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回到大洋總部,周培揚緊急召集會議,對外他可以裝作什麽也無所謂,內部不敢,內部必須警惕起來。
與會者有他的左膀右臂,高管層全部成員,還擴大了幾名核心部門的中層。永安大橋坍塌,粗看隻是一起工程質量事故,但銅烏高速是省裏重點工程,全國也是排上號的。當時開工,省裏主要領導包括羅極光等人全都參加,新聞做得到處都是,連央視新聞都上了。這樣一項工程發生惡性事故,影響力可想而知。這是其一,其二,這次去永安,有太多的地方表現反常,路萬裏、方鵬飛的態度,還有那晚他被強行帶走,不讓接近事故現場,都不是好兆頭。周培揚相信,將他強行拉出現場,一定是有人蓄意為之,根本不是警察不認識他。他們為什麽不讓他進入現場,害怕他看到什麽?還有路萬裏會上講的那一通話,跟以前出事故截然不同。做企業是得有高度敏感性的,尤其他們,敏感度就得更強。企業做的是什麽,有人說做的是工程,有人說做的是產品或者服務,更有人說做的是市場,在周培揚看來,這些都是起碼的,不用爭議和討論,是企業必須重視和做到做好的。相比企業這些內功,周培揚更重視的,是關係!
同行之間的關係,企業跟政府之間的關係。
關係是橋,關係是路,關係是企業的助推器,關係有時候,會變成企業的攔路虎。這要看你處理得當不得當。周培揚別的方麵有可能馬虎,這方麵卻一直謹慎得很。他曾經有一句非常尖銳但也非常務實的話,是在某次論壇上講的:做企業就是做關係,說狠點就是做好跟政府的關係。此話當時引來很大風波,被一些媒體拿去惡炒,也被個別同行抓作把柄,很是攻擊了他一陣。陸一鳴怪他嘴上缺紅線,啥不該說偏說啥。周培揚嗬嗬一笑,紅線是有,一激動就出線了。
“不出軌就行”。陸一鳴又拿這話攻擊他。
那次周培揚恨恨瞪住陸一鳴,半天後說:“想知道我此時的心情嗎?”
陸一鳴說想。
“我想掐死你。”
“哈哈,你掐不死我的,掐死我,誰跟你作伴?”
周培揚搖搖頭,將陸一鳴從腦殼裏驅逐出去。說來也難怪,每次遇上重大事,第一時間他就會想起陸一鳴,想起這個離不開又見不得的朋友。
周培揚簡單向與會者通報了事故情況,因為沒親眼見證過現場,他也不敢將事故放大,隻說是一起惡性事故,有人員傷亡。出於某種習慣,與會者反響不是太激烈。這些年外包工程多了,事故頻頻,大家早已見慣不驚。周培揚有些急,他清楚手下這幫人,搞業務搞久了,其他方麵就生鏽。都是一夥書呆子,搞專業行,管理方麵也不錯,其他方麵就是不敏感,尤其第六感,近乎是負數。
做企業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必須有前瞻性,各種信息各種現象,要有敏銳的洞察力和超乎尋常的判斷。企業絕不是關起門來做的,尤其當下,企業就是一個小社會,各種矛盾各種利益的聚集體,也是各種目光匯聚的地方。企業的發展受自身因素的影響越來越小,而受外界的幹擾與影響越來越大。換句話說,要想做好企業,光有內功不行,還要具備各種抗外的能力。
敢於在大風浪裏駛船,這才是好手。
周培揚沒在會上多講,有些話不必講得太透,能讓下屬領會就行。他現在要求的,是大洋必須高度警覺起來,各部門各單位,各項目部從今天起,重點做一件事:整頓。趕在上級全麵徹查前,將各施工單位的安全工作做一番檢查,查漏補遺。對正在施工的幾個重點項目,要重點檢查。而且他要求,這項工作必須秘密展開,不能大張旗鼓,也不能讓媒體或新聞單位知道。他怕有人借機做文章,說大洋此地無銀三百兩什麽的。安排完此項工作,他讓其他同誌離開,將公共關係部經理李銳和助理王鹿生留了下來。
