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量天下的上官昭容

婉兒出生前她母親曾做了一個離奇古怪的夢,婉兒一生的故事其實是從這個夢開始的。

那是個懶洋洋的下午。婉兒的母親鄭氏在睡意朦朧中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夢境,夢境裏她也是如此這般睡意昏昏地斜倚在房中。就在這個時候從門外走進一個人來,那人麵色金黃,身材高大,長得有些怕人,進來的時候手裏拎著一杆秤,鄭氏不知他是怎麽進來的,也不知他要幹什麽,心裏有些恐懼。那人把秤遞了過來,“給我?幹什麽?”“用它來秤量天下。”當驚詫和慌亂還在鄭氏臉上浮動的時候,那個人就一轉身不見了蹤影。鄭氏就是這時驚醒的,醒來後鄭氏惴惴不安,不知這夢是吉是凶。婉兒的父親上官庭芝請人來給她圓夢,圓夢的人低頭沉思了許久,看樣子想得很苦很苦,然後哈哈大笑,笑得上官庭芝莫名其妙也想跟著笑。那人開心地笑夠了,這才起身向上官庭芝作揖道:“恭喜大人喜得貴子。”然後不厭其煩地向上官庭芝解釋著夢的意義。那些神秘兮兮的話上官庭芝沒大記住,印象最深的是那人說神人送秤是昭示著未出生的兒子將來要掌領國政,位極人臣,跟“他”的爺爺似的。婉兒的爺爺上官儀當時是西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上官庭芝和他的夫人鄭氏半信半疑,心裏卻很歡喜,一直到婉兒出世這歡喜才算作罷。兒子突然換成了女兒,還說要秉持國政,笑死人了,誰聽了都說那個圓夢的人是胡說八道。鄭氏後來就常拿這話來逗褪棍中的婉兒:“秤量天下的人就是你這個小丫頭嗎?”沒等說完,自己先就笑得前仰後合直不起腰了。

這個有趣兒的玩笑開了沒多久就開不下去了。上官婉兒的祖父和父親一起被則天皇後給砍了頭,母親鄭氏被配掖庭。當鄭氏一步三回頭悲悲切切地走進宮中的時候,婉兒還在母親懷中怡然自得地吮著**,對眼前的悲劇一無所知,可她已經成了這個悲劇故事往下發展的另一個主角。

婉兒是在宮中長大的,她的聰明就像她美麗的容貌一樣讓所有見識過的人難以忘懷。人們都說這是她祖父的遺傳。婉兒的祖父上官儀是太宗、高宗兩朝出了名的詩人,特別是五言詩,寫得綺麗婉約,文采斐然,被人稱之為“上官體氣婉兒可不這麽想。婉兒對眾人那些庸俗的讚美和膚淺的解說嗤之以鼻,她始終堅定不移地相信母親生她之前做的那個希奇古怪的夢才是她命運的真實,這是無法抗拒的神的旨意,她要為此而奮鬥不已。在她熟讀經史明習吏事出口成章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則天皇後召見了她。那一年她十四歲。則天皇後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又看,說你就是那個要“秤量天下”的小姑娘嗎?你讀過什麽書?婉兒不慌不忙侃侃而談,從諸子百家的學說到各朝代的興衰隆替,旁征博引,口若懸河。聽得則天皇後嘖嘖讚歎不已:“不錯,不錯。你再作首詩來如何?”婉兒說:“請陛下賜題。”當時正值暮春天氣,東都(則天皇後晚年常住東都)的牡丹正開,小似茶碗兒,大如茶盤,或紅或黃,或粉或白,色彩紛呈,爭妍鬥俏。則天皇後指著一叢牡丹說:“就以這雙頭牡丹為題吧”。婉兒略一沉吟,便口誦出來,其中一聯是:

勢如連璧友,心似臭(臭與嗅音、義俱同)蘭人。

則天皇後聽罷,拍手讚道:“好一個‘勢如連璧友,心似臭蘭人’!得其貌而又兼攝其神,真不愧為才女。”從此人們便常稱她為“才女”,有時也戲稱之為“臭蘭人”。每次婉兒都報之一笑,看不出特別的得意來。

