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卡斯教授的嚴厲宣判,等於把冼星海目前的奮鬥目標一考取巴黎音樂學院高級作曲班,打入了十八層地獄。他覺得眼前漆黑一片,看不到一線光明,全身象散了架,再也無力去做工。他躺在木板未上反複自問:在奔向音樂事業的高峰中,是誰最了解一個人的天資,毅力?是音樂大乒嗎?從一般正常的情況看來是對的。但是,曆史上也有不少是例外的。貝多芬就曾為力沒有音樂神童莫紮特的聰慧、敏捷,修遭醉鬼父親的毒打,紋使這位偉大的音樂家兩耳損傷,失去了聽覺,成為池一生所獻身的音樂事業的最大障礙。但是,也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不承認科學、藝術是心血、汗水的結拍,而終生一事無成。他想來想去,知道考取巴黎音樂學院的希望是沒有了。怎麽辦,是東歸回國嗎?除去他的自信心而外,在事業上還有著一種無臉見江東父老的自尊心:是繼續留在巴黎做工、流浪、奮鬥?可是他一想到杜卡斯教授的話,又茫然地搖起頭。

這時,小閣樓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冼星海急忙收起紛亂如麻的思緒,他知道是老王頭上樓來了。他隨即起身,準備迎候這位熱石腸的親人。門打開了,老王頭滿臉密布著悲苦的陰雲,沒等冼星海打招呼,嘶啞地叫了一聲“星海!……”抱住沈星海失聲地哭了,就象是沒娘的孩子又慘遭歹徒的毒打,欺淩,哭得是那樣傷心。

冼星海緊緊地擁抱著老王頭,惶惶然地問:“快告訴我, 出了什麽事啦?”

“咱們的東三省……完了!”老王頭說完突得更是傷心了。

“啊?,你說什麽……”

“日本把咱們的東三省占了……”

冼星海被這意外的消息驚呆了,他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悲憤,隻是癡滯地瞪大冒火的雙眼,直勾勾地眺望著遠方。

老王頭仰起淚臉,淒楚地請求說:“我家裏就剩下一個老姐姐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幫我寫封信吧?”

“放心吧裏我一定幫你寫。”

老王頭沉重地點點頭,便咽地說:“自打知道這個消息以後,我一閉上眼,就又回到了關外的老家,覺得故鄉的人是那樣的親,就是那黑油油的泥土也是那樣的好……我老是在想,等我死了,得托人把骨頭捎回去,埋在家鄉的土地上,心魂才安穩……”

老王頭思鄉的話語,打動了冼星海想念故土親人的情思,他那兩隻黑黑的眸子濕潤了,漸漸地模糊起來……

老王頭忽然象是想起了什麽,用衣袖擦了擦滿麵的淚跡,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送到先星海的麵前說:“給你!國內來信了。”

冼星海接過信,看看筆跡是陌生的,再瞧瞧寫信人的地址是寄自上海,就更不知是誰寫給他的。但是,當他看見信封上寫著“冼星海,(兒),親啟”幾個字後,便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阿媽!”他雙手緊緊地把信貼在胸口,淚眼眺望著遠方,猶如看見了親愛的母親,傾聽著阿媽的話聲那樣,連聲王頭告辭下樓都不曾知道。他終於從幸福的幻夢中醒來,小心地拆開來信,雙手捧著用毛筆豎寫的信紙,恭敬地閱讀母親請人代筆的來信:

星海吾兒, 見字和麵!

自從你離開祖國以後, 國內的軍閥混戰,民不種生。“九一八”事變之後,整個東三省淪落為日本人的拉氏,地,舉國上下二片杭日之聲。

阿媽為生活計, 由廣州來上海, 靠給有錢人家做娘姨為生, 身體還好,不要惦念著我。你考上巴黎音樂學倪了嗎?阿媽在上海為你祝福!……。

在上海為你祝福!……

夜深了,秋風大作,鴿子籠似的小閣樓四麵透風。冼星海躺在木板**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他在風聲中仿佛聽見了祖國苦難的呻吟。

忽然,哐的一聲,把冼星海從蒙隴的幻覺中驚醒,一陣涼風吹透他的脊梁,立時打了一個寒戰。他倏地從**跳到地下,發現木桌前的小窗被風吹開,兩塊不大的玻璃撞得粉碎,桌上的譜紙被吹得滿屋飛舞。

