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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伸手擦了擦我臉上的淚。端起鐵杯,連喝了兩杯酒。

他說你娘是彌香樓的頭牌妓女,名叫楚影。你花姨的名字叫花晨。十三年前,楚影花晨名滿邊城。

“那晚,我去彌香樓,第一次見到了你娘。你娘是頭牌,去花銀子找你娘的,不是大官,就是財主。雖說有個四品帶刀侍衛的虛職,又算得了什麽?可你娘第一眼看見你爹,就喜歡上了你爹。別的人她都不見,每天晚上跟我在一起。別的人也就不找她了。雖然我官小,銀子少,但他們都聽說過我腰裏的刀。

“你娘是一個好女人。她從小長得好,可生在了窮人家。她爹沒有辦法,十歲時把她賣到了彌香樓。她不光長得好,進樓幾年,琴棋書畫都學得好。我問她,怎麽會喜歡上你爹這個鄉下來的鐵匠。你娘說,官再大,銀子再多,沒有心又有什麽用。人都說,青樓裏麵的人,看人都是銀子。你娘看人不看銀子。你娘真是個傻姑娘。

“我對你娘也好,打心裏對她好。我的腦袋裏不想那把刀了,滿腦袋你娘。就想著攢銀子把你娘從彌香樓裏贖出來。

“有天夜裏,我去彌香樓找你娘,樓裏的媽媽說,楚影今晚有客。我問是誰。她小聲對我說,客人是大元帥萬喜年。我的腦袋當時就炸了。我想衝上樓去,最後也沒上去。

“連著幾天,我沒有再去彌香樓。等我再去,樓裏不讓我見你娘。他們說,萬喜年要贖出你娘,給他做妾。銀子已經送過來,三天後來接人。我急了,要衝上樓去,他們攔我,我拔出刀來,一刀把樓下一張楠木桌子劈成兩半。我說,誰要攔我,就和這張桌子一樣。我衝到你娘房裏,你娘看見我淚如雨下。我說,你要去給姓萬的做妾?你娘隻是哭著搖頭。我扭頭出去,到了帥府。

“我見到萬喜年,沒說話,先磕了個頭。萬喜年問我,你這是為何。我說,大帥,我從不敢說我有什麽功勞,也從沒跟大帥求過一事。今天,隻求大帥念我在沙場上打過無數把刀,給我一個人。萬喜年說,你那時打刀,打一把刀,我就給你殺一個人。現在,我讓你給我打一把刀,你跟我要一個人,可以。我說,我要的是彌香樓的楚影。萬喜年想了想,說,這個人可以給你,不但給你,我還給你銀子,把她贖出來跟你。我跪在地上,千恩萬謝。

“萬喜年說,別著急謝。你來要人,我給你。可凡事要有個規矩,從今天開始,我給你一年。一年之後,你給我一把刀。一年之後,我看不見刀,你和楚影兩個人的腦袋都得給我。我答應了。

“第二天,我把你娘接出了彌香樓。我用萬喜年給的銀子,娶了你娘。等你娘懷上了你,肚子越來越大,我覺得越來越像一個家。那年秋天,生下了你。我和你娘給你取名字叫周小鐵。看著你,我和你娘高興得什麽事情都忘了。

“日子越高興,過得就越快。快過年了,萬喜年讓人給我送來了一個錦盒,我打開一看,裏麵放著一本皇曆。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把刀又開始沒日沒夜纏著我,我白天夜裏都坐在爐子前,盯著那塊鐵,琢磨怎麽樣把它變成天下最快的一把刀。我想起了老辦法,我想用人血來喂刀,可是用了人血,就一定能夠天下無雙嗎?我心裏也沒底。如果殺了人也沒有用,我的罪孽就更深了。我的脾氣越來越壞,開始氣我自己,後來開始生你娘的氣。萬喜年的刀像一個詛咒,而我覺得是你娘給我帶來了這個詛咒。我覺得如果沒有你娘,我就能打出這把刀,你娘浪費了我太多的時間。我徹底瘋了,動不動就大發脾氣。”

我爹的眼淚流了滿臉。他端起杯子喝酒,眼淚流在杯子裏,連酒帶淚一起灌進嘴裏。

他接著說那時,你娘又懷上了孩子。她得照看你,還得照看自己,而我什麽都不管不顧。整日坐在爐前,別的事隻能讓我發火。但我對你娘生再大的氣,說再狠的話,她也不生氣。她隻是一直問,我到底是怎麽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爐前,喝了很多酒,那塊鐵在爐裏煉著,通紅通紅。你娘過來說,阿鐵,刀能打出來就打,打不出來就不打,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我看著她,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在這裏聒噪,你給我滾。你娘看著我,愣愣地不說話,爐子裏的火光映著她的眼淚一閃一閃。她說,我嫁給你,給你生兒子,是我做錯什麽了?你腦袋裏除了那把刀,還有我們嗎?

