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忙過這一陣,灩秋忽然就又想起那幢大樓來,這是她心裏一個結,怎麽也解不開。這天晚上,灩秋再次驅車來到三和那幢大樓前。這是她從看守所出來後第六次來到這裏,遠遠的,她把車子停下,步行到大樓近處。那幢大樓依舊被公安和衛生部門聯手封著。樓的四周灑了一層厚厚的白灰,像是裏麵還存在瘟疫,三道紅繩攔在樓的四周,周圍豎著幾塊木牌,上麵寫著警告的話,意思就是不能讓別人接近。
灩秋在一亂木叢前停下腳,長久地注視著這幢樓,現在她才明白,她的新生活是從這幢樓開始的,她的很多思想很多抱負也是這幢樓裏誕生的。當然還有她的感情,是跟三姐洪芳的感情。灩秋在看守所的時候,曾無數地想起過洪芳,想起她的眼神,她的微笑,還有給予她的一聲聲嗬護,包括凶起來發狠的樣子。真是怪得很,以前微不足道見慣不驚的事,到了那裏麵,竟變得彌足珍貴。灩秋這一生,還從沒這麽想過一個人,包括對她的父母。等到洪芳的死訊傳來,她就不是想了,是徹底地墜入到悲傷和憤怒中了。
這陣憤怒又在灩秋胸中燃起,看著那孤零零有點可憐的樓,還有樓上貼滿的封條,灩秋恨不得撲過去,撕開那些張牙舞爪的東西,將樓摟進懷裏。
“姐姐。”灩秋心裏喃喃叫了一聲,淚就下來了,這淚她流了幾個月,將來還會流下去,一日不為三姐報仇,她冷灩秋的心,就一日不甘!
“姐姐,等著吧,我會把樓裏的機器設備還有一應物件全贖回來,你的事業妹妹會堅持下去,不在別處,就在你邊上。姐姐,你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妹妹啊,妹妹勢單力薄,鬥不過他們的,但妹妹要鬥,妹妹就是豁上一切,也要替你討回公道!”
灩秋跪下去,點燃一堆紙錢,冥紙燃起的火花裏,她的臉上笑了幾笑,那是笑給洪芳姐姐的,她相信洪芳能看到。笑完,她匍匐在地上,給洪芳磕了三個響頭。
灩秋決計去見哈得定哈局長了!
灩秋瞞著孫月芳,先後三次來到宣北區公安局,但一次也沒見著哈局。不是被告知去開會,就說是外出辦案了。灩秋打他電話,總是關機。灩秋懷疑哈局長換了號,問他辦公室的人,對方搖頭,一副高深莫測樣。灩秋無奈,找不到哈局,下一步就無法展開。灩秋不是來找哈局算賬的,那筆賬是要算,但不是現在,現在她是想讓哈局為她出力,盡快將那幢樓的封條撕了,讓她和謝子玫進去。
一個宏大的計劃已經在灩秋心裏產生,灩秋這次是要鐵下心來大幹一場。
等著瞧吧,我會讓你們一個個匍匐在腳下的!
這天灩秋去衛生局討說法,讓人家轟了出來,衛生局非但不答應啟封,反把灩秋臭罵一頓,說她是人渣、垃圾,三和全是垃圾,這個公司早該死掉。那個鼻子上長幾顆碎痣的女人罵起這種話來特別在行,灩秋在她麵前幾乎還不了嘴。直等那女人罵夠了罵得氣喘了,端起杯子喝水,灩秋才還了一句:“你沒離婚吧?”那女人一愣:“什麽意思?”灩秋抱著同情的笑說了一句:“也沒什麽,能理解你,讓老公踹了是不好受,發發火應該的。”那女人立刻尖叫起來:“你才讓老公踹了呢,人家還是處女!”
“哦,怪不得呢,連開處的都還沒找到,更該發火,你發著吧,我得走了,這種事我幫不了你。”
“你……你……”那女的氣得猛一下摔了杯子,要撲上來揍灩秋,灩秋嗬嗬一笑:“就你這樣,我看還得處下去,小心點,那東西長牢了不好,男人女人都不喜歡。”說完,揚長出來。
可等離開那幢象征著權力的大樓,灩秋心中立馬就湧上一層悲,我這算什麽啊,嘴上討點便宜就逞英雄了?
