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累。

持續一周的連軸運轉,身體早已超過負荷,周培揚感覺受不了。跟行政部說了一聲,叫上老範回了家。

打開家門的一瞬,一股子陌生的氣息撲麵而來。周培揚瞬間恍惚,這真是他的家嗎,偌大的屋子因為缺少人的活動,顯得空**虛無,怎麽看都不真實。塵埃落滿屋子,桌上、茶幾、沙發,四處都是,厚厚的塵埃仿佛一本陳年舊賬,嚴嚴密密占滿了屋子。陽台上的花早已枯萎,幹死的、凋謝的葉子鋪了一地,讓空落落的屋子更添一層荒涼。魚缸不知什麽時候斷了電,沒有了平日打氧的聲音,靜,僅剩的幾條魚死在缸裏。它們曾是木子棉的最愛,心情好的時候,木子棉天天守在魚缸前,一口一個親親、寶寶,邊叫邊用手召喚它們。偶有哪隻不機靈,就像丟魂一樣,趴魚缸前反複念叨,寶貝兒,小親親,你怎麽不開心了,為什麽不跟其他的夥伴遊啊……可是現在,它們全翻了白肚皮。

周培揚的家足夠大,複式,二百八十多平,小區也是銅水很有名的高檔住宅區。以前他們不住在這裏,剛跟木子棉結婚的時候,他們擠在嶽母家。後來下海經商,在銅水河邊有了第一個屬於他倆的家。房子雖然不大,布置得卻很溫馨。周培揚喜歡臨水而居,木子棉也喜歡夜聽濤聲,兩人常常深夜偎依在陽台上,看銅水河從他家陽台前緩緩流過。河水飽滿豐腴,壯實地流過,夜氣撲打在河麵上,發出氳氳氤氤的氣息,隱約還有動聽的聲音,極輕極細,但能撩動得了人。那氣息更符合他們的心境,看著看著,兩人會忘情地擁吻一起。人的氣息跟夜氣混成了一體,整個世界在他們的激吻中閉上眼睛,銅水河瞬間纏綿得不成樣子。

那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那個時期他們是恩愛的,愛密密麻麻,寫滿了白晝和黑夜。再後來,木子棉母親沒地方住,一次犯病,她把原來的房子放火燒掉了。木子棉母親莊小蝶有病,這病古怪得很,發作起來瘋瘋癲癲,發作完就跟沒事人似的,正常得可怕。木子棉堅決不同意母親繼續跟他們住一起,她認定母親是這輩子傷害過她的第一個女人,母女關係緊張得很。周培揚不敢堅持,才將麗晶花園這套裝修出來,將銅水河邊那套給了嶽母。

原本指望著搬進這裏,他們的生活能重新開始,排除一切幹擾,夫妻二人恩恩愛愛。可是不行,平靜一旦被打破,就再也難以複原。原有的和諧早已不複存在,一種叫作質疑的東西開始侵入他們的生活,蠶食他們的愛情,讓婚姻變成一張殘破的網……

站門口失神一會兒,周培揚拖著疲憊的雙腿進了家門。如果有力氣,他是想把屋子徹底清掃一番的。想想自從分居,他連一次地也沒拖,沒那心勁。人其實是個心勁動物,對什麽著迷,對什麽上癮,就瘋狂地去追去逐。年輕時候,周培揚追求理想,追求夢,到後來,變得務實,創業打拚,開始追求財富追求成功。不管生活起多少波瀾,都覺著有一股子心勁在支撐。而今周培揚卻覺得,這心勁越來越弱,他像一個透支了的皮球,正在一天天軟下去。

周培揚重歎一聲,整個人倒在沙發上,昏昏沉沉中,居然睡了過去。

醒來後已是半夜,肚子拚命叫,胃裏比貓抓還難受。掙紮著起身,去了廚房。廚房也是好久沒進來人了,散發著一股腐氣,跟進了地窖一樣。打開冰箱,想找幾片麵包,一股刺鼻的黴氣噴出,刺得他掉了眼淚。一時間周培揚有點驚醒,這日子過的哪還像日子?感慨一會兒,動手整理起來。

這日子!周培揚苦笑一聲,想叫外賣,一看時間已晚,隻好作罷。

餓著肚子入睡,就很難了,躺沙發上,眼前竟破天荒地全成了妻子木子棉的影子,撲啦啦的,跳將出來。周培揚直感覺奇怪,這樣的情景從未有過。想想這一生,什麽時候他主動想過妻子啊,感覺好像永遠是木子棉在糾纏他,也在折磨他。木子棉式的折磨。可這晚,他竟如此強烈地思念起妻子來。

饑餓!

