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初九被人用腳踩醒。她睜開眼,看見一個大漢。

初九說你幹嗎踩我?”

大漢抬起腳來,說你睡在街上,我不踩你,有人踩你,踩死你都不知道。”

初九躺在地上說我睡我的,關你什麽事。”

大漢說這條街歸我管,這座城都歸我管,我是這裏的監市。你睡在街上,當然和我有關。”

初九站起來,抱琴就走。

大漢一把拽住初九,說我看你是不知爺的厲害!”

霍平安從包子鋪裏走了出來,笑容可掬道高爺,清晨過來,吃屜包子?”

大漢扭頭笑笑說我是想來吃包子,可這叫花子擋了我的路。”

霍平安說不必和一個小叫花子一般見識,今天第一屜熱包子給您備好了。”

霍平安扭頭對初九說還不快滾!擋著我的生意。”

午後天空突暗,雲遮住太陽,下起雨來。

初九盼著天黑,夜比白天安全。一會兒,雲收雨住,大太陽重新掛在天上。街上的人收了傘,繼續來來往往。

初九在街上晃,左拐右拐,來到一條大街上,人來人往,一片繁華,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

街口站立一個少年,全身隻穿一條黑色短褲,露著的肉比短褲還黑。他左手握著右手,握成一個拳頭,麵對來往人群咧嘴一笑,隻見一口白牙。來往有人站住,站成一圈圍著他,以為他要說話。他沒說話,扭頭回到牆角,扯出一根黑鐵條。雙手握著兩端橫在脖頸,大喊一聲,雙臂使力,鐵條圍著脖頸轉彎,胳膊繞圈,鐵條繞頸盤旋,血憋到臉上,黑裏帶紅,直到黑紫。

人群裏有喊聲這假鐵條我也能彎。”少年臉上眼白一閃,還是咧嘴一笑,白牙滿口。回手一繞,鐵條從脖上下來,少年雙手捧著鐵條,依著聲音找到那人,彎腰低頭捧上前去。

眾人看著,那人臉紅了,隻好接過鐵條,雙手各執一端,臉不變色,暗自使勁,鐵條紋絲不動。那人臉紫了,顧不了那麽多,再使勁,不由得嘴裏喊了一聲,鐵條仍然沒有變化。

少年又一笑,低頭,接回鐵條,右手迅速揮動,鐵條像麵條一樣纏在左臂。隨即從臂上褪下,右手托底,好像一個鐵杯子。

少年單手托著鐵杯子繞場,眾人紛紛扔進錢去。

眼看著杯子要到麵前,初九抱著琴扭頭鑽出人群。

初九發現,這條街上全是叫花子。有人沒有手,用腳寫字作畫;沒有眼睛,用嘴唱歌;有手有腳有眼的,跪在地上磕著長頭,頭前地上寫著字:都城投親不遇,跪求施舍幾錢歸家。

走了很久,走到了這漫長的要飯長隊盡頭,初九用眼神估摸了一下位置,蹲了下來。把琴放下,盤膝而坐。

初九掏出木碗放在琴前。旁邊有人說你在這兒幹嗎呢?”

初九說要飯。”

那人說你在這賣東西行,但千萬別要東西。”

初九說你不是也在這兒要飯嗎?”

那人說我在這兒做生意。”

初九扭頭抬眼斜看,那人黑瘦,竹竿一樣站在身旁,雙手環抱,渾身破衣裳,比初九身上的還破。烏黑眼珠,烏黑胡子,腳下平鋪一塊大紅緞子,緞子上放著拳頭大小圓乎乎烏黑一塊東西。

初九說你做的是什麽生意?”

那人說我要把這塊寶貝賣出去。”

初九說是你腳下那塊黑石頭嗎?”

那人說你願意叫它石頭也可以。”

初九不再說話,把碗放在琴前,低頭彈琴。

路人說沒見過這麽黑的石頭。”

那人說那是因為它根本就不是石頭。你見過石頭嗎?”