灩秋正在街上灰頭灰臉走,孫月芳突然打來電話,問她在哪?灩秋抬了抬頭,看到一幢高高大大的樓,她給孫月芳報了樓名。孫月芳說你跑那鬼地方做什麽,快到文星閣飯店門口來。灩秋說我不去,我沒心思吃飯。孫月芳在電話裏罵,誰請你吃飯,想吃飯想瘋了吧,我把姓哈的堵住了。
“哈局?”灩秋精神一振。
“是啊,你不是天天在找他麽,他就在我手上。”孫月芳興奮得在電話裏大叫,灩秋聽到邊上的喝罵聲,說話者好像是哈得定。
灩秋飛也似的跑進停車場,月芳堵住了哈局,這可是沒想到的事啊。她一邊興奮著,一邊又疑惑,孫月芳怎麽能把哈得定堵在那地方?
這就是孫月芳的過人之處,打發走那幾個姐妹,孫月芳開始認真琢磨這事,她這人心眼多,辦法也多,她要是想幫灩秋做什麽,一定能做到。孫月芳得知灩秋在找哈得定,心中偷偷一笑,就你那找法,一年也找不到姓哈的。她通過宣北區公安局內部一位人員,打聽到這一天哈局要到市局開會,於是一大早就等到了臨江路,哈得定氣宇軒昂走進市局大門時,孫月芳並沒驚動他,她怕打草驚蛇。她衝一同來的孕婦小喬說:“瞅準了啊,那個肚子裏灌滿肥油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的就是哈得定。”小喬似乎有些害怕,往中年婦女劉嫂懷裏挪了挪,孫月芳一把拉過她:“你躲什麽躲,不想掙錢是不是,想掙錢就得豁出來。”然後又警告小喬:“你要是壞了我好事,一分錢拿不到,還得跟你索賠。”小喬讓她這一嚇,更是沒了主意,不停地問劉嫂:“這法子行不行啊,他可是警察啊,我怕……”
“怕個鬼,有月芳在,你就膽子正點,警察咋,警察弄大人家肚子就不管了?”
小喬一陣臉紅,嘴巴哆嗦了幾下,想說什麽,看一看孫月芳的臉,沒敢說,低下頭給自己鼓勁去了。
她們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四十,會議終於開完,一大群警察邁著熱鬧的步子往外走,哈得定正跟龐龍說著什麽,兩人笑嗬嗬走出了大門。孫月芳沒動,也示意小喬她們別動。公安局大門正對著文星閣飯店,這是公安局定點吃喝的地方,孫月芳看見前邊的警察朝飯店走去,就知道這幫人開完會還不算,還要吃一頓。後來果真見哈得定哈巴狗一樣搖著尾巴,跟著龐龍走進了文星閣飯店。
“吃飯!”她衝小喬和劉嫂下了命令。街上站了一上午,肚子早餓了,尤其小喬,她可是孕婦,餓的比別人快。孫月芳帶她們二人到文星閣對麵的小菜館,點了幾個菜,一邊吃一邊警惕地望著飯店。終於,兩個小時後,龐龍走了出來,後麵跟著吳江華,孫月芳沒看見哈得定,又等了一會,大約一半人走了後,才看見哈得定跟兩個女警官說笑著走了出來。孫月芳衝二位喊了一聲:“行動!”自個先奔過去,剛等哈得定穿過大街,孫月芳就堵在了前麵。
“哈局長,別來無恙啊。”
哈得定打個酒嗝,搖了搖頭:“你誰啊,幹嘛擋住我的路?”
“哈局長好記性啊,怎麽連我也不認識了?”說著,孫月芳有意往哈局長身邊湊了湊,她的這個動作引起邊上兩位女警的警覺,兩位女警以為她是哈局的那種人,對笑了一下,捂嘴走了。孫月芳幫哈局整了整衣服領子:“看看,看看喲,哪還有個局長樣,也不怕人家笑話。”
“你是誰嘛,你到底誰嘛,你往後站,我不認得的。”哈局一邊往後退一邊盯著孫月芳,實在記不起跟這女人有啥過節。但是麵前突然出現這麽一位美麗少婦,還是讓他心動。他四下瞅了瞅,還有不少同事沒走遠,警覺道:“有話到別處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就在這裏說嘛,幹嘛跑別處。”
正說著,小喬和劉嫂到了,按事先合計好的,小喬一到跟前,就抓住了哈局:“你賠我青春,賠我損失,今天不講清楚,我不活了。”
“幹什麽幹什麽?”哈局剛還興致勃勃看著孫月芳,小喬一抓他,醒了:“你們要幹什麽,這可是公安局!”
