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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萬玉城沒有留宿花滿樓。花梨來到初九的房間裏議事。

關好房門,初九說我昨晚去吃包子了。”

花梨問有何新指示?”

初九說還是那兩點。一、大羅消息少而無用;二、天冷在即,盜刀一事進展如何。”

花梨說你怎麽回?”

初九說我隻能還那麽回,在努力。”

花梨說愁死我了,別提偷刀了,我來三年,連刀影都沒看到。”

初九說你提起過天冷會和刀的事情嗎?”

花梨說提過。每次提到,他都說,你把花滿樓的事情做好就是。刀刀劍劍的不是你應該考慮的。你看他平日裏瘋瘋癲癲,心裏明鏡似的。該說的沒邊兒,不該說的一句沒有。”

初九說那怎麽辦?”

花梨若有所思,好久沒說話。

初九說姐姐,你是不是心裏真有姓萬的了。”

花梨盯著初九看了看,眼裏有了淚。

她說你我相依為命一年了。姐沒什麽不能跟你說的,姐的心裏話也沒有第二個人能說。姐不知道你是什麽原因被派來這裏,但我想和你講講我。”

初九正色道姐姐,你不一定非告訴我的。”

花梨說我信你,妹妹。我每天人前風光,花滿樓樓主,都城誰人不知。背著人,我眼裏流出淚來,再咽回肚子裏去。誰能知道?我每天一個人活成兩個人,一個放聲笑,一個放聲哭。熱鬧的時候,我以為笑著的那個是我;夜深人靜,才知道,哭的那個才是我自己。”

“你知道,我是怎麽到了今天的嗎?”花梨淚流滿麵。

說到這兒,花梨起身取酒,斟了兩杯。端給初九,仰脖喝下,說姐姐命苦。今兒晚上,陪姐姐喝個痛快。”

初九也把酒幹了,看著花梨。

花梨說姐姐本姓張,長在大羅邊城郊外鄉下。三歲,我娘一場病,死了。七歲,我爹跟我舅舅一起被抓了去當兵,都死在陣前。我跟著舅媽過活。災荒一來,我舅媽一兩銀子把我賣到邊城妓院彌香樓。樓裏的人都叫我一兩。

“那時,彌香樓的楚影和花晨名滿邊城。花晨喜歡我,認我做了幹女兒,因我愛吃梨,就隨她姓給了我一個名兒叫花梨。我幹娘對我好,有點好吃的就給我,把我收拾得幹幹淨淨。十歲,樓裏逼我接客,是她死活不讓。直到十四歲,我才接客。

“我死也忘不了那一晚,老媽子在門外等著,我幹娘給我畫了臉,摟著我哭,我也哭,臉又花了。她又給我畫了一次。畫完對我說,梨兒啊,今天娘護不了你,心疼。我說,娘我不怕。她說,不怕,天黑了,挨過去,天就亮了。

“那人是個老頭,二十兩銀子買我頭夜。一直問我疼不疼,我疼得要死,咬著牙不出聲。他讓我叫。我光哭,死活不叫。他就打我,拽起單子往我嘴裏塞。我拚了命,光著身子跑了出去。跑到我幹娘房裏,看見我幹娘在**接客。我站在地上不知道該怎麽辦。幹娘的客人看見我,笑著說,這兒還有個嫩的。我幹娘把他趕出門去,過來抱著我,給我擦腿上的血。我們兩個人光著身子抱著哭了半宿。

“從那以後,我再沒哭過。我知道這是我們的命。從那以後,我什麽客都接,隻有一條,幹娘接過的客人,我不接,我覺得髒。我把我幹娘當親娘。

“我十六歲那年,大羅和魚南重開了邊貿。幹娘當時已經停牌。有一個魚南客人老來找她,出手闊綽,還說要花銀子贖我幹娘,幹娘高興得好像年輕了二十歲。那人說,要帶幹娘跟他去魚南,投錢在魚南也蓋個彌香樓,讓我幹娘做樓主。幹娘說,去可以,得帶著花梨。那人出銀子贖了我倆。