這次晉渴武皇後令婉兒興奮不已,入宮後多少年來一直壓在心頭上的陰靄為之一掃而光。她不信自己會常居人下,這是母親那個夢早已昭示過的。到了萬歲通天元年(公元696年)婉兒果然以出類拔萃的才華贏得了則天皇後的賞識,讓她執掌詔命。這雖然隻是個禦用文士的角色,無非是替則天皇後起草詔命而已,但在眾人眼中已是非同小可。婉兒不禁心花怒放,使出渾身解數,幹得十分賣力。幹著幹著,就有些忘乎所以。這掌詔命的差使能經常侍從則天皇後,皇後的一切詔命製書又全由她來起草,婉兒就因此有些手癢,忍不住搞點“小動作”:有時趁則天皇後高興時求個什麽事兒,有時則在草詔時稍稍加減一二,或者暗寓褒貶之意,竟然挺湊效的。婉兒就有些飄飄然。正在躊躇滿誌的時候,不料大禍臨頭,婉兒錯領會了則天皇後的意思,詔書竟按照自己的路子寫了下去。則天皇後震怒至極,婉兒更是十二分恐懼。幸虧則天皇後是愛才的,一陣雷霆之怒過後,倒不忍心讓這麽一個千伶百俐的才女血濺塵埃。於是把她狠狠地訓斥了一頓,然後命人把她如花的臉用刀刺破,再塗上墨,墨入肉中就無法除去了。這就叫作“黔刑”。這真是永遠也洗測不掉的恥辱,婉兒受此打擊幾乎痛不欲生,母親鄭氏撫著她的脊背陪著哭了一天一夜,一想起自身的遭遇來,還是止不住淚下如雨。

鄭氏一邊哭一邊勸,“婉兒,你還是想開些吧,你能揀條命回來,這也是上官家哪一輩子修了善積了德了。事已至此,哭有什麽用?好死不如賴活著,還是熬著吧I "鄭氏勸著女兒,自己卻忍不住大放悲聲。自己以一個罪人的身份配在掖庭,全部的指望就在這個聰俊的女兒身上,哪想到又遭了“黔刑”。女人啊,除了靠一張臉蛋兒,還能靠什麽呢?在這幽深的宮中鄭氏想不出還有第二條可以出人頭地的路子。這下完了,什麽都完了。越這麽想,眼淚就越多,母女倆嗚嗚咽咽的哭聲在這沉寂的夜裏如水一般的淒涼。

婉兒在恥辱、羞慚、痛苦、絕望中打發著日子。她不敢照鏡子,也怕別人看到自己的臉,整天躲在房中獨自沉思,想著想著就淚流不止。門外的知了聲又細又長,搖曳著從樹梢劃過,一片樹葉從樹上飄落下來,輕輕地落在庭院裏,婉兒驀然心驚,覺得那樹葉宛如巨石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春天去了。夏天過了,秋天到了,她想起了“九歌”中那兩句詩來:“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和煩亂。如花美春,似水流年,一輩子就這麽過去了嗎?婉兒閑步庭中,又想起了母親生她之前做的那個夢來。她有些不甘心,於是返回房中,找出紙筆,寫了一首纏綿哀豔的《彩書怨》: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這是一首寄慨遙深的詩,是借男女之情來隱喻君臣之義。開頭即化用了“九歌”中湘君湘夫這一對情侶苦苦相思的意境來起筆,以此來表達與則天皇後相見的渴望,雖然掖庭與後宮近在咫尺,可是仿佛相隔萬裏一樣遙遠。在露濃之時、月落之際,隻能擁嫋獨眠,好不孤淒,詩的最後是說寫這首詩沒有別的意思,更不存什麽奢望,隻是這麽久沒能侍奉於皇後左右而感到無比的惆悵。

