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毒死在產房裏的許平君

公元前71年。

長安。

長定宮中。

“皇後娘娘,請用藥。”一個女醫模樣的人對**躺著的人說。

幾個宮女小心翼翼地把**的人輕輕扶起來,她的臉色蒼白,幾乎一點血色也沒有,顯得很憔悴,女醫模樣的人捧著盛藥的玉盞遞過去,雙手微微地在抖。皇後皺著眉強飲了大半盞便不再吃,靠著被子坐著喘粗氣,女醫模樣的人勸道:“娘娘再用些。”皇後搖搖頭,不想吃。眾人不敢離開,都靜靜地盯著皇後的臉看。隻見一會兒功夫皇後的額頭上便冒出些汗來。皇後雙眉緊鎖,很難受的樣子。皇後說:“我的頭,怎麽疼得這麽厲害?”

那個女醫模樣的人神色有些緊張,手抖得更厲害,話也說不利落了:“許、許是吃、吃藥的反應吧?一、一會兒就會好的。”

又過了一會兒,皇後疼得更厲害了,她兩眼盯看女醫模樣的人問:“淳於衍,你說,是不是藥裏有毒?”

淳於衍慌忙跪下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有,這、這藥是她和奴蟬嚐過的。”她指著身旁的一位宮女說。

這時皇後疼得已經受不了,雙手抱著頭在**直滾,口裏喊著:“啊!頭,我的頭,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眾人慌了手腳,沒頭蒼蠅似的亂忙一氣。等把禦醫找來時皇後已是目光散亂,奄奄一息了。皇後沒挺到晚上就死了。

這位年紀輕輕的皇後是怎麽死的呢?

劉詢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十七八歲的時候會這麽走運:先是娶了如花似玉的許平君做老婆,對他這位落難王孫來說這已是紅鶯高照交了桃花運了;接著許氏夫人的肚子又不負所望,第二年就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又差點兒沒把他樂得背過氣去;誰知這還沒完,兒子生下剛幾個月,他又一個跟頭翻上了皇帝的寶座。當許氏夫人盈盈下拜向他表示祝賀的時候,他竟忘了端一端皇帝的架子,猴兒似的跳過去一把把許平君拉進懷裏,欣喜萬狀地說:“夫人,自從娶了你我才時來運轉,我要好好報答你,我要讓你做皇後!懂嗎?皇後!”

許平君偎在他懷裏不說話,隻是害羞似的笑著,一臉幸福,一臉甜蜜。

那一年她十六,劉詢十八。

可立皇後的事兒並不像劉詢想象的那麽簡單。他可以封許平君為位視上卿的婕好,但卻沒權立她做皇後,別說他還是個嘴上沒毛的大孩子,就是七老八十也沒用,權力的魔杖並沒握在他的手裏,他說了不算,他是大將軍霍光和太皇太後捧上這個座位的,在立皇後的事上他不可能不抬頭瞧瞧他們的臉色,麻煩就是這麽瞧出來的。那天,他頭一回以一個準皇帝的身份從尚冠裏進未央宮去拜見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就問他結沒結婚?娶的是誰家的女兒?他回答說是許廣漢的女兒,太皇太後聽了後十分驚訝,說:“許廣漢?是不是暴室音(se)夫許廣漢?受過腐刑的那個?唔,他的女兒呀!”太皇太後說這話時滿臉鄙夷之色,這使得劉詢於一團喜氣中平添了幾許苦澀,心裏很不是滋味兒。

太皇太後沒說不讓許平君做皇後,但也沒說讓。大將軍霍光呢?更是什麽也沒說。但劉詢已覺出來了,那氣氛不大對。風言風語中他聽出了弦外之音。劉詢的嶽父許廣漢原是昌邑王府的一個郎官,隨武帝駕去甘泉宮時犯了從駕而盜的死罪,武帝格外開恩,免其一死。但死罪雖免,活罪難逃,許廣漢被下於蠶室受了腐刑,從此做了一名宦官的頭:掖廷承。那知他時運不濟,又接連兒次得罪,混來混去隻混到暴室音夫(宮廷特別監獄管理員)這個份兒上。這身份讓人想一想都惡心,怎麽能讓他的女兒做皇後呢?還有一層眾人心照不宣的原因,那就是大將軍霍光有個女兒,正是十五六的年紀,又跟太皇太後有親,立她做皇後才十分的般配。眾人都閉了嘴,想聽聽皇帝怎麽說。

