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普通的會客室,擺著幾張褪了色的沙發,臨窗放著一張寫字台,靠近牆角是一架立式鋼琴,因用天鵝絨的罩單遮住,看不清顏色。從翠單上積落的灰塵可以看出,主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彈琴了。再看看四壁懸掛的文藝複興時代的油畫複製品,我們就能夠猜到,家中有人和藝術曾經結過不解之緣。

冼星海躺在那張長條沙發上,仍舊昏迷不醒。露易絲焦急地守在一邊,不知所措。慈祥的母親端著一杯咖啡走過來,小聲地問:

“他還沒有醒過來?”

露易絲不安地搖搖頭。母親把咖啡懷放在長條沙發前邊的茶幾上,俯身端祥了一下冼星海那蒼白如紙的麵容,伸手放在冼星海的嘴前試了試,感到還有微弱的熱氣。她寬慰露易絲說:

“不要緊!喂他一懷熱咖啡就會緩過來的。”

露易絲急忙端起咖啡杯,用勺攪了攪,放在唇邊試了試冷熱,便小心異異地一勺一勺地喂著。

冼星海蒙朧中覺得回到了故鄉,滿腹委屈地撲到阿媽的懷抱中。他模糊地看見了阿媽那慈祥的麵容上,掛滿了斑斑淚痕。他身不由己地展開雙臂,緊緊抱住阿媽的身軀,嗚咽地叫著“阿媽!阿媽……”

冼星海在昏迷中那微弱的呼聲,使祥易絲格外高興,欣喜地喊著:“醒來了裏醒來了…’母親聽到女兒的喊聲,臉上的愁雲瞬息散去,也露出了安祥的笑容。

露易絲驚喜地看著冼星海那帶有哀傷的麵龐,放下咖啡杯,一把抱住母親高興地說:“媽!他真的醒來了……”

冼星海一看這情況,再仔細品味這話語,在咖啡館賣藝遭打的場麵突然閃現在眼前。在他驚詫地想著:“這是在哪裏?她們又是什麽人?

此時, 寸曬古久裏大步闖進了客室,他一見躺在沙發上的冼星海,半開玩笑地說:

“冼!我還沒請你來做客,你就反客為主地躺在了我們家的找發上了!哈哈……”

冼星海激動地喊了一句“古久裏!”掙紮著就要站起身來。露易絲急忙一把將他按例,先以命令的口吻:“不準動裏。接著,又向古久裏簡單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古久裏聽後緊攘著雙拳,憤怒地向著空中猛擊兩下,遂又趨步返前, 衝展雙手摟住已經站起身來的冼星海,親吻了麵煩,動感長地說:

“冼!我昨天晚上才返回巴黎,一家人商定了,明天請你來我們家做客。誰知你……咳)幸好被我仆親、妹妹碰上了……”

露易絲看著冼星海兩眼射出感謝的呂光,落落大方地介紹說:“我叫露易絲,古久裏是我的哥哥,這是我們的母親。”

慈祥的母親處著雙貢,憤慨地搖著頭說;

“咳裏對自己的同胞這麽手黑,他還能叫人嗎?我,我真不明白……”

露易絲回身取來一把小提琴,溫柔地說:

“冼!這是你的提琴。”

冼星海雙手接過這把小提琴,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湧上了心頭。他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隻是淒楚地說了一句自謝謝!……”

古久裏有著海洋似的胸襟,他輕輕地拍了冼星海一下,爽朗地說:“冼!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你的家。”

此刻,前來看望古久裏的老王頭劫門外匆匆走進來,用力抓住冼星海的手,近似哀求地說:

“星海裏你不能再去流浪了。菲力普、菲多琳娜再次讓我請你回去,還說了很多對不起你的話……”

冼星海的眼裏淚光閃閃,視線漸漸地變得模糊了。他覺得眼前的四個人,忽然間變成了八個人,更多的人……

古久裏的性格就象海洋一樣,他暴躁起來象洶湧的怒濤,安祥起來象明鏡一樣平靜。他為人正直、仗義疏財,而從來又不隸別人的報答。為了扭轉客廳中的壓抑氣氛,他有意樂嗬嗬地說:“媽!你和妹妹準備得怎麽樣了?今天趁著王也在,能開宴嗎?”

“全都準備好了,可以開宴!”母親笑著說。

“我提議!”露易絲興致勃勃地說:“今天的家宴是招待中國客人的,破菜應當做成中國、法國兩種風味的!”

“行,行啊……”巷王頭自報奮勇地說:“看起來,這廚師就落到我的頭上了。”

“對!對……”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好吧,我來給王打下手。”母親高興地說。

古久裏用力拍了露易絲的肩膀一下,意外地叫了一聲“音樂家即,接著又大聲地說:

“今天的家宴不能沒有音樂,快把你存放的唱片、留聲機擺到客廳來,好好地熱鬧熱鬧!”

露易絲把落有積塵的留聲機,厚厚的一很唱片擺在茶幾上,十分內行地說:

“哥哥,是聽你最喜歡的歌劇《卡門》序曲,還是放你最愛。唱的《茶花女》選曲《飲酒歌》?”

