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天夜裏,我爹和我說完了一輩子的話。很多年以後,我都能記起他說的每一個字。

他說爹是一個鐵匠。咱們家祖輩世代單傳,都是手藝人。我爺爺,我爺爺的爺爺,到你爺爺,都是木匠。我九歲起,跟著你爺爺學木匠,十三歲時,我對你爺爺說,我不想幹這個了。你爺爺打我罵我,我也不幹。你爺爺問我想做什麽,我說我的名字叫周阿鐵,我想做個鐵匠。你爺爺說,金木水火土,金在木前頭,就由了我。我十三歲學徒做鐵匠,十六歲出徒,自己開鐵匠鋪。十八歲時,北門鎮上的鐵器都是我打的。可我不喜歡打鋤頭鍬頭犁頭,也不喜歡打鐵鍋鐵壺鐵碗,我喜歡打刀。給別人打鐵器是為了掙銀子,有了時間,我就琢磨著怎麽打刀。大王有令,民間不得打刀打劍。我就打菜刀,我打的菜刀越來越快,方圓兩百裏的人都找到我打菜刀。他們說我打的菜刀隻一點不好——不好找砧板。一般的砧板,一刀下去,菜肉破了,砧板也裂了。因為我的刀,做鐵力木砧板的人也掙了銀子。他們喜歡用我打的菜刀。

“我打菜刀打得入了迷。不說話,更不說親,滿腦袋一個字:刀。就想著一件事:怎樣讓我打出來的刀一把比一把快。我聽說,古代高手,為了讓自己鑄的劍更快,並且有人的靈氣,鐵在爐裏的時候,灑一道人血。我也學著古人的方法打我的菜刀。”

這時候,我爹伸出手給我,說你把爹的袖子推上來。”

我抓著他的手,把衣袖推上去。胳膊上一道道疤,整整齊齊,從下到上,密密麻麻,數不清有多少道。

我爹說我打一把菜刀,灑一道血,要的是新鮮的血。我的菜刀確實一把比一把快。打最後一把菜刀的那天夜裏,我瘋了。我在左胳膊上拉開一道大口子,我想把全身的血都流在那塊燒紅的菜刀上,我一邊流著血,一邊想,這把刀打成了,不會再有比它更利更快的刀了。

“那晚,你爺爺去了我的鐵鋪,看見我站在爐前,血從胳膊流進爐裏。血流著,我一頭倒在了地上。他背著我連夜跑到三十裏外的南門鎮,找到最好的郎中,救了我一命。

“那次,我在**躺了二十天。剛好一些,我跳下床去找我的那把菜刀,到處找也找不到。你爺爺說,阿鐵,你醒一醒,手藝就是為了吃飯,你不要拿命去拚。我說,爹,我半條命換的刀,你讓我看一眼,不然我沒力氣活。你爺爺看著我歎了口氣,把刀給了我。

“那把菜刀烏黑,我一見它,就要了命。我求著你爺爺,偷了半塊給富人家做棺材的上等金絲楠木做了刀把。我還找到北門鎮慕容皮匠,用頭層小黃牛皮做了刀鞘,皮匠邊做邊說,從來沒給菜刀配過刀鞘。我夜夜枕著這把菜刀睡覺,半夜醒來,還要抽出來,借著月亮的光左看右看。”

爹伸手從懷裏抽出一把菜刀放在了桌上,說就是這把菜刀,讓你爹到了今天。

“那年,魚南國打了過來,大王起兵反擊。北門鎮隸屬大羅國孤遠郡,孤遠郡太守萬喜年兵強馬壯,奉命去邊城抗敵。臨走前,他嫌將士們的刀劍不夠鋒利,打發人四處打聽有沒有好鐵匠。有人找到我,說,周阿鐵,聽說你的菜刀鋒利無比,去讓萬太守看看。我不去,他們說,你不去,要你的命。我就提著刀去了。

“到了太守府,直接上了大堂。萬喜年坐在上麵,兩排侍衛分列左右,我不敢抬頭。萬喜年說,周阿鐵,你的刀帶了嗎?我拿出菜刀。萬喜年把他的腰刀連刀帶鞘扔到我腳下,說,比一比。我說,小民的刀切菜做飯,老爺的刀殺敵立功,不能比。他說,都是刀,能比。我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那小民比了,傷了老爺的刀,莫怪。萬喜年說,傷了我的刀算我的,傷了你的刀,也算我的。

