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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已經很久沒有從平安包子鋪的包子裏吃出紙條了。

她最後得到來自劉將軍的消息是:東西收到,可堪大用。事後必賞。中秋平安,勿念。從此再沒有消息。

她和花梨說起此事,花梨說我也很奇怪,我幹娘托人來信說,魚南那邊突然沒人監視她了。”

兩人不知道這種情況是好是壞,非常不安。

這晚,初九帶著曹雲鵬來吃包子。曹雲鵬照例是兩屜包子一頭蒜。初九連吃兩個包子,不見紙條,她來到掌櫃霍平安麵前,說現在的包子怎麽這麽難吃?”

霍平安說我也急,好久沒有做包子的主料了,南邊一直運不過來。”

“什麽原因?”

“我打發人正問著,還沒回來。”

讓初九不安的事情不隻這一件。自從那天晚上,謝小扇和黑狗出現在花滿樓之後,她的心情就沒有好過。那天晚上,周小鐵把刀交給了她,頭也不回地跟隨另一個女人揚長而去。盡管冬天過去以後,這個男人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可那個雪夜中的背影在她的心裏始終揮之不去。

初九的心沒這麽亂過。她知道,從她離開鳳凰島,踏上大羅土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可能這一生都不會再過上那樣簡單的日子。但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為了回到過去。

她認為老天一直在不斷地幫助她。剛來都城的第一天,她就遇到丁火和柳燦燦,她把丁火的寶貝當作老天送給她的禮物。當她得到這件禮物可以被劉將軍派作大用場的消息後,她知道,離她完成任務,早日回到鳳凰島見到琴中秋又近了一步。

緊接著,她來到花滿樓,萬喜年恰逢其時地把刀傳給了萬玉城。雖然花梨仍在猶豫,但假以時日,二人盜得寶刀的目標不是不可以實現。

當她被屠熊會抓獲,決心赴死時,那個名叫周小鐵的男人向她走來。

她仍記得,她跪在堅硬的石頭上,低著頭,閉著眼睛,等待刀砍向自己的脖子。那一刻,她想起鳳凰島,想起琴中秋,鳳凰島的海水一浪一浪打在岸上,她心裏默念:我就要回來了。可她聽到一個聲音:等等。這個聲音、長相和神情都酷似琴中秋的男人把她救下。

她覺得,她所有的過去都是在為了等待那一刻。

這種強烈的宿命感在她發現周小鐵也有一把絕世寶刀之後變得更加強烈。她堅定地認為,能夠做出的解釋隻有輪回。她把自己給了這個男人,也以為她得到了這個男人。她記得那個清晨,她問周小鐵能否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和她一起回到鳳凰島,她忘不了周小鐵做出回答時堅定的眼神。她的未來在那一瞬間變得清晰無比,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周小鐵在天冷會上奪得天下第一,完成她需要為魚南國完成的任務,同時殺掉他的仇人。到那時,她將和這個男人遠走高飛,她將驕傲地把周小鐵領到琴中秋的麵前。然後,在那個島上終老一生。

她的夢想在那個雪夜裏被瞬間打破。周小鐵離她而去。

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調整自己的計劃。當她和平常一樣登台撫琴歌唱,或是和花滿樓別的姑娘調笑打鬧時,她心裏想著的是周小鐵和謝小扇在做些什麽。當曲終人散,夜闌人靜,她卻一次次從夢中哭醒。沒有人能明白她,即使花梨,也隻是淡淡的一句男人,都是這樣,吃著碗裏,看著鍋裏。”

周小鐵隻留給了她一把烏黑冰冷的刀。她曾經那麽幻想擁有這樣一把刀,她隻要把這把刀交給劉將軍,她在大羅的噩夢就可以結束。而現在,她已經和過去一刀兩斷。

她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但她知道這把刀對周小鐵意味著什麽,而周小鐵對她又意味著什麽。

當周小鐵再次出現在花滿樓時,她對他說這些天,我為你流幹了所有眼淚。你隻要告訴我,你答應我的事情,你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是不是都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對你的心你知道。”

“你對我的心,就是離開我。”

“我沒有離開你,我和你說得很清楚,我把刀給你,我會回來的。現在,我回來了。”

“等再過些日子再回去是嗎?”