路人說我見過石頭。”

那人說你抱過石頭嗎?”

路人說不瞞你說,我的小名就叫石頭,我抱過各種各樣的石頭。”

那人說你要是抱過石頭,那你肯定知道石頭有多重了?”

路人身邊的姑娘拉他走,他掙脫了,說我當然知道。”

那人嘿嘿一笑,說那你認為你看見的這個是石頭嗎?”

路過的人說這要是金子,你會擺在大街邊嗎?”

那人說你見過金子嗎?”

旁邊的人越聚越多。路人臉有些紅,伸手到脖領子裏,揪出指頭粗的金鏈子,再伸進身邊姑娘脖領子裏,揪出另一根金鏈子說老子這兩根都是純金鏈子!”

那人伸手掂掂金鏈子,彎腰低頭說是真的,您這條鏈子沉甸甸,真金足金赤金。可我腳下這塊寶貝比金子還重。”

路人甩開身旁姑娘的手,說誰也別攔著我。你這塊石頭要比我的鏈子重,我把鏈子送給你。”

那人說當真?”

路人眼睛睜圓了說當真!”伸出右手要抓石頭,手剛伸出又縮了回去,抬頭一臉笑,說你這不是什麽陷阱吧——現在騙子這麽多。”

那人說放心。”

路人伸右手,十指張開,抓著地下的石頭,欠了欠腰,石頭紋絲沒動。

路人再伸左手捏著,石頭像在地上有根。

路人兩手圍抓,石頭一動不動。

路人轉轉手指說真他娘邪門兒,就是一塊金子,也不該這麽重。”

圍觀的人躍躍欲試,賣石頭那人眯著眼不說話。眾人蜂擁而上,手扳,腳踢,肘推,一個壯漢用刀撬,刀彎了。

石頭動也不動。

眾人亂哄哄,賭金鏈子那位不知道哪裏去了。眾人逐漸散去,轉眼隻剩下賣石頭那人和那塊石頭。

初九說你這塊小石頭還真奇怪,有那麽重嗎?”

那人說你我有緣一起。我告訴你,這不是一塊石頭,至少不是一塊平常的石頭。你也可以過來試試看。”

初九站起身來,走過去,伸手推了推那塊小石頭,像推一堵牆。

初九說再重,可也是一塊石頭。”

那人盤腿坐在地上,哈哈一笑,說姑娘你說對了,我這半輩子就廢在這塊石頭上了。我半輩子采玉,不停地挖,挖出來的是玉還是石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挖出來以為是石頭,別人搶了去,發現裏麵是美玉。我挖出來這塊石頭,以為裏麵是玉。我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上麵,最後發現,就是一塊石頭而已。”

那人繼續說要說我慘,有人比我慘。他們挖到石頭,斷定裏麵有玉。不遠萬裏,來到都城,把石頭獻給大王。剖開一看,就是一塊石頭。當場砍掉手腳。我算命好,手腳都在。”

那人伸出手腳給初九看,腳上沒鞋,手上油黑,髒得發亮。

那人朝著地上的石頭努嘴,嘿嘿一笑,說我在南方挖了半輩子玉,沒見過玉,實在不想挖了,挖到這麽個東西。不是石不是玉,不是金不是鐵,沒人知道是什麽。有人讓我獻給大王,我想也不去想。我就是站在路邊,招呼過路的人,說你想不想試一試,這到底是一塊什麽東西。”

初九眨了眨眼睛,說你是說你帶著這塊東西從南方來到了都城?”

那人說是的。”

初九說這塊石頭有多重?”

那人說二百九十九斤。”

初九說個頭不大,分量不小,怪不得人都動不了。”

那人說所以說,它是我的寶貝。”

初九說你有多少斤?”

那人說我脫光衣裳,九十斤。”

初九說那請問,你是怎麽把你的寶貝從南方弄到這兒的?”