“我當時真是年輕氣盛。從懷裏抽出了我的菜刀,再把萬喜年的腰刀抽了出來。萬喜年的刀寒光閃閃,我知道這也是把難得一見的好刀。我又說一遍,萬一傷了老爺的刀,莫怪。萬喜年說,但比無妨。我左手拿著他的刀,右手拿著我的菜刀,左右手一錯,咣當一聲,他的腰刀就斷成兩截。

“我從此就跟著萬喜年從軍,到了邊城。萬喜年蓋了一個鑄刀營,專人把守,任何人不得擅入。他派了十六條精壯漢子,跟著我連日連夜打刀打劍。這些刀劍,到了他的將士們手裏,殺敵無數。萬喜年的功勞越來越大。可有一天,他找到我說,你給我打的刀不錯,可都沒有你那把菜刀快。我沒有辦法,就讓他看了我的左胳膊。

“萬喜年知道了我打刀的秘密。他說,你自己那點血算得了什麽。當晚,他把五十個俘虜押到鑄刀營,對我說,你用他們的血給我打刀。

“那些俘虜,不論男女老少,一律砍掉腦袋,血從脖子裏噴到火爐中。開始,一個人的血打十把刀,刀越來越快,俘虜也越來越多。後來,一個人的血隻用來打一把刀。從鑄刀營扔出去的腦袋堆成了小山,打出來的刀,砍人就像砍豆腐。萬喜年威震邊城,魚南國看見他的旗號,無人應戰。不是怕他,是怕兵士們手裏的刀。

“過了不久,我受不了了。我雖沒有親手殺過一個人。可我覺得那些人都是我殺的。我打一把刀,就先殺一個人。這把刀到了士兵手中,又不知道要殺幾個人。敵人也是人,流到爐子裏的血一樣是紅的,一樣冒著熱氣。我不想再打了,可我不敢和萬喜年說,每個夜裏睡不著覺,那些喂血打刀的人頭在我眼前轉,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我。

“好在三年以後,仗打完了,魚南國投降,臣服大羅。萬喜年功勞最大,被大王封為邊城大元帥。萬喜年擺了大宴,論功封賞,封官賞銀子。大宴上,萬喜年對眾將士說:‘要講功勞,周阿鐵最大。’當場賞我二十兩銀子,封我做四品帶刀侍衛。我說,我是鄉下來的一個小鐵匠,會打幾把刀而已,當不了這帶刀侍衛。萬喜年當時臉就沉了,旁邊的人對我說,大帥這麽大恩情,你怎麽敢辭?我也沒有再說什麽。

“宴後,萬喜年傳我到了後室。他喝得滿臉通紅,躺在椅子上說,阿鐵,我能坐到這裏,有你的大功。我說,雕蟲小技,不敢居功。他說,你能把刀打到這個份兒上,什麽事情都能做好。我說,我一個手藝人,別的我也幹不了。仗打完了,我隻想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安安分分做我的鐵匠。萬喜年看了我很久,說,你想這樣,我也不強求。你再為我做一件事情,我讓你衣錦還鄉。我說,大帥隻管吩咐。

“萬喜年端來兩個錦盒,打開給我看。第一個錦盒裏放著一個鐵塊,黑黝黝的,又好像閃著五色光芒。萬喜年說,這塊鐵是外邦進貢的,生在天地初分之時,長在天地至北極地,日月精華融進這塊鐵裏,世間僅見一塊。第二個錦盒裏放著一卷皮,萬喜年說,這塊皮是天地至南的深海火魚皮,這把刀成了,以此皮做鞘。萬喜年說,你用這塊鐵,給我打一把從古到今,天底下從來沒有過的刀。刀出來,你就走。

“我從沒見過那麽好的一塊鐵。可三年來,我打刀無數,打刀的法子都使盡了。萬喜年說,打仗的時候,粗銅爛鐵,時間緊迫。現在太平盛世,好吃好喝,銀子時間都不缺。我給你建一個最大最好的刀爐,給你最好的幫手,你想怎麽打,就怎麽打,想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你要人血,天牢裏的死囚多如牛毛,你要幾個,我就給你幾個。來日方長,我等著你。我不信你打不出來。

“他這麽說,我也不好再說什麽。從那天以後,我的腦袋裏每天就是這一把刀。我不願讓我的刀沒打好就先殺人,可不用人血,我又沒有別的秘法。萬喜年倒不急,再不問我刀的事情。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這把刀連個影子都沒有。刀打不出來,家也回不去,我每天晚上出去,借酒澆愁。”

我爹說到這裏,屋子裏的蠟燭一閃一閃快要滅了,我拿來一根蠟燭接著點上,屋子裏又亮堂起來。

我爹說小鐵,你長到這麽大,不知道你娘是誰,現在我就跟你講講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