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攀五天的皿夢

後店閡帝李從浮

長興四年〔公元933年),五月。

後唐都城洛陽正是陽光燦爛,繁花似錦,蒼翠欲滴的季節。

突然,一場瘟疫,在洛陽悄悄地蔓延。從皇城到繁華鬧區,到市井深處的小巷陋室。

瘟疫的病灶,在洛陽人的心上。

洛陽人驟然變得驚懼,惶恐,惴惴不安。好像不久就會天崩地陷似的。

後唐的皇帝,年已六十八歲的李嗣源半月前突然中風,肢體癱瘓,嘴眼歪斜,臥床不起。

皇帝駕崩,指日可待.

帝苑子嗣,天經地義.

皇帝一旦溢然長逝,皇子中誰嗣立皇位?

皇帝李嗣源的後妃殯妾為他生下十幾個皇子,年紀較長的有三個。

一是李從坷.封為潞王,為西都留守,駐兵長安,久經沙場,撓勇漂悍,為李嗣源登基稱帝打天下立下汗馬功勞。可惜,他不是李嗣源的種子.李嗣源在鎮州把他母親擄取為妻時,他已是一位王姓刺史六歲的兒子。後改姓李名從坷。年已48歲。

養子非正宗嫡傳,身上沒有李嗣源的精氣血脈,無緣嗣立皇位。

李嗣源的嫡長子是李從榮,封為秦王,判六軍諸衛事,駐守洛陽。

李嗣源的次子是宋王李從厚,駐守鄴都(魏州)。

顯而易見,皇帝李嗣源駕崩後,皇長子秦王李從榮嗣立皇位已是指日可待.

李從榮,是個朝野內外、皇宮市井,人人談虎色變的名字。此人荒**殘暴、嗜殺成性、獸性十足,在百姓眼中他是集曆代暴君惡行於一身的魔鬼。

秦王府的僚屬每日清晨入府前,都要跟妻室兒女告別。因為去府時人頭在身,歸來前可能已人頭落地,拋屍荒野.

為了讓人人懾服,秦王李從榮在府內設置種種酷刑.他模仿南朝後廢帝劉顯,在府內自備針錐鑿鋸等刑具。一次,一位僚屬向他察奏事情時,李從榮突然聞到一股臭味,便怒斥這位僚屬在他麵前放屁,遂下令嬰幸,用鋸將這位僚屬攔腰鋸成兩截。

李從榮經常率領大隊人馬出外敗獵,驚擾地方,踐踏農田,殘害百姓。有時政獵強拉數十民女,在光天化日下,荒山野嶺中,強令脫光衣裙,**身子,像獵物一樣令隨從滿山追逐,態意射殺,任意蹂明.

夜晚,就地宿營時,他專要地方官的妻室女兒為他侍寢。一次,他得知縣令妻子長得花容月貌,楚楚動人,便令縣令送來侍寢,縣令據實告知妻子身懷六甲,近期分娩,無法從命。李從榮盛怒,派人強行將縣令妻子搶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令縣令妻子脫光衣服,挺著圓鼓鼓的肚子,讓幾個隨從,手提木棍,追逐毆打.縣令妻子四處奔跑逃避,狂呼亂叫。李從榮撫掌大笑,前俯後仰。突然,縣令妻子腹痛難忍,倒在地上翻滾慘叫,大汗淋漓,頃刻,下身血流如湧,臨盆分娩。隻見嬰兒的頭顱從母親的**伴著慘叫聲緩緩向外探出。李從榮好奇,忙率領隨從圍上觀看。見縣令妻子痛苦萬分地掙紮喊叫,他忽然想起南朝的東昏侯蕭寶卷,闖入民宅,強行從產婦**中拉出嬰兒的故事。他靈機一動,獸性大發,竟撥開左右隨從,挽起袖子,喊道:“生個患子還用這麽難,就是讓個臭縣令嬌慣的。”說著,蹲下身,用兩隻粗壯的大手,抓住嬰兒露出的頭顱,往外一拉,在縣令妻子撕心裂肝的慘叫聲中,一個血淋淋的嬰兒提在李從榮的手中.

縣令的妻子慘死在一片血泊中。

李從榮哈哈一陣大笑後,將嬰兒往地下一摔。

長興四年(公元933年)初,皇帝李嗣源命從榮為守尚書令兼侍中。按宮中的規矩,每個親王朝廷都要委派師傅。可是宰相不敢擅自為他派任。朝中名臣鴻儒都懼怕受此委任,多次登門,以厚禮相賄,求宰相網開一麵,手下留情。宰相無奈,請秦王李從榮自己擇選師傅。結果李從榮選中兵部侍郎劉攢。

劉瑣是久經沙場的名臣宿將,諳熟兵家韜略,又博學多聞,德高望重。得知被秦王李從榮選為師傅之後,當晚,飲酒至深夜,次日晨,家人發現他的屍身已經僵硬冰冷。

陛下病入膏育,仙逝在即,這位皇長子將嗣立皇位.

