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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遠航的判斷沒錯。這個老農民模樣打扮的人確實是在等人。

他叫武惠民,現在是北河市公安局的內保民警,他來車站是要抓一個人,這個人是他許多年來一直想繩之以法,想起來就牙根癢癢、滿肚子邪火的人。一想起他,武惠民的眼裏就冒藍光,眼前就會立即呈現出十幾年前老城區裏那把莫名其妙的大火,火災中被燒死的一家兩口和至今渾身疤痕的女孩兒,還有不明不白死在派出所滯留室裏的龐四,那雙驚愕的眼睛讓他始終無法忘記。他要抓的這個人就是北河市經濟開發區管委會主任於誌明。

躲在站台柱子後麵的老趕心情是膩透了,不停地埋怨自己,老了老了還跟人家較什麽勁兒呀,弄得自己頂上了好大的一個雷。尤其是他按約定走進車站,準備上車的時候一眼看見魯遠航,他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小分頭,細長的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邊緊緊閉著的嘴,雖然是鬆肩鬆胯,可腰眼兒裏透著硬氣。兩隻手一隻搭著背包,一隻插在褲袋裏,走起路來外八字可踩得很結實。經常在火車上跑的人才會有這種步子,、再看那眼神。這他媽的是便衣呀!

“幸虧他沒有注意到我。”想到這兒老趕不由自主地偷眼端詳了一下自己,灰色的襯衣洗得幹幹淨淨,上衣口袋還別了一支鋼筆,深藍色的褲子褲線筆直,腳下的皮鞋還是出門時剛打過的油,配上花白的頭發下麵一張看著像好人的臉。成, 自己這身打扮像個文化人。可這便衣怎麽盯上那個老農了呢?他順著魯遠航的目光又瞟了眼抽煙的老農。毛病出來了,這老農的眼神太狠了,他的手不像幹農活的,抽煙的姿勢也太幹部了,這到底是個什麽顏色的鳥?看來今天要有麻煩,得趕緊通知標兵別上這趟車了。一想到標兵,他的心又膩了。

說起來老趕也算是老江湖了。20世紀80年代出師以後就“吃大輪”,那個時候還沒有諸如神偷、盜聖這樣的美譽,隻把他們這些走江湖的蟊賊通稱小偷,好聽點的叫“鉗工”。老趕鉗工活很熟練,雖然不能隔空取物,但他能左右開弓兩隻手上下翻飛,點、戳、搭、提、鉤、碰,樣樣精通。一般的賊就練一隻手,可老趕在師傅的嚴格教育和循循善誘下兩隻手全練,幾個寒暑終於完成了學業,超越了前輩,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出道以後連續幾次下手都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同時在圈裏也打響了名號。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句話是一點錯也沒有。老趕出名了,同行的人找他,警察也找他。同行的人有的是想拉他入夥,有的是想請他讓道兒,有的是懷著競技的心想和他來場友誼賽,有的就是成心想點他的炮。警察找他是想把他抓獲歸案的同時捎帶著見見這位八級鉗工的真麵目。可老趕有自己的主意,不入那就是謹尊師命,不入夥,不搭絡, 自己跑單幫,得手就休息,不玩連續作戰。、一個人作案沒有掩護沒有托屜的看似很危險,但這裏麵也有學問。首先說沒有人和你分享勝利果實,偷多少都是自己的。再有就是進退自如,犯不著去講那些虛假的江湖義氣,也不用擔心同夥掉腳以後出賣自己。最關鍵的一點,那就是不幸被捕以後可以咬著後槽牙哭天搶地地堅持說自己被生活所迫就這一回,警察叔叔要是不信,那就得以革命先烈為榜樣,打死都不能交出密電碼。因為沒有同案,再加上那個時候通信聯絡不方便,很多事情都無法查證,這樣就能涉險過關。

可常趕集沒有碰不上親家的,在鐵路公安機關嚴厲打擊車匪路霸、創建平安鐵道線的行動中老趕掉腳了。最為不幸的是他這一嘴高粱**東北口音,讓辦案的刑警隊員很容易聯想到當時猖獗一時的東北賊黃痛子的“南下支隊”。說來也巧,抓他的同時又抓了一個真正的“南下支隊”隊員。兩人雖然不認識,可老趕的名氣大呀,再加上作案手法是別人模仿不了的,旁邊的同行急於立功就偷偷跟警察說,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傳說中的“老趕”。這下警察的眼眉立起來了,在火車上連熬了老趕一個晝夜。老趕終於挺不住了,稀裏嘩啦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地址,承認了自己的多次犯罪事實。負責這個案子的刑警們樂了,沒想到叼上一條大魚,於是趁火車停靠的時候跑到車站派出所打電話報喜。領導也非常重視讓他們把老趕押解回來。可就在押解的途中,老趕逃脫了。