周培揚認定,是因為饑餓,才讓他想起了妻子,想起妻子給他做的美食,想起發病時木子棉照顧孩子一樣照顧他,給他喂水喂飯。特別是創業那會兒,風裏雨裏,他根本顧不上照顧自己。有時陪客人吃飯,隻顧著跟人家敬酒,一桌的飯菜,壓根就沒機會吃。回到家,必是饑腸轆轆。那個時候,妻子做什麽都香,他吃得那個饞,那個貪……

沒出息!

想著想著,周培揚猛地起身,他怎麽能這樣?不是發誓決不妥協嗎,不是一再揚言要好好“治理”一下她嗎,怎麽現在又?

不,我不能妥協,不能縱容她。周培揚一邊警告自己,一邊在屋子裏瞎轉。奇怪,這個時候的胃居然不難受了,感覺也有了力氣。周培揚嗬嗬一笑,我怎麽能服輸呢,我周培揚永遠不服輸!

第二天,周培揚一大早就起來了,草草洗把臉,就往公司去。

大洋集團坐落在銅水市區中心地帶,它的正對麵是銅水市有名的公園——瘦湖公園。關於這座公園,曆史上有太多傳說,單是瘦湖的來曆,就有好多種。其實那座湖肥得很,終年綠水盈盈,蘆葦叢叢,各色水草還有花卉將湖裝扮得漂亮宜人。周培揚非常喜歡這裏,一有空閑,就將腳步送進公園。公司來了重要客人,周培揚興致好,會把客人帶進公園,邊觀景邊聊天。對了,他在公園悄悄買了幢別墅,目前是以會所名義開著。人活著,有時是要為自己活一把的。周培揚已經不年輕了,他對待生活的態度包括對生活的理解,早已跟年輕時不同。並不是他嘲笑年輕時的自己,不,他一直為年輕時的自己驕傲。那時的他率性、張揚,個性突出、**飽滿、意氣風發、敢想敢為。歲月如一把刷子,已把他洗得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一棵風幹了的樹,一件褪色的襯衣,悲觀的時候他常常這麽嘲笑自己。尤其生活接連發生變故,父母相繼離去,兒子又出國,對他衝擊很大。以前他是很少為自己想的,精力幾乎全部用在事業上,現在,偶爾地也會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自己。

老了,才一眨眼,就老了。當這種悲傷爬過心頭時,周培揚就想,這輩子,他欠自己許多。

周培揚自信不是暴發戶,他知道社會上對他們這種人怎麽看,說臭名昭著一點不過分,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活法。會所的事他沒跟任何人講,包括妻子木子棉還有好朋友陸一鳴。陸一鳴是經常到會所消費,或帶朋友去,或是客戶請他,但至今也不知道會所真正的主人是他周培揚。

人是要有一點秘密的,不能把什麽也暴曬在眾人眼皮下。隨著年齡增長,周培揚這方麵的認識越來越深刻,也越是跟以前的自己相反。

以前他坦**、磊落,凡事很少為自己著想,對朋友大方,對別人寬容,對妻子恩愛有加,尤其剛結婚那陣,那份甜蜜幾乎醉人。現在,一切變了。不是說他變得自私,也不是說變得世故,而是心境徹底不一樣了。