於是,一場可怕的瘟疫在都城洛陽蔓延著.

一天,時近中午,洛陽東市最繁華的皇城大街上,車來人往,熙熙攘攘,叫賣聲、吃喝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常。

突然,一陣驚叫聲像咫風從街東傳來。霎時,街上行人狼奔采突,驚慌喊叫著爭相往道路兩旁躲去.攤床被推翻了,筐簍被踏破了,車子被掀倒了,瓜果梨棗、饅頭、火燒、什雜百貨滾落滿地。

十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禁軍,風馳電掣般地衝過來,手中揮舞著皮鞭,盡往道路兩側行人身上抽打,驅趕吃喝人們回避。

人們顧不得疼痛,顧不得撤落街上的東西,隻顧拚命搶到一個藏身的地方,雙手捂著頭,背朝街,膽戰心驚地躬身而立。母親們用手緊緊地摟著驚嚇得啼哭的嬰兒……

他們都知道是什麽人過街,但沒有人敢說出名字,更不敢怨恨和怒罵。這樣做的後果,洛陽百姓早已用血的代價領教過.

稍頃,一支數百人的馬隊,像一陣狂風從皇城大街席卷而過。

狂風過後,大街上一片狼藉,一片憤怒和恐懼.間或有幾位傷者躺倒地上.

這支馬隊簇擁的便是秦王李從榮。

李從榮率領王府的隨從,到遠離洛陽數百裏的中牟山區行獵,已近半月,突然得知父皇中風,臥床不起,便晝夜兼程,趕回洛陽.

李從榮擔心父皇一旦作古,遺詔裏皇位紹繼人不是他,而是潞王李從坷,或者宋王李從厚.

因為他知道,李從柯雖係父皇的養子,但深受父皇寵愛,十四、五歲起便隨父皇征戰廝殺,戰功卓著。李從柯,此時已是四十八歲。與莊宗李存勘同齡,莊宗曾讚歎:“從坷不僅與我同齡,作戰之勇也與我相仿。”按理說,嗣立皇位應是嫡長子,但養子繼承皇位,父皇已開曆史先河,並且是靠武力奪得的.

父皇寵愛從坷,能否讓他繼位?關鍵時刻,從坷能否動用武力,像父皇那樣奪取皇位?李從榮放心不下。

李從榮的胞弟,宋王李從厚,博覽群書,禮賢下士,又溫文爾雅,深受朝臣和儒士雅流的崇敬和愛戴.李從榮知道弟弟的威望和聲譽,與自己不可同日而語。有的朝臣在私議中,已流露出主張立宋王從厚為嗣.

古往今來,廢長立幼為嗣者並非寥寥。

父皇能否立弟弟從厚為嗣?

李從榮也十分擔心。

李從榮急忙趕回洛陽,就是要爭取主動,防患於未然。必須竭盡全力,搶到皇位。

得到皇位便至高無上,擁有天下,為所欲為;得到皇位便南麵人君,否則便北麵稱臣。李從榮早已暗下決心,必要時,不惜大動幹戈,大開殺戒,也要把皇位搶到手。

父皇不就是這樣從莊宗李存勘手裏奪取皇位嗎?

皇帝李嗣源的病情日漸惡化.

按理說,朝臣應該啟奏聖上,議立皇儲,以防不測。但誰都不肯開口,心裏都在打著一個算盤:立長為嗣,從榮如狼似虎,社櫻必將傾危,百姓必陷水火;欲立潞王從坷和宋王從厚,秦王從榮必將不容,禍及九族。

李從榮返回洛陽,一直不見朝廷議立皇儲,不知父皇的葫蘆裏裝著什麽藥。他在秦王府裏火燒火燎地等待幾日,實在憋悶不住,便決定去後宮,以探病為名,探聽虛實。

李從榮來到父皇李嗣源的寢殿.

皇帝果然病得沉重,躺在**雙目微閉,似睡非睡,從喉嚨裏發出“噬遨”的艱難的喘息聲。王德妃和宣徽北院使孟漢瓊、宰相馮讚等一旁侍候。

李從榮走到床邊,望著父親,說:“父皇,兒臣從榮躬請聖安.”

李嗣源頭沒抬,眼沒睜,沒說話。依然是“噬噬”作響地喘息著。

李從榮見父皇已是彌留之際,心中一陣焦急,忙同王德妃:“父皇彌留之前有何吩咐?可有遺詔?"

