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新兵蛋子”傳奇
卻說權耕來正急得無計可施時,突然從馬路邊圍著看熱鬧的人群中掃描到一張熟悉的驚訝的臉:嗬,那不是炮兵團的鄉黨權家壽嗎?
“我的爺呀,你給咱藏在這個旮旯裏!”權耕來突然一甩胳膊,瘋了似的掙脫出來,他拚命撥開人群撲過去,抱著權家壽在大街上放聲大哭:
“嗚嗚……你們害得我找的好苦啊!嗚嗚嗚嗚……”他哭的是那樣淒慘,權家壽脖子被摟得生疼,夜忍不住哭了起來。這下兩個公安戰士驚呆了,倆人對望了一下,什麽也沒說,忙悄悄溜走了。看熱鬧的行人一哄而散。
權耕來突然帶著眼淚大笑:“好了好了!我總算找到你們了!”
權家壽抓住他的手就走。權耕來邊走邊流淚,直到進了團部大門,權家壽端著一盆熱水催他洗,這才哽咽著說:
“洗?我哪有心思洗!”
“洗吧,洗了好吃飯。”權家壽遞上了熱毛巾。
“吃飯?我哪有心思吃飯!”權耕來不肯接,催說要馬上見劉團長。
無奈,權家壽隻好把他帶到團長的帳篷門口。還沒進門,權耕來便大喊:“團長,我又來了!”邊說邊撲進了門,幾乎要倒在萬分驚訝的劉漢榮麵前,“你打死我,我也不走了!”說著,像個受盡委屈的孤兒突然見到了母親,忍不住放聲大哭……
劉團長震驚而感動,他撫摸著權耕來的肩頭,安慰說:“哭啥呢,來了就住上幾天,過幾天我們送你回去,這裏太危險了!”
“給我講危險?”權耕來猛地甩了一把鼻涕,“等於給牛說犁地危險!”
權耕來突然“撲通”一下給團長跪下了:“你不留我,我今天就死在你麵前!”說著,抱住團長的雙腿,就要磕頭。
團長嚇了一大跳,忙向上使勁兒拽住他的領子,臉繃得緊緊地說:“不要胡來!你磕頭也不行。部隊有規定,不能留就不能留!”
權耕來“呼”的一下自己站了起來:“給你的那個頭我還不磕!”他氣呼呼地自言自語,“我是給黨磕頭!給人民磕頭!我請求黨和人民給我這個共產黨員一次殺敵立功、報效祖國的機會!”說著又哭著拉團長的手,“我就這一次機會了,哪怕留下來當民工,為你們般炮彈、做飯……幹啥都行。”
團長苦笑著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你先休息吧,這件事回來再說。”
在休息的這段時間裏,權耕來真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編外戰士”。別人沒起床他就滿院子打掃衛生,先把每個戰士的洗臉水盛好,又一個一個地往牙刷上擠牙膏;中午別人吃飯,他硬換下哨兵去站崗,等別人都吃完了他才進夥房;不論碰見誰,他都畢恭畢敬;權耕來還買了一大堆罐頭、香煙、糖果、瓜子,上上下下地公開向司令部機關全班人馬“行賄”,以致人們互相打聽:這家夥是不是真的得了“神經病”?
權耕來依舊頑強地以精誠之心感動著“上帝”。不幾天,人們又驚奇地發現,他居然開始向司令部指揮連的年輕架線兵進行“單個訓練”了:每天早上操練時,他就把住院內的電線杆,抖擻精神地表演當年的拿手好戲“兩步攀登法”,不過這次得三步才能上到電線杆頂。“唉,好久沒練,胳膊腿也硬了。”他滿頭大汗地跳下杆子,邊喘氣邊說,“真後悔,這兩年光顧發家致富,沒能練好體質。”
炮兵團機關許多都是憨厚的陝西人,時間一久,大家都挺同情老漢。一天,幾位陝西籍小戰士好奇地問老漢:“你成天這樣,到底圖個啥?”
“一個共產黨員圖個啥?把黨教育的本事還給黨!”權耕來眨眨眼睛,“現在用不著我再解釋,等打完仗你就清除了。”
等打完仗,部隊凱旋經過昆明時,我老權就溜之大吉了!他在心裏說。
一個多月就這麽過去了。考慮到部隊訓練需要 ,加之劉團長、孫政委反複保證,上級黨委經過慎重研究,破例把他留下了。權耕來被分到炮兵團指揮連線八班當戰士。
消息傳來,指揮連頓時炸了窩。那二十來歲的小連長氣呼呼地去找團長:
“這麽老的兵分到我的連,是我領導他還是他領導我?”
是啊,論年齡,全團除團長外就數他大,幾乎是人家戰士年齡的兩倍!可論軍齡比八六年才入伍的新兵還晚三個月。一個頗含譏諷的綽號悄悄罩在了權耕來的頭上——“新兵蛋子!”
“新兵蛋子也罷,新兵豆子也好,”權耕來知道了也不在意,他找到連長誠懇地說,“連長放心,你怎麽指揮我怎麽幹,隻要把我當成八六年的新兵 就行!”