這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使皇帝劉詢十分苦惱,見了許平君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惹得許婕好平空急出了一身的香汗,伸出纖纖玉手去摸他的額頭,問他是不是有些不舒服?他支支唔唔地說沒有。許婕好的手從他額頭輕輕滑過的時候,使他想起了許多甜蜜的時光,在許婕好的身上和臉上看出了許多的嫵媚和賢惠,他永遠永遠也忘不了。

他和許平君是患難的結發夫妻。

許廣漢把女兒許配給劉詢的時候,許廣漢的老妻直氣得拍著床大罵許廣漢是印堂發暗黴氣纏身永不發跡的倒黴蛋兒糊塗蟲,把花骨朵兒一樣的女兒嫁給這麽個現世寶,簡直是放著現成的陽關大道不走偏偏去跳火坑!她說她給女兒算過命,女兒麵相貴不可言。“這回完了,全讓你這個老東西給毀了!”老妻罵得唾沫星子四濺有氣無力,許廣漢卻連正眼瞧都不瞧她一眼,自顧忙忙碌碌走裏走外地張羅婚事兒,以致後來嶽母跟女婿別扭了很久。不過,劉詢和許平君在一起時的確很幸福。在這之前劉詢還沒真正接觸過女人,他的地位比許廣漢強不了多少,他的祖、父兩輩都是因為起兵造反不成而被武帝給殺了的,一起被殺的還有他的曾祖母衛子夫。武帝是他的曾祖父。劉詢出生三個月後就成了囚犯,是在監獄中吃女囚犯的奶長大的,有幾次都差點送了命。

許平君不嫌棄他,疼愛他勝過疼愛自己,他們攜手並肩在令人眩暈般的甜蜜幸福中走向了成熟的人生。許平君的文靜、穩重,細心、賢惠和那充滿**的持久不衰的愛,還有她那天仙般迷人的美麗,曾經使劉詢暗淡的人生灑滿金色的陽光。這一切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

許平君扶他坐下,瞧他那苦惱的樣子很是心疼,問:“怎麽了,陛下?”

劉詢搖搖頭,努力笑一笑道:“沒什麽,都是些亂事,沒什麽。”他不想把心中的苦惱說出來讓她難過,也讓他自己難堪。

許平君一邊服侍他寬衣休息,一邊說:“瞧陛下這個樣子,時間久了,還不憋悶出病來!”然後也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從前,那是多快活的日子啊!”

劉詢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這是他入皇宮後第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皇帝下了一道詔書,詔求微時故劍。皇帝在詔書中說,此劍既非吳國之幹將、莫邪,亦非越國之湛盧、魚腸,乃聯微時所佩之平常一劍耳。多年來一直隨聯行止,一朝失卻,頗為惆悵。今雖寶劍羅列於前,然心思故劍,日久彌深。如有得之者,膚定當重加賞賜。

大臣們聽了這道詔旨,一個個麵麵相覷,如墜五裏霧中,心想這皇帝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還是智力不健全?登基伊始,有多少國家大事等著料理?就說後宮吧,誰為皇後還沒定下來,怎麽反倒尋起一把屁錢不值的破劍來了?真是咄咄怪事!

這些亂七八糟的想頭自不便說出來,於是一個個便做出深思狀去苦想,互相之間用言語試探著,交換著心中的疑慮和驚奇。一位大臣頗有所悟地說:“依鄙人愚見,隻怕這尋劍詔另有深意,試想陛下何等聖明,正是大展宏圖之時,豈能為物所累?”

他這麽一說,眾人無不暗暗點頭,思路也活泛起來,想起了冊立皇後的事來。皇帝在詔書中反反複複申說的不就是“微”、“故”二字嗎?連“微時故劍”都這麽感念不已,何況微時的“故妻”?這分明是不忘舊的意思了,想來新人總是不如舊人,這皇後的位子非得請許婕好來坐不可!

一通百通,豁然開朗,於是眾人便紛紛上書,請立許婕好為皇後。皇帝自是一百個願意,霍大將軍也不好說什麽,太皇太後這些日子見這位姓許的兒媳對自己恭敬有加,五日一朝參,親捧玉案供食,也早把原來的那些不快衝淡了,見眾臣上書請立許氏,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做個人情。許平君就這麽名正言順地坐到了皇後的寶座上。

許平君平步青雲做了皇後心裏自然喜歡,但最最高興的還是許平君的母親許廣漢的老妻,老太太喜不自勝,兩片嘴唇兒笑得合不攏,見了許廣漢就說:“我說咱女兒貴不可言吧,怎麽樣?如今應驗了不是?”許廣漢也笑,笑著笑著就冷不丁揭一把她當年的老底:“當初還不是你尋死覓活說什麽也不肯把女兒嫁給皇上,今兒個怎麽又說起這個了?”他老妻故作惱羞成她地罵他“胡說八道!”其實她心裏仍不信自己當年說的會錯,躺在被窩裏興奮得睡不著時就想:是不是我女兒相貴命旺才把那小子一身的黴氣給衝跑了呢?