王德妃匆忙地看了他一眼,麵帶驚懼地搖了搖頭。

在場的幾位大臣明白李從榮問話的用意,都把頭低下,默不作聲。李從榮又問了大臣,每人都是搖搖頭。

李從榮的雙眸裏閃動著懷疑和凶狠的目光,掃了一下王德妃和幾位大臣.

思忖片刻,惡狠狠地說:“隻剩下一口氣了,還未留下遺詔?你們要欺騙本王,哼!……”

李從榮感到很失望,憤憤地走出寢殿。

當他龍出殿外月門不遠時,寢殿裏突然傳出王德妃驚叫聲:“陛下!……”繼而是悲徹欲絕的哭叫聲和幾位大臣的呼叫屍。

李從榮聽到哭聲,心中一陣驚喜,斷定是老東西快完蛋了,停住腳步想折回寢殿,轉念一想,父皇危在頃刻,既然未留遺詔,嗣立皇位必須自己動手解決,眼下應刻不容緩,當機立斷。於是他佯裝未聽到哭聲,疾步奔出皇宮。

當晚,李從榮未去宮中,躲在秦王府的密室裏,與幾位心腹親信密謀策劃。

密室裏的氣氛十分緊張,像破釜沉舟決戰的前夕,每個心腹親信緊繃著肅殺的臉,像信誓旦旦要去沙場作一名殺身成仁的誌士。他們心裏都在想,保住秦王的皇位,我們就有高官厚祿。權力之爭戰中,勝者王侯敗者賊,不成功便成仁.

時值十一月末的寒冬,李從榮坐在燃得正旺的炭火盆旁,一雙眼睛紅得像炭頭,閃動著令人恐怖的殺機。

他緊握著一隻拳頭,放在身前的機案上,說:“我去父皇寢殿的目的,探病是假,探聽父親是否留下遺詔是真。王德妃、宰相馮讚、宣徽北院使孟漢瓊都在場,我親自問過他們。王德妃親自回答‘沒有’。其餘幾位大臣的回答都是同樣的。父皇已是彌留之際,最遲握不過今晚,說不定馬上就會有人送來皇帝駕崩的告文。顯然父皇臨死前已不能親授遺詔,明天父皇死後,他們如果拿出遺詔,立我為嗣則罷,若立從坷或從厚,我就一口咬定是矯詔.我就率兵衝進後宮,讓矯詔者人頭落地,碎屍萬段。”

“如果陛下駕崩,沒有遺詔我們該怎麽辦?”有人間道。

李從榮說:“陛下沒有留下遺詔,嗣立新君就得由這幫閣臣遺老經朝議而定。現在這幫老家夥沒有人能出麵替我爭奪皇位。所以,必須先發製人,以武力相逼,迫使他們確定我是皇位繼承人。此事刻不容緩,不能給他們喘息之機,不能讓他們刻木成舟。”

“那該怎麽辦?”有人間。

“大王,隻要你能奪得皇位,我們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有人發出效忠的誓言。

“我意已定。明晨發全部禁軍包圍皇宮,要求王德妃、宰相馮資等,答應我馬上入居後宮興聖宮。陛下若已駕崩,我即在梓宮前即位稱帝。若陛下未死,我就在興聖宮等他咽下最後一口氣。到那時,我橫刀立馬後宮,閣臣遺老還敢放屁,說個不字?諸位,隻要我登基稱帝,立刻封你們為宰相、樞密使、兵馬大元帥!"

話音剛落,眾心腹親信雀躍歡呼,彈冠相慶。

這時,有人間道:“大王,陛下肯定危在旦夕,必死無疑?"

“我親自聽到王德妃報喪一般的哭聲,說不定現在已經斷氣了。”

秦王李從榮充滿自信地回答。

此時已近三更,秦王李從榮與心腹們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時,門將匆匆走進密室察報說,宮中王德妃和宰相馮讚等派宮使來府,請秦王入宮。李從榮聽後,警惕地問:“宮使說父皇病情如何?”門將回答:“未曾提及,隻是催秦王火速入宮。”李從榮問:“宮使何在?“丁將回答:“在府門恭候回複。”

這時,心腹親信們七嘴八舌,有人說:“秦王應該入宮,肯定陛下駕崩在即,或許將有遺詔。”有人則堅決反對,說:“陛下既已彌留,何能遺詔?肯定是幾位重臣另有密謀,如果在後宮布下伏兵,秦王必遭殺戮……”

李從榮坐在炭火盆旁,歪著頭,手托著下頰,不停地眨動著充滿血絲的眼睛。良久,斬釘截鐵地對門將說:“回複宮使,說本王因父皇病重,憂心忡忡,肝火過旺,頭暈目眩,頭重腳輕,不敢行走……”