風越刮越猛,破舊的窗子再也阻擋不住大風的襲擊。冼星海急忙揭下木板**的床單去堵破窗,那床單被風吹得象是出水的魚網,向室內鼓著圓圓的肚皮。停電了,室內那隻昏黃的燈泡失去了光亮,小閣樓內一片漆黑。冼星海匆匆找出那盞火苗如豆的小油燈,劃著火柴把它點燃。一陣風吹來,油燈熄滅了。他急忙擦著火柴再點,忽然又被大風吹滅了。幾經反複,他對點燈失去了信心。正當他暗自思索救急的辦法時,“嘔檔”一聲,閣樓的小破門也被風刮開了。窗門對流,過堂風顯得越加厲害,冼星海氣得索性一把扯開窗上的床單,讓這無情的大風盡情地吹著、吹著……

詩是感倩的火花,樂是感情火花燃成的烈焰。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冼星海的心中陡然響起唐代大詩人杜甫那最富有人道主義的著名詩句:

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風雨不動安如如……

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

吾廬獨破受凍死亦是,

冼星海的心靈被這不朽的詩句霞撼了!他獨自在這風的閣樓中反複地吟詠著。

音樂靈感的衝動對作曲者瀝言,就象是釣魚人看見魚漂下沉水中一樣的喜悅。他會找捺不住地“起竿”,把一這心靈的再現、情感的結品迅速地記錄下來―這就是作曲創作的全過程。此刻,忽忽的夜風漸息,啟明星已經在東方升起。冼星海匆匆點起油燈,顫抖的右手握住譜筆,左手按住一張五線譜紙,一麵淌著淚水小聲地哼唱,一麵在燈下伏案疾書樂譜。等到天邊露出絢麗多姿的霞光時,樂曲《風》的主旋律已一氣嗬成,全部寫在五線譜紙上。

冼星海興奮地擲掉手中的譜筆,用力活動了一下身軀,回身取來心愛的小提琴,打開牛眼天窗,跳到桌上,把上身探出窗外,遠眺蔚藍長空,把提琴夾在左領下邊,右手揮動琴弓,左手緊按琴弦,滿懷**地演奏起自己心血凝結的《風》……。

露易絲昨天夜裏把冼星海送回住處,快俠不快地回到自己的臥室,一頭栽倒**哭起來了。她為冼星海的不幸遭遇難過,為杜卡斯教授不識才而憤慈不平, 自然,也為自己無力把冼星海捧上音樂的室座而悲傷。當她從這鬱悶中稍稍解脫出來,猜想著冼星海在如何苦度這淒風的長夜時,她也失眠了。天近黎明,她才蒙蒙朧隴地進入夢鄉。

一陣動人心弦的琴聲隱隱飛來,露易絲猛然醒來。她屏氣靜聽,暗自說著“是冼!是冼的心聲……”急忙穿上衣服奔向陽台,仰望著被金色朝輝塗抹的小閣樓,心潮難以平伏,靜靜地聽著這催人淚下的音樂。

琴聲回**在巴黎的晨空,打動著露易絲那純潔的心靈。 當她看見空中嫋嫋升起一縷縷炊煙,急忙走回室內,把一些食品裝進隨手攜帶的挎包,又拿起一件古久裏的半新的呢子外衣,匆匆忙忙地跑出陣去。

街道上行人稀少,可是全都被這感情澎湃、情調激昂的琴聲所吸引。杜卡斯教授拉著手杖從遠處漫步走來,這不同凡響的琴聲一下扣住了他的心弦。也可能是出於職業上的原因吧,隨著琴聲的起伏、動**,他那鍛煉身體的腳步開始放慢,最後終於收住了雙腳,懷著疑惑不已的神情,用心聽辨這奇異的琴聲。

這琴聲象咆哮的大海,掀起了萬丈狂瀾;這琴聲象涓涓小溪,清澈塗塗,流淌不息,這琴聲象雲朵飄飛,又象那苦雨淒風……一句話,這首樂曲的旋律幅度、感情容量,氣質的堅毅,色調的明暗,是無與倫比的,堪稱當代一流的優秀作品。杜卡斯教授的思維漸漸從這美妙的琴聲中解脫出來,不禁自問:“這是哪位大師的名作?怎麽連我也不曾聽過……”他沉思片刻,雙腳又緩慢地移動起來,但是改變了方向,追隨著琴聲走去。