當時給老趕上的是背銬,押解前民警又仔細搜了一回身,但他們忽略了老趕的褲腰。在老趕的後褲腰夾層裏暗藏了一段壓扁了的鋼絲。老趕就憑著它悄悄地捅開了手銬,趁火車在車站即將發車的時候撒腿就跑,幾個警察醒過神來紛紛跳下已經開動了的火車拚命追趕,一場追逐賽最終以老趕消失在大片的高粱地裏告一段落。幾個負責此案的民警為此還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分。老趕以後在這條線上再也沒有露麵。通過這回走麥城他是更謹慎地接近火車站和火車了,在又連續作了幾次案後,他選擇平海安了家,把自己多年的辛苦所得像耗子搬家一樣悄悄挪到了平海,悄無聲息地生活著。這期間黃痛子的東北虎,白三的西北狼相繼被鐵路公安機關連根拔,老趕漸漸地被人們遺忘了。

又過了好多年,老趕找了一個在平海打工的四川妹結了婚,兩人的年齡差距有十多歲,在居民小區開著一個小賣部, 日子過得還算平穩。就在前幾天老趕的四川媳婦告訴他, 自己在北河打工的妹妹和妹夫要來平海,讓他坐火車去接一下。老趕雖然非常膩味坐火車,但在經過了一翻激烈的思想鬥爭以後,在老婆的連聲催促下,終於踏上了去北河的旅途。

鐵路提速以後,平海到北河之間的時間縮短了、,往常兩天的路程現在一個白天就能到。坐在車廂裏的老趕在感歎這世界變化快的同時,始終繃緊著警惕的神經。車到中途停在新廣站,老趕下車邊溜達邊抽煙,借此來活動一下腿腳。突然,他看見一隻手在前麵上車的旅客中間若即若離地碰撞著。“是在找目標,不過手法太糙了,這手藝也出來混飯吃,整個一初級階段。”想到這兒他邊左右望著,邊盯住那個準備動手下活的小賊。這隻手找準了一個口袋裏的錢包,動了一次,沒得手。傻貨!老趕心裏罵著,這樣的玩意兒沒讓警察抓起來真是天理不容。正想的時候幾個列隊行進的民警從站台前麵走過來,老趕忙回頭,車廂後麵兩個乘警也朝這邊走來,可這隻手仍隻顧著獵物渾然不覺,這小子這回死定了。不知道是兔死狐悲,還是想賣弄一下,老趕把手中的煙頭一卷朝那隻手用力彈了出去。流星飛火一般的煙頭正打在那隻手的手背上。

小賊挨燙以後慌忙地四處尋找,他先看見了兩麵走過來的警察,然後才把目光落在老趕身上。老趕盯了小賊一眼,把頭扭向一邊,不緊不慢地走進車廂。就是這一個煙頭,讓老趕在以後的幾天裏平添了許多鬱悶,甚至為此後悔不迭。

餐車上,老趕要了個菜外加瓶啤酒正準備自娛自樂,那個讓他救了的小賊一屁股坐到麵前,雙手握拳在胸前交叉點了一下:“老大,幸會,您趟哪條線的?”

老趕想不搭理可沒地方躲,隻好點點頭:“孤雁獨行,遠離江湖好多年,早忘記山門了。”

小賊一聽來了精神:“敢情您是前輩,剛才多謝您指路,要不然我就掉了。”

老趕擺擺手:“小事一段,不提了,不提了。”小賊邊喊餐車乘務員上菜邊說,“您這是去哪兒?”

“北河。”

“正好我也去北河,跟您同路。”

“咱們不同路,我也不搭絡子。”

小賊忙搖手道:“老大您誤會了,我窯在北河,這是回去照一眼蒼果和果實,想榮個火點子捎點東西。兄弟現在跟兵哥混,北河最大的舉。”

老趕知道他是說黑話,蔑視地看了看他:“就你這手藝還出來混飯吃,真不容易。”

“讓您見笑了,我也是他爸爸跳河―他媽媽逼的。不過我看出來了,您當時那手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想跟您沾沾光。”

“別一嘴的零碎兒,”老趕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早說了不搭絡子。再說你這樣的以後也少出來,這麽糙的手藝,不是給你當家的現眼嗎?”