次日清晨,東方從暮靄的黑穀中泛出一層淡淡的灰白。

馮資、孟漢瓊等一班重臣,正在寢宮偏殿裏和衣小憩.昨夜,午夜之前,陛下病情日漸沉重,恐難度今宵。一班重臣須臾不敢離開半步,並派人催請秦王李從榮,準備料理後事。

不料,寅夜之後,皇帝李嗣源的病情出人意料地逐漸好轉。至醜時,已能睜開眼睛要水喝,能說話,大家放下心來,留下王德妃照料,都跑到偏殿裏來打個噸。

眾臣睡得正酣時,宮城門將氣喘籲籲地跑進偏殿,喊醒宰相馮資說:“秦王率禁軍已將皇城包圍。秦王率千餘步、騎兵在天津橋列陣,派人請宰相即刻去天津橋.”

宰相馮讚聽罷,知秦王實行兵諫,搶奪皇嗣,渾身嚇得發抖.但不敢怠慢,匆忙出城來到天津橋。

李從榮正在橋上焦急地踱來踱去,見馮資趕來,未等站定便喝問道:“陛下安在?"馮資忙答:“陛下安在。”“有遺詔否?"李從榮逼問。

馮讚低著頭,搖了搖。

李從榮狂傲地用手指著馮資,喝道:“聽著,我今日要入居興聖宮。你速去後宮察報王德妃及各位大臣,開宮門恭迎本王入宮。你們要放聰明點,各位家眷都被我控扼在手,誰敢從中作梗,必將禍及滿門。快回宮通賓 !"

馮讚嚇得連連點頭稱是,轉身便走.

馮資悄悄跑進寢宮偏殿,不敢驚動皇上。

眾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見馮資歸來,忙圍上追問.

大臣們聽後,驚慌失措,急忙商討對策。

正在議論時,城門守將又匆匆跑進偏殿,說:“秦王已率兵到端門城下,聲稱再不開城門便要攻城。”

宣徽北院使兼鳳翔節度使孟漢瓊聽罷,說:“事到如今,我等不好自作主張。既然皇上已轉危為安,何不如實啟奏,請聖上定奪。”

幾位重臣來到寢殿,孟漢瓊將秦王圍城逼宮的事向皇帝奏過,在場的王德妃和其他幾位殯妃嚇得慌做二團,驚叫啼哭。已經神誌清醒的皇帝李嗣源卻是鎮定自如,反間孟漢瓊:“皇兒從榮真的圍城逼宮?"孟漢瓊答:“千真萬確.”李嗣源又問同平章事朱弘昭:“真的如此?”朱弘昭忙說:“臣等不敢欺君閣上,離間陛下父子.”

李嗣源沉默良久,問:“眾愛卿意下如何?”

平日,幾位重臣恨得李從榮咬牙切齒,自然怕他紹繼皇位,今日圍城逼宮,實屬犯上作亂,大逆不道,便趁機異口同聲地說:“當派兵討伐。”

李嗣源臉上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微閉雙目,喃喃地:“照眾卿的意思辦吧。”

孟漢瓊等得旨回到偏殿,急忙商討對策。大臣們都主張趁此機會殺掉李從榮,否則,日後必受其害。當年,孟漢瓊曾在皇帝麵前暗示從榮的惡行.被李從榮當朝一頓辱罵,險些丟官被殺,此事至今懷恨在心。這次,孟漢瓊自報奮勇,率宮內禁軍出城討伐。眾臣一再囑咐:“務必將李從榮誅殺!”

李從榮在城門外等得不耐煩,跳下馬來在地上踱來踱去,他做夢也未想到父皇能轉危為安。因為除了父皇下詔,無人敢與他對抗。他以為大兵圍城,幾位大臣被震懾,必然老老實實開城門將他迎入興聖宮。

這時,皇宮城門吱吱呀呀的,慢慢開啟。李從榮一陣驚喜。不料,城門開處,孟漢瓊策馬揮刀,率領數百禁軍呐喊著向他衝來,李從榮大吃一驚,慌忙上馬準備迎戰,不料,一時慌亂,被馬緩纏住小腿,刹那間,孟漢瓊坐騎已風馳電掣般衝到跟前,手中寶刀猛地一揮,砍掉李從榮右臂,李從榮慘叫一聲,伏身便逃,孟漢瓊緊追不舍,追出不遠,雙馬並髻,孟漢瓊用力一拉,將李從榮扯下馬,李從榮滿身是血,跪地求饒。孟漢瓊惡狠狠地罵道:“叛臣逆子,你也有求饒之日?”說罷,寶刀猛地一揮,將李從榮的頭顱從脖頸上齊刷刷地砍飛宋。

