在雙龍溝。
雙龍溝是淘金人的天堂,也是孟天林這樣的沙娃們的地獄。孟天林一頭紮進去,就由不得自己了。金掌櫃是個蒙古人,長得跟牛一樣,挑選沙娃時他顯得親切和藹,慈祥地拍著孟天林的肩膀,小兄弟,好好跟我幹,保你發大財,可真給他做了沙娃,他就成了老虎。沙娃們一天十五個小時在井下,赤條條下去,赤條條上來,五個手持鐵棍的保鏢在他們出井時要仔細地檢查他們的身體,連肛門也不放過,生怕他們把沙金藏在身體的某個地方,要是真讓發現了,那頓鐵棍是逃不掉的,人被打個半死,三天不給飯吃,不給水喝,孟天林就親眼見過一個沙娃,井下撿了顆沙猴子,足有二兩,舍不得給掌櫃,硬是塞到肛門裏,結果讓保鏢摳了出來,他被吊起來,身上淋上鹽水,一鐵棍下去,皮開肉綻。那沙娃活生生讓打斷了腿,掉著一條瘸腿還要給人家白苦三年,才能折清。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呀,孟天林一想起來,就會從骨頭縫裏發出一道寒氣。沙娃們完全是限製了自由的,互相不能說話,睡在一個被窩裏跟殺父仇人似的,掌櫃的會用各種計謀教唆著沙娃們互相檢舉,檢舉成功的會獎給一個女人,陪你睡一夜,然後飽吃一頓羊肉。要是三個月還不檢舉,掌櫃的會親自叫你去,拿一根燒紅的鐵絲燙著你的舌頭,問你是不是天生是個啞巴。那時候掌櫃的女人會露出很白的牙齒衝你媚笑,往往會是兩個或是更多,這些年輕美貌的女人不知從哪兒買來,侍候掌櫃的就像侍候牲口一樣,在掌櫃的窮凶極惡的**威裏,她們會衝你緩緩伸開腿,把大腿深處最隱秘的地方隱隱約約透給你,**你,讓你經不住自己的意誌,在鐵絲燒焦的人肉味和地毯上女人發出的暗香裏,你的神誌會漸漸迷離,偏離你的思想,你會不由得被掌櫃控製,最後成為他傷害難兄難弟的一件工具。
孟天林想過逃跑,有一次他都差點成功了,趁著雙龍溝發大水,掌櫃的隻顧救被大水淹沒的金礦,孟天林赤足躍上山野,躲命兔子樣奔跑起來。雙龍溝是好進難出,定期的班車一月一趟,把急於發財的沙娃們從一百公裏外的鎮子上拉進這座神秘的山穀,交給提前定好貨的金掌櫃,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開走了,沒哪個司機敢自做主張帶走一個想逃命的沙娃。往外走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逃,一百多裏的山穀空無人煙,赤條條奔跑在布滿荊棘的灌木叢中,聽著野獸在叢林深處發出吼叫,雙腿由不得發顫,更可怕的是隨時從天而降的追兵,他們往往被狼還凶狠,掌櫃的早用大肉大酒還有大奶子女人喂出他們一身狼性,隻要讓他們逮住,活的路就微乎其微了。
孟天林盡管僥幸得很,沒讓追兵逮住,可他迷路了,沒頭沒腦地奔跑了一天一夜,最後竟絕望地發現,他又跑回了雙龍溝,站在了滾滾河水麵前,那一刻孟天林真有一頭栽進雙龍河的想法,就連山妹他也不去考慮了。孟天林打算縱身一躍的瞬間,一雙有力的胳膊箍住了他,不是別人,正是跟他一個被窩睡的沙娃。事實上他剛逃走的一瞬,這沙娃就急著向掌櫃報告了,隻是掌櫃的忙著救礦,沒顧上。這種報告不但能得到女人,還有可能成為掌櫃最賞識的人,如果運氣好,他會從沙娃一躍成為打手或是跟班,那樣榮華富貴可就享用不盡了。在這個沒有秩序的世界裏,掌櫃的就是秩序。那個抱住他的沙娃雖然沒成為跟班,但自此卻擁有了比孟天林們多得多的自由,而孟天林自是逃不過一場毒打,他被吊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皮剝開了一層。
終於爬到了嶺頂,望見岩石的一瞬,孟天林的心簡直幸福得叫起來。借著月色,他清楚地看見岩石上刻著的三個大字,望夫崖。孟天林心裏止不住湧起一股熱流,山妹的影子清晰起來,仿佛就站在望夫崖下,衝她微笑。孟天林幾乎要陶醉了,他終於回到了家鄉林區,終於聞見了家鄉青煙裏的牛糞味,站在火旁傻笑的孩子,一定是他三歲的兒子牛犢,孟天林一個猛撲撲過去,差點就把牛犢抱在了懷裏。
