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娘子軍01

那道沉重的鐵門“哐當”一聲,灩秋算是被“救贖”出看守所。

看守所羅所長並沒送她到鐵門外,隻是把她叫到辦公室,對她做了短暫的“教育”。羅所長說:“想不到啊,棉球這渾球,還有點能耐,要不然啊,要不然啊……”羅所長嗬嗬幹笑著,不往下說。其實羅所長是一時找不到準確的表達語言,積攢在他腦子裏的詞匯量真是太少了。

灩秋麵無表情地盯著姓羅的。羅所長這天穿著警服,他是很少穿警服的,這個夏天,灩秋看到最多的,是他穿兩件顏色和風格迥然不同的“老人頭”T恤,褲子麽,有時穿寬鬆的牛仔休閑褲,有時穿那條米色的飄逸西褲。穿米色飄逸西褲的時候,多半會跟看守所那個留短發的姓米的女警員在一起。那個姓米的女警20來歲,長得像根嫩蔥,外加棱棱的鼻子,一對漂亮的小眼睛,笑起來分外甜,可她對灩秋一點不甜,訓灩秋就跟訓土匪流氓一樣刻薄無情,灩秋恨這個女人。

羅所長嗬嗬了半天,終於想到適合的詞,笑著道:“網開一麵,網開一麵啊,要不然,你還得在裏麵乖乖待下去。”

灩秋皺緊了雙眉,羅所長的樣子讓她很不舒服,她想氣一氣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家夥。

“你是怕我一走,斂財的路又斷了一條吧?”

羅所長怔了一下,猛地板起臉道:“怎麽說話呢,怎麽說話呢,冷灩秋,我可告訴你,盡管你被無罪釋放,但你做過的事你知道,小心你前腳出去,後腳就有人讓你進來。”

灩秋鄙夷道:“羅所長的話我記住了,謝謝。”她不想跟姓羅的囉唆下去,“大倉”裏姐妹們還等著她呢。

說來也是奇怪,一聽灩秋要走了,“大倉”裏那些姐妹突然就跟她親熱起來,好像她們之前根本沒有過仇恨,更沒有發生過那些齷齪事。特別是平胸女人,昨晚她幾乎一夜未睡,非要跑灩秋這邊嘮嗑兒。灩秋進來這麽長時間,才第一次聽說平胸女人的真名,她叫孫月芬,但裏麵沒人叫她孫月芬。二妹三妹暗中喊她老公,明著呢,跟“大倉”裏其他姐妹一樣,喊她老板或頭,有時也叫“大哥”。平胸女人喜歡別人叫她“大哥”,一叫,她臉上的雀斑都能興奮得跳起來。至於羅所長和米小陽她們,則一律喊她孫二娘。

米小陽就是那個長著棱巧鼻子的獄警,孫二娘說米小陽是姓羅的姘頭,兩人關係膩歪得很,灩秋覺得也像。

回到“大倉”,孫二娘她們正眼巴巴等著她,見她進來,二娘撲過來說:“秋妹子,你真要走啊?”灩秋點頭,沒想,一向張狂得不把別人放眼裏的孫二娘突然就淚如雨下,放開嗓子號叫起來:“走,走,你們全走,留著我二娘一個人,給你們看家!”

孫二娘這一哭,就惹翻了大家的眼淚,看守所每每有人出去,就會讓留守者心裏生出百態。“大倉”裏很快響起此起彼伏的啜泣聲,年僅十八歲的三妹嗚咽著走過來,抓住灩秋的手,求她不要出去。

“你走了,我們怎麽辦啊,還沒跟你耍夠呢。”三妹說。

曾經的恨,曾經的怨,曾經的仇,這一刻陡然沒了,灩秋感覺一種東西正在心裏升起,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有衝擊力。如果不是棉球在鐵門外等著,她可能……

孫二娘最後一抹鼻子,豪氣衝天說:“走吧妹子,甭聽她們亂說,哪個願意待在這地獄。隻是出去了甭把姐妹們忘了,哪天姐出來,第一個就投奔你去。”