許平君和她的老爹老娘樂得飄飄欲仙的時候,有一個人正氣恨得咬牙切齒。

這個人就是霍大將軍的老婆霍顯。

霍顯是那種喜歡往上爬的聰明女人。她像一條貪得無厭的母狼在偷偷窺視著,等待著撲向獵物的最佳時機。

這一等就是兩年多。

到了宣帝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的春天,機會終於讓她給等來了。

正月的長安還遲遲不肯從冬眠中蘇醒,一陣陣凜冽的北風,刮在臉上如刀割火燎般地生疼。一輛青帷馬拉小車停在了大將軍霍光的府門前。

從車上下來一位中年女子。

她努力做出些嫋嫋婷婷的樣子走上石階,對看門人笑了笑,算是招呼;看門人也不阻攔,看樣子是個霍府的熟客,然後她便進了霍府。

有人轉報給霍顯的時候,霍顯心裏正煩亂得很,她苦熬苦盼著許平君早點滾蛋下台:或者是讓皇帝一腳踢了,或者是暴疾死去,再不就天外飛來一塊巨石把她砸成肉醬,反正是從皇後的位子上滾下來,好讓自己的小女兒風風光光地去做皇後。可是兩年了,許平君還活得結結實實,你說霍顯的心裏能好受?一想起來胸口就犯堵,連個年節都沒過好,哪還有心情見客?便揮一揮手表示不見,連嘴都懶得張一張,傳話的嬸女站在門口沒有馬上就走,懾懦道:“夫人,求見的是淳於衍,你看——。”

“哦,是她呀,”霍顯的心裏一動,便道:“那就讓她進來吧。”

這淳於衍本是宮中女醫,與霍顯最為相得,經常出入於霍府。霍顯也常向她打探宮中的消息,淳於衍更是曲意奉承,十分賣力地巴結這位有權有勢的大將軍夫人。淳於衍的丈夫是掖廷戶衛,早就想換個好點的差使,他知道女人跟霍顯談得攏,便叫她入宮前先來霍府辭行,“你去拜渴霍夫人,借機求她個人情,讓我去做安池監,好歹也強似這看門狗一樣的差使。”淳於衍臨出門時他這麽一再叮囑她。

淳於衍進來拜見過霍顯,一口一個“夫人,”說了些沒要緊的話,然後便告訴霍顯,說她是奉旨入宮伺候皇後,這是特意前來向夫人辭行的。

霍顯聽到“皇後”二字馬上來了精神,便問:“皇後?哪個皇後?皇後怎麽了?”

淳於衍笑道:“夫人真是貴人多忘事,皇後還能有幾個?就是許皇後歎!說是許皇後有了身孕,身子不適,這才召我們幾個略懂些醫藥的女人進宮服侍。”

“那麽說是皇後有病了?病得重不重?”霍顯喜形於色地問。隻是淳於衍心裏有事,對霍顯的表情不感興趣,淡淡地回道:“詳細的倒不知了,大概不會太重吧。”

這回話讓霍顯頗感失望,但不管怎麽說,這個日日夜夜攪得她不安寧的小賤人總算病了,這就足夠她樂上兒天的了。一高興,臉色也好看了,話也多了,人也顯得特別熱情。淳於衍心裏覺得奇怪,但也猜不透,就沒在意。倒覺得這是求她幫忙的好機會,就趕緊把丈夫囑托的話說了出來,並笑著說:“這芝麻粒兒大的小事在夫人眼裏根本不算什麽,再大的事還不是夫人一句話?可對我們這些小民百姓那是一輩子也感激不完的大恩大德呀!往後夫人若有用得著的地方,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沒說的!”

淳於衍的這番話倒撩起了霍顯一個十分大膽的念頭,她示意左右的人全退下去,然後朝淳於衍身邊靠了靠,熱情而親切地叫著淳於衍的表字,說:“少夫啊,你能來求我,那是看得起我,不外道,是不是?我們是多少年的交情了,還有什麽說的?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淳於衍聽了也感覺熱乎,鼻子竟有些酸。說起來她們的交情也真的不算淺,那還是霍顯做霍光前妻貼身丫環的時候她們就認識了,今天聽她這麽一句動情的話也不算過分,不過淳於衍畢竟是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麵的女人,她總覺得霍顯的話裏有話,就哼哈答應著,等著霍顯往下說。

果然霍顯又說:“不過呢,我也有點小事兒想求於衍幫忙,不知你肯不肯賞臉?”

