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是抒發感情的最為純潔、最為高尚的藝術:它也最能打動聽者的靈魂,引起人們的共鳴和喚起對有關往事的回憶。冼星海凝神用氣,隨著深沉的家鄉民謠音調的起伏,故鄉那具有濃鬱地方色彩的婚禮場麵,又漸漸地展現在他的麵前……

廣州郊區有一座漁村叫鳳凰村,濱臨著一條注入珠江的小河,四處都長滿成對的鳳凰樹,村舍、茅屋也大都掩映在鳳凰樹中。每當鳳凰樹花紅滿杖的時候,有大兒大女的漁民便開始操辦婚嫁大事,借以討個吉慶。其他的漁民也不約而同地從各地駕船歸來,借著他人娶媳、嫁女之機熱鬧熱鬧。所以,每年的這個季節就象是過年一樣,停泊在小河畔的漁船聯成一片,變成一座水上漁村。今天,剛剛吃過早飯,鳳凰村的東頭就響起了響亮的項叭聲。住在村裏的老人、小孩、青年男女,紛紛擁到一家長著兩棵挺拔參天的鳳凰樹的院裏。不一會兒,四個沒出嫁的做伴娘的漁家少女,圍著已經扮好了的新娘,唱起了饒有風味的《鹹水歌》。領唱的是個二十歲左右,長得豐滿、俊秀的姑娘。她的音色圓潤,歌聲也格外地動情:

鳳凰樹下吹峨蠍,

十六阿妹忙哭嫁:

其非阿哥不慫妹?

莫非難舍老坷媽?……

年輕稚氣的新娘,內心充滿著對幸福的位憬,翻滾著難以平息的感情波潤。用句俗話來形容:姑娘出嫁,心爪開花。總之,高興得很哪!但是,在今天她還必須把這青春的歡笑藏進心底,竭力按照南國漁家的風俗,裝出一副愁眉苦相、小聲啼哭的表情。新娘被這《鹹水歌》所表達的倩感打動了,她那粉紅的臉上又洋溢出掩飾不住的喜悅和幸福。新娘的母親怕人家說自己女兒的壞話,乘人不注意的時候,在女兒的胳膊上狠狠地擰了一把,又偷偷地瞪了一眼。新娘毛奈,隻好收斂笑顏,發出泣咽的哭腔,裝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合唱著《鹹水歌》。室內、室外看熱鬧的人們瞧得仔細,忍不住地發出了一陣陣善意的哄笑。

趕來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一位年過半百的婦女,時代的風霜早已把她的頭發染得花白,臉上嵌刻著的深深的皺紋,忠實地記錄著她大半生的蒼桑之苦。她叫蘇英,是冼星海的母親。她歡欣地微笑著,指著那位領唱《鹹水歌》的伴娘,對身邊一位約有四十多歲的婦女小聲地說:

“鬱嫂!你家三妹唱得真好,都趕上你年輕的那陣子了。”

鬱嫂笑了笑,半開玩笑地說:“疇!比起你年輕的時候可差多了!”她說完轉身向大門口一看,驀然間驚得征住了,回身打了黃蘇英一下,驚奇地說:“哎,快看啊,你家海仔回來了!”

黃蘇英對兒子的突然歸來,實在是感到有點意外。她順著鬱嫂手指的方向一看:隻見冼星海左手提著一隻破舊藤箱,右手拿著一個黑色的提琴盒,風塵仆仆地從村口大榕樹下走來。他一走進辦喜事人家的大門,就被家鄉這濃鬱的民間音樂所吸引,匆忙放下藤箱、提琴盒,迅速地掏出自來水筆和所謂的“靈感”小本,背靠著那棵粗大的鳳凰樹幹,聚精會神地一邊聽,一邊飛快地記著曲譜。黃蘇英驚喜地撥開看熱鬧的人群,激動地喊著“海仔”,邊搖晃著虛弱的身體撲向久別歸來的兒子。冼星海聞聲猛地抬起頭,看見年邁的母親瞞姍走來,急忙把鋼筆、小本往兜裏一揣,驚喜地叫了一聲“阿媽!”便決步投到了母親的懷抱。黃蘇英淌著撲簌簌的熱淚,便出有些顫抖的幹癟雙手,盡情地撫摸冼星海那頑長的身軀,十分不安地問:

“海仔裏你不是要到明年才從上海國立音樂學院畢業嗎?怎麽……”

冼星海拾起頭,看著又蒼老了許多的母親,猶豫了片刻,憤慈地說:

“阿媽!我被國立音樂學院除名了……因為,我參加了學潮。”

黃蘇英禁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飽經風霜的臉上,立刻又布滿了焦慮的神色。

“阿媽生你別著急……快閉上眼睛,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冼星海突然高興起來,就象是孩提時代那樣頑皮地眨眨眼睛,頗為神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綠色的硬卡片,放在閉上眼睛的阿媽的手中,有些憨氣地笑了。

黃蘇英雙手摸著硬卡片。不敢睜眼看看是什麽,直到冼星海有點激動地說:“阿媽!你快睜開眼看啊……”她才忐忑不安地把雙眼睜開。原來這張綠色的硬卡片,是一張鑲有燙金花紋,異常精製漂亮的聘書。上邊用行草寫著:

特聘洗星海先生為我校音樂教員,每月薪水壹佰元。

嶺南大學校務委員會

民國十八年七月

黃蘇英破啼為笑,雙手緊緊地握住聘書,激動的淚水滴在了聘書封麵上,不住嘴地說,“這就好了!這就真的好了。……”

鬱嫂快步走過來,冼星海親熱地迎上去,很有禮貌地叫了一聲“鬱嬸:”鬱嫂笑眯眯地從上到下打量著冼星海,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她以長輩的口吻說:

“一去就是好多日子,你阿媽白天黑夜都盼你回來,眼睛都快望穿了!”

冼星海深感內疚地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留在廣州陪著阿媽和鬱嬸。

鬱嫂聽後一征,將信將疑地問:“海仔裏這、這可是真的嗎?……”

“是真的!鬱嫂,你快來看看這是什麽?”黃蘇英邊說邊把精製的聘書遞了過去。

鬱嫂雙手捧著一看,頓時喜出望外,緊緊地抓住黃蘇英的手,高興地說:

“哎呀!這下你可真熬出來了,狠心的老天爺睜開了眼,你可真是苦盡甜來了!

這時,室內的《鹹水歌》已經唱完了。四個伴娘攙扶著頭頂紅色蓋頭的嫁娘走出屋門,在一片歡騰的鼓樂聲、鞭炮聲、以及漁民們的起哄聲中登上了花轎。被人們簇擁著向村外小河邊走去。冼星海和母親、鬱嫂也尾隨著歡樂的人群走去。他邊走邊關心地問:

“鬱嬸裏最近我司徒喬哥來信了嗎?他在法國學習得怎樣生活得還好嗎?”

冼星海所問及的司徒喬,和冼星海是中學時代的同窗共讀的好友, 自幼家境貧困,靠著勤奮好學而步入畫壇,很早就受到魯迅先生的讚許,是我國知名的大畫家。他為了提高繪畫的造詣,打開藝術海洋的視野,遠涉重洋赴法國巴黎,靠著勤工儉學進行深造。鬱嫂聽到冼星海問及自己的兒子司徒喬,有些傷感地說:

“喬仔的信還是早來的,說他在巴黎一切都好,不要我記掛著他。”

黃蘇英指著領唱的伴娘三妹,打心眼裏誇獎地說:“海仔!你看三姑娘出落得有多好!比你倆訂親的時候……”

“阿媽,快別說這些了。”冼星海忙說。

黃蘇英看著兒子那副難堪的表情,忍不住地笑著說:“好,好,阿媽不說還不行?……”然後她又朝著鬱嫂嗽了吹嘴,有意地說:

“鬱嫂生晚上讓三妹米我家玩吧,就說她海仔哥從上海回來了”。

鬱嫂早已心領神會,忙說:“行!行啊……”笑著膘了冼星海一眼,遂又湊近黃蘇英的耳邊,神秘地小聲說:

“海仔這孩子都二十四歲了,三妹也成了個大姑娘了,我看咱們這親家也該做了。”

黃蘇英笑得更是合不上嘴,微笑著說:“是該做了!他們的事辦啦,咱老姐妹倆也就算去了塊心病。再說海仔又找到了不錯的事由,這喜事啊要辦得……”

“象個樣子!”鬱嫂搶過話茬,眉飛色舞地接著說:“到時,讓海仔和三妹進城照張大大的相片,給喬仔寄一張去,讓他在法國巴黎也高興高興!”