緊張的訓練開始了。第一項是體能訓練。要求每天每個戰士背著四十斤重的沙袋快速奔跑十公裏。權耕來第一天還能勉強跟上,可第二天下來就漸漸不行,兩腿一直腫到大腿根,晚上躺在**直哼哼,但他硬是一天也沒少跑,一步也沒拉下……月底,全師有線兵全麵考核,想不到“新兵蛋子”權耕來的成績為全師之冠!更令人驚歎的是:故障排除,他不但提前排完,隨手又多排了四個。
最有趣的是這個“新兵蛋子”同老婆的通信。權耕來的妻子不識字,每次均由他妹妹代筆,全文如下:
哥哥,家裏都好。嫂子也好,侄女也好。不要想我們,安心打你的仗吧!
權耕來的覆信如出一輒:
妹妹,我一切都好。你們不必掛念,要多把老人照顧好。你嫂子脾氣不好,侄女兒不懂事,你要多多包含(涵)。
這樣的信例行公事似的每月各通一封。內容絕無變化,以致全連戰士人人背得滾瓜亂熟。幾個月後,權耕來的信到,大夥兒沒等他拆信,便異口同聲地高聲背誦起來,隻要一對照,果然還是一字不差。於是有人說:老權,你幹脆複印上幾百張,到寄信的時候把日期一填不就行啦?
“那到底不一樣嘛!”新兵蛋子“笑嘻嘻地回答。
我一下子聽得入了迷,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老魏,這老權現在……”下麵的話咽下去了,要接上就是:現在還活著沒有?
魏克科點燃了一支大“重九”,慢悠悠地吞雲吐霧,又回憶著說——
那是一天晚上十點多的事了。權耕來從“八十年代上甘嶺”上查線回來,發愁,加上疲勞,一進門就栽倒在**,帶著渾身的泥水呼呼睡著了。“鈴鈴鈴……”桌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一直打著呼嚕的“新兵蛋子”不知怎麽醒過來,居然聽得出是參謀長吳長明的聲音:“指揮所到‘上甘嶺’的線路又被越軍的炮火詐斷了!命令你連立即派人查明修複!”
權耕來“騰”地一下從**蹦下來,二話不說,抓起門後的線盤就往外跑。班長一把拉住他厲聲說:“你不要命了?誰派你去來?”
權耕來“啪”的一下打脫了班長的手,又要往洞外衝。
班長火了:“再跑,我就把你捆起來!”
“捆我?”權耕來站住了,麵露譏諷,“你下命令試試,看咱全班哪個兵肯捆我?”
“老權!”班長氣得在屋子裏跳了起來,“你目中無人!我管不了你啦!”說著,轉身去找排長。
排長匆匆趕來了,一見大門口一大堆戰士圍著看熱鬧,手一揮:“去去去!全給我靠邊站!”他應擠進智慧所內,威嚴地命令了幾個技術熟練的戰士:“你們去執行任務!”
權耕來“呼啦”一下從洞口衝出來,大喝一聲:“站住!我看誰敢去!這條線路是承包給我的,我權耕來還沒有死!”
“你!你……”排長伸手指著權耕的鼻子,氣得渾身顫抖:
“老子今天要能看著你跑出這個洞子,我就跟著你姓權!”
正危難間,半路上又殺出來連長。連長先批評排長說:“你怎麽能這樣對待老權呢?老權畢竟是個老同誌嘛……”
“唉唉,你聽我說……”排長委屈得連連叫冤,“是這麽回事……”
連長和排長商量罷一回頭,權耕來早溜走了!排長鼻子一酸,忙一把抓過另一線盤,挎在肩上,含著淚追了出去……
第二天淩晨,“新兵蛋子”滿臉血跡地回來了,他一進門就趴在桌上寫檢討,一式三份分別交給連長、排長、班長。
……在一次炮擊戰鬥中,“新兵蛋子”又去“上甘嶺”查線,被一發炮彈炸出的氣浪衝出五六米遠,渾身上下被砂石流土覆蓋了,哭著撲上去,拚命扒著他身上厚厚的泥土,哭叫道:“權大哥,你可不能死啊!你可不能死啊!”
“誰死啦?”權耕來突然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呸呸”地吐著滿嘴的泥土,“你權大哥命大,炮彈見我也要拐彎子呢!”
王奮勇見他滿臉帶血還在說笑話,想起他如何晚上為自己作伴兒;自己生病時他特意買來水果罐頭;如何幫自己寫家信;為逗自己笑,爬到**翻跟頭;裝孫悟空,甚至學驢叫……想著想著又哭了起來。
權耕來吃力地站起來了,他背上線盤,拉著小王的手又艱難地往山上爬去……
“他真要等部隊凱旋時從昆明溜走嗎?”我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老魏笑了,不慌不忙地戴上了他的墨眼鏡,站起來說:
“這回還能由他!炮兵團的孫政委說了,他穿上了軍裝,就成了紅軍師的戰士——再跑就要給處分!”
“這人真是個人物,”我不禁脫口而出,“權耕來入伍的前前後後,真好比一首絕妙的‘土老陝迪斯科進行曲’”!
魏克科卻一點也沒笑,他疑心重重地說:“最近前線打得很厲害,就怕這老兄……”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
我南下赴前線的主意當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