“說的不錯,這就是公安局,哈局長,看見了吧,她肚子大了,找你討個說法。”孫月芳說。
“肚子大管我嘛事,肚子大管我嘛事麽,你們快走,快走開,要不然我不客氣了。”哈局說著做出個很雷人的樣子,他那被酒精醺紅的鼻子越發紅了。
“你個不要臉的,還敢嚇唬我,今天不把事情說清楚,老娘跟你沒完!”劉嫂猛地撲上來,狀若一頭母獅,一頭紮進哈局懷裏,兩隻手連撕帶抓,哈局推也不是,擋也不是,嘴裏喊著:“你幹嘛,你幹嘛?”人卻節節往後退。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孫月芳見時機成熟,立刻放開嗓子:“快來看啊,公安局長搞大女孩肚子,還死不承認,人家母女追上門來了。快來看啊,多好的女娃,讓這個哈局長搞成這樣了。快來看啊,警察局長拋棄小三了,好新聞啊。”
叫喊聲吸引了一大批人,圍觀者指手畫腳,評頭論足,譴責哈局長的不是,有人甚至指著哈局長的鼻子,罵他是披著人皮的狼。哈局長惱羞成怒,一把推開劉嫂,撲向孫月芳:“你亂說什麽,誰個搞大她肚子了,拿出證據來!”
“證據,你想要證據,好啊,帶她去醫院,讓醫生告訴你!”孫月芳大聲說著話,同時示意小喬和劉嫂再加把溫。劉嫂賣力極了,她是孫月芳專程從開源請來的,丈夫殘疾,家裏窮得早就揭不開鍋,她在街上擺小攤,賣麻辣燙,可三天兩頭,就讓戴著假大蓋帽的城管給搶了。她現在是見著穿製服的就來氣,早就想痛痛快快發泄一次。孫月芳讓她冒充小喬媽媽,還給她一千塊錢,她感動得要死。多好的人呐,不賣勁實在對不住這閨女。
“你把我閨女毀了啊,你個不得好死的,當初你咋騙她的,說要離了你那黃臉婆,跟她結婚,現在呢?弄大肚子你就不管了,你個人麵獸心的東西,我跟你拚了。”說著一頭撞向哈局,這次哈局有所防範,用力一把就把劉嫂推倒了。推倒也好,劉嫂趁機裝死,身子抽搐了幾下,嘴裏白沫就吐了出來。
“打死人了,警察打死人了,快來人啊,警察打死人了!”孫月芳的戲演得逼真極了,聲音又急又響,惹得周圍店裏的人全都圍了過來。
起先還在幫哈局的同事們見狀不妙,一個個溜走,周圍群眾見狀,義憤填膺就將哈局給圍了起來。
灩秋趕到時,哈得定正被裏三層外三層圍著,頭上直冒汗,有個男人更絕,一看哈得定喝了酒,馬上上綱上線,不是頒布禁酒令了麽,怎麽這個局長還喝得如此酒氣衝天?有人打電話叫來了記者,三個記者扛著攝像機,哈局顧了劉嫂顧不了記者,急得團團轉。
灩秋擠進人群,孫月芳看到了她,擠過來道:“人我是給你抓到了,剩下交給你,我們該撤了,露了餡可不是好玩的。”
灩秋會意道:“馬上撤,如果讓他們逮進去,可不是好玩的。”
趁著那個愛講理的男人質問哈得定為什麽喝得如此爛醉時,孫月芳悄悄扯著小喬和劉嫂的衣服,退出了人群。灩秋迎上前去:“哈局長,你好福氣啊,總有妹妹為你懷孕。”
“你……你……”哈局正要罵,定睛一看,認出了灩秋。他驚訝極了,“怎麽是你?”
“是啊,都說冤家路窄,不該碰的卻偏偏就給碰上了。”
“她們……她們跟你一夥的?”
“她們?”灩秋裝作什麽也不知道,抬頭掃了掃,“她們是誰,你一個大局長,怎麽老惹是生非呢?”