冼星海對兩位各人歡心的淡笑毫無興趣,微皺著雙眉,暗自思索其它的惠情。少頃,他有些淡然地說:

“阿媽,今晚我還要進城一趟,我看就不要叫三妹來咱們家了。”

“為什麽?”黃蘇英聽後愕然一怔,有點不高興地說:“剛回到家裏,咱娘兒倆還沒好好地敘談敘談,今晚哪兒也不準去!”

冼星海忙解釋說:“阿媽!你聽我說,是這麽回事,在城裏碰到一位要好的朋友,他給了我一張今夭晚上的音樂會入場券。”

黃蘇英沉吟片時:“是什麽音樂會啊?”

“是法國當代印象派著名作曲家杜卡斯的作品演奏會!”冼星海接著又不分對象,講起了杜卡斯如何如何偉大、有名,現代印象派的作品有多麽多麽的玄妙、動聽……。

鬱嫂微微地搖了搖頭,很不耐煩地:“快別說了裏你和司徒喬一個樣,嘴上老是夭天不離這個大師、那個名人,什麽這個派那個派的……”她看了看冼星海那副執拗勁,歎了口氣說:

“咳弓我和你阿媽同意了,今晚去聽音樂會吧。”

冼星海難為情地說了句:“鬱嬸!你真好。”遂把破舊的藤箱、提琴盒子交給母親,就又匆匆地邁著大步走了。

這時,花橋巳經抬上披紅掛綠的迎親彩暗,吹鼓手們吹打著喜慶的青樂順流而下,很快消失在曲曲彎彎的河麵上。

西方人說:音樂是奉獻給上帝最為純潔的禮品;或認為是上帝賜給。凡夫俗子修身養性、陶冶靈魂最為高尚的精神食糧。歐美各國聽音簇會比進教堂做彌撒還要鄭重,其等級限製也是相當森嚴的。廣州是最早被英國人用大炮轟開的城市,殖民地色彩也冠於全國之首,而洋人聽音樂會的稚興、習俗,也自然而然地傳入了這座美麗的花城。如采有人問:在廣州聽音樂會和巴黎有什麽不同?那就是在廣州音樂廳大門口豎著廣告牌,醒目地寫著:聖潔之地,下九流之徒不得入內!

冼星海從朋友那裏借得一身筆挺的西服,手裏拿著一張座位很好的入場券,心情格外激動地走進了燈火輝煌的音樂廳大門。前廳正中央的迎麵牆上掛著一幅大型油畫:是一位精神矍鏽的老人坐在鋼琴前麵,右手拿著一支筆,左手輕輕地按在琴鍵上,炯然有神的雙眼凝視遠方,似乎是在召喚靈感的小鳥快快飛來。在這幅大型油畫的下邊簽署的名字是:法國印象派大師刁客士(而今通譯為杜卡斯)。冼星海仰望著杜卡斯的畫像久久不願離去,直到劇場裏響過第一遍鈴聲,他才依依不舍地轉過身買了一張以巴黎音樂學院為封麵的節目單,匆匆走進了劇場。冼星海按著票號很快找到了第七排。他剛要躋身找尋靠中間的一個位子,陡然間又猶豫起來, 競然又走回靠著劇場入口的一個空著的位子上。這時,恰好有一個故做情態的女人嫌自己的票不好,向一位身著西裝的年輕人大吵大鬧,一下破壞了這所謂聖潔之地的氣氛。四周圍的聽眾,紛紛投來藐視的目光。冼星海沉思了一會兒,走了過去,看著那位無可奈何的西裝青年,異常率直地問:

“先生!請問您的票是幾號?”