“我也去!”十八歲的三妹黃燦生怕把她拉下似的搶著說。這孩子是為了父親的姘頭進來的,外表嬌小柔弱的她下起手來真是狠得讓人叫絕,她趁父親跟姘頭也就是那個妖精熱乎夠了睡酣的時候,將一壺剛燒開的開水狠狠地澆到了姘頭襠裏。那是多麽驚心動魄的一幕啊,據她說,那個騷狐狸再也勾引不了男人了,因為她下麵的家什壞了。她父親比她還狠,居然為了一個姘頭,親手把她送到了這裏!至於孫二娘,灩秋相信她會很快離開這裏,二娘是因為賭博進來的,丈夫一直對她不好,她就把氣出在財產上,一年多時間,她把家裏財產輸了個精光,包括前些年辛辛苦苦賺下的一個鋪麵。她本來早就可以出去,隻是丈夫找不到錢,交不起保釋金,她不得不“寄養”在這裏。灩秋打算出去後,第一個就把二娘“贖”出去,她知道以後需要這樣的人。

灩秋抹掉眼角的熱淚,毅然揮手,走出了“大倉”。

外麵陽光燦爛。

送灩秋走出鐵門的是米小陽。米小陽一副聖女樣,她衝灩秋說:“出去後好好做人啊,千萬別讓我第二次伺候你。”

灩秋心裏罵了句很惡毒很下流的髒話,臉上破例閃出一絲迷人的笑,目光楚楚地望住米小陽:“感謝政府,感謝米警官。”她本來還打算擁抱一下米小陽,沒有她們,沒有看守所這些經曆,她怕是永遠還在初級階段,至少內心裏強大不起來。可是後麵的喇叭聲響了,灩秋回過頭,就看見棉球站在明亮的太陽下。

灩秋的淚就是那個時候下來的。

棉球倒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走過來狠狠搗了灩秋一拳,做出一個壯烈的姿勢:“怎麽樣,我說你沒事吧,你還不信,他們還不是把你乖乖放了出來?”

“棉球,棉球,棉球。”灩秋感慨萬千,就像見到自己親人一樣,哽咽著說不出話,眼裏的淚在直冒。棉球說哭什麽啊,應該高興。灩秋猛地抓住棉球,死死地就把他抱住了。

警官米小陽看得雙眼發直。

棉球先是僵著,好像這一切太突然,很快,他也激動起來,一雙手將灩秋牢牢箍在懷裏,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字。灩秋委屈極了,也開心極了,孩子般鑽棉球懷裏,身子篩糠似的亂抖。兩個人擁抱了好一會,棉球才鬆開她道:“上車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灩秋戀戀不舍地鬆開棉球,抹了把淚,鑽進了車子。

車子發動的一刻,灩秋想回頭再看一眼看守所,看一眼這個讓她傷心讓她留戀的地方。棉球一把掰過她的脖子:“千萬別回頭,這種地方回不得頭的。”

灩秋淒然一笑,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這是公曆八月的一天,東州的夏天已近尾聲,秋天很快就要到來。誰能想得到,灩秋在裏麵一關就是五個月。五個月啊,灩秋長長地歎口氣,裏麵的一幕幕再次閃了出來。

位於宣北區橡樹街羅雲寺附近的大紅袍火鍋,在東州已有些曆史,這裏經常是人滿為患。灩秋想吃火鍋,棉球一下就想到了這裏。灩秋跟著棉球來到火鍋店時,已是下午六點二十,棉球老早就訂了座,他說這兒的老板跟他很熟。灩秋穿得豔光四射。棉球帶她先是去痛痛快快泡了桑拿,還推了油,做了全身按摩。女技師在她身上柔軟地動著手指的時候,灩秋再一次想起洪芳,想起洪芳跟她在這裏享受的情景。五個月,時光改變了一切,她的淚情不自禁就流了下來。技師以為是服務得不好,連聲跟她道歉,灩秋淒涼地笑笑,說:“不管你的事,你繼續吧,我想起了一個人。”技師莫名其妙說:“男人靠不住的。”灩秋盯著她望了好長一會,突然問:“那你說,什麽人靠得住?”技師慌忙搖頭:“我也不好說的,在我心裏,能靠住的還是自己。”