心境。周培揚狠狠咀嚼了一下這個詞。

瘦湖公園目前是開放的,作為政府親民工程,免費向市民開放。但開放不等於誰都能進去,其實開放的也僅僅是瘦湖四周,供市民散散步、打打拳,頂多拿根魚竿裝模作樣釣釣魚。其他地方,都是不能進的,尤其裏麵的別墅群,市民們隻能站在湖邊的亭子上,翹首巴望一番。有市民說那是銅水的富人區,其實不然,隻說對一半。據周培揚了解,裏麵沒幾個富人,富人們是住不進這樣神秘的地方的。這片土地上,富人跟權力階層,還是有很大區別。周培揚所以能擁有那麽一幢,還能開成秘密會所,並不是他比別的富商有什麽特別之處,他隻是機會好一點而已。

前年冬天,十一月份,有人突然找到他,問他有沒有興趣在瘦湖裏麵置點業?

“有啊,我天天巴望著能在裏麵置下一點業呢,哪怕一片瓦也行。”

周培揚當時純屬開玩笑。對於不可能的事,你隻能拿玩笑來把它應付過去。這個世界上認真的人太多,可對不該認真的認真,就是你腦袋有了問題。這方麵周培揚還有自知之明,不至於活得太蠢。沒想人家不是跟他開玩笑,還真有一幢別墅要出手。當然,不是這人的,具體是誰的,周培揚到現在也不清楚,也不能清楚。本來這事簡單,有人買,有人賣,幾下就能搞定。但周培揚跟對方談了大約半年,前後反複幾次,才算把此事敲定。這中間周培揚耍了點心計,他料定對方要出手的,肯定是某個官員的受賄品。類似的事他經得多,送的太多,不敢留,必須轉手出去。官員自己又不敢出麵,也不讓周培揚將款打進銀行,隻能現金。一番僵持後,周培揚最終以低於市場好幾成的價格拿到了此房。

住進去後,周培揚就多了一個心思,想知道這套房原來真正的主人是誰?

這是一個很怪的心理,類似於拿到一件心愛的古玩,卻想入非非地要搞清楚古玩背後的故事。

但是到現在為止,他都未能如願。一度時期他懷疑這房是方鵬飛方市長的,還旁敲側擊過幾次,後來確信不是,周培揚懷疑,這房很可能是秘書長路萬裏的。

因為瘦湖公園,大洋公司所處的位置,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黃金地段。

大洋能在如此中心地段建起這幢樓,跟方鵬飛和羅希希等有很大關係。當初建樓選址,周培揚一開始不主張在市區中心地帶,他要把總部建在銅水河邊上,臨河而建。方鵬飛不同意,不給他批地,非要他在中心地帶選。周培揚一開始還真以為方鵬飛是為大洋著想,操作到一半,才知道他又上當,原來這裏的地皮是現成的,跟那幢別墅一樣,周培揚不過是要做一次二傳手,把人家手裏的地皮接過來。

一切皆是交易。能在交易中獲利,並保證自身的安全,是周培揚這些年練就的一個能耐。

已經過了瘦湖公園,周培揚忽然記起有幾份重要文件放在別墅,都是跟永安大橋有關的。又回過身往別墅去,穿過濃密的樹蔭,繞過瘦湖,拐進通往別墅的大道時,周培揚看見一個人影站他家門前。是一青春女子,正定神觀看他家別墅。此時天已大亮,陽光正從東邊山頂噴出來,大片大片的光澤噴在瘦湖。青磚綠瓦的別墅早晨裏別有一番景致,畫景一般。周培揚也停住步子,仔細打量起女子來。從背影看,女子年輕得很,亭亭玉立,一雙腿筆直修長,長發披肩,非常有靈氣。周培揚快走幾步,快到女子跟前時,咳嗽了一聲。聲音驚動了女子,驀然轉過身來,一張美豔的臉對住了周培揚。周培揚確信沒有見過,這張臉不屬於瘦湖,也不屬於別墅裏的任何一幢。

“你找誰?”周培揚問了一聲。

聽見周培揚問話,女子略有一點緊張,抿了下嘴,什麽也沒說,頭一低,從周培揚身邊擠了過去。

一縷幽香飄來,令人心旌搖**。周培揚定定地看著女子背影,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