李嗣源躺在**,得知從榮被誅,悲坳地說:“此等憾事為何出自聯家?"言罷,熱淚湧出眼眶,流過雙頰,滾落到錦繡龍鳳枕上。

良久,他睜開眼睛望著宰相馮供,說:“傳聯的旨意,迎宋王李從厚入京,嗣立皇位。”

長興四年(公元933年)十一月底,宋王李從厚應詔從鄴都(魏州,今河北大名)入京,到達洛陽的前一天,皇帝李嗣源病逝,終年68歲,廟號明宗。

十二月一日,16歲的李從厚,在明宗梓宮前即皇帝位。

李從厚於乾化五年(公元915年)生於晉陽。小名菩薩奴。12歲時,父親李嗣源登基稱帝,被授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徒。16歲時,封宋王,受命鎮守鄴都(魏州)。

從厚自幼好讀,秉性溫順謙和,禮賢下士,在諸王中聲譽較高,為此常遭秦王李從榮猜忌、妒恨。從厚對兄長一向恭敬,順從,他自知性格懦弱,優柔寡斷,難成大器。所以,與爭強好鬥、權欲熏心的秦王從榮,從無衝撞,更無蕭牆之禍。

李從厚做夢也沒想到,福從天降。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遵從父皇詔命,辭別鄴都,來到都城洛陽,讓自己稚嫩、屏弱的雙肩,挑起治國、齊民、平天下的重擔.

16歲的李從厚登基後,躊躇滿誌,決心勵精圖治,重振朝綱,不負父皇重托。登基後的五天,便召請學士講讀《貞觀政要》和《唐太宗實錄》,想以唐太宗為楷模,使後唐出現貞觀盛世.可惜,他沒有唐太宗那樣政治家的氣質和風度,不通治國用人之術,不懂政治就是權力,政治家必須敢於在行使權力中形成威望。善良隻能感化人,但不能統治一個國家.政治家必須有主見,不人雲亦雲,受人擺布。政治家必須善於選賢任能,而不是孤家寡人、孤軍奮戰。

李從厚雖然讀了《貞觀政要》、《唐太宗實錄》,隻知其文,不知其義,借而不鑒。

他自示謙虛,拱手把朝政大權讓給樞密使朱弘昭和宰相馮讚.

朱、馮二人自恃擁立有功,又看從厚軟弱無能,便專橫獨斷,飛揚跋息,排斥異己。宋令詢是跟隨從厚多年的親信,又博學多才,忠厚耿直,李從厚想委以重任,成其臂膀,但遭到朱、馮二人反對後,不敢堅持己見。朱、馮唯恐宋令詢日後得勢,便把他放到外地做磁州刺史。李從厚身為皇帝,滿心不願意,卻不敢力陳己見。斷其臂膀之後,自己便成為無翼之鳥。

當時,藩鎮割據中,河東節度使石敬塘與鳳翔節度使李從坷,實力雄踞各鎮之首,堪稱一霸.其他各節度使也擁兵自立,財富自用,不貢朝廷.藩鎮勢力的發展,日漸形成外強內弱、外實內虛的局麵.節度使久踞一方,根深蒂固,盤根錯節。朱昭弘與馮讚為了削弱藩鎮勢力,向皇帝李從厚提出“換鎮”的主張,就是把一些重要的節度使互相交換.

李從厚感到不妥,擔心會引起節度使的猜疑而導致生變.但又覺得朱、馮的換鎮主張不無道理,思來想去,左右徘徊,拿不定主意,又礙著麵子不肯駁回,便聽任朱馮二人依計行事。

不久,朱、馮二人假皇帝詔書,改河東節度使石敬塘為成德節度使,改鳳翔節度使李從坷為河東節度使,召夭雄節度使孟漢瓊離鎮回京,並派出使臣監送各節度使赴任就職.

這天,朝廷派出的使臣手持詔書,來到鳳翔節度使府。宣示“換鎮”旨意後,下令限李從坷三日內離開鳳翔,去河東節度使治所晉陽赴任。

當晚,李從坷召集親信幕僚於密室商討對策。幕僚們紛紛勸阻李從坷不要離開鳳翔,此去河東,凶多吉少,皇帝以“換鎮”為名,行除鎮之實,到晉陽必有殺身之禍.

副使左承輝說:“換鎮必是朝廷陰謀,宰相朱弘昭奸詐多謀,以擁立新帝,居功自傲,獨攬朝政,必恐潞王不服,故想以‘換鎮’之計誅殺.潞王離開鳳翔,途中必有伏兵。大王可曾記得長興元年(公元930年)四月之事?"