婉兒寫完後又讀了一遍,然後封好,這才托人獻給則天皇後。

則天皇後是在晚膳後讀到這首詩的。那時清冷的月光正從窗口瀉進來,讀著詩,看著月色,則天皇後十分傷感,一直沉默了很久很久。晚年的則天皇後常常喜歡一個人呆望這月色,這月色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讓她動情。不知為什麽,婉兒的詩讓她想起了太宗皇帝,想起了高宗皇帝,也想起了死去的兒孫們和自己現在這無法解脫的孤獨,不知不覺中幾滴枯澀的淚水滴在衣襟上。

婉兒又重新被則天皇後任用。

婉兒做得十分小心。

婉兒的臉上常罩著麵紗。

婉兒是幸運的,大家都這麽說。神龍元年(公元705年)中宗李顯複辟,婉兒被中宗封為昭容,母親鄭氏也被封為沛國夫人。昭容位於皇後和夫人(貴妃惠妃麗妃華妃等為夫人)之下,又居於婕好、美人、才人、寶林、禦女等之上,身屬九殯之例,正二品的內官。對於一個遭了“黔刑”而又年過四十的女人還能指望什麽呢?鄭氏在脫身掖庭搬往群賢坊新居的那天激動得老淚縱橫,拉著婉兒的手說,婉兒,老天有眼,我們總算熬出頭了,熬出頭了,鄭氏這麽硬硬咽咽地說著,鼻涕眼淚把簇新的衣服弄得斑斑點點。

是熬出頭了,婉兒也這麽想。但是讓婉兒心中升起無限希望的也許還不隻是這昭容的位子。則天皇後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重新登上皇帝寶座的李顯是個鼻涕一般軟弱的窩窩囊囊的男人,從前是在則天皇後威嚴的叱罵聲裏一點點長大的,現在又開始滿臉堆著卑微的笑意在韋皇後的臉色中討生計。這也算是繼承了乃父的遺風吧,怕老婆怕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令宮廷內外朝野上下一時傳誦不已。當時有位禦史大夫叫裴談,也是怕老婆怕得有水平的,與皇帝差可比肩。有一次內宴,優人唱起《回波詞》道:“回波爾時拷佬,怕婦也是大好,外邊隻有裴談,內裏無過李老。”韋皇後聽了頓時臉上流光溢彩,得意非凡,忙對左右說“有賞”,皇帝則十分尷尬,“嘿嘿,嘿嘿”笑得很不自然。韋皇後是那種貌似深刻自命不凡的聰明女人,則天皇後在位的時候還沒什麽,則天皇後一去,她就聰明得一發而不可收拾,好似天底下芸芸眾生都是些無知無識的縷蟻,隻剩她這麽一個像模像樣的人了。其實聰明的女人常常是十足的笨伯,因為“聰明”和“愚笨”這一對生死冤家始終是這牆那院兒的街坊近鄰,人們在兩個十分相似的大門前有時難免一步走錯。除了皇帝皇後之外,再就是安樂公主最為得勢了,這個小妮子其實不過是個嫩得茸毛還沒退的小鴨子,隻會乍嬌似慎地叫上兩聲,別的什麽都不懂,其餘的人更是“自鄰以下”,無足道矣。婉兒多少年來一直跟隨則天皇後左右,本來就是個極聰明極伶俐的才女,經這麽一熏陶,更成了天上少有地下難尋的“人精”,對付眼前這些人,那還不跟玩兒似的?婉兒這麽想著的時候,竟覺得腳底下出現了一條灑滿金色陽光的大道,整個世界都明媚燦爛得一塌糊塗,仿佛又一個則天皇後的時代就要來臨。