灩秋欣然一笑,她很感謝技師送給她這句話。是的,能靠住的還是自己。離開養生會館,棉球又帶她去購物,將她從頭到尾包裝了一番,灩秋就一點也看不出是剛從那種地方出來的了,她像一個港商,非常奪目地出現在東州街頭。路過那家奢華的眼鏡店,灩秋看中了一副墨鏡,在裏麵的時候,她特別想戴一副墨鏡,人應該把自己先包裹起來,躲在黑暗後麵的才是高手,這是她在裏麵生出的深刻想法。棉球也不吝嗇,花一萬二千多,為她買下那副眼鏡。灩秋覺得自己立馬藏在了黑暗背後。

包房裏就他們兩個人,棉球說本想叫幾個弟兄,為灩秋接風,又怕灩秋認生,索性就一個人為她接風了。灩秋的心情已好出許多,跟棉球說話,也不那麽扭捏了,她道:“你的好我會記一輩子。”棉球哼哼了兩聲,笑說:“記什麽記,應該的。”然後就望著她。

灩秋的身子再次顫動起來,棉球的目光似水,又似火,望得她一悸一悸,既舒服又緊張。她知道,她現在心裏已有了這個男人,過去這段日子的奔波,讓這個男人從遙遠處一步步朝她走近,過去那些蒙矓的影子,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忽然間就變得清晰,變得強烈。

“棉球。”灩秋叫了一聲,她的聲音接近呢喃。

棉球的身子動了一下,看著灩秋的目光也變得火辣辣的。

“棉球。”灩秋又叫,她真想就這麽一直叫下去,一千次一萬次地喚他,這樣她空落落的心才好受點。

棉球走過來,一雙手撫在灩秋身上,這一刻,他的心是激動著的,如果說他對灩秋沒想法,那是假話,怎麽可能呢,這女人早就鑽進了他心裏,而且以不可抵擋的方式活躍著。所以要不遺餘力救她,就是不忍心她在看守所那種地方受苦,更不想讓她有可怕的結果。然而,當她以自由人的身份出現在他麵前時,棉球突然又變得膽怯,變得猶豫。

他記起了自己的身份。

是的,他不可能跟她產生感情,更不能跟她有什麽結果。

半天,棉球痛苦地拿開已被灩秋握住的手,略帶絕情地說:“什麽也不要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應該好好慶賀。”

“棉球。”灩秋忽地站起,一把子抱住了棉球,她的身體像火,這一刻,她真想把自己點燃,把懷裏這男人也點燃。

門這時候被敲響,進來的是服務員。灩秋慌亂地理著自己的頭發,胸脯怦怦亂跳個不停。棉球跟服務員說話的時候,她雙眼做賊似的往他臉上望。服務員很快就出去了,灩秋卻再也沒有勇氣撲進棉球懷裏。她覺得此時的棉球有些反常。

灩秋似乎有些失落,失魂地拿起筷子,目光卻怎麽也落不到菜上。她在想,難道自己自作多情了,或者,他心裏早有別人?

棉球察覺到灩秋那份失落,安慰道:“先痛痛快快解掉你的饞,好不?”

灩秋這次笑了,乖乖女一樣點點頭,衝棉球頑皮地笑了笑,藏起心裏那些不安分的想法,歡快地吃起來。

大紅袍的火鍋不是辣,而是辣得出奇,灩秋卻分外鍾情這份辣,不多時,她頭上就冒汗了。棉球看著她一邊抹汗一邊裝英雄的樣子,笑道:“吃不下去就換一鍋,別逞能啊。”

“這有什麽,我要讓它辣到底。”說著又往碗裏加了點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