長興元年,明宗李嗣源在位,朝廷被宰相安重誨控扼。當時,李從坷被任命為河中節度使、同平章事.安重誨擔心李從坷勢力過大,遲早會危及朝廷和皇帝,幾次在明宗麵前進讒主張除掉,明宗未允。安重誨便暗設毒計,假借明宗之意,暗中指使河中牙內指揮使楊延溫驅逐李從坷.一天,從坷出城閱馬,待他剛出城門,楊延溫便將城門關閉,李從坷大吃一驚,驅馬回到城下,問楊延溫“何故如此勺楊延溫答曰:“卑職接樞密院宣令,請公入朝。”李從坷無奈,隻好率領幾名隨從赴洛陽。途中,李從坷感到蹊蹺,便秘密派人先行入京,晉見明宗,陳述真相,問明原委。明宗聽罷大吃一驚,忙責問安重海:“楊延溫是否得到樞密院宣令?"安重海見事情敗露,矢口否認,並誣陷楊延溫圖謀自立。明帝大怒,命派人將楊延溫捕入京城問罪,安重海卻密囑使者在途中將楊延溫殺掉,滅了口實。明宗自然無奈。

陷入沉思的李從坷在室內緩緩地踱著步.

左承輝望了李從坷一眼,接著說:“再說,新登基的皇帝,肚子裏雖然有點翰墨,僅是一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又無運籌帷幌的韜略,更不會用兵布陣,怎能不擔心你?皇帝剛登基,就把你在朝中任禁軍控鶴都指揮使的長子重吉,放到毫州做團練使。這是為了切斷王爺在皇帝身邊的內線,以防不測。反之,又把王爺您在洛陽紫虛庵削發為尼的女兒調進後宮作女官,顯然是充作人質,怕您日後圖謀不軌……”

左承輝見李從坷臉色紅漲,神情變怒,便索性單刀直入:“潞王,宋王稱帝,連我等都不服,何況您?王爺十四歲隨明宗征戰廝殺打天下,軍功赫赫,威振四方,小皇帝算個什麽東西?按年齡您可做他的父親,卻要跪在他腳下叩拜稱臣,他能當皇帝,您為什麽不能做天子?”

李從坷心裏猛地一震,左承輝最後一句話重重地撥動了他的心弦.

明宗下詔命宋王李從厚嗣位時,遠在鳳翔的李從坷氣得火冒三丈,幾天幾夜食不甘味,夜不成眠。他不服。長子從榮既然被誅,論年齡,論兄弟之序,論軍功,論政績,論聲望,哪一點不及宋王從厚?僅僅因為是養子?父皇不也是李克用的養子嗎?他不服氣從厚稱帝,也恨父皇明宗心中無他。自從長子李重吉被解除禁軍控鶴都指揮使,放到毫州任團練使,女兒又從庵中調入後宮作人質,他便萌生了反叛朝廷,奪取皇位的野心.得到“換鎮”的消息後,更堅定了反叛的念頭.

踱著步的李從坷,情不自禁地頻頻點著頭。

左承輝膽子更壯了,幹脆來個砂鍋搗蒜,說:“王爺,依卑職之見,新皇帝剛登基,立足未穩,朝中又無名臣宿將,趁朝廷以‘換鎮’拿我們開刀之機,殺掉朝廷派來的使臣,以誅除奸相朱弘昭,‘清君側’為名,發檄文,聯絡各鎮節度使,舉義兵打進洛陽。隻要進了洛陽,皇位就是潞王的!”

“好!就照你的辦!"李從坷斬釘截鐵地表達了決心。

誅殺朱弘昭以清君側的檄文,被送往各地藩鎮節度使。

李從坷宣布由鳳翔起兵。

消息傳到洛陽,皇帝李從厚勉強派出以護國節度使安彥威為西麵行營都督,率五節度使的兵共討鳳翔。

兵臨鳳翔城下時,李從坷登上城樓對攻城將士們說:“我自幼隨先帝曆經百戰,建功立業,為先帝創江山,保社被。你們當中很多將士當年隨我出生入死,共效朝廷。如今朝廷奸債當道,我等披肝瀝膽,效忠朝廷。朝廷卻時時猜忌我,提防我,直至以‘換鎮’為名誅除我。今天,朝廷的奸臣竊用皇帝名義派你們攻伐鳳翔,讓我們互相殘殺,他們坐收漁人之利。我們都有妻室兒女,為什麽要替奸臣賣命,枉死沙場。英雄男兒,熱血誌士,應為匡扶社櫻,驅除奸債,伸張正義捐軀流血,諸位將士有願鼎力相助、入朝清君側者,從坷叩拜相謝,並以重金搞賞。”

圍城將士中很多人熟悉李從坷,敬重他曉勇善戰,屢遭朝廷奸按陷害,十分同情他。此次討伐鳳翔,朝廷毫無賞賜,已是怨氣衝天,自然無心戀戰。

李從坷講完,便在城樓上向城下四方叩拜.這時,素與宰相朱弘昭結有怨隙的羽林指揮使楊思權,在城下振嘴高呼:“願隨潞王者跟我入城!"眾將士紛紛響應。李從坷親自下城開啟城門,接納將士.