“情況不妙啊,二位。”周培揚邊歎氣邊說。
“董事長是不是嗅到了異常氣味?”李銳年輕,人也聰明,跟周培揚節拍跟得快。
“這倒沒有,不過氣氛總是不大對勁,我怕中途生變,大洋現在經不起折騰。”
“路秘書長不是對我們一向很支持的嗎?”助理王鹿生插了句話。
周培揚眉頭微微一皺:“是支持,但那是以前,二位還記得去年組建新公司的事嗎,我擔心有人會舊事重提。”
“那事不是已經結束了嗎,他們幹嗎還要提?”李銳有時候會犯這種簡單錯誤,怕是跟年輕有關。這是周培揚非常看好的一位年輕人,也是周培揚在大洋重點培養對象。三年前大洋到各大院校招募人才,李銳是西安交通大學應屆畢業生,本來已經考取了清華研究生,隻因家庭困難,生在西部貧困山區,父親得急病死了,母親又患嚴重的類風濕病,不能下地幹活,家裏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奶奶,逼迫李銳被提前就業。當時圍繞李銳,幾家公司展開了競爭,後來還是周培揚打動了他。
周培揚跟二位說的舊事,是去年二月,大洋剛通過路萬裏還有羅希希他們拿到一項工程,這項工程總投資八十六點七億,是海東列入全省未來五年十大重點工程項目的。工程地址在海東省會海州市新區,既有道路建設又有新區擴建,外加備受外界關注的金海國際商城,僅此一項,投資就達三十六個億,而且後麵肯定還有投資追加。周培揚他們還沒從拿到工程的喜悅中沉靜下來,路萬裏就跟羅希希到了銅水。
那次二位來得非常低調,也隱秘,銅水這邊幾乎沒驚動任何人。來時隻跟周培揚打了招呼,而且是路萬裏親自打的電話。要周培揚不要聲張,他們此行純屬私事,不必驚動市裏。周培揚嚴格按路萬裏的交代做了。親自為二位訂了賓館,安排好該安排的。兩位真是輕車簡從,到了銅水,也不讓周培揚多叫人,隻由周培揚一人陪著吃了頓飯,路萬裏說此次來是去鄉下找一名老中醫,約好了的。路萬裏有腰痛病,犯起來很痛苦,有時候主席台都坐不住,必須在椅子背後支撐東西。看了很多名醫,都不見效,現在又把目光投向鄉下,四處打聽高人妙方,找回春之手。
周培揚知道,領導不讓你陪同時,千萬不能硬獻殷勤,否則會弄巧成拙。簡單客氣幾句,就由路萬裏自行活動去了。路萬裏臨走前,抓著周培揚的手說:“希希這次是專門為你來的,來之前她媽還跟我打聽你呢,多少年了,夫人還沒忘記你,可見你在夫人心裏是留下上好印象的。”
周培揚最怕別人跟他提過去,尤其提羅極光夫人蘇寧女士。但人家提了,又不能阻攔,便也尷尬地笑笑,問了句夫人身體還好吧?路萬裏沒回答他的問題,將目光轉向一旁站著的羅希希,非常溫和地笑道:“我把希希交給你,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喲,不能讓希希受委屈。對了,希希說有項目跟你談,這事我就不參與了,你們都是企業家,該怎麽合作怎麽發展你們自己拿主意,一點就是要雙贏。”
路萬裏交代完就走了,將羅希希真的留給了周培揚。周培揚真是後悔,那次他就不該接待羅希希。羅希希嘴上說沒事,隻是陪路叔叔來玩幾天,但真的跟周培揚攤牌時,說出的卻是大事。