“全都不是!”古久裏把手一揮,聲似洪鍾,說:“今天,一塊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的末章―《歡樂頌》大合唱!”

貝多芬發白內心的那首崇高的人道主義的偉大頌歌-四海之內皆兄弟,回響在這間樸實的客廳裏。老王頭大顯身手,做了一桌豐盛的中法合璧的飯菜。大家興高采烈地碰杯,盡情地談笑,美美地吃了一頓。 老王頭告辭離去了。古久裏豪爽地對冼星海說:“冼裏我去國際工會俱樂部辦點事,你就留在這裏和我妹妹談談。說不定啊,她在音樂上還能幫你的忙呢!”

冼星海驚疑地看了看有些難為情的露易絲,頭口池說了聲“她……”古久裏點了點頭,旋又操著肯定的語氣:“對!就是她。用我的話說:露易絲算是半個音樂家,一個真正的音樂鑒賞家!可借”……

“哥哥,”露易絲突然變色,不高興的樣子:“你喝多了吧?瞎說些什麽!”

母親的臉上布滿了愁雲,啃然長歎了一聲,顯得有點生氣的樣子:“咳裏你們兄妹倆啊,從小就不能到一起!露易絲最怕別人提她的傷心事,你古久裏就專愛揭她的短,這能不吵架嗎?”

古久裏故做高姿態,深表歉意:

“媽!這次是我錯了,保證下不為例!露易絲,聽哥哥說句真誠的話吧,你既然喜愛冼的音樂,就應該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啊?!

母親推了古久裏一把,說了一句“快辦你的事去吧!”等古久裏離去之後,她又笑著:“你們坐著談,我去煮點咖啡。”就走進了內室。

冼星海從剛才簡短的談話中,猜到了露易絲在人生的道路上,音樂曾和她作過伴。他麵對這位救命恩人除了道謝而外,真不知該說些什麽。他隻好窘態十足地低著頭, 等待著露易絲打破僵局,從而開始他們的談話。

露易絲雖說早已從音樂中認識了冼星海的心靈,準確地說,她,心靈已經變成了東方音樂的俘虜。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敬仰的人會落魄到這種地步。是出於同情?還是出於其他什麽原因?她認為自己應當全麵地了解冼星海,盡其全力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她沉吟了一會兒,溫情地說:“冼裏聽哥哥說,你離開自己的祖國、母親來巴黎求學,是為了振興你的祖國的音樂?”

冼星海抬起頭,誠懇地說了一句:“是的!”

露易絲感到有些愕然,再次看了看窮困潦倒的先星海,難以理解地說:“可是……你不覺得自己的理想太渺茫了嗎?”

“這,我知道!”冼星海兩眼射出堅毅的光芒,深沉地說:

“擺在我麵前的路是坎坷的,甚至是遙遠的,但一定要繼續走下去,付出多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這……我完全相信,因為你的音樂早巳告訴了我。”露易絲頓感自己宛似站在一位巨人麵前,深感渺小,有些惶然地說:“可……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呢?”

爭取考入巴黎音樂學院高級作曲班,正規地學習作曲。”

“高級作曲班?……”露易絲自言自語地重複著,思索片刻又問:“你認識杜卡斯教授嗎?”

“隻在巴黎音樂學院大門口見過一麵,”這還是一年以前的事啦! "冼星海有點晦氣地說。

露易絲整著眉頭:“杜卡斯教授主持的高級作曲班,要求實在是太嚴了,一方麵他愛借天才,也熱心發現夭才,培養天才;另一方麵,他對那些單憑天賦優越,而不願拋灑汗水的學生,是從來不講一點情麵的!”

“杜卡斯教授做得完全對裏 因為天才是用汗水換來的嘛!”冼星海熱烈地讚揚杜卡斯教授。

“對!對……”露易絲感到有些難堪地說:“冼!你知道嗎?杜卡斯教授錄取高級作曲班的學生,並不完全是采用考試的辦法。他曉得你的音樂素養,創作水平嗎?”

“不知道!”冼星海答說。

露易絲凝視窗外的長空:“!你想拜見杜卡斯教授嗎?我可以設法幫助你。”

冼星海驚喜地站起身來,剛要去握露易絲的雙手,忽然又把手抽回,稍稍思索一下,又帶點懷疑的口氣:“你?!……”

“對!就是我。”露易絲那豐滿的胸房突然起伏不已,但聲音卻很是低沉地說:“咳!說來話就長了,今天不去說這些傷心的事啦!一句話,我能幫你見到杜卡斯教授!”