那人嘿嘿一笑,瞥初九一眼,說就知道你會這麽問。要問我如何把這塊寶貝弄來,你就得見見我另一個寶貝。”

說話間,滿街叫花子突然**。賣藝的收家夥,磕頭的收腦袋,哭泣的收淚,畫畫的收腳,好多瞎子突然睜眼,殘疾人突然行走如飛,轉眼不見。

那人扭頭衝後大喊寶貝,監市來了!”

喊罷又衝著初九喊快收拾起你的家夥趕緊走。”

初九說怎麽了?”

那人說別問了,快走!”

剛說完,一陣風從前撲來,初九看到一個姑娘,高胖白,脖子上的肉耷到胸前。她衝到那人前麵,彎下腰,一隻手抄起地上的黑色石頭,一隻手抄起那人,扭頭就跑,很快不見。

初九定了定神,看見早上踢她的高爺領著十幾個黑衣人,所到之處,一片狼藉。有幾個躲閃不及,被抓在黑衣人手裏,扳脖擰臂,摁在地上。

初九抱琴揣碗扭頭便跑。聽見高爺在後麵喊抓住那個小丫頭!”

初九沒命地跑,見巷就鑽。跑了好久停下,回頭看到沒人追趕,才喘出氣來。低頭,發現腳上的鞋沒了。

光腳踩著雨後街上的石板,倒也一絲一絲地涼快。

就這樣晃來晃去,天色漸暗。初九發現平安包子鋪再次出現在街的盡頭。

遠遠望去,平安包子鋪旁邊的酒攤挑起了燈。方形木頭桌子錯落排開,每張桌上一盞大燭,微風過去,燭火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跳躍迷離,桌子旁慢慢坐滿了人,酒打上,菜端上,聲音和香味飄了過來。

各種賣藝者散落到桌子之間,初九也走了過去。

桌上的食客一招手,賣藝者湧過。食客指誰,誰上前一步。

有一男一女最受歡迎。男人眼盲,女人腿瘸。男人用嘴吹一根短竹,女人隨聲歌唱。向他們招手的最多,連唱了好多桌。不斷有人招手喊吹笛子的過來。”初九才知道,原來那根短竹名叫笛子。

又有人喊吹笛子的過來。”那女人在前麵一走一歪,男人跟在後麵,一手拿著笛子,另一隻手拄著更長的一根竹子,走過去。女人遞過一把扇子,說您挑一首。”

食客打開扇子,上下看看,說這一首名字有意思——竹子沒眼兒笛子有眼兒。就來這首!”

男人把雙手捏著笛子送到嘴邊,鼓腮吹氣,聲音尖厲悲切。女人閉上眼睛,噘嘴唱竹子沒眼兒笛子有眼兒,漢子沒眼兒妹子有眼兒。能睜眼的沒心眼兒,不睜眼的看花眼兒。竹子沒眼兒路上走,笛子有眼兒風裏抖。漢子沒眼兒吹笛子,妹子有眼兒吹漢子。笛子有眼兒冒聲氣兒,妹子有眼兒淌淚花兒。”

有桌上食客邊聽邊笑,拍桌子喊你們聽聽!詩在民間,歌在民間!”邊笑邊撒銅板,叮叮當當,扔進吹笛者腳下的草帽。

笛聲殘,歌聲豔,襯著莫名悲涼。初九遠遠站著,聽笛子和女人的聲音,好好的,有些難過。

有人拍她肩膀,初九扭頭,賣石頭的男人笑嘻嘻地站在身後,抄起他跑掉的女人站在他身後,黑色石頭攥在女人手裏。

那人點著頭笑著說小姑娘家,聽這**詞浪曲!”

初九說什麽是**詞浪曲?很好聽啊!你們怎麽也在這?”