罩著麵紗的婉兒沒費吹灰之力就徹底征服了皇帝的心。征服皇後當然要比征服皇帝難一些,但也不過是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上下碰一碰,舌頭在嘴裏挽幾個花兒而已,韋皇後喜歡別人捧她,婉兒就說,皇後在房陵陪著現在的陛下接見製使時的那種鎮定自如,簡直讓須眉男兒羞得無地自容;韋皇後喜歡攬權,婉兒就說,皇後我第一眼見到你時不知為什麽就想起了則天皇後,你們兩個人之間好像有點像,哪塊兒像呢?我說不清,反正我一見到你時就會想起則天皇後臨朝時那種像神仙一般令人肅然起敬的風采。唉,那是多麽讓我迷戀的神態啊!說這話時,婉兒的聲音平靜如水,可她知道這會在韋皇後的心底攪起多大的波瀾。嬌滴滴的安樂公主總是對她那位皇兄太子李重俊瞧不上眼,一提起來就是滿臉的鄙夷之色,“哼,那個狗奴才!”太子不是韋皇後所生,在安樂公主眼裏自然不如她重要,於是就常常纏著皇帝立她為皇太女。每次皇帝都是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婉兒就跟安樂公主大講母親總是最疼愛女兒的,因為都是女人,婉兒還說,當年她在則天皇後身邊時就聽則天皇後說過要把位子傳給女兒太平公主的話。安樂公主眼睛一下子睜得雪亮,問是真的嗎?婉兒說,怎麽不真?不信你去問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當然不會去問,因為她們兩人從來就不和睦。從此以後,在勸韋皇後仿效則天皇後的事情上婉兒就多了一個誌同道合的人。

婉兒知道,權力向皇後手中的傾斜也就等於向自己手裏傾斜,因為她是個妃殯,不是皇子。這一殘酷的事實使她有時感到萬分悲哀。不過帶著麵紗的婉兒畢竟是個與眾不同的剛強的女人,在她贏得了皇帝和皇後的寵信之後,在她贏得了一大批就像蒼蠅一樣圍著她團團亂轉的崇拜者之後,婉兒就開始故伎重使:每每於製浩詔命之中尊崇武氏而貶抑李唐。這不僅因為武氏中有個武三思讓她這位半老徐娘懷然動心,更因為武氏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巾幗英雄武媚娘——則天皇後。就因為這個,韋皇後對婉兒慰勉有加,引為平生“第一知己”。

婉兒很得意。

可婉兒的表哥卻不因此感到得意。婉兒的表哥在朝中做拾遺。他憂心忡忡來拜見姨母的那天,姨母鄭氏的心情特別好,一見他來,就笑著說:“拾遺大人,怎麽好久不來看我這老婆子了?是不是瞧不起咱這窮親戚?”表哥知道姨母愛開玩笑,尤其是對這個外甥更是無所顧忌,就順著鄭氏的話音說:“姨娘,你這後一句話該外甥來說才是,誰不知表姐在宮中是說一不二?我們小門小戶的,想巴結還來不及呢,”鄭氏笑得很得意,說:“瞧你這小猴子,越來越沒大沒小了!”說罷,兩人同時大笑,笑過之後才漸入正題。鄭氏說:“顯兒,你是不是有事想求你表姐?那就跟姨娘說好了。”婉兒的表哥叫王顯。

王顯滿臉愁雲,說:“姨娘,我有幾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瞧你今兒個是怎麽了?有話就說麽,這麽吞吞吐吐的,”鄭氏有些著急。

王顯說:“姨娘,也許我是祀人優天,不過事先提防點兒總沒壞處。表姐現在是春風得意了,可是說句不吉利的話,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得意處別忘了落難時。”

“到底是怎麽了?你給姨娘個明白話兒好不好?”

“其實也沒什麽。我是想,表姐不該跟武三思來往,也不該總圍著韋皇後轉。那個武三思是個什麽東西?小人一個,再說了,皇帝雖然是怕皇後,但皇帝總是皇帝,皇後總是皇後,這是天命。想當年則天皇後那是何等的威風,皇帝被囚禁在廬陵,連命都不保了。天下還不是乖乖地交到李唐手上?天命不可違。武三思和韋皇後雖然得勢一時,可一定不會太久。還是勸表姐做事留點兒後路,弄不好,可就是滅九族的勾當!