“不回去,我回不去了。”

“你現在在做什麽,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應該怎麽離開一個人。我不知道應該怎麽離開一個為我付出那麽多的女人和一個眼巴巴看著我叫我爹的孩子。”

“你離開我吧。”

“我離不開你。在見到你之前,我從來沒有相信自己能真正地報仇,更沒想過能夠成為天下第一。是你讓我相信了自己,是你告訴我,我可以。”

“你和我在一起,就隻是為了報仇,為了做天下第一嗎?”

“不是,我喜歡和你在一起。”

每天如此。反複地爭吵,她不知道有沒有結果。她隻知道,她離不開周小鐵。

她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忘掉那個雪夜。她和周小鐵像以前一樣,來到有鳳來儀客棧,像初次**一樣忘情雲雨。她和周小鐵像是共同埋下一個秘密,然後騙自己,騙對方,以為隻要假裝忘記,就永遠隻是一個秘密。

對於他們倆要做的事情,他們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著急,但內心深處,卻好像害怕那一天的來臨。他們無數次幻想,在天冷會上,周小鐵砍斷所有對手的兵刃,成為天下第一。大王和萬喜年走到他的麵前,為他頒賞。那將是他此生中唯一帶刀站在仇人眼前的時刻,他抽出刀,砍掉二人的腦袋。而那一刻過後,魚南國和屠熊會要做的事情已和他們無關。

他們從來不敢問對方,這是不是一個幻想?周小鐵的刀是否真的能在無數國家的利刃中披荊斬棘,直至問鼎?他和初九是否可以在此之後雙雙全身而退?如果這些真的隻是一個幻想,怎麽辦?

而對於周小鐵來說,需要麵對的還不止這些。

當初九躺在他的胳膊上沉沉睡去時,他卻睜大眼睛,看著窗外,不能入夢。

他想起他十歲時從爺爺的棺材中爬出的時刻,想起他在邊城流落街頭尋找父親的每一天,想起他的父親周阿鐵和他在山穀裏相依為命的那幾年,想起父親把刀插入自己胸膛的除夕夜。

他想起決意報仇時的衝動,在想象中,他持刀一路來到都城,走進帥府,直到萬喜年的麵前,隻說一句我叫周小鐵,我為我爹娘報仇。”說完,把刀插入萬喜年的胸膛,就像他多次把刀插進嗷嗷待宰的豬身上一樣。

現在想來,那時的他是多麽簡單。他隻想把刀插進去,甚至沒想過拔出刀之後會怎麽樣。

到了都城,一切和他想象的都不一樣。時至今日,他隻在那個除夕轉瞬即逝的煙花中遠遠看見過仇人的身影。

他明白,所有的想象隻是自己在騙自己。為了繼續騙下去,他不得不去騙所有的人。

他騙謝小扇,他說他拋妻棄子流落都城,是為了得到他其實根本不在乎的天下第一,是為了掙到更多他根本就不在乎的銀子,然後把他們接來,更好地盡到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他騙初九,當他在屠熊會的刀下救了初九的時候,他隻是想通過她見到萬喜年。當他喜歡上這個姑娘的時候,卻沒有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告訴她,他早已有了家。

而他自己到底想要什麽,還是他什麽都不想要?

此刻,千裏之外的謝小扇可能剛剛睡去,黑狗突然醒來,沒有緣由地哭泣。

此刻,初九正躺在他的身旁,帶笑的臉,像窗外的月亮一樣又白又亮。

他忘了自己是誰,來自哪裏,要做什麽。

他突然悲傷地意識到,這一生都將隻是一個騙局,一個笑話,一場噩夢,或者根本就是另一個自己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