“那人是個好人。到了魚南,果然依著邊城彌香樓原樣蓋了一座。我幹娘做樓主,我也再不接客,隻幫幹娘料理事務。就這樣過了半年,這半年是我和幹娘過得最好的日子。

“好景不長。那人一妻一妾兩個老婆,知道了這事,找到樓裏。叫我幹娘和我打哪兒來回哪兒去。我幹娘可憐,被逼得要跳樓。那人聽聞,趕了過來,對他兩個老婆說,你們要逼她,就是逼我。她不用跳,我跳。倆人不依不饒,指著幹娘和我說,一日為娼,終身為妓,邊說邊打我們。那人對幹娘說,本想給你和花梨幾天幹淨日子過,到頭來也不清淨。說著取過一把刀,當著眾人,一刀一個把兩個老婆都捅了。捅完,對我幹娘說,這樣大家都幹淨了。

“那人連殺二人,被判了淩遲,隻等秋後。彌香樓封了,我和幹娘流落街頭,舉目無親。幹娘每天跪在衙門口,見人就說,那人是為她殺人,問能不能讓她來抵命。

“直到有一天,劉將軍帶走我們。後來的事就不用多說。劉將軍讓我來大羅做細作,幹娘重開彌香樓。我為了我幹娘,幹娘為了牢裏的那個人。不做,大家都得死。”

初九說他們就愛這麽幹。”

花梨說沒辦法。都不是為自己活著。幹娘說,死易活難。”

初九說死倒沒什麽。”

花梨說自己死沒啥。活著,就是想讓自己在意的那幾個人也活著,還能活好。姐姐我從三歲開始,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多活一天都是賺,少活一天也不賠。我幹娘對我好,為了她,我怎麽活都行。

“開始我不明白,為什麽要用我,他們說,這叫以柔克剛,隻有至柔能克至剛。”

花梨說到這裏哈哈大笑,說有時想,姐姐我就是妓女的命。好不容易,到了魚南,再不接客,我以為,我這妓女當到頭了。誰知道,一年以後,我還是得回來大羅繼續。”

“你沒做過。”花梨看著初九,眼淚汪汪地說,“你不知道裏麵的苦。有人出銀子,你就得脫衣裳。你一點不爽,還得拚命地喊爽,隻為了能讓客人更快一點。客人多了難過,客人少了更難過。我想要讓萬玉城注意我,隻有一個笨辦法,就是讓找我的客人越來越多。這一點,我很容易就做到了。我做了兩個月,找我的人排隊排了一個月。我來者不拒,我要保證,每個從我身上下來的人都還想著下一回。

“我這樣玩命幹,萬玉城注意到了我。那天晚上,吩咐讓我不去接客,去他房間。到了他房間,他端著酒坐在椅子上,笑著對我說,來,把你在客人身上的本事使一遍,讓我明白明白為什麽你這麽紅。

“第二天,他就再沒讓我接客。

“後來的事你就知道了。我當了樓主,一年以後,花滿樓在都城如日中天。

“玉城對我不錯。有了我後,花滿樓大小事情他慢慢不管了,全交給我。我隻要對他一個人負責。樓裏從前的幾個頭牌不服我,玉城一句話,全趕了出去。

“記得有一次,我從前的一個客人喝多了酒,找到我,讓我陪他。我說,對不住了,花梨現在不接客。他說,你個臭婊子,你忘了當時你叫得有多歡了嗎?第二天,這個人的屍首就漂在護城河裏。玉城沒說,但我知道,是他安排人幹的。他殺個人不難,但為我殺人,我高興。”

初九說那你還記得你的任務嗎?”

花梨說我不記得我有什麽任務了,我隻記得我幹娘。”

初九說比起你幹娘給你的,萬玉城給你的好像更多。”

花梨嗬嗬笑了,說你明白姐姐我的處境嗎?”