鄭氏聽罷驀然心驚。這些是她本該想到的,可是人在交好運的時候就難免得意忘形。一想起丈夫和公公的慘死,鄭氏的後背就冒出了冷汗。她想,是該勸勸婉兒了。

七月的長安,夏天的炎熱還沒過去,悶熱的氣息在柳風中飄來**去,大街上車水馬龍,一片平和的繁榮景象。

婉兒這一天正陪著韋皇後和安樂公主在宮中玩雙陸。韋皇後對雙陸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嗜好,就是在囚居廬陵的歲月裏也常常拿它來消遣。韋皇後說,這是我們老韋家的家傳寶貝。三個女人一邊玩一邊說笑,非常熱鬧。這時皇帝走過來,說:“嗬,真熱鬧!聯也來湊一份兒,”幾個女人起身見過皇帝。安樂公主拉著皇帝的衣袖,指著自己坐的位子說:“父皇,坐我這兒吧,我這兒涼快,”皇帝哈哈一笑,說:“聯的寶貝女兒,今天怎麽這麽乖啊?是不是又要求聯什麽事兒了?嗯?”安樂公主故意撅起嘴道:“父皇,人家對你好,你就說是有事求你,人家今後還怎麽敢再對你好?”“好,好,沒事就好,算父皇沒說成不成?”安樂公主接口道:“誰說我沒事了?”皇帝笑著對韋皇後和婉兒道:“你們瞧瞧,這還不是一樣嗎?”韋皇後和婉兒微笑不語。

安樂公主也撲嗤一聲笑了,然後說:“父皇,求你把昆明池賜給我好不好?我那個園子又小又破,沒勁透了,我連個玩的地方都沒有。”

皇帝道:“你呀,淨給膚出難題,要什麽不好,非得要昆明池,這怕不行。”

“為什麽不行?父皇,我就要嗎,求你賞給我吧!”安樂公主像孩子似的撤起嬌來。

皇帝耐心地解釋道:“不是父皇舍不得,是沒這個先例,這昆明池乃漢武帝所造,曆來為皇家獨有,從不賞賜於人的,你問你母親,看我騙不騙你?”

韋皇後親昵地叫著安樂公主的乳名說:“裹兒,別孩子氣了,明天讓父皇出錢再給你造個更大更好的。”

“對,”皇帝接著說道:“父皇再給你造個更好的,修成了,咱們一起去給你慶賀,再讓昭容多寫幾首詩,把這池中美景和君臣盛會都記下來,讓它流芳千古!這回你總該滿意了吧?”

安樂公主這才開心地笑了,婉兒道:“陛下剛才提到寫詩,奴嬸倒有個想法。”

“什麽想法?”皇帝問。

“奴嬸想奏請陛下擴建修文館,增置學士員,把朝中飽學之儒多方之士招攬來,每逢四時集宴,年節聚會,各顯才華,記一時之盛,也為太平盛世增色生輝。”

皇帝高興地說:“好,這個主意好!聯就依你所請。不過到時候聯可要請你捉刀代筆喲!”

婉兒道:“奴脾自當效犬馬之勞。”

幾個人有說有笑這麽一攪和,連玩雙陸的事兒都給忘了,正準備重新開局的時候,突然聽見外麵人喊馬嘶一片嘈雜聲。皇帝問:“何人在外麵喧嘩?”身邊的內侍正待去問,這時一個守宮城的衛士慌慌張張地跑來察報:“不……不……不好了,太……太子他……,”韋皇後怒喝道:“混帳東西!太子他怎麽了?”“太子他殺了武三思和武崇訓,又領兵殺進宮裏來了!”