哈局氣憤地剜了灩秋一眼,想溜,灩秋一把拽住他:“別急著走啊,車在那邊,上車,有事跟你談。”
“沒談的!”
“不談是不?不談我就去紀委,你怕不怕?”
“亂說什麽,車在哪,上車!”
灩秋跟哈局長做了一筆交易,她可以把過去的事先忘掉,包括洪芳的死,但哈局必須把她引薦給法院執行局局長張海。這是她提出的條件之一,因為目前三和那幢樓包括樓裏的設施到了執行局手裏,說是要公開拍賣,拿拍賣的錢做中毒學生的賠償金。之二,哈局要幫她把孫百發那套設備弄出來。第一條哈局答應了,說可以試試,第二條他堅決不答應,振振有詞說:“你還想要那套設備,做夢去吧,賠償金還沒著落呢,你以為法院是你家,想要就要?”
灩秋平靜地道:“法院不是我的家,但是你哈局的家,你要是幫我,一切都好說,要是不幫……”
“不幫你能咋?”哈局眼睛珠子都要崩出來了,讓一個負罪在身的女人要挾,怎麽想怎麽來氣。
“哈大局長,明人不說暗話,你以為你幹淨啊,三姐的死暫且擱一邊,單你從三姐和我這兒拿的錢,夠摘掉你這頂大蓋帽了吧。”
“錢?你唬誰啊,拿出證據來,有種你拿出證據來啊。”哈局氣急敗壞地叫囂。
“證據不是在這裏拿的,你要是不配合,我自然會把證據送到該送的地方。”
“你—”
哈局想了半天,還是吞吞吐吐答應了灩秋。他怕真把灩秋逼急了,做出對他不利的事,最近公安係統班子考核,哈局有望官升一步,這個時候出來一個攪局的,不是要命麽。
“行,就這兩條,多一條我也不能答應。”
“還有一條。”灩秋硬梆梆說。
“還有一條?”
“是,你得幫我把丘白華放出來。”
“放他?冷灩秋,你是不是瘋了,丘白華這種人,你也想放?”
“他是哪種人?他是讓你們誣陷的!”
哈局結巴半天,終還是妥協了,道:“這個,這個你得給我時間,我不敢打包票。”完了,又不甘心地說:“冷灩秋啊,我咋就遇上你了呢?”
灩秋心裏暗暗笑笑,好戲還在後頭呢,我要是不把你這身虎皮扒了,我就不姓冷!嘴上卻溫和道:“行,我給你時間。”
灩秋在執行局長張海那兒碰了釘子。
哈局長給張海打過電話後,灩秋跟孫月芳結伴去了法院執行局,灩秋沒敢一個人去,她早就耳聞,張海是個有頭腦的人,不像哈得定這麽好對付,再說,她手裏一點對付張海的證據都沒。張海是東州市優秀共產黨員,十佳法律工作者,灩秋在不少報紙上看到宣傳他的文章,這人被記者描繪成一身正氣,剛直不阿。還有,他是華喜功在政法界樹起的一麵旗幟,旗幟的力量往往是巨大的。
孫月芳也有點心虛,不停地問灩秋,我行麽,我跟你去合適嗎?一向把事不當事的孫月芳第一次顯出害怕來,可見,跟張海叫板,她們真是信心不足。
第一次釘子碰得既好笑又可氣,兩個女人精心打扮一番,裝成淑女樣,互相打著氣,就往法院去了。張海辦公室在十三樓,辦公室那位女秘書倒是和藹可親,問她們找誰,灩秋說找張局長,女秘書就進去通報了。灩秋跟孫月芳站在那裏,互相能聽得到對方的心跳,特別是孫月芳,也不知她怕什麽,以前那股勁全不見了,灩秋甚至看見她的腿在發抖。過了一會兒,女秘書回來了,笑容可掬地說:“二位請,張局長正好有空。”
灩秋是第一次見張海,說實話,就衝第一印象,她認為張海是個好官,這人長著一張標準的國字臉,兩道眉毛很冷峻,刀鋒一樣橫在那裏,鼻子楞得很有力度,怎麽看怎麽讓人喜歡。灩秋心裏想,天下還真有這樣帥氣的男人啊。再加上他辦公室裏那份威嚴,越發讓灩秋對他刮目相看了。灩秋局促不安地站在那,等著張海問話。張海一開始並沒理她們,他的頭深埋在一大堆文件裏,手裏握著一支筆,不時在文件上畫拉著什麽。女秘書把灩秋她們帶進去都差不多十分鍾了,他才把頭抬起來,不過沒看灩秋,而是盯在女秘書臉上。
“這兩人是哪個單位的?”