楊思權進城後,從懷中掏出一幅白絹,上書:“潞王克京後,以臣為節度使,勿為防禦、團練使”,遞給李從坷。

李從坷看過,當即命士兵取來筆墨,在白絹上下書:“思權可為賓(bin)寧節度使。”

從坷寫罷,又命開啟庫房,取出大量金銀珠寶,稿賞將士。

楊思權及受到稿賞的士兵,紛紛跑上城牆,向四周圍城將士呼喊:“快快入城受賞!”

霎時,圍城士兵紛紛棄甲投誠,湧入城門。主帥安彥威阻擋不住,叫苦連天,隻好逃回洛陽.

士兵紛紛湧入城內,從坷庫存取盡分光.又強令把城中官吏、百姓錢財斂來稿賞投誠者。

鳳翔之圍,不戰而解,從坷慷慨解囊,搞賞士兵,風聞各鎮。

鳳翔大捷,潞王聲勢大振,馬上擁兵東進.

路經長安時,西京副留守劉遂擁,將府庫財物擺在路旁,士卒隨到隨賞,頒賞後繼續東進,不入城內.潞王感動不已,稱讚劉遂擁:“有卿如此慷慨相助,從坷何事不成。”

鳳翔大軍直逼洛陽,皇帝李從厚和朝臣亂成一團.

一天,百官升朝,初登大寶的皇帝李從厚,初次經曆此等局麵,已經嚇得渾身發抖,臉色蠟黃,坐在金變殿上。哭哭啼啼地說:“聯本無心做天子,被卿等擁立後,社櫻大事盡委諸卿,你等決議之事,聯均依計而行·鳳翔起兵,你筍不屑置之,稱兵到即平,如今從坷大軍已過長安,攻占洛時指日可待,卿等可有何計?”

眾大臣皆低頭不語,麵麵相覷.

李從厚無奈,以袖拭去臉頰上淚水,悲切地說:“如眾卿無計退兵,聯隻好親出洛陽,西去迎候長兄從坷,以帝位相讓,若從坷仍不肯罷兵,聯也隻好聽天由命。”

眾大臣自然不肯讓皇帝出城,便爭論不止,互相指責、埋怨,喋喋不休,莫衷一是。

最後,還是皇帝李從厚決定,一方麵派人去晉陽請河東節度使石敬塘入京掛帥,一方麵派判六軍諸衛事、禁軍首領康義誠率兵西去,迎戰從坷.

康義誠率軍出洛陽時,從坷大軍已抵陝州(今河南三門峽一帶)。康義誠到達新安,距陝州尚有二百裏路時,士兵趁天黑之際,成群結隊逃往陝州城領賞。到達陝州地界時,康義誠身邊隻剩數十人。他感慨萬分,仰天長歎道:“人心所向,勢不可擋,我何愚忠朝廷!”遂率領隨從一同投奔陝州。

李從厚得知康義誠投奔李從坷,更是驚慌,忙派人召朱弘昭入宮,商量對策。朱弘昭見詔驚魂失魄,自忖皇帝抵擋不住鳳翔兵變,隻好將他殺死,把他的首級送給李從坷,以示君側已清,請罷兵撤軍。於是,朱弘昭大哭一場,留下遺書,投井自殺。

留守京城的禁軍馬步軍指揮使安重進見朱弘昭自殺,為了討好李從坷,便派人殺掉宰相馮讚,將二人的頭顱割下,送到陝州,請功領賞.

李從厚見大勢已去,洛陽無人能守,便想退居舊地魏州,免去做人君的煩惱.於是命宣徽北院使孟漢瓊先去魏州安排,命控鶴指揮使慕容遷護駕同行。慕容遷是李從厚在鄴都(即魏州)時十分寵信的牙將。稱帝時,將他帶來洛陽,又委以重任.

不料,孟漢瓊奉命出洛陽城後,根本未去魏州,卻徑直去陝州,投奔了李從坷。

這天清晨,李從厚哭喪著臉,坐著黃蓋車,由慕容遷率領禁軍護送去魏州。當李從厚乘坐的黃蓋車吱吱呀呀駛出城門時,慕容遷突然率隊折入城門。李從厚正感莫名其妙時,城門突然被緊緊關閉。頃刻,慕容遷出現在城樓上,探下身子向李從厚喊道:“陛下,你獨自回老家吧,恕不奉陪,卑職在此恭候新君。”

李從厚坐在車裏,十分傷感地搖著頭歎道:“真是人心不古.情義何在?良心何在?"