小賊謙虛地點著頭:“您說的是,您說的是。我這就走,到北河您有事就去車站旁邊的楓葉旅店找我。”說完站起身來和乘務員結了賬離開了餐車。聽到楓葉旅店的名字老趕怔了一下,這不就是老婆的妹妹和妹夫打工的地方嗎?

一路上老趕都在不停地琢磨。

下車,出站。沒走幾步老趕就看見來接自己的小姨子,隻是小姨子滿臉的愁雲慘淡,沒看出姐妹將要見麵的欣喜之情,老趕還沒張嘴問個究竟,就被人拍了下肩膀打斷了:“老趕,真的是你啊!”

老趕轉回身,一個碩大的腦袋在他眼前晃悠著:“你是……你是大頭?韓大頭。”老趕在遙遠的記憶裏極力搜尋著。

“沒錯,我就是大頭啊,真沒想到會是你啊,老趕!”大頭興奮地拍著老趕的肩。

老趕邊跟大頭握手邊想他說的這句話,“真沒想到會是你”,這是什麽意思?“大頭,你知道我要來呀?”

大頭一愣神,忙指著妹妹說:“我是跟她接你來的,誰知道她姐夫會是你啊!”

大頭是老趕的師弟,過去在一起學習“技術”,離開師傅以後就很少聯係了,尤其是老趕掉腳以後遠離了自己的活動範圍,他們幾乎再也沒見過麵。

妹妹在旁邊插話:“姐夫,韓大哥是我們旅店的經理。”

老趕點點頭:“妹子,你混得不錯呀,接人還要經理陪著。”

大頭忙搖著手:“大哥,別寒磣我了。我是順道捎著她,再說了她才來北河幾天,我怕她不認識家,走,走,咱們上車回去。”說完拉著老趕上了汽車。在車上大頭一邊和他搭訕一邊不住地鼓弄著手機。

進了旅店,老趕一眼就看見在火車上的小賊正朝他笑容可掬,小賊的身後還站著位三十歲左右、身板筆直、嘴唇很薄、雙眼炯炯的男人。大頭一隻手搭著他的後背一隻手指著前麵的餐廳說:“老趕,先吃飯,先吃飯。這倆都是我朋友,咱邊吃邊介紹……”

老趕側開身:“大頭,我到這兒來是接小姨子他們兩口兒,你們道上的事兒,我不摻和。”

大頭忙又把手攬住老趕的腰:“不是道上的事兒,真的都是朋友。再說了你來我這兒怎麽也得吃個飯呀。”說著就把老趕往餐廳裏推,小賊也笑容滿麵地上來攙扶。

老趕把胳膊朝外一橫,對大頭說:“人怕見麵,酒杯一端就沒溜了。謝謝你的好意。”說完衝小姨子一指,“把你老公叫來,咱們走吧。”可小姨子麵露難色地盯著大頭,沒動窩。

老趕轉回頭衝韓大頭說:“看來叫他們走還得你發話?”

韓大頭嘿嘿地笑著有點尷尬,把目光朝旁邊一送。

“老江湖就是牛氣,說話都帶著橫茬。韓大頭這麽客氣地邀請你,你是連點麵子都不給呀。”那個雙眼炯炯的男人突然說了一句。

老趕斜了他一眼,對韓大頭說道:“他是誰?”

韓大頭忙介紹道:“兵哥,兵哥,這地方裏裏外外都是兵哥的,兵哥大號田恩兵,他是我們老板。都怪我一著急忘了介紹你們認識。怪我。怪我。”

被稱做兵哥的一擺手,製止住韓大頭的話,朝老趕拱一拱手,臉上掛著微笑:“早聽說你是老江湖,跑了多少年大輪都沒掉過腳,快成傳說了。難得你來北河,這也是咱們的緣分。怎麽樣,賞臉一起喝兩杯?”

老趕欠欠身子:“咱們沒交情,也沒梁子,不好坐一起。”

兵哥沒著急,臉上仍舊掛著微笑:“咱們是沒交情,可有梁子!”

老趕說:“看你的年紀也就三十一大關,我跑外的時候估計你還尿尿和泥呢吧。交情,沒法論吧?梁子,又從何說起呢?”

兵哥點點頭:“你說得沒錯,我歲數不大。說句時19點的詞,叫80後,沒趕上你風光的時候。要說梁子,你妹夫欠我錢不還,這算不算有梁子呢?”