女秘書回過臉來,問灩秋:“局長問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我們沒單位。”孫月芳不知是緊張,還是想急於逃開,說了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沒單位?”張海微微轉了下目光,盯住孫月芳。灩秋趕忙說:“不,有,我們是三和公司的。”
“哦。”張海長長哦了一聲,放下手中那支拿捏了很久的筆:“你們是來問拍賣情況的吧,不好意思,這事還沒形成定論。”
灩秋趕忙搖頭:“不是,我們不是問拍賣情況的,我們想……”
張海目光對住了灩秋,不說話,就那麽望著灩秋。灩秋被他望得不知所措,狠著勁兒說了句:“我們想把樓裏的設備要回來。”
“要回來,你們有合法手續嗎?”
“我們不知道需要什麽手續。”灩秋如實道。
“需要你們合法經營的手續,合法經營懂不懂,就是不摻假,不賣瘟豬肉,不毒死學生。”
“張局長,我們是被冤枉的。”
“是嗎,是被法院冤枉還是被公安局冤枉?”
“這個……”灩秋垂下了頭,半天她才明白,張海看似溫和,實則老辣得很,他這麽一句句的,不是在問她們,而是在戲耍她們。他被張海張庭長的氣勢震住了,公務人員身上就是有一股氣勢,沒辦法,權力添加給他們的,他們坐在那兒就是比別人牛。灩秋狠狠掐了把自己,振作起來。
“張局長,我們今天來一不是鬧二不是求,我們就是想問問,那樓裏的設備怎麽辦,我們還有沒有權力討回?”
“這問題問得好,小夏。”張海叫了一聲,小夏就是那位女秘書,灩秋後來得知,夏秘書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夏歌。
夏歌應了一聲,聲音很甜,機關裏的女性有兩種聲音,衝灩秋她們說話時,聲音泛著苦,衝上司說話,全聲道都灌了蜜。
“局長我在。”
“你帶她們去宣傳處,讓胡處長給她們講講,認真給她們講講,我看她們還缺少最起碼的法律常識。”
火是在胡處長那兒發起來的,胡處長四十多歲,也可能五十多歲,他長得很白,白得讓人容易把他想成女人,他還愛翹蘭花指,這點灩秋跟孫月芳一進去就發現了,當時胡處長正端著杯子喝水,吸溜吸溜的聲音很響,那根蘭花指很有滋味地翹著。孫月芳捅了捅灩秋,用眼神讓她看,灩秋看了眼,避開目光。胡處長聽完夏歌的吩咐,說了聲:“坐吧,今天我就給你們講一講。”
於是就講,足足一個小時,胡處長從東扯到西,從西扯到東,實在扯不回來時,就問灩秋:“我講哪兒了?”灩秋隻好提醒他:“你講到強製執行了。”
“哦,強製執行,對,強製執行,這個強製執行呢,法律是這樣規定的。”
於是又講了一通規定。灩秋就有些瞌睡了,也懷疑哈得定做了手腳,讓張海借機收拾她們。孫月芳這邊就更難受,胡處長這一套,她在做信訪辦幹部時,就用爛用膩了,目的就是把上訪者困死,她們內部叫洗腦,就是拿政策洗你的腦,洗得讓你不敢再折騰。沒想今天胡處長又把這套用到了她身上。
“你有完沒完啊,能不能來點新鮮的?”孫月芳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
“你怎麽講話呢,你這同誌怎麽講話呢,這是法院,你放明白點。”
“放不明白咋了?!”孫月芳突地站起身,灩秋還未來及阻攔,她的惡話就出了口:“告訴你,這套姑奶奶用得多了,不就是想把我們弄得筋疲力盡嗎?”
“聰明,你真聰明,告訴我,以前你是做什麽的?”
兩個人誰也沒想到,胡處長會給他們來上這麽一句,怔然間,孫月芳的怒氣就上來了,她原是有怒氣的,隻是今天不知怎麽回事,她有點怯張海,現在張海不在場,單是這個胡處長,她那股蠻勁就上來了。
“殺人的,放火的,強奸搶劫的,怎麽著,法院了不起啊,執行局牛逼啊,德性,我看著都倒胃口。我們走,聽這個瘋子說瘋話,還不把人瘋死!”