雪似乎小了,呼嘯的狂風也知趣地放緩陣勢,似乎有點心疼這漂泊三年的遊子,立在嶺頂上,孟天林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想想離家的日子,想想三年飽嚐的人間冷苦,孟天林對林區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他幾乎要跪下去,衝巍峨聳立的望夫崖磕三個響頭,上蒼保佑呀,孟天林發出一聲緣自肺腑的呼喊。
嶺頂的雪要薄出許多,孟天林的雙膝露了出來,一股寒意襲向狗皮筒子外的膝蓋,說來奇怪,雪嶺上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孟天林竟然感覺不到雙膝的存在,這陣卻突然感受到一陣木痛。孟天林不敢久留,活動了下鐵棍一樣堅硬的雙腿,朝野豬坡下奔去了。
孟天林想都不敢想回家的事,他原想這輩子是沒命回來了,說不定哪天會被井巷壓死,再不就讓掌櫃的打死,回家的夢他都不敢做,實在想極了,他就拿頭往井壁上撞,想把所有關於家的記憶撞死。多少個日子裏,他想是他害了山妹,害得她有男人見不著,害得她一個人拉扯著牛犢在少了男人沒法活的林區過日子。孟天林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從雙龍溝逃出來。
一過臘月二十三,雙龍溝的氣氛就緊張起來,按沙娃們的講究,過了二十三,巷是萬萬不能下了,亂鬼亂神討年貨,說不定會討到誰頭上。掌櫃的們也計較,二十三後晌,掌櫃的破例讓沙娃們提前上巷,而且破天荒沒搜身,這讓沙娃們後悔不疊,要知道,這天的井巷撞了大運,一塊含金量極高的娃娃岩從巷頂落下,碎在沙娃們眼前,那可是從未見過的娃娃金呀,要是能拿一塊出去,這輩子啥也夠了。沙娃們你望望我,我瞪瞪你,全都傻了眼,口水聲浠溜浠溜的,能把人饞死。但是沒人敢真動手,他們極不情願地把沙金裝進背簍裏,兩個人一組,像驢一樣吭哧著,爬上了井巷。
掌櫃的樂死了,這是他開金巷十年最大的一筆收獲,他馬上下令,讓夥房加菜,還親自拉過一隻羯羊,在井巷口做了祭拜,衝孟天林說,抱到夥房,煮了下酒。這是孟天林見到的掌櫃最溫暖的一次。那天後晌,幾乎所有的沙娃都喝醉了,雙龍溝的沙娃幾年都難得見著一次酒,哪能不醉。孟天林象征性地喝了幾口,抱著一個羊骨頭,蹲到了夥房對麵的牆下。他的眼睛賊溜溜地轉,從夥房轉到掌櫃的臥房,又從臥房轉到遠處的山野,孟天林想,也許逃走的機會就在今夜。一進臘月門,不時會傳出沙娃們逃走的消息,有的凍死在路上,有的跑出去無奈又跑了回來,更多的則被抓了回來。為了抑製沙娃的竄逃,金掌櫃們答應讓四年以上的沙娃輪流回家,但工錢隻發一半,另一半等開春回來再給。孟天林聽說,這隻是掌櫃們的緩兵之計,因為同樣的消息說,國家要關停雙龍溝的金礦了,或者國家開采也說不定,掌櫃們是想借機穩住沙娃,最後撈一把。
孟天林一直觀察到睡覺,還是沒觀察出一條逃走的路線。雙龍溝山大溝深,灌木密集,很難有路逃出去,再說這兒處在邊界地帶,俗來就是三不管地區,有了那次的教訓,孟天林不敢輕易拿命賭了,況且三年的工錢一分未發,逃出去又能如何。睡覺時有個人輕輕搗他一下,緊跟著想起一個聲音,兄弟,想不想家呀。這是孟天林第一次在雙龍溝聽見有人喚他兄弟,禁不住說,想啊,想得心都爛了。那聲音說,兄弟,得想法兒回去呀。孟天林聽出,這是青海來的老耿,老耿三十歲,人卻長得五十歲的樣子,跟他一道還有三個青海老鄉,平日跟孟天林關係不錯,算是沒有互相揭發過。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不出工,躺在窩鋪裏熬日子。掌櫃的說快過年了,讓大夥輕鬆點,其實掌櫃的也是怕巷裏出事,不過看管更嚴密了。雖是天天好肉好菜,放開肚子吃,但沒哪個沙娃能高興起來,家的思念會在這些日子格外濃烈,窩鋪裏終日回響著壓抑了的哭泣聲。