老趕疑惑地把臉轉向小姨子,從她恐懼的眼神裏讀出了答案,這時他明白了為什麽在車站時她滿臉的愁容,更明白自己鑽了人家的套了。事情明擺著的,是他救了的那個小賊事先發出的信息,這夥絡子的老大兵哥讓韓大頭來車站截人,也許是巧合,他們捎上了要接自己的小姨子,沒想到韓大頭認識自己道出了以前的事情,這家夥要讓我來替人還賬, 目的就是要挾我讓我加入絡子。

想到這兒他倒坦然了,朝兵哥張開手:“有梁子咱就解,他們的事我擔著,行嗎?”

“行!咱們進屋說。”兵哥朝餐廳雅間一指。老趕往前就走,來到門口兩人都禮讓對方,在門前交錯的時候老趕敏感地用手封住了自己的褲袋,他感覺兵哥的手碰了一下後迅疾地閃開,“想下我的活兒,你毛還嫩了點。”他摸了摸口袋裏的錢包,知道這是兵哥在和自己過招。

坐定後兵哥開門見山:“老趕,你小姨子的老公,也算你妹夫吧,欠我五萬塊錢賭債,這筆賬怎麽算?”

“都是老爺們兒,吐口唾沫砸個坑,這錢我替他還。”

“好,夠爽快。”說罷兵哥向前把手一伸,“拿來吧。”

老趕為難地攤開手:“我出門沒帶這麽多現錢,容我把他們接回平海,我拿錢回來馬上還‘…”

“嗬嗬……”兵哥依然笑容可掬,“賣白麵兒的不收卡,開旅店的收現金,咱們之間誰信得過誰呀。再說了咱們倆也沒交情。”

“你的意思是……讓我入絡子替你們幹活兒?”

兵哥搖搖頭:“你肯定不會幹。不過我倒是有個合理化建議能讓這賭債一筆勾銷,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這有些出乎意料,老趕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兵哥站起身,把雙手壓在桌麵上衝老趕一字一頓地說道:“蘇秦背劍。”

“什麽?”老趕渾身一震,這個時候他算是全明白了,敢情人家下了這麽大的力氣不是想讓他入夥,而是想要他的絕活兒蘇秦背劍。想到這兒他不由得對韓大頭怒目圓睜,心想:“都是你這個王八蛋,要不然人家怎麽知道蘇秦背劍?”

老趕定了下心神,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話既然說到這兒,我也不怕你不愛聽了,這活兒不是長個腦袋就能學的。憑你剛才那兩下子,沒戲。”

兵哥仿佛沒有聽懂他的話,搖著頭說:“不見得吧。”

老趕冷笑著:“哼,進門的時候你想下我的錢包,我……”話沒說完就被兵哥的舉動驚呆了,不由得伸手摸向自己的前胸。

兵哥手裏舉著支鋼筆,臉上依舊掛著笑容:“我知道你是左右開弓,可你沒想到我也會吧。剛才進門的時候碰你褲袋是我賣的破綻, 目標是你胸前的鋼筆,可是你竟然沒發覺,看來你是老了。”

老趕徹底沒了脾氣,但他還想拚命守住底線:“我怎麽知道他是真欠你錢?你得讓我見見人。”

“沒問題。”兵哥說罷對門外一揮手,一會兒兩個粗壯的漢子夾著小姨子的老公進了雅間,看著他雙充滿恐懼和晦氣的眼睛以及臉上脖子上青紫的傷痕,老趕算是泄了氣,不過他還想最後拚一次。

“你說我老我不服氣,我想和你賭一把。你賭嗎?”

“怎麽賭?”

“按規矩,咱們上車一手活兒分勝負。你贏了,我還錢,蘇秦背劍也是你的。你輸了,咱們就兩清!”

“一言為定!明天咱們北河車站見,一起回平海。”

在站台上的魯遠航的確沒有發現老趕,他的心思全在那個抽煙的武惠民身上了。但他仔細觀察了一會兒,這個農民除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天橋,沒發現有其他的舉動。是不是我神經過敏了?魯遠航稍稍平靜了心態,緊皺的眉頭有些舒展,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我這個時候還顧著想別的, 自己的下場又會怎樣呢?想到這些他無心再去觀察什麽,輕輕地歎了口氣,警惕地朝周圍掃了一眼,確定無人注意自己後,向餐車的方向走了過去。