初九說明白。”

花梨說魚南國一直給我壓力。剛來時,我的任務是殺萬喜年和萬玉城。我的答複是,殺萬玉城簡單,殺萬喜年難。那邊來命令說,隻殺萬玉城也行。給我三天時間,殺了萬玉城。那三天,我和萬玉城天天睡在一起,每時每刻在想怎麽樣殺他。你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我不在乎我的命,我知道,殺了玉城,我還能活著,有人安排我離開。可我下不了手。

“第三天晚上,玉城高興,和我喝酒。我懷裏揣著毒藥,掙紮了一個晚上。我有無數次的機會,把藥撒進他的酒裏。我盯著玉城的酒杯,心裏想著,下一杯就下藥,下一杯就下藥。直到玉城喝完了一壺酒,醉倒了,躺在我的懷裏睡了,我都沒下藥。

“我倒了一杯酒,放了藥。抱著玉城說,再喝一杯。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接過杯子,眼睛閉著臉上笑著說,花梨,你知道嗎?我白天忙來忙去,心裏好煩,隻盼著晚上趕緊來。和你喝杯酒,躺在你懷裏睡著,什麽事都不用想,什麽話也不用說!說著舉杯要喝。我一把打了杯子,抱著他看了一夜。

“第二天,我寫了張紙條兒,說我殺不了人,願意回魚南謝罪,隻求饒了我幹娘。我拿著紙條去吃包子,結果收到命令,我的任務變了。不要我殺人,改作讓我偷刀。我感覺像我自己死而複生。”

初九問你現在計劃怎麽辦?”

花梨抹了把眼淚,說我沒計劃,但我知道我該怎麽辦。我知道我和玉城沒有結果。”

初九說你和他這麽長時間,連把刀都見不上嗎?”

花梨說說起這把刀,我也奇怪。魚南國知道萬喜年有把絕世寶刀,居然是我幹娘說的。平安包子鋪給我的任務條上寫,花晨道,萬喜年處有寶刀,盜之。”

初九說這不奇怪。魚南敗給大羅,就敗在刀上。刀都出在萬喜年處。”

花梨說這個我不奇怪。我是不明白這和我幹娘有何關係。”

初九說也許就是想提醒你,別忘了你的幹娘在他們手上。”

花梨說我也這麽想。接到任務的那個晚上,大羅舉國歡慶贏得天冷會舉辦權。大王擺筵,請都城百官喝酒。玉城喝得大醉,來到花滿樓。我提起天冷會,玉城冷笑說,比刀?誰的刀能快過我爹那把。我說,那到時候,大元帥拿出刀來,咱大羅豈不是必贏?他說,我爹的刀可不是拿來和別人比的,我爹這把刀,我都隻見過一次。

“我問,元帥的刀能有多快?他說,爹有次過生日,高興,五年沒喝酒,那晚喝得不少。我陪他喝到半夜,我爹看著天上的月亮,說,讓你看把刀。說完取來一個盒子。對我說,你知道最快的刀有多快嗎?我說不知道。我爹端酒站起,大聲讀了一首詩——李白那首——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玉城說,爹反複讀‘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這一句。然後對我說,明白嗎?最好的酒可以忘愁,最快的刀可以斷水。他讓我舉起杯,說,你把酒潑出來。我端酒潑在空中,我爹伸手一揮,潑出去的酒被齊齊砍作兩段。我爹坐下接著喝酒,我看呆了。第二天,我爹叫我過去,隻說了一句,刀之事,勿向外人提。

“我說,謝謝你沒把我當外人。玉城說,你當然不是外人。

“從那以後,玉城再沒提到過刀的事。好幾次我拐彎抹角說到這裏,他都不再接茬。”

初九說那現在怎麽辦?萬玉城尚且隻見一次,我們更連邊都沾不到。”

花梨說玉城把我當作一壺能澆愁的酒。但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那壺忘愁酒。我能為他做任何事,他酒一醒,馬上能忘了我。我沒能力讓他把刀從萬喜年那裏拿來。但我現在知道誰有。”

初九說誰?”

花梨說你。”

初九說什麽意思?”

花梨說玉城對你,我能看出來。倘若現在能有一個人讓他做任何事,那個人肯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