“啊!”幾個人都是大吃一驚,安樂公主哇的一聲撲到韋皇後懷裏,皇帝也嚇得直打哆嗦,一個勁兒地說“這可怎麽辦?這可怎麽辦?”韋皇後也怕得要死,故作鎮靜地說:“慌什麽!陛下快下令叫楊再思和李嬌宗楚客他們領兵守住太極殿,上右羽林將軍劉仁景跟我們一起出去看看。”皇帝遲疑道:“還是別去吧。”韋皇後說:“不去怎麽成?陛下是皇帝,他們都得聽陛下你的廣幾個人正準備往外去,這時劉仁景領著百十來個羽林兵潰下來,劉仁景說:“皇帝和娘娘還是到玄武門避一避吧,太子和李多柞領兵殺進來了i”皇帝聽見外麵這時正喊聲如雷,滾滾而來,再也顧不得別的,急急地對劉仁景說:“你給聯頂住!聯重重有賞屍然後慌慌張張地帶著皇後等人一起朝玄武門跑。

劉仁景人微力薄,太子人多勢眾,雖然給阻了阻,但很快就逼了上來,皇帝躲在城樓上聽見下麵刀槍相接喊聲震耳,嚇得麵無人色不敢動彈。就聽太子李重俊在狂喊亂叫:“李裹兒上官婉兒,你們快給我滾出來!老子要把你們碎屍萬段,方消我心頭之恨!快出來!”婉兒越聽越害怕,哪裏還敢出去?原來婉兒與武三思交好,又把他引來與韋皇後共作一處,常常在為皇帝起草詔命時尊武抑李,武三思之子武崇訓是安樂公主的丈夫,又經常慫恿安樂公主侮辱太子。太子本來就因自己不是韋皇後所生而日夜不安,這麽一來隻好挺而走險,這才領兵殺了武三思和武崇訓全家,一不做二不休,又殺上宮裏來索要安樂公主和婉兒。二人哪敢露頭?

韋皇後見情勢危急,對皇帝說:“還是陛下出麵見一見他們為好,陛下是皇帝,說不定能喝止住,這麽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皇帝哭喪著臉一百個不願意,被韋皇後好說歹說說動了心,這方跟三個女人一起哆哆嗦嗦地站到城牆上來。隻見下麵死屍遍地,一些沒死的正在哀哀號叫,劉仁景領著手下的人像野獸一樣在和太子的人狠鬥,有人一眼見到了皇帝,便喊起來:“皇上來了1皇上來了戶許多人聽到喊聲紛紛罷鬥停手。皇帝這才心定了些。

太子指著上官婉兒大罵道:“上官婉兒,你這個嫩麵賊!你勾結武三思,想謀我大唐江山,你給我滾下來!”太子左右的幾個親信也跟著喊。

到了這步田地,再怕也無濟於事了,婉兒撲通給皇帝和皇後跪下,流著淚說:“陛下,娘娘,奴蟀忠心耿耿這才得罪了太子,奴蟀甘願舍身以救陛下和娘娘,怕隻怕太子今日領兵進宮,用意不在奴蟬一人,奴蟀一死,接下來說不定就要……”婉兒說到此處便不再往下說,隻是垂淚不起。

韋皇後本來就又急又氣,聽了婉兒一番話更是火冒三丈,向皇帝嚷道:“這還有什麽猶豫的?這個不識抬舉的下賤東西,竟領著兵殺進宮來了衛眼裏還有王法嗎?眼裏還有陛下你嗎?還不叫人快給我亂刀剁了他!”

皇帝雖然不忍心殺親生兒子,但眼前形勢危急,還是顧命要緊,就手扶欄杆勸下麵的千騎兵說:“你們都是受人指使方為亂的,隻要你們反戈殺賊,聯一概不咎,還重重有賞!”

皇帝這麽一說,士兵們都互相觀望,有的把就兵器拋到了地上,有的幹脆轉身逃走,一時之間就亂了陣腳。李多柞急得喊道:“不要退!誰後退我砍了誰!”這麽一喊,手下的人更亂了,有幾個人喊了一聲,把刀劍都對準了李多柞。李多柞來不及招架,就被砍翻在地,太子見不是勢頭,回頭就跑。士兵們有的潰逃,有的追趕,呐喊著紛紛湧出宮門。韋皇後氣得咬牙切齒,在城樓上喊道:“給我把李重俊那個壞種捉回來!要死的,不要活的!”