那人說我來這裏做生意。”

初九說我準備在這裏要飯。”

那人說小丫頭,我們有緣,還沒認識。我叫丁火,補丁的丁,著火的火。”

丁火側閃三步,露出後麵的女人,伸手道我來介紹,這就是我的大寶貝,我的娘子柳燦燦,柳樹的柳,燦爛的爛——不對——燦爛的燦。”

丁火手伸向初九,說這是我新認識的小朋友。”

初九點點頭,說我叫琴初九,這把琴的琴,初九的初九。叫初九就好。”

柳燦燦咧嘴一笑,伸出了手。初九,也伸出手,頓時覺得自己的手在柳燦燦的手裏消失了。她盯著柳燦燦另一隻手裏的石頭,忍不住問你的力氣真大—— 一直拿著,不累嗎?”

柳燦燦一笑,手一揚,石頭從手裏蹦起半尺,又落回去,砸在掌上像耳光聲。

丁火說娘子小心,砸了誰的腳也不合適。初九說得對,雖然娘子有使不完的力氣,但還是能歇則歇。”

柳燦燦張嘴說話,聲音細軟我幫你緊看著,走哪兒都舍不得放手,別的姑娘說了一句,你就讓我放下。你自己拿著吧。”

她伸手把石頭推到丁火手裏,要他接著。丁火急忙縮手,說不敢不敢。娘子想歇就歇,想拿就拿,想拋著玩就隨便拋,砸誰的腳該誰倒黴。”

柳燦燦笑笑收回了手。丁火對初九訕訕笑著說娘子喜歡逗著玩。”

初九說挺好。”

丁火說好了,我要趕緊做生意了。夜間沒有監市,我們要抓緊時間——娘子,擺石。”

丁火從懷裏掏出大紅緞子,雙手各執一角,啪地一甩,落地方方正正,柳燦燦上前一步,石頭落在緞子正中,緞子四角頓時抽回許多褶皺。

柳燦燦到後麵遠遠站著。丁火嘿嘿一笑,說這就算開張了。初九,你也要趁早幹活啊。”

初九說我挨著你,就坐這裏。”

丁火說不行,這裏不是大街人來人往。你要像他們那樣,走到桌子中間,才會有人叫你。你坐在這兒,誰能看見誰能聽見?”

初九說那你為何不捧著石頭過去,挨個叫賣。”

丁火說這你就不懂了。你要飯,我做生意,咱們倆不是同行。你要低下腦袋,主動出擊,才能掙到銀子。我不一樣,得拿著自己,等客上門,薑太公釣魚你知道嗎?”

初九說我知道,釣魚。”

說著初九擺琴擺碗,彈奏起來。

過了很久,丁火和初九均無人問津。

丁火歎了口氣說初九,不是哥哥說你。你看人家,吹拉彈唱熱熱鬧鬧,你坐這兒繃這幾根弦,我坐你旁邊都聽不清楚,你怎麽招來客人?再說,喝酒找個賣藝的,就是助個興。你彈琴越聽越冷。你應該考慮換個手藝。”

初九笑笑不言語。這時,酒香陣陣,平安包子鋪的香味也飄了過來,丁火深吸了一鼻子,又歎口氣說初九,等我生意做成,請你就著包子喝酒,要吃多少吃多少,想喝多醉喝多醉。”

說完,丁火回頭看看遠處的柳燦燦,又歎氣說我家娘子兩天沒吃到東西,瘦了。”

初九回頭看,柳燦燦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咧嘴和丁火對笑,兩條胖腿前後晃。

初九站起來,走向平安包子鋪。

一會兒,初九捧著四個包子走回來,遞給丁火,說你和燦燦吃吧。”

包子冒著熱氣,丁火的眼睛睜得比包子還大,說小初九,你怎麽能要來這麽多包子?”

初九笑笑說吃飽再說,不夠我再去要。”

丁火接過包子跑去柳燦燦那邊,初九坐下接著彈琴。

丁火走回來,初九說包子好吃嗎?”

丁火說聞著是真香,吃著怎麽樣不知道。”

初九說你沒吃啊?”

丁火說我娘子每天拿著寶貝,身體消耗大。”

初九說那我再去要幾個。”

丁火說不用了。我不餓。你再去要,該轟你了。”

初九說你這個寶貝賣了多長時間了?”