孟天林跟老耿他們的密謀也在加劇,他們已經想好,要在臘月二十七動手,按經驗這陣子掌櫃的會忙著各處送禮,外出的機會多,而臘月二十七掌櫃的是斷然不會出門的,開金巷的掌櫃都迷信,臘月二十七必須守在屋裏,天塌下來也不出門。掌櫃的會一手摟著一個女人,軟倒在毯子上。要是那時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成功的機會會大許多。
孟天林幾乎心焦如焚地等著那一天,這中間掌櫃的差人發過一回工錢,每人一百塊,說可以買酒喝,也可以找女人耍,掌櫃的提供一切方便。孟天林忍住了。他把一百塊錢折成一隻飛機,在窩鋪裏飛來飛去,想像著飛機落到林區的一瞬,想像著山妹奔向他的一瞬。
那個夜晚沒有星光,白日裏騰起的烏雲一直覆蓋到深夜,吃過晚飯,孟天林早早睡了,跟他同時入睡的還有四個青海人。半夜時分,孟天林聽到一陣響動,老耿裝做灑尿先摸了出去,緊跟著他們一個個摸了出去。夜黑如墨,西北風從很遠處嘯叫著卷來,孟天林看到一個黑影矯健地躍到夥房,藏到掌櫃的臥房西邊了。大地死一般的寧靜,孟天林不敢耽擱,跟著躍了過去,在夥房門口他差點跟一個看工撞個滿懷,看工正是攔腰抱住他的那位,孟天林幾乎沒有猶豫,輕輕一下,就放倒了看工,那家夥把拿命換來的錢全花在了女人上,身子軟得像一張紙,孟天林隻一錘子,他便暈了過去。
他們躍進睡房時,掌櫃的正跟兩個女人喝酒,兩個剛從山下送來的女人一臉嫵媚,火光映出她們濃妝豔抺的臉,其中一個的胸口暢開著,露出半個肥碩的奶子,孟天林隻覺眼一疼,就顧不上什麽了。四個青海人真是厲害,沒等掌櫃的喊出聲,就被牢牢地捆住手腳,兩個女人嚇得縮在一邊,眼裏除了乞求就剩恐懼。孟天林一把提起一個,將她們的嘴用棉布堵上,然後亮出刀,開始跟掌櫃的討價還價。
倒黴得很。孟天林現在還後悔,要是遲一天下手就好了,至少能把工錢一分不差地全討回來。可誰能知道呢,當他們說出唯一的條件就是拿了工錢平安走人時,掌櫃的居然笑了。那家夥居然能在那種時候笑,可見他有多大的能量。孟天林到現在都承認,能在雙龍溝做金掌櫃的,絕不是等閑之輩。
他們沒能拿到想拿的錢,按說好的工錢,五個人這些年掙的足有一懷大票子,掌櫃的把鑰匙扔給他們自己取時,五個人傻了眼,傳說中經常裝滿百元大鈔的保險櫃隻剩下可憐巴巴兩遝票子,其中一遝還是動過的,掌櫃的後來說,就是把他刮了,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誰讓他們挑的不是時候哩。四個青海人傻了,孟天林也傻了,原想趁機還能多拿幾個的,沒料情況糟糕成這樣。怎麽辦?五雙眼睛望在一起,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咋,倒是掌櫃的替他們出了個主意,拿上走吧,平均分開,回家過個好年。想通了再來,想不通那就不好意思了。見他們還愣在那,掌櫃的笑說,再不走可就沒機會了。
孟天林沮喪地一跺腳,真是應了那句古話,倒起黴來喝涼水都塞牙。辛辛苦苦三年,還冒了那麽大風險,僅然隻分得三千多塊。一想這事,孟天林就覺後心都涼透了。他發誓再也不去想了,要把雙龍溝徹底埋在這雪裏,讓過去的三年從此成為死去的一個惡夢,再也不困擾自己。
驀地,孟天林望見一盞燈火。孟天林搖搖頭,確信不是幻覺。茫茫雪野裏,那粒燈火就像曠天裏的星星,在風雪中忽明忽暗,頑強地閃爍著。孟天林欣喜若狂,連滾帶爬朝燈火撲去。