皇帝想阻止,但嘴張了張,沒說出話來,就轉身扶起還跪在地上的婉兒說:“昭容,讓你受驚了,你肯為聯舍卻性命,聯知你是忠的。”

婉兒緩緩站起來,覺得後背有些濕流流的涼。

婉兒連驚帶嚇就病倒了,雖然太子之亂終於敬定,太子也被宗楚客領兵追殺,割下頭顱獻祭於武三思和武崇訓靈樞之前,但婉兒還是心神難安,婉兒的母親鄭氏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埋怨個沒完沒了,“婉兒呀,我當初跟你說什麽來著?你表哥叫我勸你,你還不聽,怪你表哥多事,怪我嘴碎,我還不是為你好嗎?這一回差一點連命賠上。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讓為娘去靠誰呀!”

鄭氏一邊說一邊哭,婉兒的心裏更是鬱悶。經過這次事兒,婉兒覺得母親和表哥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她自己也不情願這樣白白地丟了性命。唉,話又說回來,不阿附韋皇後又哪裏去找這等風光體麵?睜眼瞧瞧,有幾個是不阿附韋皇後而得勢的?外朝就不說了,就說宮內吧,比自己地位高的貴妃淑妃德妃之流多得很,還不照樣被冷落一邊過著活死人的日子?有的想巴結還巴結不來呢。這還算幸運的,更有那倒黴的,皇後瞧著不順眼,說不定那天腦袋搬家。婉兒左思右想,沒個主意。

皇帝皇後常派人來探間。皇帝說,“聯現在政務纏身,不能親來看愛妃,可聯心裏沒忘了愛妃,愛妃快些養好病來幫聯一把。”婉兒好感動,於是婉兒的病就日見好轉。

婉兒又回到了皇帝和皇後的身邊。

婉兒仍罩著麵紗。婉兒在饗會遊豫之際仍像從前一樣出口成誦議論風生。罩著麵紗的婉兒還是那麽博雅那麽文靜。

皇帝已將修文館修葺(qi)一新,又依婉兒的意思,設置大學士四員,象征著四時,由李嬌、宗楚客、趙彥昭和韋嗣立充任;學士八員,象征著八節,由李適、劉憲、崔提(shi)、鄭情、盧藏用、李又(yl)、岑羲、劉子玄充任;直學士十二員,象征著十二個月,由薛櫻、馬懷素、宋之問、武平一、杜審言、沈侄(quhn)期、閻朝隱、徐堅、韋元旦、徐彥伯、劉允濟等人充任,從此皇帝身邊就有了一群才華橫溢的墨客騷人。無論是春遊梨園、夏宴葡萄園,還是秋登慈恩寺、冬赴驪山浴湯池,都是一路遊宴,一路吟誦,又風雅,又有趣兒,好不令人羨慕。

才思敏捷的婉兒在這群才子中矯然欲出,有如鶴立。皇帝的詩由她來代作,韋皇後、長寧公主和安樂公主的她也全包了。每次皇帝聽完婉兒的詩都手將胡須哈哈大笑,“婉兒,你真了不起!就是漢代的班昭、晉代的左殯複生,怕也要甘拜下風了。”這一年正月月底皇帝駕幸昆明池,池中鱗甲飛動,樓船聳立,池周宮觀環繞,甚是壯觀,皇帝興致很高,酒至半酣,對眾臣道:“今日變點花樣兒,眾愛卿各賦詩一首,然後由上官昭容代聯甄選一篇最好的,為新翻禦製曲,如何?”眾人齊聲稱讚。於是皇帝命人在帳殿前結一彩樓,婉兒坐在彩樓上,群臣寫完詩交上去,都集在樓下等候。不一會兒功夫隻見紙片如飛紛紛落下,這都是沒被選中的。眾人上來認領,領到的就藏在懷裏汕汕而退。等到最後,隻有沈佳期和宋之問的詩沒有下來,沈宋二人得意洋洋,眾人也似乎忘了自己的詩沒被選中的羞慚,一個個仰起脖子屏氣凝神地等著,看看這二人究竟誰是魁首。過了一會兒,彩樓上飄下一紙,大家搶上前來仔細觀看,原來是沈侄期的詩,再看上麵所書評語:“沈、宋二詩工力悉敵,本不宜軒嗎(xuanzhi,褒貶抑揚),然沈詩落句雲:,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結雲:‘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詞氣仍陡健豪舉。故以宋詩為上。”沈侄期又取過宋之問詩來細細品讀,對婉兒的評鷺(zhi)心悅誠服,眾人也紛紛讚歎不已。從此一傳十,十傳百,婉兒成了有唐以來第一才女。