胡處長站起身,指著孫月芳,你,你,你了幾聲,孫月芳已拉著灩秋出了宣傳處的門。
她們二次找到張海那裏,張海臉色就不那麽好看了,先是怒瞪住灩秋和孫月芳,足足瞪了五分鍾,然後手一指:“出去,你們馬上給我出去,我還沒見過這麽沒素質的人!”
“你有素質,你有什麽素質,假裝正經,你這種人我見過的多了,狗屎!”
那個叫夏歌的女秘書嚇壞了,還從沒哪個人敢罵他們局長,一邊往外推孫月芳,一邊衝灩秋叫:“你們還想不想辦事了,快點離開,再鬧,我就報警了!”
孫月芳掙紮開身子,拍拍夏歌的肩:“聽著,小丫頭,事我要辦,辦定了,這套設備要是討不回來,我天天來!”
嘴上這麽說,心裏底氣卻不是很足,連著又遭兩次冷拒後,孫月芳的信心就徹底沒了。
“幹嘛非要討回那設備啊,那套設備能值幾個錢,不如重新進一套得了。”她勸灩秋。
“這你不懂,我實在是把那幢樓買不下來,要是能買下來,我他媽……”灩秋咬著牙說。
“我懂,我懂,你不就是想爭一口氣嗎?妹子,聽姐一句勸,有些氣該爭,有些呢,不該。這個張海啊,我是沒本事,看來,我在你這兒閑飯也吃不下去了,還是回我的大本營吧。”
一聽孫月芳要走,灩秋忽然就急了:“你不能離開我,這個時候撇下我,你狠不狠啊。”
孫月芳訕訕笑笑:“忙又幫不了,我也就那把斧頭,砍著不頂用,就沒招了,你甭把我當救世主。”
“我沒拿你當救世主,我是拿你當姐姐,月芳姐,我們是不是用錯招了?”
“對錯就那麽幾招,張海不像姓哈的,他見過世麵,不吃咱這一套。更要緊的,咱沒他把柄,如果能學姓哈的那樣,逮到他一兩樣,可能就峰回路轉了。”
“是啊,我們對他一不知底,二不交心,就這麽橫衝直撞,不頂用的。”灩秋發起了愁。
孫月芳想了想道:“這種人不管外表多正經,肚子裏都是壞水,我就不信他有報上說的那麽幹淨。對了,我有一個朋友,是律師,要不我通過她打聽一下,看能不能找到點蛛絲馬跡。”
“太難了。”灩秋搖頭,從打算找張海那天起,她就一直在暗中打聽,可是到現在為止,除了他是一個清官,一個鐵麵無私的好官,她什麽也沒打聽到。
孫月芳不甘心地說:“隻有這一個辦法,此路要是不通,你我就真沒轍了。”
“那就試試吧,但願老天助我。”灩秋最後說。
灩秋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對方一再問她是不是冷灩秋,灩秋說了幾遍,對方還是不信。灩秋生氣了:“你什麽意思啊,沒事幹一邊待著去,少騷擾我。”對方這才撲哧一笑:“看來你真是冷灩秋了。”
灩秋問對方是誰,對方說我是電話局的,是有人找你。灩秋心一動,很快,電話裏傳來熟悉的聲音:“是秋姐麽,我是亮子,曾明亮啊。”
“亮子?亮子你在哪,亮子你還好麽,亮子你快說,你在哪啊?”灩秋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上了,出來到現在,她一直打聽亮子的下落,可亮子到底關在哪,誰也說不清。天麻他們又不知去向,該死的於幹頭,也沒了蹤影,整個世界把她撇在了這裏。
“姐,我好,我出來有些日子了,隻是不敢跟你通電話。”
“亮子你快說,你現在在哪,姐馬上去接你。”灩秋恨不得立刻撲到亮子跟前。
