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上海,濃雲密布,煙霧繚繞,壓得人們幾乎透不過氣來。

二十年代末的一天,黃浦江上,停泊著一艘艘外國巨輪。碼頭上擺滿了標有不同國籍的貨箱, 由中國的“苦力”們卸船,裝車,或卸車,裝船。持槍的外國巡捕,大腹便便的船主,掄鞭抽打碼頭工人的洋奴……構成了一幅典型殖民地的悲慘景象。

江邊的客運碼頭,是我國近代的誌士仁人出國求學、尋覓解救中國之路的起點。 自然,它也是迎接遠航歸來的兒女們的門戶。今天,停泊在碼頭上的客船,是法國的郵輪《昂達利.雷本》號。手持船票的各國旅客,排著整齊的隊伍,踏著舷梯,登上客輪。有的人匆忙地進入船艙去找鋪位,還有多數人站在甲板上,揮動著雙手向岸邊送行的親友告別。

郵輪就要起航了。從碼頭上大步走來一位體格魁梧,身著海魂衫的外國人,隻見他深陷的藍眼睛閃著智慧的光芒,他就是這個船上的海員古久裏。和他同行的是一位體格矯比,中等身材,工人裝束的中國年輕人,他叫夏童。負責檢票的那位海關官員,一看夏童和古久裏那份親熱勁,不但沒敢查看夏童的船票,還躬身讓路,皮笑肉不笑地伸出右手向郵輪一指:

“請,請裏就要開船了……”

“嗚!嗚―……”

《昂達利.雷本》號郵輪19L叫了兒聲,夏童協助古久裏收好船梯。站在甲板上的各國旅客,碼頭上送行的男女頓時揮動雙手,操著不同的語言高聲喊著“再見!一帆風順!……”郵輪緩緩地駛離了碼頭,船上、岸邊的減聲匯集一起,完全分不出詞意。有的旅客臉上泛起了歡欣的微笑,有的旅客臉上掛滿了斑斑的淚跡……隻有夏童神色肅穆地望著煙霧迷漫的上海,陷入了難以言狀的沉思之中。古久裏輕輕地打了夏童一拳,不大高興地說:

“夏童旦你每次告別上海,臉上的表情就不大好看。說得準確些,這次還有些令人可伯的神色!”

夏童唱然搖頭:“咳!討飯的孩子,離開挨餓、生病的母親遠遊異鄉,臉上是露不出笑容來的!更何況……”

“這次一去就是五年,對吧?”古久裏十分幽默地說:“看吧!盡情地和你這位挨餓、生病的母親話別吧!可就是不準落淚、痛哭。”

夏童深沉地點了點頭。稍頃,他抓住要離去的古久裏的手,叮囑說:

“你可不要忘了!船上還有一位不能和祖國告別的乘客呢。”

古久裏聳了聳肩膀:“我會利用職權關照他的, 雖然我和他還沒見過一麵。”

郵輪的底艙是既髒、又窄小的鍋爐房。飛舞的煤屑,熊熊的護火散出的高溫,使人時時都有窒息的危險。幾個汗流俠背的火夫,**著上身向爐中輪番鏟煤。隻有一個身材偏高的小夥子,癡然佇立在船幫那口牛眼大的小窗前,透過滿是汙垢的玻璃,望著緩慢遠去的上海。他長歎了一口氣,又哀傷地搖了搖頭,隨即綽起一把大鐵鍁,俯身鏟煤,不大熟練地向爐中扔去。他掛在腰間的那支竹簫,隨著鏟煤的動作在不停地擺動著。

“開飯了!開飯了……快洗洗測捌,到甲板上透透氣,涼快涼快!”

隨著話聲,一位年長的中國火夫順著船艙的梯子走下來。那些勞累了大半天的小夥子們一聽,高興地把鐵鍬一扔,幾乎是小跑似地順著通向甲板的梯子“哦瞪……”地離開這底艙鍋護房。最後,隻剩下了那位腰間掛著竹簫的小夥子,仍然機械地鏟著煤,一下一下地送往妒中。老火夫趨步近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深倩地說:

“星海!你也上去吧。”

冼星海聞聲轉過身來,他滿臉是煤灰,汗水津津,衝得臉色有淺有深,一雙眼睛閃煉著價強、聰慧的光芒。他伸出右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張著嘴喘著粗氣,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雙手拄著那把大鐵鍁,望著慈善的老火夫為難地搖了搖頭說:

“我……沒買船票,伯……”

“這、我知道!”者火夫愛憐地說:“鍋爐房的氣溫有四五十度,老是悶在這底下,你會暈過去的!”