看清了,終於看清了,正是那間泥巴屋,野豬村的歇腳屋。風雪中,泥巴屋像個孤零零的孩子,瑟瑟抖索,更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默立風中,飽含淚水在張望。架在四棵參天鬆柏上的木頭支架為泥巴屋遮擋了不少風雪,才使得這間牛糞和著泥塊壘起的小屋在雪中沒被壓垮。馬燈就亮在屋簷前的支架上,晃晃悠悠的,發出的光亮卻很執著。孟天林終於站到了小屋前,他聞見了一股親切的牛糞味,聽見了柴火的暴裂聲,甚至嗅到了德勝老漢嘴裏的青稞酒味。他幾乎要張開膀子,鳥歸巢樣撲向它。可是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孟天林手捂住褲帶,貼身的褲兜裏,一包鼓鼓襄襄的東西提醒了他,讓他猛地止了步子。這樣的風雪夜,曠無人煙的山嶺,假使守夜的不是德勝老漢呢?孟天林有點猶豫,這可是拿命換來的呀,要是遇個歹人,孟天林動搖了,腳步不由得往後移,身子都要轉過去了。一陣狂風襲來,險些將他掠倒,身上的肌肉一經停下來,便發出鑽心的痛,狂風掠著冰雪,打在他脖頸上,刺爛了肌膚,血還未流出,就凍僵了。孟天林再次看見了燃著的柴火,劈劈剝剝的響聲誘人得很,無法舍棄了,他想,進去暖暖吧,多留點神,緩過身子就走。
孟天林這才緩緩走過來,抬起手,敲響了門。
木門吱呀一聲,孟天林斷然沒想到,火光映出的,竟是一張俊美的女人的臉。
孟天林愕然地怔在那兒,抬起的腳步僵在了空中。女人也有片刻的驚疑,定在了那兒,眼裏滑過幾道細碎的浪,最後讓一片灰暗覆蓋了。不過女人很快發出了聲,天呀,這大的雪,快進。孟天林醒過神,抬腿躍到了裏麵。一看到真實的柴火,孟天林忍不住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把整個身子投進了火中。女人閥上門,又用一根杠子牢牢地抗住,轉身看見孟天林,驚恐地叫起來,不要命了呀,快取出來。女人奔過來,把孟天林的胳膊從火中撈出來,把他整個人往後推了幾步。孟天林使勁地想張開嘴唇,凍僵的嘴卻動不了。
女人把孟天林放倒在一堆胡蔴秸上,上麵鋪著一張完整的牛皮,她從炕上抱下幾張狗皮,羊皮,給孟天林蓋上,最後拿出一床厚被,嚴嚴地焐住孟天林。這是常識,冰天雪地趕來的人身上是凍僵的,得慢慢暖,要是猛地遇了火,身上的肉會和冰雪一起化掉。
女人往火爐裏又加些柴火,火爐是一隻廢棄的油桶做成的,柴火加進去,馬上發出一串子脆響,火苗呼呼跳躍著,映出女人光鮮的臉。女人很年輕,火光下她的臉像是剛入洞房的新娘,留著長發,隨意地垂散在肩上,穿一件緊身紅襖,襯托得人很利落,也很妖嬈。屋子的溫度迅疾升起來,躺在胡蔴秸上的孟天林漸漸有了知覺,試著伸了下胳膊,能動了。女人叫他不要動,多躺一會,放心,到了這裏,就跟家一樣,女人說。女人說話時已將另一個爐子打開,那是做飯用的爐子,孟天林扭頭看了女人一眼,山妹的影子立刻跳了出來,孟天林幸福地閉上了眼。
一股油香飄起時,女人陷入了怔思。
女人是在等人,守夜的德勝老漢病了,癌症,動不了,這大的雪,又近年關,村落裏一時抽不出別的守夜人,女人便自告奮勇來歇腳屋。女人不能不來,她的吉剛還沒回來,吉剛出去兩年半了,說是到黑蘭山,可一去便無音訊,連個口信都不代來。女人天天等,夜夜盼,眼看著大雪要封山,還是不見吉剛的影子。女人幾乎要絕望了,這個年又不能團圓了。女人忍著淚,天天朝鐵雞嶺巴望,一望見影子,女人的心就怦怦直跳,恨不能跑上鐵雞嶺,迎了吉剛回來。等影子到了野豬坡,女人的淚就下來了,來的都是別人的男人,別人的男人都趕著回家過年了,唯有她的吉剛,連生死都還不知道。
還好,大雪落下的那天,女人終於得著信兒,一同出去的黑蠻子說,吉剛遲些日子回來,礦上發工資,挪不開腳,等發完工錢,吉剛就趕回來。黑蠻子還說,你就等著抱金娃娃吧,吉剛哥可掙了大錢,他都成礦老板的大紅人了。女人飛快地跑到村落裏,把這個大喜訊告訴公婆,公婆盼吉剛都盼得吃不下飯,一聽吉剛要回來,馬上顫顫地站起身,非要來歇腳屋等。女人哪能讓他們來,把娃兒往婆婆懷裏一推,飯也沒在家吃,就又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