杜卡斯教授走到飯館的樓前,仰望著對麵傳出琴聲的閣樓,稍稍猶豫了一下,毅然拄著手杖向樓梯走去。伴隨著流瀉不止的琴聲,杜卡斯教授一手扶著樓梯、一手拉著手杖,很是吃力地向上一層一層地登攀。隨著越來越強的音樂聲,他心中生起的疑雲越來越大。 當他氣喘籲籲地走到夜風吹開的閣樓門前,頃刻被閣樓中的景象震住了:極為破舊狹小的閣樓, 門窗打開著,**、桌上、地板上散亂地撤滿寫好的樂譜手稿。拉琴者站在破淚的木桌上,看不見他的上半身,隻見兩條瘦長的腿在抖動著,破木桌輕聲地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當杜卡斯教授困惑不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猜想著這位落魄的拉琴人的時候,琴聲戛然而止。隨之,冼星海抱著提琴,從牛眼天窗之外縮回上身,跳下桌子。杜卡斯教授一眼認出了冼星海, 昏花的老眼漸漸地潮濕了。他顫顫巍巍地走向冼星海,伸出自己的雙手,二人誰也沒有說出一句話,兩雙顫抖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此刻,露易絲恰好快步登上樓梯,出現在閣樓的門前,被這意想不到的場麵驚呆了。冼星海驚喜地問:“露易絲裏是你把杜卡斯教授請來的?”

“不!不是……”露易絲驚愕地搖著頭。

“是你的音樂把我吸引來的!”杜卡斯教授激動地有些發抖了,深情地說:“露易絲!咱們昨天晚上的爭論,看來是你贏了!”他又轉向冼星海,心情有些沉重地說:“青年人!我應該向你道歉,請允許我收回那些不公允的評論吧!”

冼星海聽了杜卡斯教授這誠懇的仔悔。他更顯得靦腆、尷尬,不知該對這位大師說些什麽。

杜卡斯教授是一位愛借天才、承認天才和培養天才的一代宗師,但他從不說一句過分的話。樸實無華,是他做人、教授學生的座右銘。他望著冼星海的眼裏射出敬畏的目光,態度十分和藹可親地說:“看來,剛才你演奏的作品,是出自於你的筆下,對吧?

“對!對……是昨天夜裏剛剛寫出的……”冼星海急忙惶惶然地回答說。

杜卡斯教授愕然一征,“你這首作品,可以借給我看看嗎?”

“當然可以裏 當然可以……”冼星海指著桌麵上那些零亂的譜紙,難為情地說:“不過,譜子寫得很潦草。再說,這首作品是一夜間寫出來的,還很粗糙……”

露易絲幫助冼星海把桌麵上散亂的譜紙整理好,雙手奉獻給杜卡斯教授。

“一夜之間寫出來的!呢,呢……真可謂是墨跡未幹呢!”教授感慨地說。

熟知杜卡斯教授的露易絲,聽了這幾句難以求得的評語,立時臉上泛起了幸福的微笑。她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朝著冼星海嗽了吹嘴,似乎是說:“冼!你真幸運,尚未從師就贏得了教授的好評!”

杜卡斯教授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冼星海,看了看轉不過身來的小閣樓,異常莊重地提出:“我們巴黎音樂學院有個新作品演奏會,基本上是演出本院師生的新作品。我想把你這件作品帶回去,推薦給這個新作品演奏會,不知你是否同意?”

冼是海是太激動的緣敵?還是被這意外的喜訊驚呆了?他呆呆地看著杜卡斯教授,競然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露易絲急忙代答:“同意!同意……謝謝教授推薦!……”

“全部曲譜都在這裏嗎?”杜卡斯教授問。

“都在這裏裏r冼星海接著又補充說:“這裏還有歌詞,是我國唐代大詩人杜甫寫的。這首歌曲我的設想是: 由單簧管和鋼琴為女高青伴奏,要求有三重奏的效果。”

“很好!曲子的題目呢?”杜卡斯教授問。

冼星海思索了一會,堅定地說:“就叫《風》吧!”

杜卡斯教授固執地不準冼星海、露易絲送客,獨自拄著手杖,拿著《風》的手稿,吃力地走下樓去。冼星海、露易絲懷著欣喜的心情,站在閣樓門前,注目送杜卡斯教授下樓,直至聽不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冼星海如釋重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露易絲卻激動忘情地伸展雙臂,按照法國人的習慣擁抱了冼星海,並在冼星海的麵煩上印下了深深的一吻。然而,冼星海卻羞卻地推開了露易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