老趕在站台上看見了一身西裝革履、戴著副墨鏡的標兵,心裏說,這又不是接新娘子,打扮得這麽誇張幹什麽。他迎上去碰了一下標兵,輕聲說:“標兵,我剛才看見一硬點子,還有幾個路子不對,這趟輪兒不好跑,不行咱就改轍。”

標兵嘿嘿一聲:“你小姨子和她老公,大頭和我的兩個弟兄都上來了,你倒害怕了?不是開玩笑吧……”

老趕有點上火:“你怕我反悔?我可是為了咱們著想,碰上點子掉了腳就麻煩了。”

“有句話怎麽說的,越是艱險越向前。北河到平海這趟車我考察過,沒什麽大事。再說了,我的人從來不動這趟車,為的就是給自己留後路。”

“你不動別人也不動,你手大捂得過天嗎?”

標兵一咧嘴:“你真是久不走江湖了,我說不許動這趟車,誰他媽的敢動?至於車上的兩三個乘警,哼,他們能幹什麽,隻能抓些小蝦米。”

老趕苦笑著:“我以前和他們打過交道,不像你說的這麽無能,就拿剛才我看見的那個人來說,就不一般。”

“老趕。”標兵下巴往上抬了抬,“上不上車你自己拿主意,我到平海的時候看不見你,咱們有賬算!”

老趕默然了,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就在他們兩個人輕聲說話的當口,站台上,魏永仁一行三人從他們旁邊輕輕地走了過去。

作為榜上有名的毒販,魏永仁這次應該算是禦駕親征。

從一踏上中國的土地他就換了好幾個身份,這次從北河去平海他又給自己找了個很理想的職業做掩護,海外歸國的投資商人, 目的是回平海老家考察投資項目。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魏永仁特意把兩個保鏢分開,習慣走前麵蹬路的冠軍自己優哉遊哉地走在前麵。貼身保鏢少爺和他一撥,給他提包充當馬仔。

魏永仁是平海人。小的時候家裏很窮,父母在生下他兩個姐姐兩個哥哥後差點把他計劃掉了,可他在娘肚子裏就顯示出了頑強的生命力,無論母親采取什麽樣的措施也沒能阻止住他的成長,最後隻好讓他降生在這個大家庭中。出生後的魏永仁沒有享受一點老疙瘩的待遇,除了母親以外,哥哥姐姐誰都不待見他。這反倒使他養成了獨立自主的性格,其狡詐的作風也在同室操戈中慢慢成熟起來。他經常是偷吃完家裏給父親留下的飯菜,然後把菜湯灑在哥哥的褲子和鞋上,換來脾氣暴躁的父親對兩個哥哥的痛打。在知道大姐和男朋友約會的時候,他偷偷地把約會地點告訴了大姐男朋友的情敵,然後自己躲在一邊看熱鬧。最可氣的是,一個喜歡他二姐的男生請他幫忙把表達感情的紙條帶給二姐,他在讓人家給自己買完一塊巧克力後,轉手就把紙條交給了父母。

在勉強上完初中以後的一個冬天裏,他軟磨硬泡地向武裝部征兵辦公室的同誌表達了保衛祖國的強烈願望,順利地和應屆畢業生一起上站體檢,幾輪篩選過後終於如願以償地穿上了軍裝。在部隊的幾年裏,他除了堅持訓練各種軍旅科目以外,就是搜集許多書籍來閱讀。複員回家的時候,他帶的鋪蓋卷和自製的木箱裏幾乎裝滿了書籍和雜誌。

回家後沒兩年他就自動離職了,沒跟單位打招呼也沒和家人說句話,隻是拎起個手提箱悄悄地登上南去的列車。開始漂泊在外的時候還偶爾給家裏寄些錢去,但當他選擇了混黑道販毒這個職業,就自動切斷了和家裏的所有聯係,一門心思做生意,求發展,當馬仔的時候老板讓他幹什麽他幹什麽,表現得忠心耿耿而且把事情做得很圓滿。到後來他還能主動把老板的意圖發揚光大,創造性地開展工作。因為他從小好看書,別看沒什麽文化,可腦子好使,書裏麵好東西沒記住,鉤心鬥角出陰招、玩心術使詭計卻爛熟於心,沒過幾年就排除了幾個竟爭對手,雖然在鏟除異己的時候避免不了血腥,但他總能把死鬼們的後事安排得很好,給他們的家人最多的錢財最好的安撫,他是一邊害人一邊捐款,就是想求個心裏安生。