“我說,這是我打的最後一把刀了。打完這把刀,咱們一家就回鄉下,好好過日子。

“你娘笑了笑說,你別再說這樣的話了,你不會的。打完這把刀,你會想著再去打一把更快的。

“我站起來,盯著你娘說,是的,我的腦袋裏隻有這把刀,因為沒有這把刀,你我的腦袋就沒了。你一個女人,除了過日子,生孩子,還知道什麽?在戰場上,我周阿鐵每打一把刀,就要砍掉一個人的腦袋。現在,這把刀就要來砍我的腦袋了。我就知道,我總會有報應。

“我對你娘說,認識你,娶了你,就是我的報應。

“你娘看著我,冷冷地一笑。她說,死我不怕,但你讓我覺得可怕。”

我爹說到這裏,站起身來,對我說小鐵,你跟我來。”

他舉著火把,領我出門上了山。那天晚上的風好冷,像刀子刮在臉上。鐵蛋跟在後麵汪汪叫,夜更靜了。我跟著我爹來到山後,站在了一個土堆前麵。我爹讓我舉著火把,彎下身子,用手挖那個土堆。

我爹的手挖出了血,土堆挖開,地裏有一口棺材。

我爹撲通一聲坐在地上。

過了好久,他對我說那天夜裏,我回房就昏昏沉沉睡了。迷迷糊糊,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我看見你娘抱著我,摸著我的臉說,阿鐵,沒想到好日子這麽快就過完了。等我第二天醒來,隻見你在**哭,到處找不到你娘。我覺得不好,跑到鐵爐房,看見爐子前整整齊齊放著你娘的一雙鞋。爐子裏麵,火熊熊地燒,那塊鐵燒得通體透明,好像比原先大了一倍。我知道,是你娘懷著孩子,融了進去。

“我腦袋裏什麽都沒有了。我瘋了一樣打著那塊鐵,眼淚止不住流,淚還沒流到鐵上,就變成了汽。我用那塊鐵打了兩把短刀。我知道,世上沒有比這兩把刀更鋒利的東西了。

“我騎著快馬,帶著你回到了北門鎮,把你給了你爺爺。回到邊城,我取了其中一把,直奔大帥府。我對萬喜年說,刀打成了。他看了看刀,問我,我給你的那塊鐵閃著五彩光芒,這把刀卻一點光澤都沒有,你敢說這把刀天下無雙?我說,這把刀,有我妻兒的血肉,不會再有刀比它更快。萬喜年說,那我試一試。他問我,你用哪隻手打刀?我舉起右手。萬喜年舉起刀輕輕一揮,我的右臂啪嗒掉在了地上。萬喜年點點頭說,現在,不會再有更快的刀了。

“萬喜年對我說,你一個手藝人,敢和我要走我喜歡的女人,按說,我應該要了你的腦袋。不過,你和我搶女人,是不忠,你讓你的女人死在你的刀裏,是不義。你不忠不義,苟活在這個世上,比死了更難受。所以,我現在隻要你一條胳膊。滾出這個門,你不能再打一把刀,不能再說一句話。你就像條狗一樣活著吧。

“從那以後,你爹就像一條不會叫的瘋狗一樣活到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瘋了。沒人把我當人看。我沒有臉見你爺爺,沒有臉見你,也沒有臉去死,我不知道怎麽去見地下的你娘。我把這把刀埋在這兒,如同你娘埋在這裏。我像條狗一樣守在這裏,像條狗一樣在酒館、妓院和賭場裏竄來竄去。直到你來找我。”

爹手拿菜刀,撬開了地上那具棺材。我舉著火把,看見棺材裏空空****,隻在棺材中間,放著半尺長一把短刀,爹把手裏的菜刀給了我,伸手取出棺材裏那把刀,拔刀出鞘,刀在火把下麵烏黑無光,卻又好像閃著五彩光芒。爹舉刀,輕輕一揮,我手裏的菜刀就變成了兩截。

爹伸腿踩進了棺材裏麵,躺下去。天已經亮了,爹對著天空大聲說小鐵,我的話說完了。現在,我把這把刀給你,你爹要去找你娘了。我死了,你不要流淚,爹不值得你流一滴淚。爹隻想讓你辦兩件事,一是把你爹送回北門鎮,埋在你爺爺身邊。二是等你長大,拿著這把刀,殺了萬喜年,給你娘報仇。”

說完,我爹舉起刀來,插進胸膛。

爹把刀輕輕地從他的胸膛拔出來,放在我的手上,刀上沒有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