冼星海放下鐵鍁,遲疑地呆了一會,拖著酸懶的雙腿,跟著老火夫搖搖晃晃地登上了船梯,來到艙外一問洗漱室,把腦袋伸到水龍頭的下邊,讓清涼的淡水衝個痛快。然後,他簡單地擦了擦身子,換上一件半新不舊的學生服裝,獨自登上甲板。他先伸了伸嫩腰,活動一下四肢,旋又遠眺那將要沉入大海的夕陽和金色。的晚霞,他頓感心曠神怡。他長長地歎口氣,又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個“啊”字來……

失然傳來一陣笑聲,把冼星海的視線引向前甲板上。原來是幾個午國“放洋”的學生聚在一起在說笑。一位鼓著博士眼鏡、頗有幾分學究氣的青年大發感慨地說:“咳!我們總算從那孤陋寡聞、閉關自守的小天地裏闖出來了……,他轉身看見了風姿英俊、在欣賞落日狂濤的夏童,懇切地請求說:

“夏童,你把那首詩再大聲地朗誦一遍吧!”

夏童笑了笑,欣然應命。隨即鏗鏘有力、富有表情地朗誦起來:

出國去

走東海、 南海、紅海、地中海;

一處處的浪卷濤湧,

奔騰浩瀚,

送你到那自由故鄉的法蘭西海岸。

到那裏,

舉起工具,

出你的勞動汗;

造你的成績燦爛。

磨煉你的才幹;

保你的天真爛漫。

他日歸來,

扯開自由旗,

唱起獨立歌。

爭女權、

求平等、

來到社會實驗。

推翻舊理論,

全憑你這心頭一念……

站在夏童旁邊的是一位窈窕女郎,穿著西方流行的時裝,黑黑的發絲燙得一個波浪接著一個波浪,朱唇小口,人工描繪的彎彎的柳葉眉,再配上係在胸前的那副綠寶石項鏈,真可謂是時髦的摩登小姐。她瞪著兩隻水靈靈的、俊俏且又有點風搔的大眼睛,在靜靜地聽著夏童那富有抑揚頓挫的詠詩聲。朗誦結束了,她不由自主地讚賞道:

“您朗誦得真好旦但不知您是……”

“他是我們嶺南大學的高材生,是去法國勤工儉學的!”那位戴眼鏡的學究青年忙介紹說。

“請問這首氣勢磅礴的詩是您寫的嗎?”窈窕女郎操著敬慕的口氣問。

夏童微笑著搖搖頭,鄭重地說:“不!我可沒有這樣激昂的才思。這首詩,是出自九年前赴法國勤工儉學、尋求救國之路的一位誌士的筆下。”

“柳鶯!柳鶯……”

循著喊聲,隻見一位穿著褐色西服,係著紫紅色的領帶,鼻梁上架著一副方型墨鏡,拄著一根絳紫色的文明手杖,說話很注意聲音共鳴的青年快步走來。他叫楊德烈,是一位師承意大利美聲學派的二流歌唱家。他衝著那位極其風流的妙齡女郎生氣地說:

“柳鶯裏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害得我到處找你。”

柳鶯卻不以為然地說:“這裏多好!一等艙那個小房間悶死了……德烈,快來欣賞一下大海之上的落日吧,”

“查票了!查票了!

“冼星海聞聲驚得一征,急忙回身就跑。事有湊巧,和從船舷的另一側走來的查票船警碰了個對麵,他惶然掉頭又跑。富有經驗的船警大吼一聲“站住!”,冼星海就心慌意亂地落到船警的手裏。頃刻之間, 圍觀的各國旅客擁了過來,把船警和冼星海圈在中間。頓時,甲板上一片嘈雜的喧嘩聲。

夏童機警地擠進圍觀的人群,猛然抬頭,和被船警扭著手的

冼星海的目光相遇。他堅毅地點了點頭, 匆忙分開圍觀的人群,大步踉蹌地離去。

一個大塊頭的船警辱怒地問: “喂!快把船票拿出來!”

冼星海惶然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另一個年長的船警輕蔑地說:“投有船票,一定是混上船的小偷!”