過了幾年他自己挑頭單幹了。又過了幾年開始當家做老大。他行事不像其他老大那樣,坐在屋裏裝神機妙算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小諸葛,總是到最後交易成功的時候才露一下廬山真麵,還得小心翼翼地帶一群人保護自己。他是凡事開頭必親自經手,必先踩點踵道,用他的話說,要重實際、重調查研究,不能光坐在屋裏聽底下人匯報。他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不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等他把事情都將順了都研究透了,則安安穩穩地回到境外的寓所,指揮著參與販毒的人員和確定送貨渠道。他不貪功也沒有出頭露臉的欲望,交易成功後通常都是派副手去舉杯慶賀,點貨算賬,他自己卻跑到賭場裏邊喝著紅酒邊玩老虎機,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他這次禦駕親征一是想掃通北河到平海再經平海出關到東北的販毒線路,另外一個想法是回家鄉看看。本來嘛,離家這麽多年,老話是怎麽說來著,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跟著他的兩個保鏢也都是百裏挑一的主。冠軍三十出頭,是個典型的硬漢,出身在一個工人的家庭,不知道是受家庭影響還是迷信暴力,他從小就好動拳頭,方圓幾裏街坊四鄰提起他,沒有不罵街的。因為什麽?太招恨了。冠軍在小的時候就學習武術和搏擊,稍大一些獲得過所在地區的散打冠軍。要不是他好勇鬥狠頻頻惹是生非,估計還能在自己喜歡的行業裏走得更遠。在一次兩幫人馬群毆中,冠軍持刀仿佛進了西瓜地一樣,連續砍死兩人砍傷五人,這情景被站在高層樓房上舉著望遠鏡的魏永仁看個滿眼,當即就讓手下人去接應還是對方陣營裏的冠軍,掩護他順利地潛逃出境擺脫了警察的通緝。

待冠軍養好傷後魏永仁親自和他麵談了一回,這次談話許多年以後冠軍還記憶猶新,魏永仁在他眼前展現了一幅上等人生活的美好畫卷,並看似隨意地給他看了幾張照片,照片裏冠軍的母親坐在裝演精美的房間裏正看著電視。為了讓他相信,魏永仁還撥通了手機,讓他們母子兩人進行了簡單的對話,然後魏永仁很和氣地說,跟著我幹這些待遇不變的同時再翻一倍,不幹這些東西還是你的,就算大家交個朋友。冠軍二話沒說就加入了魏永仁的陣營,跟隨魏永仁打拚地盤,經曆了多次的曆險冠軍成了魏永仁最信任的保鏢。

與冠軍相比,少爺就顯得有點單薄,身材也不是很高,無論什麽季節總是衣衫整潔幹淨利落,一點也不拖遝,單從外形上看特像個小公司裏的文員,但說起心狠手辣絲毫不比冠軍遜色。很多的時候總是冠軍衝在前麵拚殺,危險也幾乎到不了魏永仁的麵前,所以總顯得在魏永仁眼前晃悠的少爺有點多餘,冠軍也不拿少爺當回事。可當有一次他們遇到突然襲擊的時候,兩個殺手繞過冠軍衝到魏永仁跟前,冠軍雖然冒著橫飛的子彈拚命往回奔跑但已經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就在這個時候少爺出手了,他旋風般地左右開弓,不知道從身上什麽地方抽出薄如紙片的飛刀猛力向殺手甩去,一刀一個正中咽喉,然後用身體掩護著魏永仁迎著殺手噴濺出來的血漿衝出來和冠軍會合,冠軍打遠處少爺打近身,兩人帶著滿身的傷痕把魏永仁護送到了安全的地點。就這一手,冠軍再也不敢小瞧少爺了。

少爺平時話不多,屬於愛動腦筋的類型,魏永仁在考慮一些事情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會自言自語,這個時候少爺就給接個下茬,看似發問實則提醒,能讓魏永仁繼續自己的思路,所以魏永仁隻要外出,肯定選擇少爺扮作秘書或是馬仔的樣子跟隨在左右。