淳於衍心裏咯噴一下,便說:“夫人真愛說笑,像我們這樣的怎擔待得起這個‘求’字?”

霍顯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少夫,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瞞你。我們小女兒成君你是見過的,花一般的人兒,大將軍疼她疼得沒法沒法的,想讓她享那潑天的富貴,這事兒可就得拜托你了。”

“夫人究竟要怎樣?”

霍顯說:“你不是要進宮侍奉許皇後嗎?你可以偷偷給她吃的藥裏放上毒,把她除了,那皇後的位子還不是由小女來坐?這事要是成了,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也有你的份兒,怎麽樣?”

淳於衍大吃一驚,差點沒嚇暈過去。要知道這要謀害的可是皇後啊!可是霍顯已把這秘密泄給自己了,不幹,霍顯還能饒得了她?霍顯這個女人她是太了解了,心狠手辣,要不她也熬不到這個份兒上。幹吧?也是腦袋別在腰帶上的玩命把戲。權衡利弊,覺得還是顧眼前的命要緊。便麵露難色地說:“這恐怕不大好辦。都是眾人參酌著一起下藥,每次進藥也有人先嚐,怎麽下得了手?還有……”

霍顯打斷她的話,道:“那就看少夫用不用心思了,人多眼雜,做點手腳那還不容易!”

糟糕,這回算是粘到身上了。淳於衍的心裏一片冰涼,她愁眉苦臉地說:“這可是滅九族的勾當啊!”

霍顯安慰她道:“少夫你放心好了。俗話說婦人產子九死一生,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除了,誰能懷疑到你身上?就是有個風吹草動,還有大將軍呢,你怕個啥?連皇帝都是大將軍立的,這等沒形沒影的事兒,誰敢放半個屁?怕隻怕少夫不肯幫這個忙。”

淳於衍心裏罵道:說什麽肯不肯?不肯,今兒個連這院子都邁不出去!無可奈何,隻好答應了。

做了皇後的許平君確實覺得很幸福,她是個溫柔婉順的女孩兒,向來對人一團和氣,當了皇後也從不盛氣淩人,別說宮女們說她好,就連那些與她爭風吃醋的妃殯們也不得不折服她性情的寬厚與大度,上官太皇太後也漸漸有些喜歡上她了,皇帝雖然被宮中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油頭粉麵的俏女人給迷得魂不守舍,但對她的情分還在,時不時地過來噓寒間暖重溫舊夢,許平君還能指望什麽呢?難道還要皇帝把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拋在一邊象個平頭百姓一樣和自己廝守著不成?人哪,該知足了1許平君是個知足的人。

不幸的是一隻罪惡的手正悄悄地伸向她。

正月裏許平君生了個女兒,心裏好喜歡,北風還在呼呼地吹,天上還飄著星星點點的雪花,可她卻覺得春天就要到了,春天已經到了。隻是身體不好,產前就一直病愜愜的,生育時又氣血兩虧,折騰個半死,直到聽見女兒稚嫩的哭聲才甜絲絲地緩過點勁兒來。春暖花開的時候就可以抱著女兒去看苑中的花了。她總在這麽想。

這天晚上因女兒啼哭不止有些勞神,天快亮時才昏沉沉地迷糊了一會兒,第二天早晨醒來許平君就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無力,於是便叫禦醫來看。禦醫們七嘴八舌爭個沒完沒了,這個說是血虧該補血,那個說氣損應補氣,另一個又說是心思煩亂得先安神,好不容易定下方劑,命人取藥搗藥,煎了端上來。淳於衍是特別召進宮來看護皇後的,這弄藥的事兒自然少不了她。等負責嚐藥的人嚐過藥之後,她便裝作攪拌藥,偷偷把事先合好的附子投入藥盞裏,然後捧給皇後喝。這附子乃是劇毒之物,孕婦最忌的,何況又是在體弱多病的產後。果然一劑藥下去,許皇後就嗚呼哀哉了。

皇後死得有點蹊蹺,人們心裏便生出些猜疑來,但猜疑歸猜疑,誰也沒拿到什麽把柄,自然揭不穿這陰謀;又有霍光以一個大將軍的身份斡旋其中,別人更插嘴不得。一樁人命案就這麽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皇帝悲痛欲絕,可他哪裏知道許平君在九泉之下的冤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