冼星海被小偷二字激怒了,他昂起頭,大聲抗辯說:“我不是小偷,我是船上燒鍋爐的火夫!”

那個大塊頭的船警聲色俱厲地斥責說:“胡說!夥夫怎麽跑到這兒來了?這是你該呆的地方嗎?”

一個圍觀的紳士打扮的旅客說;“我看他不是個小偷,根據我多次乘船的經驗,他是個沒買票混二房來的窮學生。”

一個年過半百,卻打扮得異常沃豔的外國女人,趕忙掏出一潔白的手帕捂住鼻子,裝做很有身份的樣子說:“船警,快把他弄走吧,免得這個東亞房夫把傳染病帶上船生”。

柳鶯趨步上前,不知轟恥地湊熱鬧說:“德烈裏您送給我的那串寶石項鏈,上船以後就丟掉了,說不定就是讓他偷去的,快搜搜他!”

楊德烈欲要動身搜冼星海的衣身,古久裏昂首闊步地走到跟前,撥開圍觀的旅客,神態很是嚴肅地問:“喂!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年長的船警指著冼星海:“古久裏,你來得正好,這個人是你們鍋爐房的火夫嗎?”

此刻,冼星海的心裏撲通撲通地活象是敲著大鼓,暗自說

著“完了!全完了……”懊喪地低下頭,有意避開古久裏那雙熠熠閃光的藍眼睛。古久裏沒有立即回答,他隻是皺著眉頭打量著冼星海。當他發現了冼星海掛在腰間的竹簫之後,語氣肯定地說:

“是的!是我新雇上船來的火夫。

冼星海驚喜地拾起了頭,帶著愕然而又感激的目光望著古久裏,眼眶裏滾動著晶瑩的淚水。 當他那模糊的視線依稀看見站在古久裏背後的夏童,在衝著他頑皮地崛嗽嘴,得忘地眨眨眼睛後,他才從五裏霧中走出,恍然明白了這一切。

古久裏拍了泊冼星海的肩膀,充滿著熱情地說了句“開飯啦!吃完飯快去幹活吧。”隨即吹著口哨信步走去。

查票的船警,不同國籍的旅客茫然地看著離去的冼星海,一時顯得是那樣的靜寂。

夜深了,皓月的銀輝灑向萬裏大海,映起碎鏡般的銀光。郵輪《昂達利.雷本》號隨著大海的自然呼吸,忽而沉下,忽而浮上,很有節奏地向前駛去。郵輪的船尾犁開了一道扇形的海溝,並擊起無數朵海浪花。冼星海隨著夏童、古久裏來到甲板上,迎著徐徐拂麵的海風, 自由地呼吸著濕潤、並且含有腥味的空氣,欣賞著風平浪靜的海上月夜,真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神秘之感。他們三人隨意地坐在甲板上, 夏童深情地說:

“古久裏!感謝您保護了我的同學……”

古久裏擺了擺右手,爽朗地說:“保護一位到我國尋找真理的窮學生,這是我應該做的事。”他憑借月光,又看見了係在冼星海腰間的竹簫,頗感興趣地問:‘這是一件東方的樂器吧?叫什麽名字?”

冼星海解下竹簫,順手遞給古久裏,有些拘謹地說:“是的裏它名叫簫……”

“蕭?……”古久裏翻來複去地擺弄著,似乎想從簫的形體上找到和歐洲的單簧管、雙簧管、英國管一類豎著吹的木管樂器所共同的東西,然而他卻大失所望地搖了搖頭。他帶著好奇的心理又問:“冼!你一定會吹簫吧?”

冼星海深沉地點了點頭。

夏童急忙插嘴補充說:‘當然會吹了!星海是我們嶺南大學有名的‘南國簫手’。”

古久裏十分快活地問:“冼生能吹支好聽的曲子嗎?噢!噢……換句話說,能吹一支表達你的情感的曲子嗎?”

冼星海雙手接過竹簫,朝著古久裏笑了笑,示意說“可以!”然後轉過臉去,凝視泛著銀光的平靜的海麵,沉思了片刻,把竹簫一端緩緩地舉到唇邊,頃刻嗚咽的簫聲悠然而起,送出一首富有南國特色的漁家情歌《鹹水歌》。這動情的蕭聲發自星海的肺腑,打動著夏童、古久裏的心弦;它還穿透了海上的靜夜,帶著冼星海的情思傳得很遠、很遠……