丁火瞪著眼睛想想,說我算算——整三年了。”

初九說三年沒賣,你和燦燦怎麽過來的?”

丁火說打賭。今天你看見了,我說你動不了這個東西,你一看這麽小,定不相信,機會就來了。總能掙些散碎銀錢。有一次一個賭就贏了一錠銀子。那人願賭不服輸,扭頭想跑。我娘子把他摁在地上,乖乖掏出銀子。”

初九說燦燦哪來這麽大力氣啊?”

丁火說這個說來話更長。等我不做生意時再細說吧。”

初九說你的生意為何三年不開張?”

丁火說沒人信我,沒人懂我。我們好多人在南方挖玉。可我知道,他們都在騙我。我挖出玉,他們說,一塊爛石頭。然後低價買走,像在施舍我,轉頭賣個高價。我挖了塊石頭,他們說,裏麵有美玉,但就是沒人掏銀子。他們鼓動我去賭。我賭輸了,傾家**產,窮了病了快要死了,躺在地上,沒人再看我一眼,給我一口粥喝。等我再活過來,他們又來找我。等我挖出了這塊石頭,他們害怕它真是個寶貝,又盼著它其實是一堆屎,他們挺難的。隻有我娘子,她說,我認為是寶貝,就是寶貝,和他們沒關係。我再不靠他們,我靠我自己。吃不飽餓著,能吃飽就吃撐。東西能賣出去好,賣不出去也死不了。”

丁火繼續說話說回來。說不著急是假的。我著急。能不能掙來銀子我自己不在乎。我就想有銀子能讓我娘子高興。三年了,我對不住她。她越支持我,我越扛不住,她越不在乎有沒有銀子,我就越想給她銀子。”

說著,丁火回頭看柳燦燦,燦燦晃腿抿嘴笑。

丁火對初九說我娘子總是這麽笑容滿麵,讓我無地自容。她說,丁火,你行!你和你的寶貝都是我的寶貝,我對你們兩個都有信心。每天跟著我饑一頓飽一頓。有個瞎子給我打了一卦,四句話——半生傷金悲玉,半生削金斷玉;半生日暮西山,半生月滿中秋。我琢磨著,半生月滿中秋,定是說哥哥我後半生還是會很圓滿……”

聽到“中秋”二字,初九恍惚了片刻,丁火後麵的話沒再聽清。她定了定神,繼續低頭奏琴。

夜色漸濃。初九耳中突然一陣環佩叮當,由遠及近。抬頭看到四個姑娘從眼前走過,長裙及地,服飾濃豔,在漫天月色和四處燈火間,四張臉月貌花容。

四人笑鬧著走過,空氣中香氣逼人。初九的眼神跟著這四位姑娘走入酒桌間,坐下,其中一個嬉笑之間,突然輕拍桌麵大喊上酒!”唇血紅,齒雪白。

把眼神投向這張桌的人顯然不隻初九,滿場的眼睛都聚在了這裏。丁火看了半晌,扭頭看看初九說人靠衣裳馬靠鞍,王八沒殼就是四腳蛇,神像不上漆也就是團泥巴。初九,你要是穿上她們的衣服,比她們好看多了。”

初九笑了笑,低頭看見自己的衣裳,千瘡百孔,不辨顏色。

丁火說如今女人虛榮,男人虛火。打扮成這樣,夜裏出來喝酒的女人,不知做什麽生意的。”

那四個姑娘點菜,喝酒,大聲打鬧,旁若無人。四周聲音似乎突然弱了,隻有她們的聲音若隱若現。

一個清瘦男子提著琵琶來到她們桌前,滿臉堆笑細聲細氣地說四位姑娘,歌助酒興?”

四位姑娘笑著說好啊,你有什麽歌?”