亮子說了一個地方,灩秋剛說記下了,亮子又說這地方不行:“姐,你等我電話,我到新的地方再給你打過去。”
灩秋心急如焚,亮子那張幹淨的臉浮上來,那麽生動,那麽讓人疼愛。還好,亮子很快就把電話打了過來,說在七星崗往東的天橋下,灩秋讓他等在那裏,千萬別走開。說完,瘋也似的跑出去,開上車就往七星崗奔。
亮子是一周前被釋放的,他的遭遇跟灩秋差不多,隻是他被關在第三看守所,那裏多一半是男犯。亮子以為他把事犯大了,一進看守所,就開始等死,警察問過他兩次,他大包大攬把刺死範梆子的事攬在了自個身上,再三強調跟灩秋無關,都是他幹的,要殺要剮衝他來。但是他沒死,他原以為自己死定了,在裏麵擺出一副死定的架勢,弄得牢頭獄霸拿他沒辦法。
“是我叔救的我,他前後去過十多次,上周他總算把上麵打通了,上麵才答應放我出來。”
“你叔?”灩秋有些驚訝,跟亮子一起的時候,從沒聽亮子提起他還有個叔。
“是我媽現在的男人,我管他叫叔。”亮子紅臉道。
灩秋哦了一聲,心疼地望著他。亮子瘦了,比以前瘦許多,臉也黑了,甚至有了一層黑碴碴的胡子。灩秋真想伸出手,摸摸亮子的臉。
亮子靦腆地一笑:“我叔還行,知道救我出來,原來還不想認他呢。知道不,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把我媽拐跑了。”
“不許那麽說,大人的事,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什麽道理啊,不就是我媽長得漂亮,他有錢,就撬了我爸的杠子。”
“你爸呢?”灩秋想多知道一些亮子的情況。
“死了,喝酒喝死的。”亮子臉一暗,眼裏劃過一層憂傷。又道:“我爸那個人啊,窩囊,老婆被人搶了,他不找別人算賬,自個跟自個過不去。借酒消愁,結果喝醉了沒人管,死在了大街上。”
灩秋長長地歎了一聲,道:“對不起,姐不是故意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痛,也有每個人的不幸。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道理揭別人傷疤的。灩秋腦子裏也浮出爸爸的身影,她爸也愛喝酒,每次喝醉,她媽總要嘮叨,灩秋是聽不慣媽媽嘮叨的,但也看不慣爸沉溺在酒精中的樣子。男人為什麽總要拿酒消愁呢?“這有什麽啊,我早就習慣了,對了秋姐,我媽找的那個男人開一家車行,我聽我媽說,那個男人其實是幫別人銷髒。”
“銷髒?”灩秋有點納悶,車行怎麽能銷髒呢?
“這你不懂了吧,名著是車行,暗中,卻幫別人銷黑車,黑車有偷來的,也有頂來的,多的,則是別人送的。”亮子滔滔不絕,一講起他媽,他就興奮。這孩子看來對他媽並沒太深的仇恨,唯一不滿的,就是他媽對那個偷她的男人太好了。“你沒見過,她那個賤啊,看得我都臉紅。”
灩秋勸道:“大人的事,孩子甭管,管好你自己就是。”亮子不服,道:“秋姐,我都十九歲了,怎麽著也不是孩子了,我媽說,讓我回去幫她做生意,還要張羅著給我成親呢。”
“是嗎,你怎麽想的?”