羅希希想讓大洋和她的萬象共同出資,設立一家有二級法人資格的投資型企業。企業名字她都想好了,大洋泰和。一聽此話,周培揚就知道羅希希衝什麽而來,要幹什麽。他馬上搖頭,表示不可行。類似的公司大洋曾經設立過,當時周培揚是真不知情,稀裏糊塗就讓人家進來了,聯合設立了大洋華隆。等發現不是那麽回事再想糾正時,已被攪進了局裏。還好,大洋華隆運行時間並不長,也沒給大洋帶來實質性的傷害,隻是將大洋帶進一個漩渦,風高浪急,漩渦的後遺症到現在還沒消除。周培揚自此牢記教訓,但凡不以經營為目的的企業,大洋絕不參與,更不與背景複雜的企業搞什麽聯資。
這事很危險。
周培揚的拒絕並沒讓羅希希失望,羅希希笑容滿麵地說:“我隻是這麽一個構想,到底能否實施,自己還不確定呢。不過看周老總的大洋這麽紅火,我真是有股衝動,這輩子非要跟周老總合作一把。”
羅希希說話時,眼神有幾分縹緲,朦朦的,周培揚一觸,心竟跟著搖曳起來,慌忙止住,強迫自己鎮定。
這些年,他已充分領教羅希希的厲害,也懂了她所謂的“合作”。羅希希並不會為周培揚的拒絕而難為情,順著這話題,又恭維了許多,簡直把周培揚誇成了一朵花。
周培揚害怕羅希希在這事上糾纏不放,忙道:“哪啊,我這點家底子,哪能入大小姐法眼,大小姐快別損我了,說吧,這次下來,想去哪玩,銅水最近天氣不錯,四處花開,我請幾天假,專門給大小姐做向導,搞好服務。”
“真的呀,那可太好了。”
羅希希忽然間沒了往日裝腔作勢的那個勁兒,滿臉露出興奮,接過話頭就說:“這陣子我真是煩透了,巴不得多玩幾天呢,既然周總這樣熱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
周培揚懊惱不已,一句推辭話,竟讓羅希希抓個正著。這女人,真是個怪物,你壓根猜不透她那顆心裏到底裝了什麽。
羅希希真還住下不走了。
周培揚共陪了羅希希十天。十天啊,對一般人員可能無所謂,但他是大洋老總,上萬號人的總指揮。陪著陪著,周培揚才發現,羅希希讓他陪著玩是假,故意熬他才是真。反正我把話撂那兒了,設立不設立,怎麽設立,你看著辦。周培揚後悔不迭,怎麽把這一著給忘了?羅希希是誰,有名的耗子啊。就在他打算鄭重其事跟羅希希攤牌時,一件更可怕的事發生了,是在酒後……
那事很荒唐很可怕。
至今想起來,周培揚都不寒而栗。
他怎麽能那樣呢,怎麽能犯下那樣不可饒恕的罪過。
長達一年的日子裏,周培揚都振作不了。噩夢纏身,不敢麵對。他跟木子棉好不容易從凡君帶來的創傷中度了出來,日子剛恢複正常,突然地再蹦出一個羅希希,簡直是找死的節奏。甭說木子棉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
“周培揚,你還指望我原諒你嗎,休想!”木子棉的話說得是那麽響亮。
“惡心,周培揚,一想你跟那樣的女人在一起,我他媽就覺得惡心。我怎麽能跟一頭豬在一起生活?”木子棉完全沒了書香氣,變得跟母狼一樣瘋狂且可怕。
分居因此而起。
木子棉說,哪怕這輩子她跟豬去睡,也不會再看他一眼。“惡心!”她連著罵了上百個“惡心”然後提個包走了。
那份果決,令周培揚羞愧欲死。
陸一鳴罵他:“豬腦子啊你,人家沒事會讓你陪十天,那叫死纏爛打,懂不懂?”周培揚剛說了句懂,陸一鳴又罵:“懂還跟她上床,還敢發生那種事。知不知道她是誰,省長千金!”
“我沒上,真的沒上!”周培揚極力辯解,為自己澄清。他真的跟羅希希沒發生什麽實質性的,那晚的一切雖然稀裏糊塗,但關鍵性的一步,他還是沒走出,這個他可以肯定。
陸一鳴一臉壞笑:“沒上,你以為大家都是小孩子啊,孤男寡女,衣衫不整,沒上你們在做什麽,搞預演還是?”
“我真的沒上!”周培揚大喝一聲,他真是受不了陸一鳴這種嘲諷的口氣。
陸一鳴懶得理他:“跟你老婆解釋去,她要是相信,你這輩子就大赦了。”
解釋?