年輕男子打開一把竹扇遞上前去,說扇骨上有詞牌名,我自己填詞。”

為首姑娘接過,邊看邊念《滿江紅》《漁家傲》《清平樂》《浪淘沙》……”

年輕男子抓著竹扇翻到另一麵,姑娘念《點絳唇》《摸魚兒》《念奴嬌》《翠樓怨》《蝶戀花》……就《蝶戀花》吧。”

年輕男子嫵媚一笑,拽凳子坐下,彈起琵琶唱起歌生死茫茫無定數。琵琶聲殘,雁過無憑處。昨夜枕側誰曾駐?西風吹老梧桐樹。從前幽怨應無數。淚洇青絲,荒塚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男子唱完,眼中有光閃動。

姑娘問詞是你自己寫的?”

男子抹了把淚,說其中有一些借鑒……”

另一個姑娘大笑,說昨夜枕側誰曾駐?早上醒來,誰他娘的能記住!”

為首姑娘也笑了,說沒關係,唱得還算動人。聽一首幾錢?”

男子說我認得四位都是花滿樓的姐姐。小弟不要錢,隻請四位姐姐聽聽,能否給小弟一個去花滿樓駐場的機會。”

四位姑娘左右互視,為首姑娘說難為你是個有心人。可你想,會有人花銀子去花滿樓聽男人唱歌嗎?”

男子幽幽地說四位姐姐不了解,我是男兒身女兒心,姐姐們要是願意,把我當個妹子看,小妹三生有幸。”

姑娘說這話聽著,我都酥了。你叫什麽名字?”

男子說小弟複姓納蘭,名叫如若。”

姑娘說納蘭如若,好,明天午後,你來花滿樓。”

納蘭如若聞言,起身向四位各鞠一躬,抱著琵琶離去。

四位姑娘繼續喝酒。突然,為首姑娘遠遠向著初九這邊招手。

丁火三步並了兩步,走上前去。嘿嘿笑著說姑娘們是召喚我不成?”

姑娘說不是,我們叫你旁邊彈琴的姑娘。”

丁火低頭走回來,說初九,你的買賣來了。”

初九抱琴過去,說各位姐姐,有什麽吩咐?”

其中一姑娘說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叫花子。”

為首姑娘一笑,說小姑娘,你有什麽曲子能給我們助助酒興嗎?”

初九說你們要聽什麽?”

為首姑娘說你隨便彈一首吧。”

初九坐在納蘭如若坐過的凳子上,把琴放在雙腿,伸手欲彈。

一姑娘說這把琴挺好。小姑娘,你從哪兒來?”

初九說琴是我家祖傳,我家在海上無名小島,船破了,我漂到了大羅。”

初九說完,彈起琴來。

彈畢,一姑娘對為首姑娘說花姐,今晚是怎麽了?剛才那個唱得悲慘,又叫來一個彈得淒涼。今晚這酒越喝越悶。”

另一姑娘說鬧市酒場,難得遇見這麽不熱鬧的玩意兒,有點意思。”

為首的花姐說靡音**曲聽多了,偶爾來個清淡古雅的正好醒醒腦——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初九抬臉說我叫初九。”

花姐說你這一首曲子幾錢?”

初九正要說話,丁火在後麵說別人一首五錢,我們初九一首九錢。”

花姐說你想不想來花滿樓駐場子彈琴?”

初九正要說話,丁火又說了去那裏彈,能給幾錢?”

花姐看看丁火,問初九這位是?”

丁火說我是她的哥哥。”

花姐看初九,初九笑笑說這是丁火,我剛認的哥哥。”

花姐說貴兄也彈琴?”

丁火說我做點小生意。”

他扭頭一擺手,柳燦燦小跑過來。

丁火說容我介紹,這是我家娘子柳燦燦,她手上這塊東西,就是我的寶貝。”

花姐說這是塊黑石頭,寶在哪兒裏?”

丁火說姑娘看走眼了,我這寶貝,非金非鐵而似金似鐵,非玉非石而似玉似石,天地初開,至今僅見。”

花姐斜眼一瞟,說非金非鐵非玉非石,那它有什麽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