婉兒的日子過得挺滋潤的。

景龍四年(公元701年)六月,皇帝莫名其妙地死了,有說是病死的,有說是毒死的,可到底是怎麽死的,誰也說不準。婉兒的心也亂得很。她知道皇帝死得有些蹊蹺,那天半夜時分韋皇後把她召去她就覺得有點不對頭,韋皇後神色慌張地告訴她皇帝突然暴病駕崩了,讓她來是要她草寫遺製。韋皇後說是皇帝臨崩前留下話兒來讓她以皇太後的身份輔佐少主李重茂。婉兒聽後大吃一驚,皇帝身體好好的,前不久還駕幸葡萄園與群臣有說有笑地飲酒賦詩呢,怎麽突然就去了呢?雖有疑問,但心裏害怕,口中也就不敢說出來,隻得放下心思與韋皇後一起商量遺製的事兒。不知怎麽的,婉兒突然想起表哥和母親的話來,她一邊聽著韋皇後安排某某人任某官,一邊哼哈應著,心思也在飛快地轉動。她想到了相王。相王李旦曾做過皇帝,還做過太子,現在雖然閑居王位,但威信還在,何不把他引來參謀政事?也好給自己留條後路。主意已定,馬上就開始對皇後讚不絕口,說皇後真不愧是皇後,對這麽大的事兒處理得又英明又得體;然後又悲歎少主太過年幼,好不可憐,說著說著流下淚來,引得韋皇後一陣烯噓。最後婉兒說:“皇後娘娘,少主得您輔佐,那是再好不過了;不過奴蟬想,皇帝新崩,人心容易浮動,何不請相王出來參謀政事?相王為人心慈麵軟,請相王出來坐鎮既不會令皇後娘娘為難,又免去了一些無恥小人的浮議,可謂一石雙鳥。不知娘娘意下如何?”韋皇後想了想就答應了,授相王太尉之職,參謀輔政。婉兒覺得自己這一招兒高明至極,雖然相王輔政的事終因宗楚客的強烈反對而成泡影,但婉兒卻把當時草遺製的底稿留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藏在箱籠裏。每當心煩意亂的時候,拿出來看上一眼,心裏就踏實了許多。這一紙文字簡直成了婉兒的護身符。

但婉兒終究沒能逃過這一劫。在六月一個昏黑的夜裏,相王李旦之子臨淄王李隆基引兵攻入玄武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闖進羽林軍中殺了韋皇後的親信,韋皇後嚇得逃入飛騎營,結果被亂兵所殺。當臨淄王的兵來到婉兒居處的時候,婉兒還在夢中。婉兒戰戰兢兢地來到臨淄王麵前時才知道皇後已死,安樂公主也已被捕殺。婉兒從懷中掏出那張揉皺了的“護身符”,乞求臨淄王看在她在遺製中引相王輔政的情份上饒她一命,婉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臨淄王也動了心,可太平公主不準。太平公主對婉兒恨之入骨,說這個小賤人不是要秤量天下嗎?就讓她到陰間去秤量吧!太平公主是臨淄王的親姑媽,姑媽的話總是要聽的,何況平定諸韋,太平公主又是出了大力的。臨淄王無可奈何地放婉兒去了陰間。

唉,不知婉兒秤量天下的夢後來在陰間做醒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