人家木子棉跟蹤到賓館,花一千元騙服務員打開了門,他跟羅希希正狼狽不堪地糾纏在**。他說他什麽也沒幹,可羅希希近乎**著,而且他的褲子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那晚他的確是喝多了,事後才想到,那都是羅希希精心謀劃的,甚至幫木子棉打開房間門的服務員,也是羅希希提前安排的一個棋子。
但這種事,你怎麽解釋?
打那天起,周培揚的生活就亂了,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亂,明明白白掉進一個陷阱,一個漩渦。不,被人拉進渾水,再想拔腿,幾乎不可能。這一年的時間表明,羅希希搞亂的不隻是他的家庭,更有大洋。大洋這一年走過的路,太是艱難。
過去的一年,大洋業務量下降百分之二十二點三,工程中標率由以往的百分之九十三點四降為百分之八十二,三項誌在必得的工程落入別人手中。更離奇的,大洋遭遇了來自各方的擠對與惡性競爭,其中就有原本對大洋根本形不成擠壓的正泰。
周培揚拿到一份數據,過去一年,正泰工程量比前年增長百分之三十四,中標率由以前的百分之四十六突然提升為百分之六十二。最近更猛,銅水頗受關注的兩項工程,稀裏糊塗竟全由正泰中標。
這還不算,更大的壓力來自資金鏈。以前大洋承建的工程,開工前都能拿到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工程款,款項是按工程量逐期撥付,大洋墊資部分最多隻占到工程總量的百分之三十六。去年以來,大洋各項目部工程款撥付無一例外出現拖延,最為嚴重的,竟是工程到交工驗收款項支付居然不過半!對大洋這樣一家龐大的施工企業來講,資金支付是極其重要的,每個工程多拖一個百分點,大洋這台機器運轉就會不靈。可就目前財務運行情況看,惡意拖延不按合同支付的現象屢屢發生,應付未付款項高達一億八千多萬。而且大都是對方賬戶明明有錢,偏是找理由不付。若不是房地產這麵還能硬撐住,怕是大洋年前就得宣布歇業。
這一切,周培揚都替大洋瞞住了,必須瞞住。這怕是周培揚的過人之處吧,家歸家,公司歸公司,他能分得開,也懂得怎麽去處理。公司遭遇的危機,還有不明壓力以及圍攻,他從未向任何人提及,包括陸一鳴,也很少提。更不在會議上陳述。公司幾位副總,也讓他用相對樂觀的態度蒙了過去。
危機隻藏在他心裏,這也是一年來他顧不上處理跟木子棉婚姻危機的一個真實緣由。在他看來,婚姻危機遲早會解決,他不是已經解決了兩次了嗎?兩次看似都要分崩離析,都要瓦解,最終卻讓他化解。隻要不負她,就不會失去她,這是周培揚始終堅信的。而公司不同,公司危機如果不及時化解,大洋就有可能遭遇滅頂之災。再說了,家庭就算出了問題,傷及的也隻是他跟木子棉,頂多加上兒子可凡,公司一旦遭遇不測,連累的將多達萬人。
兩頭一比較,周培揚自然就將天平傾斜到了公司。
現在他更是顧不上什麽家庭還有婚姻了,永安大橋事故,還有事故後各方反應,讓他比任何人先一步看到了災難,看到了死亡。周培揚沒敢再猶豫,按事先想好的,向二位下屬下了命令。讓助理王鹿生全力去查鐵通公司老板鐵英熊下落,必須搶在大橋事故開始善後前,將鐵通對此起事故的態度還有底牌查清。周培揚不相信鐵英熊會失蹤,他懷疑姓鐵的是受人指使,跟大洋玩陰招。跟王鹿生交代完,周培揚又轉向李銳:“現在公司有了危機,是該你發揮作用的時候了。你眼下任務有兩個,一是留意業界動態,密切關注其他企業,尤其跟萬象這邊來往密切的企業,一家也不能放過。第二個,你幫我查一件事,永安副市長魏潔在永安永景嘉園有一套住房,你以最快的速度查清這套房子的來源,注意保密,聽懂我的意思沒?”
李銳雖然年輕,但跟周培揚幹了兩年,周培揚心裏想什麽,他比別人更容易把握。或者說,他跟周培揚,更有默契。
“放心吧,我這就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