黃蓋車旁隻剩下十幾個垂頭喪氣的禁軍隨從。後路已被斷絕,李從厚隻好忍住滿腔的激憤,滿腹的悲戚,硬著頭皮讓黃蓋車朝向魏州方向駛去……

黃蓋車在一個霧雨檬檬的黃昏,來到魏州(今河南級縣)城東時,突然前方馳來一支馬隊,李從厚驚懼不安,唯恐是李從坷的探馬。待馬隊馳到跟前時,才發現是河東節度使石敬塘奉詔前往洛陽。石敬塘是明宗李嗣源的女婿,是皇帝李從厚的姐夫,所以李從厚大喜過望,顧不得君臣之禮,跳下車邊哭邊向石敬塘述說派兵大敗而回和諸將叛逃之事。李從厚唉聲歎氣,啼哭不止,痛罵那些背信棄義者無德無信,禽獸不如,企望石敬塘不辜負聖命,力挽狂瀾,匡扶社援。石敬塘聽罷,信誓旦旦,語意懇切地表示,他一定效忠皇上,竭盡全力挽救殘局,並要護送皇帝重返洛陽,誅殺叛臣慕容遷,然後率軍抵擋李從坷。

李從厚的臉上,一掃幾天的烏雲,璀璨的晚霞在他臉上泛著火燒雲般的紅暈.

天色巳晚.石敬塘勸李從厚駐躥衛州城.並告訴他,衛州刺史王弘蟄是一員老將,為人忠厚,一向忠於朝廷。

入夜,李從厚駐進衛州釋站。剛安頓完畢,忽聽前院一陣嘈雜聲,叫罵聲,李從厚欲出去詢問時,石敬塘領著一位老將走進。

石敬塘板著鐵青的麵孔,也不再稱“陛下”,直截了當地告訴李從厚:“你的十幾位隨從已全部被殺,從現在起,你由衛州刺史王弘貨將軍照看。”石敬塘說著,用手指了一下身邊的老將。

李從厚聽罷,一張麻木的臉上,連連地抽搐了幾下,慢慢地呆坐到木板**……

洛陽城西上陽門外,聚集著以宰相馮道為首的百官,恭迎潞王李從坷入京.他們在這裏已經整整等候了三天,今天已是第四天.

時近午時,潞王李從坷率大隊人馬來到上陽門外,宰相馮道立刻率百官列隊恭迎。

馮道向李從坷呈上勸進書.

李從坷騎在馬上,看罷勸進書,嚴肅地對馮道和百官說:“本王此次入京是被逼無奈,今奸臣朱弘昭、馮讚已死,君側已清,待皇帝歸來,先帝安葬,我即返回鳳翔,請諸公收回勸進之意。”

次日,太後下令,廢皇帝李從厚為那王,命潞王李從坷主持國事.

第三日,太後令潞王即皇位。

第四日,李從坷在明宗李用源梓宮前即位.

當晚,新登基的皇帝寫下第一道詔命,星夜派人送往衛州。

衛州城,州衙後院一座舊庫房裏.

穿戴整齊的李從厚靜靜地坐在一張木凳上,臉色煞白,雙目凝滯,身前的木案上放著一個白色細瓷小碗,碗內盛著七步斷腸的鴻酒。

庫房門“吱”的一聲響,衛州刺史王弘蟄走進來。見李從厚依然呆坐在那裏,搖搖頭,歎口氣,道:“鄂王爺,時辰已經到了,我已經催過三次了。你要不肯喝下,我在皇帝麵前擔待不起。”

李從厚望著王弘蟄,木訪地:“如果我不做皇帝,何至於此?”

“鄂王,現在說這話有何用戶王弘讚低著頭說.

“是啊……”李從厚自語著,拿起酒杯,像小孩玩耍似的,將杯中的酒細細的、慢慢地倒在地上.

王弘蟄想上前製止。

李從厚卻說:“我不能按照他的辦法去死……”說完,慢慢從腰間抽出白絹腰帶,遞給王弘貨.

王弘蟄沒有接腰帶,卻歎息著退出。

兩個粗壯的士兵走進庫房。

庫房裏傳出李從厚的罵聲:“李從坷,我在望鄉台等你I "

繼而是一聲長長的,由強到弱,撕心裂肝的慘叫聲。

李從厚,這位16歲的年輕人,本來無心當皇帝,卻當上了皇帝,才得到了這種下場。

他,長興四年(公元933年)十二月一日登I稱帝,應順元年(公元934年)四月六日被級殺。僅僅在位四個月零五天.

死後無溢。廟號閡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