吃過晚飯以後,露易絲果真帶著冼星海去拜見。杜卡斯教授。一路上,冼星海的心中好似開了鍋一樣,各種念頭沉下浮上,真可謂是達到了沸點。 當杜卡斯教授在巴黎音樂學院大門前的形象再現眼前,他那開了鍋的心房又驟然冷卻,幾乎低到了冰點。他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沮喪:一會兒自信,一會兒又是畏懼……簡而言之,他渴望著這次拜見,但又不知道這次決定命運的拜見,將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

露易絲帶著冼星海來到杜卡斯教授的大門前,輕輕地按了三下電棟不一會,一位年老的男傭人緩緩地打開半扁門,簡單地詢問了一下來因。就領著露易絲、冼星海走進一間客廳。一縷色彩變幻無窮、旋律飄乎不定的鋼琴聲,從通往寶內的小門中飛出。男傭人示意露易絲、冼星海落座、靜候,獨自走進飛出鋼琴聲的小門。

露易絲看著坐臥不寧的冼星海,有意小聲地寬慰說:“冼裏杜卡斯教授正在創作室進行創作。他最愛一個人苦思冥想,不喜歡接客,也不善交際,你不要因為他性格孤獨而拘束。”

創作室裏中斷了鉀琴聲。男傭人走出通向內室的小門,仲出右手示意清進。冼星海跟著露易絲走進小門,是一間不算大的內室。一邊是一架米色的三角鋼琴,一邊是大寫字台;各種版本的琴譜和寫成的手稿比比皆是。這時仕卡斯教授回轉身來,十分淡然地說:“噢裏是露易絲,我們好久不見了。”

“是的!……”露易絲有些不太自然,“杜卡斯教授,今天我是向您來推薦一位學生的。”

杜卡斯教授打量著惴惴不安的冼星海,沉吟片時,沒有說話。

露易絲匆忙介紹說:“他是中國人,叫冼星海,是我哥哥的好朋友,想投考您主持的高級作曲斑。”

“呃!呃……”杜卡斯忽然想起,微微地點了點頭說:‘嗯!我們好象見過麵。”

“是的!是的……”冼星海誠惶誠恐地說。

杜卡斯教授請露易絲、冼星海自由落座,接著又嚴肅地詢問:“先談談你的音樂程度吧?”

“他有很高的音樂天分!”露易絲急忙代答。

“對不起,露易絲,我問的不是你!”杜卡斯教授不大高興地說。他忽然記起了那次在巴黎音樂學院門前的口試,微微地點了點頭又說:“我想起來了,這個問題,一年多以前你已經回答過我了。”

冼星海很窘地點了點頭。杜卡斯教授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古樸的書櫥跟前,取出一本法國版的流行全球的《通俗鋼琴曲集》,打開琴譜,放在鋼琴上方的譜架上,指著一首波蘭著名作曲家肖邦寫的《瑪祖卡舞曲》,對先星海說:“請你把這首舞曲視譜彈給我聽!”

冼星海的鋼琴水平是很差的。一年多以來,除了那次當音樂家庭教師彈過一次鋼琴,再也沒和鋼琴打過交道。 由於天天用手做活,手指頭變得十分僵硬;再加上是給杜卡斯教授視譜演奏―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決定一生命運的演奏啊!故神情格外緊張,惶徨然的心理狀態起著作用,彈得極不流暢,很不理想。

“停!不要再彈下去了。”杜卡斯教授不客氣地打斷冼星海彈奏鋼琴,不講半點情麵地說:“露易絲小姐,他做你的學生還差不多,”

“可是他的簫、提琴……”露易絲想要爭辯。

“不必再說了!”杜卡斯教授不容置疑地打斷露易絲的話,嚴肅地說:“難道你還不知道嗎?從事作曲的人才,必須具備一定的鋼琴基礎。否則是無法掌握高深的作曲技巧的,”

露易絲理屈地低下了頭。冼墾海卻突然丟掉惶恐的心理,十分倔強地說:

“杜卡斯教授!我可以下苦功夫學。”

“你今年多大歲數啦?”杜卡斯教授問。

“二十六歲! ”冼星海答說。

“你不覺得太晚些了嗎?”

“這、這……”

冼星海被問得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杜卡斯教授走到鋼琴前,順手在鋼琴上咣!咣……”彈了一串印象派大師們喜愛使用的平行七和弦,嚴肅地考問:“用固定唱名法,按照我彈奏的順序說出它們的唱名、和弦來!”

“這、這……”

冼星海兩耳嗡嗡作響,額頭前。輿子尖上滲出了大顆大顆的冷汗,心髒撲通撲通地蹦跳著……他慌亂地回憶剛才杜卡斯教授彈的音響,一個七和弦的音名也想不起來,隻好異常狼狽地搖了搖頭。

杜卡斯教授轉過身來,慢條斯理地說:

“好學的巾國人,你必須明白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做學問要有基礎,任何事業都不是隨心所欲地亂想一陣就能成的!單從你的鋼琴水平和練耳試唱這兩項的程度而言,就不夠投考我所主持的高級作曲班的資格!”

冼星海聽後如雷轟頂,心亂如麻,不知所措。至於露易絲如何挽著他的手臂走出杜卡斯教授的家門,又是怎樣搖晃著身體,扶著板牆登上這座小小的閣樓,躺在那張木板上,全然記不清了。他的耳邊一直還在響著杜卡斯教授對他不適學習音樂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