這位青年一看冼星海那副憨氣十足的樣子,驀然間又變得神氣十足,傲慢不遜地取出票,在冼星海的眼前晃了晃,輕蔑地說:

“七排五號!比你的票好多了吧?”

“比我的票稍差一點,”冼星海把手中的入場券送到這位西裝青年的麵前,漠然地:“先生!還可以吧?”

“啊?!七排三號……比我的票是、是稍好一點……”西裝青年狼狽不堪地說。

這時,那位女人越發來了火氣,大罵這位西裝青年舍不得花錢,把三號座位的票讓鄉巴佬買去了。西裝青年忙辯解說:買票的時候,一號、三號、七號以後的票全都售光了。這位女人竟然撒起潑來,叫嚷著:

“如果你、你真心愛我,就出十倍的錢,從他的手裏把三號票給我買下來,”

這位西裝青年唱然歎了口氣,忍痛取出十倍的錢,雙手捧到冼星海的麵前,歉意地哀求說:

“先生了您、您……”

“何必這樣為難呢!”冼星海很大方地說:“錢,你自己收起來,我和這位女士的票換一下,不就全都解決了嗎?”

西裝青年如獲至寶,急忙接過冼星海手中的票,交給那位風流小姐;接著又把那張最後一排的票,連同手裏的錢一起交到冼星海的手裏。冼星海把錢退還給他,淡然地笑了笑說:

“先生!您誤會了。我所缺的是杜卡斯的音樂,而不是您這一點錢!音樂會就要開始了,快陪著您的女友去七排聽賞音樂會吧!”

這對年輕人懷著異樣複雜的情感,連聲說著“謝謝!謝謝……”二人緊緊地依偎著,沿著劇場的人行廊道快步向前走去。

冼星海卻十分坦熱地坐在了那位風流女子的座位上,驀然之間,一股異樣的香水味撲入鼻孔,熏得他頓覺有點頭暈目眩。他隻好微閉雙眼,慢慢地適應。這時,四周圍不同聽眾的目光,又一齊凝聚在冼星海的身上,隨即又竊竊私語起來。有的人稱道冼星海讓票之舉大度,有的人則認為冼星海故意學習十八世紀萊茵河畔那種騎士風度,有的人看著冼星海的舉止神態有些憨氣,譏笑為“鄉巴佬”。……

但是,前一排那位有些身份的學者,意外地回過頭來看了看冼星海,微笑著問:

“喂!你是學音樂的吧?”

冼星海睜開眼點了點頭:“是!”

學者自言自語地說:“這就對了!……”

四周圍的人聽後有些茫然,小聲地詢問其因。這位學者侃佩而談:

“在西方各國,有錢的人聽音樂坐前排,進包廂,是為了顯赫自己的地位、身份。從事音樂工作的音樂家坐在後排,是為了更好地欣賞音樂,從前輩大師的作品裏吸取創作技巧。”

有的人又問:“坐在前排聽得不更清楚嗎?”

這位學者又以訓導的口吻說:“前排距離舞台上的管弦樂隊太近,加上我國劇場音響效果很差,隻能聽到大轟大嗡的響聲,無法聽辨出交響作品中那維妙維肖之處,更不能區別各類不同樂器的音色!這用得上我國的”一句俗話,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嘛!”

經過這位學者的解況,四周圍的聽眾不僅用敬意的目光看著冼星海這位憨氣的鄉下仃,還因和他坐在一起而頓感身價百倍;其中有的所謂音盲,甚至都以自己坐在了懂音樂的座位上而飄飄然了。

音樂會開始了,黑絲絨灼大幕緩緩打開,舞台上井然有序地擺著一個完整的雙管交響樂隊。樂手們操著不同的樂器,就象是臨戰的士兵握槍待命一樣。這種令人生畏的作風,震得劇場裏的聽眾肅然起敬,鴉雀無聲。不一會,一位穿著西式連衣裙,燙著發、抹著口紅的報幕女郎步出側幕。 由於她穿的皮鞋後跟太高的緣故,活象是一隻澳洲的大駝鳥,向前微傾著上身,挺胸抽腹,一顛一顛地走到了台前。她拿聲拿調地3如右了“法國現代印象派大師、著名作曲家杜卡斯交響作品演奏會”以後,又照本宣科地讀了下邊這份作曲家杜卡斯小傳:

“杜卡斯是法蘭西樂壇、近代三大印象派巨子之一,和德彪西、拉威爾齊名。他不僅是全法無線電音樂總監, 巴黎音樂學院高級課程的顧問,而且還是音樂學院作曲係資曆最深的教授之一,法蘭西以及世界各國青年音樂者的導師。他的音樂作品內容雄厚,富有偉大的想象,被音樂界評為‘近代貝多芬’。今天演奏的大型交響樂《學徒索西爾》,是他一八九七年根據歌德的名詩而創作的。下邊,就請中國的聽眾欣賞這首不朽的名作!”

伴隨著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身著黑色燕尾服的法國指揮快步走到台前,彬彬有禮地微身致意。倏地回身,健步登上指揮台,右手從指揮專用的譜架上拿起特製的指揮棒,昂首巡視樂手,舉起雙手。近百名樂手刷地把樂器擺成演奏狀,等待著指揮。霎時杜卡斯的交響樂《學徒索西爾》的旋律,便在樂手們美妙的演奏聲中傾瀉而出,回**在劇場,緊緊扣住了聽眾的心弦。

冼星海被《學徒索西爾》交響樂那磅礴的氣勢,優美動聽的旋律,五光十色的和聲,錯綜複雜、卻又有規律可尋的複調線條所震驚。他微閉雙眼,隨著樂曲的展開,分析著這部交響樂的曲體結構,猜想著斑斕多彩、神奇幻覺似的配器手段,聽辨著那東西方音樂語匯融於一體的印象派風格的旋律,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音樂素養太差了。他完全被杜卡斯的音樂傾倒了,暗自感歎地說:

“啊!多麽神奇美妙的音樂!外國產生了那麽多象貝多芬、舒伯特、肖邦、瓦格納、杜卡斯音樂大師:可是我的國家呢?當今的中國,要產生貝多芬那樣的音樂天才真是太難了,具有五千年曆史的文明古國喲,何時才能在世界近代樂壇上占據一席之地呢!啊,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呢?……我們學音樂的人,要肩負起重任,一定要走出這個閉塞的大門,向當代各國的音樂大師求教,以達到振興祖國音樂的目的……”

雷鳴般的掌聲把冼星海從沉思中驚醒,杜卡斯的交響樂《學徒索西爾》,繼續縈繞在他的耳邊。他木然地望著台上謝幕不止的指揮和鼓動著樂器以表示謝意的樂手,繼續不停地思索著,思索著……

夜,漆黑漆黑的,滿天的繁星閃著亮光,就象是一些好奇的天使,趁著夜闌人靜的時刻,不停地眨著眼晴在窺探著人世間的秘密。冼星海心情很不平靜,一個人徘徊在珠江岸邊。萬家燈火引不起他的興趣,嘩嘩的浪濤聲,打不斷他的凝思。杜卡斯那富有魔力的音樂,杜卡斯那慈祥的形象,逐漸地占據了他的腦際,完全支配了他的心靈。他暗自下定決心:為了振興祖國的音樂,去巴黎,找杜卡斯教授學習!

忽然,江邊一隻小船中傳出一縷婦女哼唱的歌聲。音色渾厚有力,旋律低回百轉,雖然有些憂鬱,但卻不是傷感,歌聲中充滿的是堅毅,是不堪奴役的氣質,並有著極強的藝術感染力。這歌聲立時就揪注了他的心。他情不自禁地暗說:“啊:這不就是阿媽最愛唱的民歌《頂硬上》嗎?”

頂硬上,鬼叫你窮!

頂硬上,兔叫你窮!

唉嘿喲嗬,吹嘿喲嗬,

鬼叫你窮,頂硬上!

鐵打心肝銅打肺,

立實心腸去挨世。

挨得好, 發得早,

老來歎番好!

血啊,汗啊,

窮啊,俄啊!

唉嘿喲嗬,唉嘿喲嗬,

頂硬上,鬼叫你窮!