這次也是一樣,他們一行三人分坐在兩個軟臥車廂,冠軍自己坐一個,魏永仁和少爺坐一個,這是為了發生情況相互之間能有照應,不至於讓人家一鍋端了。

三個人悠閑地通過進站查危檢查,順利地走進站台。冠軍邊拎著皮包邊朝少爺投過來一瞥佩服的眼神。因為臨上車前冠軍還要把槍拆成零件夾在皮包內,這樣好通過進站的查危儀器。可少爺堅持說這樣太麻煩,再說你上車後還得找廁所組裝機動性差。你就把槍仍像以往那樣掛在腋下,隻要穿好外衣不暴露就可以。少爺還列舉了火車站和飛機場的區別,飛機安檢有安全門可火車站沒有,就算是有安全門,他們隻注重行包檢查,沒有人去檢查旅客身體,即便是有簡單的儀器檢查隨便掏出兩個硬幣或鑰匙串就能搪塞。冠軍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敢情你不用槍,使的是刀。少爺說我也把刀放身上,這玩意兒遇到檢查同樣也響,我陪著你。事實證明,少爺又說對了,進站很順利,沒遇到一點阻礙。

魏永仁讓少爺核對一下要進的車廂,在登車的時候他習慣地朝周圍掃了一眼,站台上的旅客慢慢地多了起來,遠處有幾個乘務員在清理衛生,一個警察在寬大的站台上來回巡視,旁邊的餐車工作人員正在往上搬食品,一切正常。

擔當278次列車治安乘務的乘警組組建的時間並不長。乘瞥長周泉三十出頭,中等的身材,也許是平時喜歡健身的緣故,站在哪都顯得方方正正的。他從幹鐵路公安那天起就幹乘警,也是有多年跑車的經驗了。在車上他抓過持竊的小偷,解決過旅客打架糾紛,幫助過急病的老人,還趕上過生孩子的產婦,算是身經百戰,公安業務上更是一流的。要不是半年前一次說不清的事件,他現在還跑著平海到廣州這條好線呢。

乘警隊警長竟聘的時候他報名參加了,三輪競聘過來成績優異,可領導層卻在任命的問題上考慮再三,最後給他封了個代理警長。因為什麽?太年輕了。這話聽著有點搞笑,三十出頭還太年輕嗎?可事實上在鐵路公安這個年齡偏大的警種裏,三十出頭還算是小夥子呢。這不,五十多的朱得海快退休了不還是個股級民警嗎?

老民警朱得海沒什麽愛好,最大的享受就是找個地方能安心地衝噸,最大的理想就是跑車的時候千萬別出事,哪怕是一丁點糾紛打架最好也別發生,這樣就能避免民警在解決問題時遭到不滿旅客的投訴,就能平安地回家和老婆吃飯。對發生糾紛的旅客他常說的是,和為貴,和為貴,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不是沒碰著嗎。對同事的疑問他經常這樣解釋,保持革命晚節,保持革命晚節。

他有夢想,那就是中彩票,得大獎。雖然這巧合跟大風刮落三十層樓頂上的一塊磚頭,然後在人群中專砸他一個人腦門上的概率差不多,但他仍然是鍥而不舍地每期都投資。用他的話說,一二十塊錢,落個樂嗬。他把自從有福利彩票開始的每期大獎都貼在個紙卷上,一坐下來就進行研究,有人看見過他這個紙卷,拉開後得有七八米長。怪不得竇智背後總叫他“萬裏長城”呢。

乘警組的新鮮血液叫竇智。他剛從警校畢業就被分到乘警隊,二十多歲,用他自己的話說典型的八十年代生人,沒趕上流金歲月。為了彌補這個不足,他一有時間就纏著周泉和朱得海進行光榮回憶,其實是想多增加點跑車的經驗。周泉是一本正經地講業務,老朱是哼哼哈哈地說閑白兒,什麽椅角音兄他說什麽,怎麽找竅門使壞他講什麽,弄得周泉總在沒人的時候說老朱,你別總跟這孩子沒大沒小的,哪有個師傅樣?可說歸說,到時候老朱還是禁不住竇智的摔掇,一張嘴就憶往昔風卷紅旗過大關,然後是而今邁步從頭越,聽得竇智連換班巡視都忘了,最後挨周泉一通數落。

三個人從駐地出來往站台上走,周泉緊皺著雙眉一腦門的官司走在前麵,竇智踩著周泉的腳印緊跟著:“警長,警長,昨天怎麽一說到騙子你就睡覺了呢?我還等你下文呢。”

周泉沒有停步:“你就當長篇評書連續播講到時間了。”

“那你睡覺還打呼嚕了呢。”

“插播廣告呢。”

“警長,你說,今天車上不會再給咱吃方便麵了吧?我聽說人家別的車夥食都不錯呀,這何麗車長也太摳了吧,吃得咱腿都軟了。”

周泉聽完猛地站住了:“小竇,別的車組好你找別人去,咱這個組就這德行!”說完氣哼哼地朝前走了。

老民警朱得海夾著紙卷從後麵跟上來,竇智忙湊過去悄悄地問朱得海:“警長這是怎麽了?怎麽一提騙子就不言聲,一提何車長就上火呢?”