“我才不願意跟她回去呢,我要跟著秋姐。”亮子調皮地笑了下,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看著灩秋。灩秋暗暗一喜,她還真怕亮子扔下她走了呢。
“好了,亮子,不說這些了,你能出來,姐都高興得要瘋了。要是天麻他們也能學你一樣,那該多好啊,姐就再也不孤單了。”
“怎麽,天麻不在公司啊?”亮子很吃驚的樣子,霍地起身,甚是意外地望住灩秋。
灩秋搖頭,臉上滑過一道黯然。天麻,於幹頭,過去三和的一幫幹將一個也找不到,灩秋心裏那個急喲,對誰也說不得。
“臭天麻,死天麻,我去坐牢,他倒好,撇下公司躲起來,他還有點江湖義氣沒。不行,我得把他找回來!”亮子一邊發火,一邊就要往外走。灩秋拉住他說:“你上哪兒去找,我找了一個月,都沒一點音信。”
亮子說:“他準是又賭去了,秋姐你甭攔我,我知道他們躲在哪兒。”
亮子說到做到,不出三天,他果真就把於幹頭和天麻幾個找了回來。亮子找到天麻他們的時候,天麻跟於幹頭正爬在北陵郊區一家旅館裏賭博哩,據天麻說,中毒事件發生後,他們找不到三姐,也不敢在東州待下去,就跟於幹頭跑到了北陵。他們遇到了一個叫強叔的男人,強叔叫張興強,五十多歲,在北陵一帶很有勢力,算是北陵區的老大。強叔不僅在北陵開賭場,還通過一個名叫蘇洋的派出所所長在北陵開了一家建材廠,廠子是以蘇洋妹妹的名義注冊的,經營權卻在強叔手中。強叔想讓天麻跟於幹頭留下,幫他打理生意。
“你們答應了,那不是洗黑錢嗎?”天亮雖然年小,但對洗黑錢這檔子事,還是有點耳聞。
“啥黑錢白錢,隻要是錢就行。”天麻無所謂地說。
天麻的態度激怒了亮子,他道:“你們棄下秋姐,跑來給別人當馬仔,還口口聲聲說義氣,你們這就叫義氣?”亮子在道上混的雖然沒天麻時間長,但他自認為混得明白,他看不起那些朝三暮四的人,更看不起藏在旮旯裏苟且偷生的人。
“誰說給別人當馬仔啦,我們是找不到灩秋,又不敢回東州。”天麻為自己辯白。於幹頭自知理虧,插話道:“甭吵了,既然亮子來了,證明那邊就沒事,我們趕快回去吧,讓秋妹子一個人撐著,真是不放心。”
“什麽秋妹子,她是老板!”亮子怒聲說。
“好,好,老板。”於幹頭邊笑邊收拾東西,聽到灩秋出來的消息,於幹頭好不激動,他是那種愛湊熱鬧的人,做夢都想大幹一場,可惜就是自己勢力太單薄。現在好,灩秋出來了,他又有地方可去。
離開北陵時,於幹頭又叫了幾個人,說是跟他以前混的,到了東州,都歸灩秋老板。
“這些人都敢豁命,他們是好兄弟。”於幹頭又說。
灩秋又驚又喜,沒想到亮子會帶來這麽多人,陰沉著的心一下見晴,喜得不知說啥是好了。當天下午,灩秋在酒店擺了一桌,慶賀大家團聚。久別重逢,於幹頭顯得特興奮,尤其喝了幾杯酒後,話就更管不住了,他說以前太保守了,早知道會被別人欺負,不如一開始就把別人做了。灩秋讓他少說點,多吃菜,於幹頭說不。“我說秋老板啊,我們再也不能走以前的路,這次,一定要整出點名堂來。”
“對,整出點名堂來。”天麻他們跟著起哄。
灩秋說這事先不急,今天大家隻管喝酒,我要代表洪姐,代表華哥,好好敬大家一杯。一提洪姐,氣氛壓抑起來,天麻抓起酒瓶:“狗日的哈得定,我不會饒過他。”
“對,要給三姐報仇,這仇不報,江湖上真是沒臉混了。”於幹頭也道。灩秋左勸右勸,才把大家勸住。
安靜了沒一會,於幹頭又提起那個強叔,說他從強叔身上悟到一真理,要想發財,把勢力坐大,就得跟公安通起來,不通是萬萬不行的。灩秋問怎麽通,總不能拿著刀子硬逼人家跟自己合夥吧?於幹頭哈哈大笑:“這幫人還用得著你逼,你一個眼神,他就知道什麽意思了。”於幹頭又說起那個叫蘇洋的派出所長,問灩秋:“知道他為什麽那麽牛,能幫著強叔洗黑錢?”灩秋搖頭,於幹頭擺出一副老江湖的樣,猛灌下一口酒道:“這小子有後台,聽說他舅舅在市裏做大官,是法院執行局局長。”
“你是說張海?”
“對,就叫個張什麽海,蘇洋跟我提過,說他舅舅,那才叫玩得大。”
灩秋忽然就不說話了。
也就在同一天,喝完酒後,灩秋回到住處,孫月芳來了,滿臉喜悅。灩秋問她:“是不是有好消息啊,看你滿臉開花。”孫月芳激動地說:“當然是好消息啦,我說過嘛,姓張的絕不是什麽好鳥,這不,我朋友打聽到,他在東州有個相好,倆人膩歪得不是一般,那女人叫胡燕敏,是東州智達律師事務所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