……

民歌《頂硬上》,是一首廣為流傳在勞動人民中間的號子。由於黃蘇英格外地喜愛這首勞動歌曲,冼星海從來到人世間起,就受若它的陶冶。每當他聽到這鏗鏘有力的號子聲,就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那悲慘的童年。今夭夜裏,江麵上意外傳來和母親唱得極為相似的《頂硬上》的歌聲,他身不莊己地止步傾聽。過去的生活、經曆,又漸漸地一幕一幕地展理。在他的麵前。

這歌聲,使冼星海想起了中年守寡的俠餘背著他,一邊歌唱《頂硬上》,一邊跪粉擬洗那隻破舊的小太船。他好象又看見了勞累過度的母親的而頰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這歌聲,使冼星海想起了阿媽擺著那隻小沿,乘風破浪,航行在藍色的南海上。他自己也好象又緊緊地把著船舵,幫著阿妹戰勝了一個個艱難,終於又回到了故鄉……

這歌聲,使冼星海想起了一個月色的夜晚, 自己操著竹簫吹弄《頂硬上》,聽阿媽講著自己的家世:冼星海祖籍廣東番禹縣。父親是個貧苦的漁民,之後又當了海員,帶著妻室遷到新加坡,在妻子黃蘇英身懷冼星海的那年去世。因此,冼星海自稱是一個遺腹子。黃蘇英為了養大兒子,不分晝夜地給有錢人家打零工,洗衣服:為了供養冼星海讀書,甚至還做過被社會視為最低下的“蛋工”。

曙光驅散了淡淡的晨霧,江麵上泛著珍珠般的金光。漁船上升騰起縷縷炊煙,向著港藍的晴空散去。幾隻水鳥掠過江麵,展翅飛向遠方。冼星海佇立在岸邊一塊礁石旁邊,默默地望著滔滔的江水, 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去巴黎:找杜卡斯教授求學。”便小聲地哼著“頂硬上,鬼叫你窮……鐵打心肝銅打肺,立實心腸去挨世……”的歌聲,沿著荒蕪的江岸大步走去。

夜幕又降臨到人間,黃蘇英伴著一盞如豆的洋油燈,在等待著兒子的歸來。由於心緒不寧,她又習慣地哼起了勞動號子《頂硬上》,似乎這堅毅、向上的旋律,也被黃蘇英哼唱得有些哀怨了。不一會,冼星海空手走進茅屋,從懷裏掏出一疊鈔票交給黃蘇英,聲音低沉又有點淒楚地說:

“阿媽!這是給你的錢。”

黃蘇英看著手裏的鈔票,十分不安地問:“海仔衛這是從哪兒弄來的錢?……”

“我把小提琴賣了!”

“你,你不再學音樂了?”

“學……”

“那,那你靠什麽來學?……”

冼星海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母親的問話,他漸漸地把頭低下,隻好長時間地沉默不語。 當他的耳邊再次響起母親的問話後,他才緩慢地抬起頭,鼓足了勇氣,卻異常痛苦地說:

“阿媽:我想去法國巴黎學音樂……”

黃蘇英被這意想不到的事情驚呆了,真是猶如晴天響起了一聲霹雷。隻見她那衰老的身軀在微微地顏抖,聲音有些便咽地說:

“你、你不去嶺南大學教書了?……”

“不去了!我,我知道阿媽你會生氣的……”

茅屋裏出現了死一樣的靜寂。黃蘇英看著低頭不語的冼星海,搖搖頭,她好象文老了許多。俗話說得好,經受生活磨難越多的人,對意外事件的適應性就越強。黃蘇英終於鎮靜下來,眼眶裏含著滾動欲出的淚水,聲音微弱地說:

“去吧!不要為了我,誤了你一輩子的事……”

“阿媽!……”冼星海抬起頭,一下撲到母親的懷抱裏,心頭驟然一熱,大顆的淚水湧了出來:“阿媽!你,你真是我的好阿媽……”

黃蘇英極力控製那雙微然顫抖的雙手,輕輕地撫摸著冼星海的身軀,老淚淌在了冼星海的衣服上。她盡力掩飾著內心的悲滄之苦,麵上掛著一絲絲微笑,說:

“海仔!你有出息了……阿媽就是餓死、累死、或者是病死……臉上都會掛著笑的……就是別忘了三妹,她是個頂好的姑娘……阿媽打心眼裏喜歡她!……”

“阿媽!……”冼星海再也說不出話來。

珠江岸邊的一座碼頭上,停泊著一艘小火輪,上船的旅客擁擠不堪。黃蘇英取出一個小布包,塞到冼星海的手裏,強裝笑顏地說:“這是我托人兌換的法郎,帶著路上用吧?”