朱得海斜了他一眼:“小孩少摻和大人的事。”

“你瞧你,又裝老。我這不是不懂就學不會就問嗎,再說了您是師傅,師傅也有傳幫帶的義務呀。”竇智的嘴絲毫不軟。

“小毛孩子,剛跑了幾趟車呀,任屁沒學會就他媽的學會耍嘴了。傳幫帶,我想傳你的時候怎麽沒見你接著呢。”

“那你現在就告訴我,為什麽號稱軋道車的周警長軋到咱們組就軋不動了呢?”

“你再敢喊周泉外號留神他數落你!”

竇智把嘴一撇:“您愛說不說,爛肚子裏得了。”邊說邊往朱得海身邊湊合。

朱得海看了看走在前麵的周泉,側過身小聲地說:“跟你說了可不許外傳呀,記住了,你沒有宣傳的義務。”

竇智連忙點頭:“您老放心,打死他我也不說。”

朱得海順手給了竇智腦袋一下:“又貧嘴。其實這事就一層窗戶紙,你跑了好幾趟車了,難道就沒看出來?”

竇智搖搖頭,朱得海把手掩在嘴邊:“你傻呀,沒看出來周泉總跟何麗較勁?他們倆以前搞過對象。”

“噢,我說呢。那怎麽沒成呢?”

“你問誰呀?這事你得過去問問周泉,問何麗也成。”

“我可不找那個寒磣。”

“這不結了,趕緊的,上車,出乘。”

“那騙子是怎麽回事呀?”

“倒黴孩子你煩不煩呀……”

三個人例行公事地和站台上的送車民警握了握手,道聲辛苦。這是個程序也是規矩,主要是交接一下站車情況,有沒有重點旅客或是治安動態可以互相提供,另外也問一下有沒有個人的事情需要代辦,這樣顯得人情味很濃。最後上車的竇智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又跑下車,衝送車的民警道:“哥們兒,有事嗎?有事您言聲兒。”送車民警忙客氣地說:“沒事,沒事,謝謝啊兄弟。”竇智很老練地一揚手:“行,有事您說話,找我,我姓竇。”

三個人魚貫走進車廂,先走進餐車的周泉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窗邊的魯遠航:“魯班,您怎麽在車上呀?添乘嗎?”

這一聲魯班把魯遠航從昨天晚上的噩夢中驚醒,渾身戰栗了一下,忙凝神關注著聲音的方向,當看清是周泉時才鬆了口氣:“噢,周泉呀,我不添乘,就是搭車回平海。你不是跑廣州嗎,怎麽上這個車了?”

“咳,一言難盡,等會兒有工夫再和您說,不過有您魯班在車上正好能幫我照一眼。”

魯遠航忙搖著手:“別介呀,兄弟,我就是坐順風車。你們忙你們的,有事要幫忙就言聲。”

後麵的朱得海和竇智也看見了魯遠航,朱得海邊上前和魯遠航握手寒暄邊對竇智說:“寶貝兒,你不是總想見見高人嗎,這位就是。”

竇智看著有點憔悴的魯遠航疑惑地伸出手,朱得海拍了他後背一下:“愣什麽神兒呀,他就是咱們乘警隊有名的便衣神探,魯班魯遠航。”

一句話把竇智提醒了,他連忙搶過去握著魯遠航的手:“魯師傅,我早聽說您了,您是前輩呀,得多教教我啊。”

魯遠航想和往常一樣端起架子享受後生晚輩的敬仰,可一口氣沒提起來,話到嘴邊卻走了樣:“別客氣,共同學習,共同學習。”

周泉和朱得海相互對了下眼神,他們倆發覺平時瀟灑幹練,甚至有點牛氣的魯遠航今天怎麽變得溫柔了呢?

站台上的旅客多了起來,他們三三兩兩地在列車乘務員的引導下登上了自己的車廂。武惠民仍然躲在柱子後麵死死地盯住旅客通道。還有幾分鍾就要發車了,我是不是判斷錯了?難道他真的坐飛機走了?不可能,北河市的國際航班都在下午,再說機場那邊也沒給自己來電話啊。想到這些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掏煙,手剛伸進口袋的時候他又瞄了一眼旅客通道,一個中年男人正夾雜在幾個女人中間走上站台,這讓他眼前突然一亮。是他,於誌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