冼星海默默地看著手中這包法郎……

黃蘇英又從衣袋裏掏出一封信:“這是你鬱嬸給司徒喬的信,他在巴黎郊區玫瑰園落腳,有難處就找你喬哥想辦法……阿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誰幫你出錢,把你送到巴黎……”

冼星海把信、錢收好。雖說阿媽的擔心自己也不知道將來如河解決,可是為了讓母親放心,還是裝得滿有把握地說:

“阿媽!你就放心吧,上海我有幾個要好的同學,他們一定會幫我的忙的。”

黃蘇英微微地點了點頭,遂又解開一條細長的土布口袋,掏出一支竹簫看了看,充滿著感情地說:

“海仔!這還是你阿公下南洋的時候做的,每逢記掛家鄉的親人,他就吹起這管竹簫。你把它帶上,經常不斷地吹著它……立實心腸去挨世吧!……”

冼星海含淚接過這支祖傳的竹簫,把它緊緊地貼在胸前,頓時感到《頂硬上》的歌曲由心頭生起,震撼著他的身軀、靈魂……

“嗚!嗚―!……”

碼頭上傳來小火輪的汽笛聲。冼星海把竹簫拴在腰間,緊緊地拉住阿媽的雙手,淒楚地說了一句“保重!……”提起那隻藤箱,轉身朝著碼頭大步走去。

黃蘇英下意識地伸出那雙瘦瘦的手,仿佛要拉住遠去的兒子。刹時,她那早巳枯竭了的淚泉又摔然四溢。她張了幾張嘴,想要喊住離去的兒子,但她終於沒有喊出聲來,眼看著兒子登上了小火輪……。

小火輪再次拉響汽笛,便緩緩地駛離了江岸。冼星海站左船邊,向著阿媽頻頻揮手。黃蘇英站在江邊,失神地望著越來越遠的兒子,不知為什麽又小聲地唱起:

頂硬上,克叫你窮,

鐵打心肝銅打肺,

立實心腸丟挨世!……

冼星海又來到了上海。

皓月西下,晨光熹微,浩瀚的大海顯得那樣迷茫而又深沉。冼星海的簫聲卻低沉而悠揚地劃破這茫茫的夜空,飄向遠方。

法國海員古久裏是一位懂得音律的工人,他從簫聲中感到了冼星海的靈魂是純潔的,誌向是遠大的,所經曆的道路是坎坷不平的。但是當他想到白天在甲板上發生的事,以及巴黎音樂學院所要求的天賦條件,尤其是經濟條件時,他又禁不住地歎氣說:

“冼!一個買不起船票的青年,連進巴黎音樂學院的大門都不夠條件,想成為作曲家……”

“他卻百分之百符合條件!”冼星海突然激動起來,大聲辯駁說:“貝多芬的母親曾經為貴族作廚娘,我母親也為人作洗衣婦,我為什麽不能象貝多芬那樣在音樂上作出貢獻?”

古久裏被這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震住了,頓時感到冼星海的心靈中有著強大的精神威力,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然而, 當他憑借月光再看看冼星海撫摸竹簫的形象時,又理智地暗自說:

“我有義務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

夏童雖說和冼星海有同窗之誼,卻象是隔行如隔山地不理解冼星海的誌趣。他似反問又似喃喃自語地說:

“音樂……難以捉摸的東西。星海,你到巴黎求學,僅僅是為振興祖國的音樂?”

“那還能為了什麽呢?”冼星海迷惑不解地反問。

夏童思索了一下,把目光從顯露魚肚白的東方移向西方,做結論似地說:

“讓我們一塊到巴黎去尋找答案吧!”

“嗚!嗚―!……”

郵輪又發出了衝破黎明前的黑暗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